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沉默片刻，立即笑道：“你放心，我绝不会怪你的。我知道，你并不是那种眉高眼低的庸俗之人。”秦雪如是烟花女子，在世人眼里，身份极其低微，但却依旧被万之扬倾心爱上，以致为她弃家出走。这样的男子，又岂会是只重身份门第的世俗之人？
万之扬定定地看着我，面上露出一丝微笑，默然不语。我叹息一声，迟疑道：“既然……既然你觉得自己负了秦姑娘，现在为什么又要说这些话呢？”
万之扬低头出了半日神，方才缓缓道：“昨晚我与表哥一同坐在荷塘里的小舟上，聊了一夜。我说明来意，表哥便道，贾家与我非亲非故，问我为何要替他们求情。我想了很久，终于还是将自己喜欢你的事情说了。而我与雪如的过往，表哥也一清二楚的。表哥看出我心中的犹疑和挣扎，便与我恳谈了一番。”长叹一声，续道：“我发觉，一年不见，表哥对世事竟有了一番深刻的见解。我问起缘由，表哥说，他似乎也遇见了一个让他心乱之人。但那份情，必定不能见容于世俗伦理。而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即便是尊贵如皇权，亦是无法扭转的。所以，他的心方才会变得如此沧桑。而曾经有一个人告诉他，在这个世界上，任何情缘，都需要缘分来成全。如今，缘分允许我遇上喜欢的人，这已经是难得的机缘了，何必再迟疑呢？他让我珍惜缘分，抓住那个人的手，不要错过那个人，让自己徒留遗憾。人不能永远活在过去，我错过雪如，人生已经误了好几年，若是为曾经的苦恋而错过眼前的如花美眷，岂不会一误再误？我听了这番话，心有感触，当时便决定，回来后，一定要向你表白。无论你是否另有意中人，我都一定要告诉你，我心中有你。”
我心一惊，水清心底怎么会有不能见容于世俗伦理的情？凝眉想了一想，心中逐渐闪过一丝了然。他说的，一定仍是黛玉吧？想起那日在悠然居里他见到黛玉画像时的痴迷，当下一阵心伤，愁绪满怀，久久无法平静。
我正愁肠百结之际，耳畔传来万之扬的叹息声，接着便听到他悠悠说道：“雪雁，我知道，我们心底都有放不下的人，都有难以忘怀的过去。但是，我失去了自己心仪的女子，你也没有法子与自己钟情的人相守，既是这样，你何不给自己一个机会，给我一个机会，试着接受我？我会努力忘记雪如，你也可以学着放弃那个人。让我们一同努力，放下过往，让彼此都能拥有幸福，好不好？”
这番话虽然平淡无华，却又脉脉含情，缱绻缠绵，听来感人至深。我一怔，心中千回百转，竟无法反驳，更不忍心拒绝。我低头想了很久很久，方才抬头紧盯着他，慢慢说道：“对不起，这件事情来得太突然了，我心乱得很，你能否给我一段时间，让我仔细想想？”
万之扬灿然一笑，点头道：“当然可以，你是雪雁呀，是值得我等待的人。”说完，便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眼中柔情无限。
我叹息一声，道：“夜深了，明天我还得去探狱呢，我们回去吧。”万之扬轻轻颔首，陪我走回听雨楼，方才笑容满面地离开了。
我走回自己的房间，从推开的窗户看去，见万之扬渐渐行远，终于消失在夜色中，思绪纷飞，心乱如麻，心里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丝浓浓的哀怨和忧愁。
这几天来，我一直在为贾家和万之扬的事情奔波烦恼，忙碌不堪，没有时间去回想前不久与水清相聚的种种。刚才与万之扬在月夜闲谈，蓦然忆起，心扉吹动，尘封的往事清晰地在脑海中重现，在我心灵深处回转，悠悠不绝。
那日的城郊一行，在悠然居里，他不过才见了一幅画像，便那样地钟情于黛玉。眼里心里，除了黛玉，再无其他。当时，我平静如水地规劝他，终于使他放弃黛玉，替黛玉与北静王挽回相守一生的机会。虽然那时我面不改色、力持镇定，但心底却早已被伤得千疮百孔、痛彻心扉。
那份伤痛已经渐渐深入骨髓，时时萦绕在心间，挥之不去。
在这之前，我虽然看不清与他的未来，却终究无法舍弃这份情，心中仍旧有一丝淡淡的期盼。常常想，也许有一日，我能够放弃尊严，不顾一切地走进他的生活，与他相守一生。但有了画像风波后，我终于发现了君临天下的真正含义。在他的身边，有数不尽的美女在等待他青眼看顾。他是帝王呵，可以轻易动情，轻易动心，却绝没有法子痴心，没有法子，一生只爱一个女子。
一寸相思一寸灰，寸寸相思寸寸灰！越想下去，我的心便越冷，渐渐肝肠寸断，心如刀割，痛到极致。
我抬眸看向空中的弯月，想起万之扬今晚的一席话，深深一叹，心中更是难以平静。那个男子，真的是一个重情惜情之人呀。他有那样让人心怜的过往，如今又如此待我，对于他的那份深情，我又该如何回应呢？
蓦然回首，我方才发现，自己已经堕入了无穷无尽、无边无际的情感纠葛中。这段在心头苦苦纠缠了这么久的的情，到底该何去何从呢？
虽然理不清心事，看不透世间情缘，但生活还是得继续过下去的。我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次日起来，与春纤打点了一些吃食和衣物，带上平儿与玉钏，四人一起走到西宁王府的上房，请莲儿备车，准备出府去探望凤姐儿。
我说明来意，莲儿答允一声，吩咐青儿下去料理，请我们在厢房里坐了，令人送了早膳进来。我刚端起瓷碗，喝了一口清粥，门外便有人通报：“三公子来了。”
珠帘轻响，一身紫衣的万之扬走了进来。众人忙都站起身来，屈膝行礼。万之扬对其他人视若无睹，径直走到我跟前，含笑凝视着我，目光炯炯。我羞涩地低下头，脸微微发烫，忙轻咳了一声。
万之扬轻笑一声，缓缓移开目光，在窗下坐了，轻声问道：“你要出门吗？”
我轻轻颔首，答道：“是呀。”
万之扬挑挑眉，不假思索地道：“近来我也没什么事情，我陪你出去吧。”
我一怔，蹙眉盯着他，见他一脸坚持，加上今天是要去探狱，很多事情的确要个男人帮忙处理，便点头应允了。众人继续坐下，草草用了早膳。不一时车马都备好了，莲儿又另派了十名侍卫。我、春纤、平儿及玉钏四人坐了马车，万之扬带着那些侍卫，骑马相随。
约莫行了一个时辰后，方才到达狱神庙。我与平儿她们相携着下了马车，守在门口的官兵过来喝问，一脸阴沉。万之扬下了马，取出一块令牌亮了亮，说了几句话，又冲他们冷笑了一声。那些人立即变了脸色，一个头目模样的人忙迎上来，一副阿谀奉承的模样儿，抱拳躬身道：“原来是万侯爷，奴才失礼了，还望三公子多多包涵。”说完忙命人开了大门，自己亲自带路。
我微微一笑，与春纤她们各自提了一个篮子，正要随万之扬进去时，身后传来一声低唤：“平姑娘。”
我与平儿一愕，转头看时，却见一个白发老妪扶着一个年约十一二岁的小男孩，颤巍巍地从不远处走了过来，手中挽着一个包袱。仔细一看，竟然是刘姥姥。
平儿忙将篮子交给身侧的玉钏，快步迎了过去，搀住刘姥姥，问道：“姥姥，你怎么来了？”
刘姥姥抹泪道：“昨天城里有人到我们那乡下去，我才知道贾府被抄的事。我得了这个消息，几乎吓死了。今儿个我早早就起来了，忙忙地收拾了一番，带着板儿赶进城来。我在城里一打听，才知道老太太和其他姑娘还有府上的大奶奶和兰哥儿都平安无事，连那些囚禁在府里的无罪女眷都被赦免了，只有二奶奶被人押进监狱了。我挂念着牢里头的二奶奶，想见她一面，便带着板儿赶过来了。可是这里的官爷不允许我探监，我忧心得不得了，只能在这牢狱外头干着急，如今可巧遇见平姑娘了。”
我心中一阵感动，忙笑道：“刘姥姥，再想不到你竟有这样的侠义心肠，真真是个难得的。姥姥不必担心，我们也是来探望二奶奶的，如今你便随我们一起进去吧。”将手中的篮子递给春纤，与平儿一同扶着刘姥姥，一行人缓缓步进狱神庙。
一走进狱神庙，一股酸臭味和森冷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人生出恶心之感。我拿帕子擦了擦脸，在那头目的带领下穿到后院，不时有呻吟声和哭泣声频频传来，声音凄凉，气氛幽迷，让人不寒而栗。走了好一会儿，那带路的官兵方才止住脚步，指着一个铁门，回过头来，陪笑道：“三公子，重犯王熙凤和贾宝玉都在这儿了。”说着，便取出钥匙，将门打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