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技术大楼，到处热气腾腾，充满着你追我赶的战斗气氛。有人对此现象向厂长赵风提出意见："千万别再搞一九五八年大跃进那一套！大轰大嗡，劳民伤财，最后却徒劳而无功。"
赵风认为这个意见很好，值得注意！随即召开了各单位负责人会议，要求各位领导注意这种倾向，工作要力求实效。一方面爱护大家的积极性，同时又要避免虚夸和形式主义！他再三叮嘱说。
但是，在会议进程中，总工程师宫玄从北京公出回来了，连回宿舍休息一下都不肯，坚持要立刻参加会议。老头听了各单位负责人的汇报，又听了厂长的讲话后，忍不住也发了言，人们原以为他会为当前技术员们的热度泼点冷水，没有想到，他却谈出了另外一番意。
我刚刚下火车，听见大家介绍厂里制造新产品的进展情况，听到了广大职工同仇敌忾的精神和高昂的斗志，我心里非常高兴。同志们，这说明我们和全国人民一样，懂得当前国家面临的严峻势态，懂得我们应负的责任。我在北京的时候，在开会的间隙，顺便看了几位一块儿从国外回来的老朋友，了解了一下他们所在单位的工作情况，他们多半是搞尖端产品的一一上天的和人地的；他们的干劲和紧迫感，令我吃惊，又让我佩服。他们可以说是日夜兼程呵！连和我叙旧的时间都是硬挤出来的。开完会，我本想多待两天逛逛北京城；因为我从国外回来，还没好好看看首都的模样呢。可是，一见人家那种干劲，我哪里还能待下去呀？因此就马不停蹄地赶回厂了。我在火车上还担心咱们工厂跟不上形势呢，现在，听了大家的汇报，我心里踏实了！厂长，总工程师转头对赵风笑着说，放手让大家干吧！吃一堑，长一智，我想谁都会接受过去的教训的。
总工程师的这番话，说得很精辟，也很恰当，在座的人听了都觉得很对味儿，并且有一种特殊的意味。因为人们都知道，当年他冲破外国人设置的重重封锁，回到祖国怀抱，是满怀报国之志的，也曾受到有关方面的重用。但因后来在工作中和苏联专家意见相左，产生了矛盾，又对大跃进的做法流露出不满情绪，差一点被戴上右派分子那顶可怕的帽子，只是看在他从国外刚刚回国不久，才放他一马。不过，却从原来的岗位调了出来，放到这个新建的工厂里来，总工程师。老头沉默了一段时间，最近一年多，劲头又上来了。为充分发挥他的作用，赵风给他压了担子。此次去京，是受厂长委托，参加中央召开的有关设计制造新产品的协调会议的。有此背景，有此情况，老头有此态度，既令人高兴，也使人佩服。
总工程师讲过之后，总设汁师才俊忍不住也接着发了言：
"我原来也有过这种担心，后来我仔细摸摸情况，觉得这次大家确实在实干。虽然形式上也轰轰烈烈，但不是发的虚火、做的虚功只要我们掌握好火候，会收到好的效果的。"
经这两位老工程师这样一说他们一般是不轻易发表意见的，赵风放心了，也很高兴一难得能取得这样的共识，这是近年来少有的。因此他说：
"既然如此，气可鼓而不可泄，就请诸位回去带领大家继续干起来吧！"
有了这个精神，上下左右心里都有数了，因此，大家干得更猛、更实在了。在那些日子，技术大楼里的灯光，彻夜通明。华灯点缀出一个绚丽璀璨的世界，在北国广袤的草原上，放出耀眼的光彩。据这里的民间传说：附近某空军基地的巡航战鹰，有一天夜间执行任务时，曾为眼前的雷达荧光屏闪现出这样一幅新的幻像般的目标而迷惑不解，在上空反复盘旋侦察，也未得其详。最后只好在地图上留下可疑的标志，而急速返航向上级报告。后来经与当地驻军反复核实，证明那是北方机器厂的技术大楼里的电灯发出的光芒，这才放心。此说多少具有一些浪漫主义色彩，不过，群众的口头文学如此浓笔重彩的渲染，当时的情景可见一斑。
那一阵儿，萧奇作为铸钢车间的全权代表，有一半时间是在冶金处度过的。她也夜以继日地和大家一块儿战斗。不过，她更注意工作效率，因此，她的工作成果一点也不比其他人少。但是到后来，这种轰轰烈烈的形式仍在继续下去，她有些担心了，可她又不便向一般的同事说，同室的才碧岫和她交心的时候越来越少了，似乎才女对现在这种劳动竞赛形式很适应，她也不愿和她交流看法；实在憋不住了，有一次，忍不住向周向明悄悄地说：
"攀登科学高峰，能够老是采用这种连续突击作战的办法吗？我担心到底能持续多久；而且也担心它的实际效果。"
周向明既和她有某种同感，又有另外的思考。他说：
"这些日子，我偶尔也想过这个问题。我觉得这也许是我们的特殊国情。很长时间咱们似乎已经形成了这样的工作方法，很多人都认可了，我们也自觉或不自觉参加了，上下都叫好，包括一些老总们；说明它有存在的理由，特别是处于当前大家同仇敌忾的特殊情况之下。我们无力也无法改变它；现在只能适应它，相机利用它，将来有条件再来改造它。现在，我们惟一能做到的，就是和大伙儿一道，充分利用它来完成当前这桩紧迫的任务。不过，我们两个和周围的同志，一定想方设法相互配合好，衔接好，把好关键环节的质量关。这是百年大计呀！"
萧奇品评周向明的剀切之言，觉得此时、此地、此种处境，这是最明智的选择。何况，她发现周围的同事，绝大多数是在真诚地工作，热情是由衷而来，并非矫饰作态；考虑过去离群索居曾给自己带来的诸多不愉快的往事，也就心安理得地随着大伙儿一块大干、苦干加巧干了。特别令她高兴的是，可以借此机会和周向明朝夕相处，精神上也是一种满足。
" 这不是她一直梦寐以求的吗？"
但是，出现此种情况，却是违反铸钢车间技术副主任林杰的意愿的。当初，他之所以同意萧奇去冶金处会签图纸，有两层意思。一是为全厂劳动竞赛的形势所迫，必须选派高水平的技术员前去方可适应工作需要；二是带有向萧奇讨好的意味。前者显示他对此项任务的重视，领导自然会看在眼里；后者则含有很深的潜台词。这个任务，在车间技术员们的眼里，是件十分光彩、炙手可热的差使，不仅可以学一手、显一手，更可以为将来的评资、升级、定职称，大大提高砝码。萧奇是个聪明人，不会不理解他的良苦用心。
知恩图报，中国知识分子有着很深、很久的传统。萧奇会给他怎样的报答呢？她懂得应该做怎样的选择。
没曾想，萧奇竟一头扎进冶金处很少回车间来了。好几次，林杰打电话催她回到车间里商议事情，可她总是说："这里的图纸太多，工作量太大，现在不抓紧会签，不及时地把差错消灭在图纸上，将来施工浇铸时，就会出大娄子。"
林杰认为这是萧奇危言耸听，是为她自己留在冶金处和周向明一起耳鬓厮磨寻找借口林杰在这里充分发挥了他的艺术想象，这种话怎能相信？有一天，他借口检查工作、了解情况，直接来到冶金处视察一番。当他明白无误地看到萧奇面前堆如山头的图纸时，又打消了些许疑虑。这可不是谈情说爱的场所，她在干的绝不是件轻松愉快的差使。因此，他不好意思讲别的了；灵机一动，转而用关怀备至的慰勉的口吻说道：
"萧奇同志，你太辛苦了！一定要注意劳逸结合，别把身体累坏广！"同时，又对在场的一位科长说："这儿可就我们小萧一个人，口了不许欺负她噢！"
有林副主任如此关爱，我们怎么敢呢？那个科长多少也知道林杰的一些潜在的心思，故也打趣地回答，请放宽心吧！
临走时，林杰又关心地对埋头在那里工作的萧奇说：
"你有什么困难及时提出来，我会尽力来解决的！"
萧奇头也没有抬，却是客客气气地回答：
"谢谢领导的关心。"不过，工作紧张是我最大的愉快。
才碧岫对萧奇如此恋战于冶金处，也异乎寻常地关心。最近，她来冶金处也格外频繁了。
其中也有两个原因。一是才女作为设计处的全权代表，有着来冶金处会签图纸的任务，需要及时处理有关设计图纸上的一切问题，这确实是客观需要；二是周向明身上所形成的男性引力磁场太强了，它时刻吸附着她那颗多情少女的心。但她又不好意思总在周向明身边逗留，而萧奇在这儿，可以成为她最好的过渡，再去和周向明搭话儿，就顺理成章了。
凭着女性的敏感，萧奇早已看出了才女的醉翁之意。因此，每当才碧岫来到冶金处借故和她搭讪而眼波却在周向明身边盘旋时，她总是用带有醋意的欣赏般的目光，追踪观察才女那种留连忘返的磨蹭劲儿。在恰当时机，还会出其不意地递上一两句富有辣味的讽喻：
"怎么，我们的才女今天如此闲在？到这儿歇乏来了！"
常常是承受不了萧奇的挖苦，才碧岫只得讪讪而去。
今天，林杰刚从这里走开，才碧岫又来了。照例是先在萧奇身边过渡一会儿，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然后便去周向明跟前凑趣儿。一会儿翻翻周向明案上的设计说明书，一会儿又问几个没边没沿的技术问题；磨蹭半天，也没有离开的意思。此时，萧奇正要和周向明商讨一个新发现的技术问题，因为才碧岫的磨唧，老是凑不上去，她有点急了，便直冲着才碧蚰去了：
"才设计师，你应该珍惜人家周先生的时间呀！一寸光阴一寸金，耽误人家的光阴，你能赔得起人家的黄金吗？"
听话听声，锣鼓听音。谈兴正浓的才碧岫，当然能够从萧奇的声音里审度出她内心的那股子酸劲儿，于是就来个反唇相讥：
"怎么，我的萧小姐，下逐客令吗？要知道你可不是这儿的主人呵！"
这话说得够分量，也是很噎人的。可萧奇是什么人，立即有了应对的语言：
"才女，我想提醒你：现在我可是反客为主了！"
才碧岫哑然一笑：
"这话说得为时过早了吧？"
萧奇针锋相对：
"现在已成事实了！"
周围的人都放下手中的活儿，饶有兴趣地观赏被誉为北方厂两。
枝花在这里唇枪舌剑地交锋。周向明却不能像他人那样作壁上观。他完全清楚："她们表面上是在彼此打嘴仗，实质上是一种久久潜于深心的爱的搏击。"他害怕她们在搏击中暴露天机，便以和事佬的身份向她们说：
"得了，我的两位女同胞，赶快鸣金收兵吧！把你们嘴上的工夫，用到笔上该有多好！"
周向明的话收到立竿见影之效，两人听后果然偃旗息鼓了。萧奇埋头于面前的图纸，才碧岫也返回了设计处。
不过，她们谁的心头也没有立即平静下来，感情的波澜振荡了很久，以致当晚回到宿舍时，竟然相对无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