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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沙葬(4)

有一天夜里,护青队的民兵们听见正灌浆上粮的苞米地里传出一阵阵刷刷的声响。有人偷青。拉开枪栓,民兵们鸟悄儿地摸进青纱帐里。结果并不是人,而是一群饿急的村狗在啃青苞米。它们干得很技术,立起后腿用胸脯一撞一压苞米秆,然后两只前爪摁踩住又嫩又甜的苞米棒子猛啃猛吞。民兵们开枪,机警灵敏的狗们早已逃之夭夭,消失在黑夜的青纱帐里无影无踪。农民们心疼,气恼,又毫无办法。而且,这类狗啃青的事不仅限于一两个村子,狗群串着村子啃庄稼,祸害面积日益扩大。

于是,乡政府贴出告示:打狗。全面消灭狗。各村各户动员起来,掀起一场打狗的人民战争。村长书记带头,当头等大事来抓。打狗护青,保粮保国家。口号很响亮。沙坨子里,狗类的灾难开始了。村村响起枪声,乡乡打狗灭狗。整日不绝狗类的哀嗥和人们的呼喝叫喊。野外经常撞见受伤流血的狗在逃蹿,后边有一群行刑队舞棍弄枪地追赶。千百年来,狗被人类驯服之后,一直是人类的忠实朋友、可靠的奴仆。它们与人类患难与共,为人类肝脑涂地而索取甚少,主人只扔给他啃剩的几根骨头,它们就满足得感动不已,摇尾晃脑。尽管它们只会用尾巴微笑,用舌头淌汗,不会言语,但它们具备了人类所不能具备的品质,灵性通达,忠实可靠,情感纯朴,不知背叛。可现在,它们被自己的主人们抛弃了,出卖了,为了一时的生存窘困,主人们不顾上千年的交情,上千年的劳苦,背信弃义地要将它们斩尽杀绝了。狗们的哀嗥表达着:人是一个多么不讲情义,自私狭义的家伙啊!

晻嘛咪叭哞晬!云灯喇嘛合掌念佛,嘴里叨咕,不能怪它们,不能怪狗呵,它们没有罪,没有罪……唉,人咋能怪它们呢,你是它们的主人呵,该杀的不是它们呀!

白孩儿蜷卧在他的脚边。双眼微闭,无精打采。拿它怎么办呢?它已经知道了正在发生的事了,一听到枪声,它身上就颤抖,唉唉。白海把自个儿吃的糠窝头掰了一半放在白孩儿的嘴边。白孩儿连碰也不碰,仍旧闭着双眼,耳朵却竖楞着捕捉外边世界的每丝动静。只要听见枪声,它迅速地睁眼看一下云灯喇嘛的脸,四肢瑟瑟抖动。它吓坏了,两三天不吃东西了。白海轻轻抚摸着白孩儿的脖子,村里就剩下咱们这条狗了,老喇嘛,咋办?杀狗队队长是你的侄子,你去说说情吧。

哼,那个畜牲!我念了几十年的佛,没想到家族里出了这么一个作孽的败类!云灯喇嘛正骂着,脚边的白孩儿呼儿的一声跳起来,蹿向门口。汪汪汪!汪汪汪!凶狠地吠叫起来。

叔叔在家吗?院子里传出铁巴的叫声。他手里提着枪,后边跟着两个民兵,每个人胳膊上套着红布箍儿,有字:杀狗队。

白孩儿凶猛地叫着,龇起獠牙猛扑,不让行刑队进屋。三人虽然手里有枪,可一见白孩儿非同一般狗的如同豹子般的凶恶狂态,却有些怯懦踟蹰。有个民兵忙举起枪。铁巴按下他的枪口:别急,这是我叔叔的心肝宝贝,我去跟他商量商量再动手。

叔叔,我有话跟你说,让我进屋去吧。铁巴在门外喊。

白孩儿回来,让他们进来。二灯喇嘛怕他们马上真开枪,唤回白孩儿。白孩儿便回到云灯脚边蹲坐,两眼凶狠狠地盯着三个刽子手。有啥事快说。

叔叔,全村的狗,我都杀完了,就剩下你这条白孩儿了。留到最后杀白孩儿,这已经是小侄儿给你留的最大面子了。村长说过我几次了。我没办法,你还是下决心,把白孩儿交给我们吧。铁巴先是说劝,其实是在命令。你先杀了我,再杀白孩儿。云灯说。

铁巴一愣:大叔,全村家家户户都杀了狗,只剩下你这一条,大家会怎么想?你会得罪大家的。这个事我们只能公事公办,不能给你搞特殊。另一民兵发出威胁。

哼!哪里还有个公?我的狗也不哨青,别人恨我干啥?

现在不是啃不啃青的问题了,是你不能搞特殊,大家都没狗了,就你养狗,会激起民愤的。我也担不起包庇你的责任。铁巴继续施加压力。

我不跟你啰嗦,你先杀了我,再拉走白孩儿。云灯硬倔倔地说了一句,再也不开口。

铁巴亳无办法,眨眨绿豆似的小圆眼睛,一跺脚,悻悻地带人走了。

第二天,村长包老大派人传云灯和白海去村部谈话。云灯把白孩儿拴在院里柱子上,可白孩儿始终恋恋不舍地狺狺叫着,眼里流露出深深的恐惧。

别担心,我们去去就回来,我们会说服村长的,他们会让步的。云灯拍了拍白孩儿的脑袋才离开屋,把门上了铁锁。

两个善良的人到了村部院子,才突然惊醒,这可能是个圈套。于是转身就往家跑。

一声枪响。

他们俩的心格登一下。完啦,白孩儿死了。风急火燎地赶回院子时,正赶上铁巴第二次举起枪。院墙角拴着白孩儿,腿上咕咕冒着血。但它仍倔强地向铁巴猛扑狂叫,龇牙咧嘴凶狠无比。要不是一条铁链子锁住了它,肯定扑过来活撕了铁巴。它跃起,又被铁链拽回。铁巴咬着牙嘿嘿冷笑。幸灾乐祸地看着狗在死亡之前的挣扎。

不要开枪!住手!

云灯和白海发疯般地扑上去,推开了铁巴的枪。枪响了,子弹从狗的头上呼啸着飞过去,没打中。

你这畜牲!我跟你拼了!跟你拼了!云灯发疯般叫着,厮打着铁巴,完全失去常态。眼泪口水一起流,嘴巴抽搐,双眼血红,愣夺过了铁巴手里的枪,狠踹猛踢,不口解气,又远远地扔进院角的抠粪池。铁巴给弄懵。他压根儿没想到叔叔这么快就返回来,也没想到平时脾性温和得连只虫子都不敢碰的叔叔会如此疯狂地拼命。他胆怯了,转身便逃跑。

云灯和白海飞跑过去,抱住了白孩儿。解开铁链,手忙脚乱地包扎它的腿伤。伤势不轻,虽然不至于致命,也得下功夫医治才行。白孩儿呻吟着,浑身哆嗦个不停。几天来没日没夜地哼哼哭泣。云灯懂些藏蒙医,找来草药碾碎敷在它腿上。他们俩再也不敢离开家离开白孩儿了。白孩儿也一动不动地趴在窗台上,眼睛充满忧虑地遥望远处的荒野大漠。不久,它不吃不喝,也不呻吟了,可眼睛始终不离开远处的大漠。

奇怪,它这是怎么啦?白海不解地问。它是想走了。云灯说,走过去抱起它的头,唉,它是怕透了人了,信不着人,想躲开人了,去没有人的荒野上了。它的老祖宗就是从那儿来的。

是啊。以我们俩的力量,能护得住它吗?杀狗队像狼一样窥伺着我们院儿。找机会,还会杀了它的。他们是不会放过的。白海也忧心忡忡地说。

它是一条懂事的狗,啥都明白,它也不想给我们添麻烦了,晻嘛咪叭哞晬!我们当它的主人,又保不了它的条命,有啥法子呢,唉,让它去吧,让它去荒野,把它还给天地自然吧,一切由佛做主。这是个皎洁的月夜。

他们二人最后一次清洗了白孩儿基本恢复的伤口,又把两个人的口粮糠窝头熬成粥喂了它,然后牵着它,悄悄走出村子,白孩儿似乎什么都明白,一切都顺从着主人的安排,像一个听话的孩子,被大人送出远门,静静地,一声不吭。稍瘸着后腿。

他们三个,踏着荒坨子上的如水月光,默默走着。远离村庄二三十里地,到了一个荒无人烟的沙坨子里,他们停下步。

云灯喇嘛解开白孩儿脖子上的绳套。轻轻拍了拍它的脊背,又把脸贴在它的嘴脸上,磨蹭来磨蹭去,很久很久。白海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这个令人断肠的诀别情。

走吧,走吧,走得远远的。别再碰着人,离人住的地方越远越好。你们没法明白人世,也学不来人的样子。走吧。以后可全靠自个儿了。小心腿上的伤,慢慢熟悉外边。会熟悉的,会活下去的,会的,会的。你们祖先就从那儿来的。当个野狗好,好,用不着再听人吆喝了,也用不着再替人操心了。去吧,按你们老祖宗的道道儿去过吧。往后吃啥喝啥也随便好啦,甭再守老喇嘛的戒律了。

云灯喇嘛唠唠叨叨紊语绵绵,像是对出门远行的孩子不厌其烦地叮嘱,而白孩儿则一动不动、微闭双目聆听着。悄悄倾洒的老泪又滴落在狗的嘴巴上,白孩儿又像当年一样,伸出湿润的舌头舔去这泪水,然后又仰起头,去舔老喇嘛满脸的泪花。那湿润柔和的舌头轻轻地舔着,表达着无限情愫;尾巴微微地摇动,似乎在诉说离别的凄楚。它的眼角也噙着两滴晶莹的泪珠。尔后,它又走到白海脚下,低头拱了拱白海的腿脚。白海木然,心在流泪,老喇嘛的解除戒律更令他心颤。白孩儿立起一头扑进白海的怀里,摇头摆尾。然后下来围着他们俩转圈撒欢儿,蹦跳打滚,呼儿呼儿呢喃。仿佛要用这故作的轻松消除别离的沉重。最后一转身,迅疾地向荒野奔去。

它跑起来了。跑得一颠一颠,但很快变得矫健。转瞬间,在茫茫沙坨的溶溶月色中,幻觉般地消失了。

大地是这样的静谧,这样的博大,这样的深邃,这样的神秘。只有夜晚,大地才充分显示出了这超然的气质,包容着所有依附于它的生灵,也包容着所有的合理和不合理的,完整的和残缺的,强大的和柔弱的一切,以及所有的生生死死、轮回周转。

云灯喇嘛伫立在沙丘上,默默祈祷。为远去的狗,为脚下的沙,为身旁的友,为这昭昭太阴之夜。晻嘛咪叭哞晬!愿佛光普照众生!

每当夜幕降临,诺干苏模庙周围便出现一个白色的精灵。它身后,还蹒跚而随一个更小的幽灵,也是通体雪白。一圈、两圈、三圈……它不缓不急地围着诺干苏模转悠,不肯离去,也不敢过分靠近。

它两耳直立,谛听搜寻每个可疑的细小声响,双眼闪射出绿光,向黑夜的每个角落搜索。它就这样一夜复一夜一圈又一圈地在诺干苏模周围逡巡着,像一个机警而忠实的巡逻哨。而一到东方沙线冒出那轮燃烧的火球,用灼热的光弹地毯式扫炸茫茫沙坨子时,这个白色的幽灵便向大漠深处悄然隐去。它似乎只属于那个太阴世界,是黑夜的使者,黑夜的守护神。

有几次,惨淡的下弦月被浓云遮蔽的午夜时分,趁着夜幕的掩护,从西方大漠里蹿出一只黑色的幽灵,向诺干苏模箭般射来。它刁钻狡黠,千般计出,一门儿心思地进攻那头老牛。然而,每次都功败垂成。每当它要靠近牛圈时,一只白色的精灵便从某个暗处闪电般地蹿出,跟它拼斗一番。那个凶残猛勇气势澎湃劲儿,使黑色幽灵抵挡不住几个回合便败阵而逃。有次,它甚至在头上顶着一棵硕大的沙蓬草,悄悄潜进牛圈,然而还是被那个白色精灵嗅出了气息,咬伤了它的尾巴。它也被激怒了,这是一场殊死的最后的搏斗,一场尖齿利牙的较量,胆识与气魄的撞击。它们的绿眼都变得血红,各自嘴里塞着对方的沾血的毛皮,追逐、腾跃、嗥嚣、滚打,沙地上抖落起一片片血迹、汗珠、杂毛和断尾。最后,那只半搭儿小精灵也投人了战斗,准确无误地一口咬住了黑狼的咽喉,尽管它的牙齿还不够尖利,但它那部位拿捏的准确和狠劲儿,令黑狼心悸。一阵窒息使黑狼猛然悲哀地感觉到,自己又失败了,永远不是对手了,以后不能再来了。它甩落开小精灵,摆脱大白狼,再次往沙漠上逃遁。

每天夜晚,在那间旧土房顶上,始终有个老人默默观察着暗夜里发生的一切。他不喊不叫,不声不响,盘腿而坐,双手合十,目视着黑夜里的搏斗。似乎感悟着世间的阴阴阳阳生生死死之自然之道,也似乎向天地神灵作着祈祷。

当一切重归沉寂,浓重。的夜色复又吞没一切,而那白色精灵再次悄然消逝的时候,他也怅然若失,不禁哺喃自语:哦哦,它还是不愿回来。这么多年了,它也习惯了荒野,回来干啥呢?唉,唉,还是不回来的好,哦,我的白孩儿……

后来,黑狼再没出现,于是白狼也销声匿迹。老人不甘心,还在苦苦等待。他每天夜里拌一盆精美香甜的食物,放在牛圈门口。而第二天,那盆食物依旧摆在原地,尽管食盆周围的沙地上留有清晰的分三瓣的狼狗类爪印。这证明白孩儿就在附近,就在哪处人眼落不到的地方。它毕竟摆不脱童年的自己,但它拒绝就食于人类了。老喇嘛并不灰心,依旧每晚放出一盆食物,期盼着有一夜它会吃了那盆食物。

奇迹没有出现。食物只是招来了夜游的野猫、盘食的鼠虫、还有一只不怀好意的狐狸。黑狼绝迹了,白狼也绝迹了,它们似乎远远离开了这一带沙地。诺干苏模庙又恢复了往日的安宁。老黄牛悠闲地甩动着尾巴,随主人开始了春季的耕耘。

只是,他变得更加抑郁,更加瘦削了。白孩儿啊,你在哪里呢?

他害的哮喘病犯了。多年来沙漠里的干燥而寒冷的气候,毁了他的气官和肺部。气喘咻咻,整个胸肺成了呼呼作响的风匣子,犹如把肺叶含在嘴里喘着。而且整夜整夜地咳嗽,为呕出黏在嗓眼的一口黄痰。他撅着屁股跪伏在地拚命咳,额角青筋暴起,如蚯蚓。惟有那头老黄牛,同情地望着他哞哞哼叫。

他等待着最后期限的到来。该结束了。白孩儿,你在哪里?

滚滚沙尘中,那辆勒勒车再度滚进诺干苏模这风沙中飘摇的小岛。

这回陪原齐来的还有村妇联主任奥娅。她们从车上一包一包地抱下东西。铁巴卸着一顶帐篷。他们在离云灯喇嘛的土房几十米处,选一块平坦干燥的沙地扎桩埋杆,支起了帐篷。帐篷里摆起两张行军床。

原卉拉来妇联主任做伴,准备在诺干!苏模住一段时间了,这是她跟县林业局和乡政府反复交涉的结果。诺干苏模庙这一神奇的沙漠绿岛,犹如一颗镶嵌在黄沙上的绿色宝石,吸引着她要在这里扎下来,揭开这里的植物生存之谜,寻觅丈夫白海的步步踪迹。

风沙稍许安静了。飘荡在半空中的杂物浮尘沉落了,空气变得清洁起来,能闻到清新的苦艾和野草的气味。沙柳条支起弯得太久的腰杆,舒展起灰绿的叶子;流沙浮层在阳光下晶莹闪亮;蜥蜴、甲壳虫、金花鼠等所有风沙来临时钻进地底下的小生命,此刻都纷纷跑出来,在沙巴嘎高和金鸡叶儿中间戏嬉、奔蹿、游动。

她们踩着柔软的流沙,去拜访云灯喇嘛。他的老土房更显破旧了,流沙已经拱拥到门口。云灯喇嘛的命根子那头老黄牛,在外屋地上啃玉米叶子。

叔叔,有客人来了!铁巴先打着招呼。大叔,我又来了……她感到气氛有些不对。云灯喇嘛躺在炕上,气息奄奄。脸呈青色,呼吸微弱。哮喘病折磨得他快垮下来了,犹如熬干油的灯。稍懂医学的原卉,急忙进行抢救。她看出他这是哮喘病引起的窒息,再加上身体虚弱,不能自理饮食造成了这种差点昏死过去的状态。

原丼急忙拿出自己备用的医药盒,找出消炎化痰之类的药,给老喇嘛喂下去。又让奥娅熬粥,扶起他的头慢慢喂进去。

云灯喇嘛终于活过来了。

是你救了我?云灯喇嘛睁开眼睛头一句就这么问。

是你自己救了自己,我只是稍稍帮了一下。原卉笑着说。

为啥帮我?

不能眼瞅着你咽气吧?她有些火了。要是我真想咽气呢,有意让那口痰在胸口堵死呢?我怎么知道你在等死?

唉,可我已经感到够了,不愿意再向前走了。他和它都撇下了我,我还走个啥劲儿?以前是为了找它,可它不需要我了。没有了找它的事情,我就该歇脚了。它,唤……云灯喇嘛魔症般地唠唠叨叨。你说的它是谁?白孩儿。我丈夫?不,那条狗……哦,那条白狼……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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