那笑容，美得如一幅画，似一首诗，开心的她俏皮而活泼，娇憨而灵动，让鲜花也为之黯然失色。
冬日萧瑟，处处一点雪白笼罩着芦苇，映着苍穹，愈见凄凉之色，却唯独黛玉的笑颜如花。
园子里四季花草树木皆有，倒是冬日的苍松古柏不多见，花木寥落，正有一些婆子带着丫头子们拿着绢绫照着花儿扎花。
黛玉漫步竹径，见状好奇地走过去问道：“怎么拿着绢绫扎花做什么？”
领头的却是林之孝家的，忙站起来笑道：“上头已经恩准了咱们娘娘正月十五省亲。只是那还是冬日里，不曾有花木，自然也寥落了许多，因此太太吩咐拿着极新鲜的绢绫扎些花儿，到时候扎在枝头上好热闹好看些。”
黛玉拿着林之孝跟前筐里的一朵重瓣粉红樱花，笑道：“好精巧的花儿，这是你扎的？”
林之孝家的忙陪笑道：“因人手不够，所以叫我家丫头晚上的时候扎了一些儿，让姑娘见笑了。”
黛玉奇道：“你家的丫头？叫什么名字？在哪里当差呢？好歹你也是管家媳妇，你家丫头我很该见过才是。”
林之孝家的笑道：“我们家丫头今年十六岁了，小名儿叫小红，原是分在红香绿玉当个粗使丫头，姑娘哪里能见得。”
黛玉听了便笑道：“你也算是不错的了，没有仗着自己是管家媳妇的身份，就给自己女儿安排个体面的细活。既如此，明儿叫小红到我那里走走，我记得袭人紫鹃，五六岁的时候就是老太太房里的二等丫头了，如今都是头等的大丫头；你倒好，小红十六岁了还是个三等丫头。”
黛玉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笑了，可巧李纨路过，听了这话道：“瞧瞧林丫头一张嘴，不知道叫人怎么回话！”
说着便对林之孝家的笑道：“你家的小红替我送过东西，倒是十分干净俏丽的，说话也简便，既林姑娘这么说了，赶明儿很该将你家丫头给了林丫头使唤才好，年纪这样大了，一辈子做个粗活的小丫头，让一些年纪比她小的对她呼来喝去，也没什么意思的，别叫你女儿来日也怨你这个做娘的不替女儿想着。”
林之孝家的笑道：“也不知道我们丫头哪辈子积的福德？叫奶奶和姑娘都操心！”
李纨因又对黛玉道：“可巧兰儿竟有些不懂的功课，好妹妹且到我们那里去，给他解惑，也好更上进些。”
黛玉听了，忙随着李纨到了杏帘在望，却见泥墙竹篱，稻草掩映，数百株杏花此时却是绢绫扎的花儿扎在梢头，便笑道：“杏帘在望虽好，莫若稻香村更妙。瞧着还有些农家菜蔬田畦，到时候可不就是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
说得李纨一笑，道：“这些书本上的东西，原也不是我在行的，不过就是一所住处罢了。”
让着黛玉进来，李纨便问素云道：“兰哥儿呢？好容易我找了林妹妹来，他怎么却不见了？”
素云忙上前笑道：“兰哥儿原是在读书的，可巧环三爷来找兰哥儿去练骑射，因此才穿戴了出去。”
李纨眉头微微一皱，黛玉笑道：“文武兼修原是好事，嫂子怎么反担忧了？”
李纨叹了一口气道：“妹妹也不是外人，我还有什么能瞒妹妹的？兰儿如今就是我的命根子，若是一个不仔细，有了什么好歹，岂不是我的罪过了？宝玉素日里别说骑射了，就是重东西也没拿过一遭儿，我只是担忧着兰儿别拉伤了筋骨。”
黛玉听了笑道：“嫂子忒也担忧过了，嫂子也是读书人，岂不闻‘玉不琢不成器’的话？纵然一块好玉，也要雕琢才能无价。嫂子就放心罢，环儿跟着枫红，学了一身的好气力，他们叔侄两个一处也有进益，舅舅也常夸赞的，何必担忧兰儿？”
说得李纨也笑了，不住点头道：“听妹妹这么一说，倒是文武兼修才是极好。罢了，看着环儿如今果然大出息了，老爷极喜欢的，前儿也还夸兰儿呢！我也只盼着兰儿有出息，习些武艺，身子也壮健些，若是单做这屋里的花儿，不经风吹雨打，倒也没个男子气概了。”
黛玉笑道：“到底你也是个读书的，果然的，并不是十分溺爱兰儿。”
李纨叹道：“经历了这么许多事情，哪里还能没个见识的？太太跟我一样，不过来日依靠的是儿子。我瞅着太太也太溺爱了宝玉一些，这可如何是好的？昨儿个老太太也发狠了，要好生教养宝玉的，只怕到时候太太还是舍不得。”
黛玉听了却是摇头，道：“太太未必舍不得，她比老太太更期盼宝玉好，自然也更严厉一些。”
李纨也点头，道：“正是呢，虽然我不说话，但是却也瞧得明白。不但宝丫头处处劝着宝玉读书学些经济，那个袭人也更是天天说着要走要活的，拿捏着宝玉的性子，让他读书上进的，自然也更得了太太的心意。我不过是个没了丈夫的寡妇，又是媳妇，多少事情，只好顺着太太些，若是素日里远着妹妹，妹妹也别多在意。”
黛玉却不在意，只瞧了瞧屋里的摆设，竟是一色素净，炕上也是挂着青色的帐幔，被褥亦是十分朴素。
黛玉知道是李纨守寡，颜色衣裳脂粉等物这里原不见的，不由得心中也多了几分心疼，道：“嫂子给兰儿摆设得还是热闹些好，到底是个哥儿，太素净了，别人也说三道四，瞧瞧宝玉房里，那是何等精致。”
李纨听了悚然一惊，忙笑道：“我竟没想到这个，我们这里原就人迹罕至的，倒也不曾有人说起过。”
黛玉笑道：“我素日懒怠，哪里都是少去的，各房里也未免都怠慢了好些；只是明儿个嫂子也常带着兰儿到我那里走动才好，别叫兰儿那般天生的牛心左性竟不能改，来日若是做了官，也一个人读书不成？”
李纨叹道：“我们娘儿两个除了老太太屋子，还能到哪里去？没的让人家忌讳，说我命硬，克死了你珠大哥。如今他们嘴里虽然不说，心里可都十分忌讳的，怕是我影响了她们的命格，虽然面上和气，骨子里哪里愿意的？”
在黛玉的面前，李纨说着也不禁流下泪来，神色十分凄楚，道：“惟独老太太虑着我寡妇失业的，另给添了好些月份，我们日子才过得好些，我也不敢十分用，只能俭省下来，好预备兰儿来日的功名钱。虽然他们嘴里说我贤惠厚道，背地里谁不说我是极吝啬的？也难怪这里人丁寥落了，都不肯过来。”
黛玉听得也眼眶儿红了起来，却硬是不肯滴泪，叹道：“这里哪一个是好相与的？虽然嫂子和凤姐姐看似一个风光，一个冷清，可是谁又能知道心里都是同样的苦楚？别瞧着老太太那样热闹，心里的苦楚也不下咱们的。好嫂子，你也略解些，明儿兰儿有出息了，也是嫂子的出头之日。”
李纨点头道：“凤丫头倒是好的，虽然对别人厉害了些，虽然我出身不及她高贵，可是对我们娘儿两个她还是极客气的，凡事也都十分细致。别人都说凤丫头厉害，可她心里也有一份无人能及的良善，并不是为了笼络才对我们娘儿两个好，我心里也是十分感激尊重她的。”
黛玉也点头道：“这些姐妹里，惟独嫂子能当着别人的面说凤姐姐的不是，她却并不十分在意的，倒还是听一些嫂子的话，我原以为凤姐姐是虑着嫂子是长嫂所以如此，今儿才知，金兰契惟独应在你们身上罢了。”
李纨叹道：“我也不求什么金兰契的，只求安稳过活，教养兰儿成材，也是我一辈子的大事完了的。”
黛玉笑道：“嫂子只管放心罢，前儿舅舅不是夸赞兰儿了？还特特叫嫂子带兰儿进园子里住，可见心里还是很疼兰儿的，兰儿又这样上进，年纪如今比宝玉小了好几岁，可是功课可没比宝玉差多少，哪里能没有出人头地的一日？”
李纨道：“今儿是承妹妹吉言了。”
黛玉笑道：“我也不管什么吉言不吉言的，做人做事哪里是靠着几句话就打发的？要用心去做才好呢！”
说得李纨为之一笑，温和的目光却凝视着黛玉温润如玉的容颜。
曾几何时，她竟是这般的体贴入微？
她的一颗心，从来，都不带任何的功利心，这才是最最难得的一份清澈和真诚。
穿着厚重的冬衣，却掩不住她袅娜的身形和飘逸的神采，正如一枝含苞待放的水芙蓉，水灵灵娇滴滴。
底下人只知道眼前的那一点蝇头小利，只想着贾母一旦去，王夫人便是宝塔尖，处处却说黛玉的不是，而上头呢？
都是老于世故的人，都是大家子里勾心斗角出来的，都是面儿上和气，骨子里都是十分忌讳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