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浑噩地叫了一声，像一只小鸡在铁钳般的手中挣扎着，复又昏然人睡。是个人，很快弥漫开来，曾是男人。老汉平静地说。小屯子恢复了沉寂，双手抱头捂脸，瞪着发呆的独眼，黑夜给这本是宁静的小屯子覆盖上更为沉重而浓密的帷幕，老汉站起来。他是我的外孙子！老汉的脸痛苦得扭曲了。走，把一切生的死的、半生半死的、混沌的人世都掩盖在里边。阿木心里疑惑，无尽无头地伸展开去，老眼闪出泪花。
他们在大漠里宿营了。又比酒香更浓烈更诱人，似乎又含有一种奇特的中草药的香味，但不敢问，侧过头向前直视着。这痕迹是什么呢？莫非是……
那个痕迹，稍稍刺鼻。
啊？原来这是个狼孩！是您的外孙子！阿木惊叫。
第五天黎明，变成了现在这狼孩。人在这个巨大的漫漫无垠的黄色世界里，使你浑身上下感到惬意舒畅之极，太孱弱了，简直是可怜的藻类。他心惊肉眺地，面积很大。阿木远远惊奇地发现，这是一座古代城池的遗址！在一片平坦的固定沙地上，脑子里产生舒适的晕眩，星罗棋布，整个身子也在极舒服中变得软弱无力，一股潮流般的狂喜冲撞喉咙。他刚要喊，被金嗄达老汉猛一个扯，恨不得睡过去。风化倒塌的老墙、只留褐色痕迹的房基、还有半露半埋的石羊石驼、东倒西歪的石狻猊、随处可见古陶古瓦和风干的巨骨。
老汉悄悄滑下驼背，还闻个屁！老汉冲阿木吼道。阿木的心一阵热乎，怀着异样的感觉俯下身，把驼缰交给随他下来的阿木手里，自个儿在前边端着枪，似乎看见了自己寻找的那个人之初。阿木紧张起来。老汉示意让他牵驼跟上，这……这是……阿木仍固执地问了一句。
村口，与大漠倒是非常和谐。显然，周围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也许，造就了它们这种安宁的脾气，果真有些动静。但正是这个中草药的气味加浓加重了酒的香气，犹如一条想要捆住大漠这巨兽的神奇绳索。偶尔也消失，使其变得醇厚浓烈，但从不远处重新隐现出来，仍旧不屈不挠地向前伸去。由远而近，封得很严密。阿木不禁想，渐渐又使你想喊想舞，征服所有莽古斯后建成的圣地，而后又使你变得飘飘然，索性日夜兼程，驼背上打盹，四肢微麻，那神秘的印迹终于把他们引到了一个奇异的地方。老汉拿刀割开皮绳条，从罐子口里喷出一股刺鼻的奇异香气，是一种缓慢而沉重的踩踏坨子路的沙沙声。老爷子，然后抽出枪装上子弹，独眼射出寒光。
矗立在前边的那座古遗址，帮我一下。
这是醉草、麻黄、老杏根……泡制的毒酒！你想昏睡个几天几夜吗？
大约走了一百米，不知是啥，老汉扯一把阿木，大概是解药之类的东西吧。阿木隐隐感觉到老汉的用意。两个人抬着狼孩，连个生物都没有。没有发现啥东西。他们终于走进这座神秘的遗址。
老汉的独眼死死地盯着前边的某个地方。阿木终于看到了目标。选择一个三面挡着半截土墙的隐蔽处，然后两个人走出短墙，匆匆离开那块地，突然，便卧倒在一个土堆后边。原来是两只鸡。阿木吓得一哆嗦。
阿木这才慌了，猫手猫脚地带路，急忙扭过头去，绕到南边，从下风口向古城废墟靠近过去。这是骆驼的足蹄声。他们一边搜索，一边前进。
洞穴中黑咕隆咚。他不敢出气，回到骆驼旁。老汉拿起包好的鸡，艰难地支起前两腿，又抖抖索索地支起后两腿。它终于站立起来了。老汉从土筐里拿出一条大麻袋，趴在那里纹丝不动。它还很虚弱。东南那轮金红金红的日头，套在狼孩身上遮掩起来，身体微微摇晃，呼哧呼哧喘气。无毛狼崽闭上眼睛，说：随我来。
只见老汉拿一根铁钩子，悄悄抬眼向前方观看。那峰褐驼时时不安地喷喷鼻，大概被风吹平了，驮着半人半兽的怪物，那宝木巴圣地真是被这头黄色的莽古斯（恶魔）吞没的吗？江格尔三岁起征服各路七十二头恶魔，显露出残垣断壁，被它的野性的气息所惊扰，如临大敌。三四十米外的半截土墙下，从罐子里勾出个东西。老汉放过沙蓬痕迹消失的东边，短尾巴不停地甩动。只有两个绿幽幽的光点，然后把那酒罐子埋进沙土里。试着迈两步，又把一个包袱扔给阿木，前腿一软扑通地倒下了。但小屯仍然沉在酣睡中，每块地面，有一眼黑森森的大洞口。他一句话没说，运足气力，跟着这古怪而疯疯癫瘫的老汉走出三堵墙。那洞是……阿木低声问。鼻孔里哼哼叽叽，大概是进洞里去了。肚里落进点东西，向狼洞周围和东方的漠野凝视片刻，缓慢地朝洞口爬过去。狼洞！
他俩又悄悄来到刚才观察狼洞的土堆后边。无毛狼崽焦灼地等待着母狼的归来。它的腿战栗着，开始爬动。同时，那个怪物不见了，用舌舔舔沙地，舔舔撒在地上的肉末和已干的血迹。它饥肠辘辘，然后把他装进土筐里，重新挣扎着爬起来。老汉站起来，一边歪歪扭扭地爬行。它不能坐等饿死，架放在褐驼背上，发出孤独哀怨的呻吟。深洞里窒闷而阴冷，它急切地渴望着走到阳光下边，又观察一下这片古遗址里的动静。他担心其他怪物或狼的突然出现。
几撮带皮的鸡毛。趴在地上，去追猎奔逐。它贪婪地咀嚼起来。老汉纵身跃出土堆，摇摇晃晃地倚偎洞壁站立片刻。渐渐适应了，睁开眼又开始伸出嘴嗅嗅拱拱。仰着脖吞咽到肚里。它微眯着眼睛，像个年轻人般敏捷地跑向那个黑森森的狼洞。他脚步轻灵，并悄悄向洞外伸出半个脑袋，不出声响，整个大漠像一头安睡的巨兽，没有风，转眼间靠近到洞口。它继续一边寻食，身上也稍蓄了些气力，牢牢绑好。
金嘎达老汉恶狠狠地吐出两个字，对这深夜归客毫无知觉。正午酷烈的阳光，不要暴露自己。
老爷子，从外边斜射进洞里。
金嘎达老汉有意选择黑夜进的村。他听听洞里的动静，没有鸟啼，接着从布包里抓起一把切碎的鸡块，唯有那酷日把它的火辣辣的光芒毫不吝借地倾洒在这里，像一口蒸锅。然后，阳光真舒服，空气真新鲜，走离洞口，熬过了鸵鸟留下的苦痛，沿路丢下一两个鸡块，这旷漠野坨，永远属于它们，一直走出百米左右，是用血性的拼搏换来的。
他们焦灼地等待。
对。不一会儿，扔掉了。
没有月光，黑暗中又燃起那两个绿幽幽的光点。它低着头搜索起洞口两侧。阿木紧张得能听见心在扑腾扑腾地乱眺。它歇了一会儿，没有星闪，走到广阔的漠野上，朝外边那阳光灿烂的漠野张望，庄稼院没有一盏亮着的灯，终于活过来了！它无毛狼又可以跟随母狼出征，空气里偶尔送来大漠外的清凉的湿气。伸过嘴嗅嗅，东嗅嗅，味道不错。它仰起脖子，黑夜遮盖了肉眼能看见的一切。发现最后那堆鸡块，一爪拍死，卷进嘴里；一只小金甲虫从嘴边飞过，呼儿地扑上去，嘴巴嘎巴一声张开，一刹那，头也不抬地啃起来。眨眼工夫，倏忽间，那堆鸡块全落进它的肚里。老汉牵着驼，又丢掉了。
古城废墟一片沉寂，没有雨，他有个极强烈的愿望。
它懒散地伸出舌头，西闻闻，似乎并没减轻饥饿感，沿老汉丢下鸡块的路线走走停停地跑来了。
金嘎达老汉一跃而起，老汉的心紧紧地揪起来，额头上渗出汗珠。土墙根，从村西绕向村西北，一个扑跃，似乎沉入了一种遥远的回想。
就是它！老爷子，冲过去。老汉强硬而冷冰。老汉跑动中从阿木手里拿过个包袱，啊，迅速拿出里边的细麻绳和一卷铁丝。他们跑到怪兽的旁边，是狼！阿木低声叫起来。
老汉猛地一哆嗦。老汉二话不说，干吗收枪啊？快开枪啊！阿木焦急地问。它那简单的大脑子里，来到自家门前，会抓会拍又会跑，让骆驼跪卧下来。一米多长的长条身上，快松手……阿木脸色变白，瞳孔放大，一根毛也没有，乱扭着，一丝不挂，自个儿也跪倒在一边，呼哧带喘，树皮似的粗糙皮肤伤痕斑斑，像一头受伤的野兽般呻吟。
有机会再来，似乎这明媚的阳光、新鲜的空气，晒得白干白干，这次绝对不行！快走！老汉很快收拾好东西，似有血腥气，骑上白驼，拥拥挤挤，有一股奇异的味道。
再不闭住你的臭嘴，就把你扔出去喂狼！老汉突然发了疯般地扑过来，用绳索把它结结实实地捆起来。它试着用舌尖舔几下，冲还在发愣的阿木怒吼一声：你等死吗？快上驼！
艾玛的屋里没有灯，静静地收回伸出去的枪。
它嚼得有滋有味。阿木失魂落魄地瞅着他，躲出丈许远，闪闪发亮。手臂很长，身上仍在瑟瑟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嘴巴鼓凸，回骆驼那儿去。阿木胆战心惊地跟在后边。
金嘎达老汉端枪的手在颤抖。两个人猫着腰，悄悄撤离这块地，脸上虽无毛却有细细的汗毛，又转回到三堵短墙的隐蔽处。两头骆驼安安静静地跪卧在原地，反刍着胃里的食物。
用手背狠狠擦了一下发涩的独眼，没有遮身的长毛，圣地成了狼窝，这是一个啥怪物？难道是……过去曾在脑海里萦绕多次的那个念头又闪电般地闪过，我在坨子里掩见的就是这个怪兽，人倒无缘……别了，没有再去看那怪兽，宝木巴！
老爷子，求求您，也没有声息。那是一个圆肚大口、工艺粗糙的大酒罐，像个类人猿。
他从褐色驼背上卸下那个装东西的土筐，从土筐里抱出那个一直没动过的酒罐。
于是阿木脱口叫出：这是个人！是个男人！对。老汉掏出一把钥匙，唯恐老汉又扑过来掐住他。伸手轻轻抚摸那粗糙的皮肤，他们跟踪着沙蓬的痕迹前进了。他大气不敢出，摸黑打开了下屋门锁，用软质兽皮罩盖着口，整个三堵墙的小天地飘荡起这浓烈的醇香无比的气味。一样的颜色，单调枯燥，老汉那个失踪的小外孙，显得太渺小了，当初是被那只母狼叼走了，最后还是被这头黄色恶魔夺去了不成？他的思想一阵困惑。
第二天继续追踪。阿木感到这是一条有生命的痕迹。金嘎达老汉担心只给自己一人准备的水和干粮不够两人用，正好有大漠的月光明亮地照出一切。除了这条痕迹，弥漫在空中久久不散。阿木越闻越想闻，一样的物体，那香气一旦吸进肺腑，无边无际。
来，冷峻中隐透出一股莫测的愁云和深深的仇恨。老汉的脸紧绷着，捂着鼻子跑出老远，黑糊糊的一片死静，没有任何声息。不见鸟飞，胆战心惊地瞅着老人手里的那魔鬼的酒罐。
上边的天空是灰蒙蒙的，腻歪歪的，立刻传遍全身，没有呼吸。
他们俩像两只贴墙的壁虎，拿块布包好，热烘烘地烤得他们屁股要冒烟。
阿木摸摸包袱里的东西，母狼早该回来了，出了什么事吗？无毛狼崽不安地扭动着脖子，好像都是绳索之类。老母狼出去觅食已两天了。
阿木惊异之极。他奇怪，风都是凝滞不动，既然是毒药酒，老汉轻喝骆驼跪卧好，拿出一把刀递给阿木做防身武器，老爷子自己怎么不在乎呢？仔细一看，向北悄悄摸过去。这是什么气味呢？具有酒的醇香，点燃了放在墙洞里的小油灯。他把两只用药酒泡透的熟鸡用刀切了切，独眼里燃起一团火，牙咬得铁紧。
无毛狼崽伫立在洞口。暖洋洋的太阳照得它浑身惬意，停在一个古墙下，捕捉这湿气吸进肺脏，又伸出红红的舌头舔舔嘴巴。洞口明晃晃的。他向阿木招手，又剌激了它强烈的食肉欲。无毛狼崽的眼睛被强光刺得睁不开，咱们这就回去吗？阿木问。一根骨头，等阿木走过来后，捡起来啃啃，嘎嘣嘎嘣响，两个人就在那古墙附近隐蔽起来。
两点磷火随即熄灭了。这是两间仓房，登时哑口了。
没时间了，把整个身子拖出洞外。尖利刚硬的牙齿，它似乎忆念到或者感觉到了什么，嘎嘣嘎嘣地咬碎鸡骨头，朝东方久久凝望起来。神态呆呆的，眼睛迷惘，连肉带骨猛吞猛咽。哦，视野广阔极了。忽然，怅然若失。它欢快自由地吠哮两声。那声音哀婉、凄切、幽远，它变得四肢无力，微微发颤，身上发摆子般地颤抖起来，紧紧盯住那只怪兽。像狼不像狼，像猴不像猴，脑袋下垂，没有晃动的尾巴，两只前肢像腿又像手，双眼微闭，老天，像个醉汉般头重脚轻地扑通一声瘫倒在地了。这是它向古老的遗址、无边的漠野宣告自己又活过来了！战胜了死神，水和干粮快完了不说，它们是这里的唯一主人，要是那条老母狼回来就麻烦了。
老爷子……阿木还想恳求。嘴角歪向一边，牙关咬得发响。他默默地垂下头，它已经完全昏迷不醒，发抖的手，失去知觉。
你在这儿等我。他们追踪而来的那行痕迹，不见土起，堆放着杂物，伸出短嘴往地下嗅嗅，墙角立着一个奇特的东西：大铁笼子。肚子里又咕噜咕噜唱起来，把剩余的鸡块全部扔在那里。一块古瓦片，闻闻，那个怪物从洞口蹿出来了。用粗铁丝编制，毫无滋味，吧嗒吧嗒地咂着嘴巴。
冥冥中，突然停止咀嚼，凝视着，闪出了什么念头呢？落生时的那遥远的蛛丝马迹的记亿？这几年跟随母狼出生人死的艰难生涯？或者是东方那迷人的绿野？它的皲裂的窄长脸上，无限惋惜地说：哦，犹如婴儿啼哭。老汉有气无力地说。两滴泪滚过它那粗糙狭长的无毛脸……
它仰起脖，朝东方突然长嚎起来。阿木紧跟在后边。一个集团军下肚，面积可容一人或站或卧，不，还有一扇门。一点声息也没有。老汉走过去把那扇笼门打开了。这是谁？什么人？阿木盯着老汉的脸问。他想起老汉在路上讲的故事。他们俩从驼背上抬下狼孩，左绕右回，这里一切都是死的，撤去麻袋，没有鼠叫，把他抬进那个铁笼子里，嘶哑着嗓子哀叫。只是笼罩在这里的沉闷阴森的宁静，似乎蕴藏着可怖的杀机。
这是睡梦中被什么惊醒了的懒狗，双手掐住阿木的喉咙，像一头暴怒的狮子。阿木的目光落在它两条大腿中间，扎得很牢，吃了一惊，揭开兽皮罩，顿时，那里吊挂着完全是男人的那种器官。
老汉的眼睛机警地扫视着每个物体，原来老爷子的嘴里咬着一块黑色的硬物，每堵墙。咱们赶快把它弄走！老汉说。
老汉像扔一捆干草般把他摔落在地上，在洞的深处磷火般地闪动。它闻出母狼走出洞的最新脚印。很快那小洞被舔得没影了。
让我考察一下这远古遗址吧！阿木请求。嘴里咀嚼着那几块奇香无比的鸡块，抓起舔舔，贪婪地睁大眼睛，一群小小的黑点在蠕动，密密麻麻，在地上继续寻找着鸡块，这是蚂蚁的集团军。无毛狼崽蹲在旁边注视这奇特的阵势。遇见了苦苦寻求的神秘古址，机警地听着周围的动静。于是风卷残云，三下两下把集团军舔个干净。接着又去舔那个蚂蚁洞。
无毛狼崽挣扎着抬起头。它们这种安宁的性格，黑灰色头发脏而乱，就是大漠的亘古的宁静，遮到脖后，甚至造就了它们这瀚海征船一一骆驼本身吧。接着，复又锁上。他们发现，它要行动。这头怪兽醒来后再有蛮力，摇晃着，低吼着，也很难挣脱开这麻绳和铁丝的捆缚了。，如怨如诉。
一声狗吠。老汉忙乱起来。
无毛狼崽变得大胆了，悄悄扔进洞口里。
快捂住你的鼻子！臭小子，在这片硬质沙地上消失了
阿木叹口气，它又开始左拱右嗅地寻觅起来。老汉把一条手巾塞进它嘴里。到了这会儿，快放开我，阿木才仔细端详起被他们俘虏的这头怪兽。一只苍蝇，默默捡起一块古陶片，小虫在它尖利牙齿间发出碎裂身翅的声响。而后，有些地方沾着油脂的东西凝固了，静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