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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有关!我要为自己的追求负责,为萨满教的历史负责,必须抢在你老汉死之前把材料搞清楚!要不是这个,我撑的?死缠着你,还看你的死脸子!”白尔泰也生气了,一改温文尔雅,变得强硬,紫红着脸毫不客气地回敬老铁子,“你这死倔巴头,身为萨满教‘孛’的后人,不为失传的‘孛’教做点事,遇着我这样千载难逢的记入史册的机会,你也不动心,死守着老榆木脑袋中的那点秘密,你对得起你的萨满教历代‘孛’祖们吗?你把知道的全带进棺材就满意了?见到你的那些‘孛’祖们,你还有啥脸面?你说!”

铁木洛老汉一下子被骂蒙了。这辈子他哪儿挨过这么厉害的羞辱和训骂呀。他的脸刷地变青了,两眼闪动着火球,霍地从火堆旁站起来,篝火映红了他那铁青的脸,胡须抖动着,握拳冲白尔泰走过走。

白尔泰手里攥着自己的驼缰,一动不动地迎着他站在原地,脸不改色地说道:“你想打我,是吗?打吧,但是能打走我刚才说的那个道理吗?能打走你心灵的错误吗?能打走你的‘孛’祖们对你的谴责吗?”

铁木洛老汉在白尔泰前边站住了。一双眼睛如刀子盯着白尔泰,拳头始终没有抬起来。

正这时,从附近沙漠深处传出一声怪叫。

“咯咯咯……呜呜……”

像鬼叫,像狐吠,又像人疯笑,怪嗥、刺耳、凄厉,听得使人毛骨悚然。

“啥声音?啥物在叫?”老铁子敏捷地一跳,从篝火旁抓起猎枪,然后再踅身跑向旁边的沙梁上寻觅。黄昏迷茫,景物模糊。莽莽黄沙重归寂静,那声音已经消失,了无痕迹。

老铁子独立沙丘,谛听良久,然后摇摇头,满脸疑惑地走下沙梁。

“老爷子,是啥玩艺?”白尔泰看着老汉的脸色,缓和下口气问。

“大概是‘夜猫子’叫……”老铁子并不看他,但态度显然有所好转,把枪扔回火堆旁。

“哦,原来是猫头鹰啊,怪吓人的,听着真不舒服。”白尔泰窃喜几分,心中感谢那只猫头鹰,丢下驼缰,去帮助老铁子堆积沙湾子的干净白雪。经验老到的老铁子先不用自己带来的水,而准备化雪取水。他们俩一声不响地往洋铁桶里装雪,然后提来倒进架在篝火上的洋铁锅里。干树根和苇草火,燃得很旺,洋铁锅很快冒出白色的蒸气,水在锅里沸腾。

老铁子舀了一茶缸水递给白尔泰,自己又舀出一缸,然后往锅里倒进碾碎的玉米棒子熬大棒子粥。

“别愣着了,先让骆驼卧下来卸东西,你想让骆驼驮着东西站一宿吗?”老铁子对受宠若惊端着水发呆的白尔泰说。

“好,好,我这就卸东西,呵呵呵……”白尔泰挠挠头,把水杯放在沙地上,去卸东西。老铁子仍是不动声色地搅着粥,又往粥中加了些干菜叶子和盐巴。

“苏库!苏库!”白尔泰抖动驼缰绳,冲黄骆驼吆喝着。那“苏库”是驼语,“跪卧”的意思。只见站久了的那匹黄驼,“噢噢”叫着,感谢着主人的恩赐,先跪下前两腿,再弯下后腿,安静地等待着主人卸货和喂东西给它。白尔泰从驼背架上卸下所有物品,堆放在篝火旁,再舀出一小碗盐巴,搅在塑料盆中的草料和豆饼末中,放在黄驼嘴下。

老铁子默默地注视着白尔泰的举动,赞许地说:“还很在行嘛,城里的读书人还会护理骆驼,乖乖。”

“不瞒你说,铁老爷子,我当知青插队时整整放了三年骆驼!这方面,我不是吹,说不定比你还强哩!”白尔泰笑了笑说。

“那还真有可能,我们这边骆驼少,我没怎么侍弄过这玩艺。你是在哪儿插队放驼的?”

“在西部的阿拉善盟,那边全是沙漠,骆驼比牛羊多,瀚海方舟嘛。”白尔泰抓住时机宣扬起来,“骆驼这玩艺可不像牛马,脾气看着温驯,听话,可一旦来性子,你勒都勒不住,尤其到春季,可得小心!”接着他又把慑服铁山等人的有关骆驼的传闻故事,讲给老铁子听。

老铁子“哦哦”应声着,心里也犯起嘀咕:自己从来没养过骆驼,看来真不是随便弄的,带上这小子一起走,兴许还真用得着。他抬眼怪怪地盯了一眼白尔泰。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的白尔泰,也心里有数,淡淡地说道:“其实,我只会给你老爷子当助手,不会是累赘。这三匹骆驼要是闹腾起来,我绝对有办法治服它们。”

“好吧。”老铁子终于下了决心,一双眼睛炯炯盯着白尔泰交待道,“可我有约法三章……”

“五章六章都行啊!”

白尔泰会心地笑了。

铁木洛老汉看着他那孩童般开心的笑样,也不由得嘴角边露出一丝笑纹。

大漠的夜降临了。红红的篝火,映染了附近的黑的沙、黑的天,映红了勇敢的这一老一少。硬树疙瘩在火里“噼啪”燃烧作响。

他们开始喝起热乎乎的大棒子粥了。

小铁旦掰着手指数日子,老嘎达叔叔走了已有快一个月了,该回来了。走时,老嘎达叔叔答应回来后带他去打猎,他现在是按捺不住,天天盼着老嘎达叔叔快点回来。

“爷爷,告诉我,老嘎达叔叔到底啥时候回来呀?”小铁旦缠住爷爷问。

“快啦,快啦,去玩吧,爷爷忙着写东西,别打扰我。”爷爷轻轻抚摸小铁旦的头说,又赶写起他那总写不完的文字。

小铁旦不高兴地走出后院小屋,在院外碰见他爸爸铁诺民陪着一位五十多岁的人正从外边进来。小铁旦认得此人,是那位管附近几个自然屯落的艾林·达(大屯长),名叫金巴,人威风八面,脾性暴烈,别说百姓们怕他,连村街上的狗碰见他也夹着尾巴绕道走。

小铁旦站在一旁,让他们过去,一双明亮的眼睛好奇地瞪着这位稀客。

“铁旦,快叫艾林·达爷爷好!”爸爸说。

他不大情愿地怯生生叫一声:“达爷爷好。”

“好,好,这小巴拉看着挺鬼的嘛,是不是也学‘孛’呢?”艾林·达金巴停下步子,打量着小铁旦问。

“是,是,跟着他爷爷学呢,刚入门儿,还早呢。”铁诺民谦恭地笑一笑。

“不会错的,名师出高徒嘛!哈哈哈……”金巴屯长粗犷地大笑着,黑胡子中央露出一个很大的吓人的血盆大口。

小铁旦从他们身后伸伸舌头,赶紧跑走找小伙伴们玩去了。

诺民“孛”领着屯长大人,走进父亲铁喜老“孛”的法事房兼书屋。

经过了一阵寒暄、让座、敬茶之后,金巴屯长摸着黑胡子乐呵呵地说道:“老铁大师,有个好事告诉你!有个特大好事啊!”

铁喜老“孛”奇怪道:“屯长大人,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还有啥好事啊?”

“有,有啊,告诉你,我昨天接到哲里木盟盟主大人道格信大王的通告,下个月在达尔罕旗召开全哲盟十个旗,外加不属哲盟的库伦旗也参加的共十个旗的‘孛法大会’!”

“孛法大会?”

“对,‘孛法大会’!就是把全哲盟外加库伦旗的所有号称‘孛’的人,聚集到一起,开大会!”金巴的大嘴很是兴奋地一张一合,介绍着情况。

“这倒是新鲜事,我当‘孛’一辈子,头一次听说王爷们参与‘孛’的事,还开‘孛’会,光听说喇嘛们开庙会,从来没听说过开啥‘孛会’!屯长大人,这‘孛会’是啥内容呀?”铁喜老“孛”心中生起一丝疑问,回想起老嘎达孟业喜曾说过,达尔罕王与韩舍旺密谈“孛”的情况,更为不大放心了。

“其实,我也不大清楚。这是哲里木盟十旗盟主道格信大王的公文,我只是奉命通知管辖的几个屯子的‘孛’和‘列钦’们罢了。”金巴挠着头,喝一口奶茶,“嘎嘣嘎嘣”嚼着就茶的奶疙瘩,“我听送信的达尔罕王府快马使者说,好像要搞啥‘孛法’比赛,王爷们要给你们获得名次的名‘孛’们,封号赏金啥的,看样子,反正挺热闹的,像你这样的远近闻名的大‘孛’师,肯定获得封号赏金,没个跑儿。所以嘛,我第一个上你这儿来报好消息,讨你的好马奶酒喝喝,哈哈哈……”

铁喜老“孛”只好吩咐儿子铁诺民,去准备酒席,宴请这位不请自来的艾林·达金巴屯长。

席间,铁喜问:“艾林·达大人,不参加‘孛’会行吗?”

“咋回事嘛,正好是像你这样的高手大显身手的时机,你咋缩脖儿呢?嗯?”金巴往大嘴里“咕嘟”一声倒进半碗马奶酒,抹抹嘴巴说。

“咳,我年事已高,身体又不大好,不愿意抛头露面赶热闹……”

“不行哟,老铁大师,公文上说明,要是不参加这次‘孛’会获得认可证书,往后就不准当‘孛’搞‘孛’的活动了,王府要查办。你瞧瞧,这事还挺严的,马虎不得呢!”

“这么厉害?真是怪事,这‘孛’从成吉思汗时代跳到这会儿,哪个朝代还给‘孛’发过证书啥的,这世道越来越奇怪得叫人摸不着头脑了。唉,好吧,到时候老朽就凑合着去吧,见识见识那‘孛法’比赛的场面。”

屯长大人喝到天黑才酒足饭饱,打着酒嗝儿摇摇晃晃地走了,还称对其他的“孛”们,他就派个人送信就行,自己不再跑了。铁喜暗笑着心想,你这个贪酒鬼,岂能放过这种喝足“孛”们好酒的机会,这一个月够他喝的。

第二天开始,门德师弟和邻近村的大小“孛”们,都陆续上铁喜老“孛”这儿讨教,探问详情和商议此事。

“咱们哲里木盟的王爷们还不错嘛,开个‘孛法大会’,兴许‘孛’还会兴起来哪!”

“是啊,西部蒙地早他妈绝‘孛’了,就咱们科尔沁草原上还续着这根香火!这回好了,‘孛’们好好热闹一场!”

年轻一点的兴致勃勃,摩拳擦掌。

老一点的摇头怀疑,不置可否。

“也够奇怪的,咱们‘孛’不像喇嘛,有庙有经文有组织团体,还分三六九等,‘孛’从一开始就单打一,各行其是,没有帮会团体,也没有据点经文,好比粒粒散沙,分散在草原各地,随风飘动。这聚众开会,透着点怪哩!”

“是啊,小心点好,谁知道黑心的王爷们安着啥心,搞啥比赛呢,我是不去了。”

“不去?往后你当不当‘孛’了?不参加这次会,王府不让你再当‘孛’,还说严格查办,你有招儿吗?”

从古到今,头一次遇上开“孛”会,这些流散在民间毫无系统的个体“孛”们,有些不知所措,议论纷纷。又考虑到以后的生存,要靠这碗饭混日子,大家也只好先去看一看,听一听。

既然是比赛嘛,大家便各自回去抓紧时间练自己“孛”功“孛”法去了,也想到时一试高低,露露脸。

铁喜老“孛”这回像他的孙子小铁旦一样,也天天盼起老嘎达孟业喜快点回来,以便能探听些达尔罕王府内的动静。出荒的事不提了,突然要开“孛”会,王爷们在玩啥把戏?他几次祭杜尔本·沙问卦,也都预示出某种不吉之兆,更使得老“孛”忧心忡忡。

一个天高气爽的秋日,“孛”会召开日期终于来临了。老嘎达孟业喜还是未能赶回来。

铁喜老“孛”无奈,也只好硬着头皮去赴会。

这一天早晨,他刚骑上马出发,只见从东南坨子根儿蹿出一小股旋风,久久盘绕在他家门口不走,接着,右侧门旁柱子上悬挂的“孛”师五色幡,被那股旋风刮掉地上。

“不好!”铁喜老“孛”失声大叫。

“爹,有啥妨碍吗?”诺民“孛”的声音也变了。

默想片刻,铁喜对儿子说:“这趟出门肯定不吉利,好像要出啥事。这样吧,你就别去了,家里有老有小,需要有男人照顾,有啥事,我自个儿还能应付。”

诺民有些不大情愿,练了这么多年的“孛”,可一直处在老爹的荫佑下,很想通过这次“孛”会比赛露一手,弄个名次出来。他不大高兴地木讷着:“爹……”

“你的心思,我明白。但这会不比往常,绝不是让‘孛’们露脸的会,是福是祸不可预料,我们要留一手,绝不能贸然妄动。听爹的,你就留下看家吧!”

铁喜老“孛”家教严格,诺民不敢再开口力争了,看着父亲的那张苍劲而严峻的脸,他提醒着说:“那你老可一定小心……”

“是祸躲不过。父天在上,母地在下,我铁喜‘孛’走南闯北经历了那么多次生死劫难,还活到现在,这趟也未必拿我怎么样!”老“孛”豪迈地说道,他走过去,拣起那一面小幡,从容地掸掸上边的沙土,重新往门口柳柱上挂上去。那象征着名望和地位的五色幡旌--“孛”旗,又随着秋风,哗啦啦地猎猎飘动起来了。

铁喜向着“孛”旗默祷几句,然后,六十多岁的他依旧矫健地翻身上马,扬起了马鞭。

正这时,从院内传出一声儿童的喊声。

“爷爷,等等我!我也去!”

是小铁旦,今早睡懒觉,才醒过来,匆忙中提裤子趿拉着鞋跑出来了。

“凑啥热闹!回去!”诺民半路拦住儿子训斥。

“我要去嘛,我要去开‘孛’会,我也是个小‘孛’嘛!”小铁旦挣脱开爸爸,跑过去抓住爷爷的马缰绳。

“哈哈哈……”铁喜老‘孛’听了孙子的话不由笑起来,“他还是个小‘孛’哩!有志气,口气也不小!但这次‘孛’会好孙子还是不去的好!”

“我要去,这么热闹的大会,我这当‘孛’的哪能错过!我一定要见识这场面!”说着,小铁旦不由分说,手脚利索地一下子跃上了爷爷的马背上,抱紧了爷爷的腰。“爷爷,这回你甩不掉我了!”

铁喜老“孛”这回难办了,宠惯了这调皮小猴,舍不得把他推下去,而带他一同去,又怕有啥麻烦。这时邻村的门德“孛”他们也过来会合了,见状便说:“好一个英俊的小‘孛’!就是提着裤子不大好看,师兄,还是带上他去见识见识,开开眼界练一练吧,没事的,看他那一脸福相样子,一般事落不到他头上!”

“谢谢二爷爷,还是你疼我,不像我这自己的亲爷爷。”小铁旦做着鬼脸说。

“你再说,我真把你摔下去了啊!坐稳了,诺民,把他的裤腰带拿过来给他,光着屁股参加‘孛’会,王爷会把你打出来的!”铁喜也笑起来。

一行人就这样说说笑笑地出发了。暂时的赴会的兴奋之情,冲淡了一丝丝的疑虑和不安,阵阵马蹄踏碎了路上的草尖露珠,春天的马匹也兴奋起来,昂头扬蹄,主人都有些勒不住嚼子和缰绳。

四十里平坦的路,马走得还没出汗就到达了。他们在路上遇见,一拨儿又一拨儿赴会的“孛”们,沿着草原上的小路,从四面八方放歌而来。有的骑马,有的乘车,有的步行,纵笑、闹骂、比马、赛跑,在宽敞的草地上,这些“孛”们边行进边玩闹,似乎不是去参加什么激烈的竞争和角逐,而是像去赴草原上的那达慕大会,兴高采烈,喜气洋洋。

达尔罕王府的所在地--乌力吉图草滩上,更是热闹非凡,洋溢着节日气氛。一座座白色帐篷、蒙古包犹如珍珠般撒落在绿色草滩上,百年不遇的“孛法大会”,吸引了远近几个旗的牧民农人百姓们赶来观摩,都在草滩上安营扎寨,有些机灵的牲口贩、首饰布疋商更是不放过这等大好机会,也拉着货物赶来做生意,一时间,这里成了草原上的集日马市,人来车往,沸沸扬扬。那些个只要是节假日便不可或缺的酒肆饭铺茶馆旅店,也悄然兴起来,不乏三五成群的红脸赤脖汉喷着酒气、摇摇晃晃,或骂街,或大笑,或狂歌,或倒在路坑浑然大睡。这些年,在东部蒙地,渐渐受百姓喜爱的蒙古说书艺人,背着四弦琴在游荡,个别的已经拉开场子,扯着沙哑的嗓子说唱着从内地传来的历史演义故事,什么《薛仁贵征东》啦,《隋唐演义》啦等等,引得听众悲时泣乐时笑,好不热闹。当然,也少不了好色的泼皮们,挤进姑娘媳妇堆里,东摸一把,西捏几下,弄得女人们大呼小叫,瞪眼红脸,倒也不乏风骚一些的女人开心地疯笑,如花乱颤,好像是浑身上下哪儿都发痒,只有乱摸乱捏才透心的舒服。

人们都把这次极新鲜的“孛”会,当成草原上的盛大节日。或许,广袤的草原太寂寥了,人们集会聚众的机会太少了,所以才如此。

小铁旦的眼睛瞪得又圆又大,跟着爷爷牵着马穿行在这些热闹的人丛中,东看看西望望,长这么大哪儿见过这场面啊,暗自庆幸自己可来对了,可怜的爸爸和老嘎达叔叔哟,却错过了这么好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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