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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沙地牛仔(1)

夜。天蓝。星星白。下弦月黄。

“汪!汪汪!汪汪汪!”狗叫得急,凶狠地盯着响出动静的暗处。

暗处,有个黑影,趴在沙地上,一动不动。披着夜的黑网,如一只贴地的蝎子,只显出朦胧的曲线:隆起的臀部,塌陷的腰身,微抬的双肩。亮着一只独眼,就如头顶上的那颗贼星,闪射出一束寒光。独眼盯着那条狗后边的黑乎乎的牛圈。圈里卧着十五头科尔沁黄牛,个个体肥膘壮,安详卧地,闭目反刍。牛是最缺乏忧患意识的牲畜,把一切托付给了人类,包括割脖子。

亮着的独眼,死死盯着牛。牙咬得铁紧。狗又负责任地吠起来。

一团黑物,从黑影这边飞出,不偏不倚落在狗的鼻下。狗当然嗅嗅,鼻子是它们的探雷器。接着,兴奋了。嘴一伸,尾巴一摇,“叭哒”一下叼住了那团黑物。是肉团。煮熟的肉团。用药酒泡透的熟肉团。

狗蹲在后腿上,扬起尖下巴,极有排场地受用起肉团。有滋有味地嚼动,富有礼貌地摇尾巴,吞咽后伸出舌头客气地舔舔嘴唇。十足的绅士风度。尔后不急不忙地张开嘴打下哈欠,走过去,挨着小沙包舒服地卧下去,尖嘴藏在毛绒绒的腹下。

这个醉汉,就这样入睡了。

黑影一跃而起。几步蹿到牛圈门口。一把雪亮的刀,麻利地割开栅栏门的拴绳。门,“吱吜”一声轻轻推开了。

黑影一闪,潜进牛圈里。

“二百。”“黑沙豹”说。

“二百?买耗子吗?”戴草帽的汉子再也不理会“黑沙豹”。

“你要多少?”“黑沙豹”问。

“五百!少一个子儿不干!”戴草帽的汉子蹲在地上,往上伸出五个手指头晃了晃。

“这老牛?瘦得像一条狗!”“黑沙豹”拍了拍牛屁股。牛尾巴毫不客气地扫他一脸。

“别看瘦,你瞅瞅牙口!”戴草帽的汉子“嚯”地站起来,掰开牛嘴,“才四岁口!你懂牛吗?这头牛要是牵到卡尔陶集市,哼,这个价!”汉子的食指弯过来,形成九的样子。

“九百?哈哈哈,那是卡尔陶大集,这里是沙窝子小镇,离卡尔陶还差三四百里呢!”“黑沙豹”冷笑了一下。“加五十,二百五,咋样?”

“得了,你老哥,上别处转转去吧。”

“再加五十,三百,这行了吧?卖不卖吧?”“黑沙豹”缠住不放。

“不卖。我没说吗?上别处转转去,别在这儿‘老鸪鹐牛×,认准一门儿’!”戴草帽的汉子一说出口,围观的人们“哄”地乐了。

“黑沙豹”有条长疤痕的眉头,隐隐抽动了几下。

“听口音,老哥是坨子西白庙子乡的吧?”

“是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你们那儿的人是好把‘×’说成‘鼻’。”人们又“哄”地乐了。轮到戴草帽的汉子脸红脖子粗了。

“行了,我再加五十,三百五!中了吧?”“黑沙豹”不笑,又固执地还价。

“你出三千五,老子也不卖了!”戴草帽的汉子犯倔了。

“我非买呢?”“黑沙豹”眉头上的那条疤痢又抽动了几下,闪闪有光。变紫了。像条红蚯蚓。

“天下没这个道理!”戴草帽的汉子牵起牛,走出牛市。

围观的人们都摇摇头,也散了。各自忙起各自的事。沙窝子小镇的集市又热闹起来。几棵老榆树下,埋着一溜木桩子,上边拴着一溜各色牛马驴骡。每头牲口旁,或站或蹲着一个庄稼汉,牲口甩动着尾巴,悠闲地吃着地下的草,等候负心的主人成交。主人们呢,有的扯着嗓门吆喝,有的低声低气地讨价,有的倒在牲口旁荫凉处打盹。自从土地包产到户,原先的大面积农田被分割成无数个豆腐块,农机就失去作用,牛马驴骡变得金贵了。于是,这种自发的集市在沙乡异常活跃起来。

“黑沙豹”的眼梢,远远斜瞄着戴草帽的汉子背影。

“大哥。”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扯了扯“黑沙豹”的袖子。

“嘎子,‘秃嗽嘛’呢?”

“他在北街刘嫂茶馆,等着咱们。”

“他的屁股倒离不开刘寡妇的土炕了!嘎子,你去吧,告诉他先牵上那三头牛,你们先回营地。”

“那你呢?”嘎子不解地望着“黑沙豹”的脸。

“我有事,今夜不回营地了,你快去吧!”“黑沙豹”瞪了一眼嘎子,随后转过身,望着那个走出镇去的牵牛汉子。

嘎子吐一下舌头,拔腿就跑走了。

这时,日头正西斜,毒得很。火辣辣地炙烤着沙坨子,使得这坨子中的小镇、小镇中的活人,都快烤焦了,冒烟了。唯有那大肚子蝈蝈爬上灰不啦叽的苦艾草尖上,冲着日头猛晒背上的明翅,更加兴奋地聒噪着。日头越毒,它们越来劲,生命进入鼎盛。气闷得很。沙地上,有蚂蚁堆得老高的小土山。几只燕子钻上天。远天,有一层墨般的老云。一切征兆都表明,将有场暴雨。其实,入夏以来坨子里一直下着雨,坨洼地的庄稼都要涝了,刚晒了两天又要下了。老汉们叨咕,今年怕是闹水了。

“妈的,夜里要是下场雨,天开了眼!”“黑沙豹”吐掉嘴里咬着的烟屁股,把一根牵牛绳扎牢在腰上,又低头紧了紧鞋带。然后从旁边的一家馅饼铺,买了十张羊肉馅饼,装在一个塑料袋里,塞进挎在肩上的一个旧军用包。

当“黑沙豹”步行四十里坨子路,赶到白庙子乡时,天已擦黑了。

他在村边小树林里一边咬馅饼,一边等候午夜降临。对这屯子,对这一带沙坨子,他早就熟悉。干贩牛的勾当以来,沙坨子里哪一块土路上没留下过他的脚印呢?他是后半夜才动手的。那时,别说人,就是闹夜的耗子都钻进洞睡死了。非常顺。简直易如反掌。这种活儿,两年前刚起家时常做,现在干得少了,非不得已不做。今天,这个猪般死睡的戴草帽汉子,惹怒了他。他想赌赌气,让这汉子为自己当众羞辱别人的一句骂,付出代价。他是“黑沙豹”,驰名沙乡的“盗牛贼”——“黑沙豹”,你当是谁?听说过蛮荒的黑沙坨子上,过去有一种豹吗?残忍又狠毒,偷袭进攻牲口和其它野兽,迅雷不及掩耳,刹那间咬断对方的咽喉,只讲稳准狠。这就是“黑沙豹”。

“黑沙豹”凭黑夜的掩护,潜进先看好的那个院子,从牛棚的槽子上解开那头黄牛,用带来的麻绳套拴住牛的犄角,然后悄悄牵出了牛棚。他犹豫了一下,又走回去,把兜里的三百块钱,包好放在牛槽子里。“黑沙豹”把牛牵到村南的小河里,顺着河水下走了十多里,然后上了油渣路。丢牛的主,找去吧,请来再高明的码脚印能手,也不可能从常流水的河道和硬邦邦的油渣路上查出蛛丝马迹来。

“黑沙豹”顺公路疾行三十里,又顺小道拐向西方的一条石砬子地带,再拐向南,走进一片荒无人烟的莽莽苍苍的大坨子里,消失了。

当“黑沙豹”牵着这头牛,星夜急行赶回营地,把这头盗来的牛放进牛圈时,才发现圈里的十五头牛都不见了。“黑沙豹”登时傻了眼。

牛圈的栅栏门敞开着,割掉的拴牛绳落在地上,那条护圈狗安然醉卧在一旁。“黑沙豹”怒发冲冠,一脚踢在狗肚子上。可怜的狗“嗷”一声痛叫,跳了起来,向一旁逃去。

“黑沙豹”像头疯豹,向牛圈旁边的小马架子冲过去。

“‘秃喇嘛’!嘎子!都死绝了?”

你一直在寻找那个“蒙面大盗”。

一想起那一幕惨景,你就心惊肉跳。那一声惨叫,那只乱抖的手掌,那烧伤的眼睑和下滴的血……时时刻刻扰乱你的脑海。有时你恨自己的不会忘却的脑子。你的脑子简直有特异功能。连幼儿时的那些刺心的往事,也都记得一清二楚。

那个满脸黑胡茬的爷爷又来了。你一见到他,身上就发抖。暗中你祈祷过多少次呀,黑胡子爷爷别来别来,可越希望不来,他偏偏老来。而且每次来时都是那么漆黑的夜晚。墙洞里的小油灯,鬼火似的摇曳着,只照出他那满脸满腮的黑胡茬,根根像刺猬猬的刺儿,令人心悸。不一会儿他准吹灭那盏小油灯。至今,你一想起那突如其来的漆黑,那满脸满腮的黑胡茬,你就头发根簌簌的,浑身上下不由自主的颤栗。那时你才七岁。

那是一个风沙刮得昏天黑地的傍晚。妈妈一见他来,慌乱地撂下手中的针线活儿,轻溜儿地滑下炕。

“满书记……你……坐。”妈妈照例回过头,对你说,“快叫爷爷…”

你刚要叫出口,照例那个黑胡茬先开口说:

“不,不叫爷爷,还是叫大伯伯吧。”

你瞅瞅难堪的妈妈,瞅瞅盘腿坐炕沿抽起烟的黑胡茬,终未能叫出爷爷或伯伯。你等待着下一个例行公事,甚至心里盼着这些过程快些过去吧,让你早点进入梦乡,以躲过即将来临的黑暗的压迫,躲过黑胡子的冷冰冰的目光不时刺来。

“小孩子。还不快睡。”黑胡子果然照例督促了。

你妈妈不由自主搂紧了你,但这是一刹那,然后还是轻轻地对你耳语:“小铁子,上炕睡吧,听话,妈妈跟……说会儿话。”

你早就想“听话”了,巴不得!于是你动如脱兔,爬上炕,脱撸掉衣裤,钻进炕头的破被窝,死死地闭上眼睛,你想着无论如何也得抢在黑胡子吹灭小油灯之前,闭上眼睛。睁着眼时,突然降临的一片漆黑,使你实在恐惧万分,似如一下子掉进万丈黑渊,无着无落。只要闭上眼睛,周围再黑暗也感觉不到了,小脑子里另外洞开一个白天玩耍的沙坨子世界。有阳光,有沙溪,有星星草,有飞翔的野鸽子。于是你很快会在心灵的一片明媚中沉沉睡去。

这次你照样听着妈妈跟那个爷爷有一句没一句地唠嗑儿,没有感觉中失去了感觉,稀里糊涂地睡过去了。不知过了多久,不知这次为何没有睡死,或许是来自炕梢的震动太大,你突然醒来了。睁开眼睛,什么也看不见,黑咕隆咚,你忍不住恐惧刚要喊妈妈,却被来自近处的一阵急促的呼吸震慑住了。你立刻屁也不敢放,不敢吭一声,不敢动动身子,屏住呼吸,紧张地捕捉那神秘而可怕的动静。你担心坏人在杀妈妈。

“满……满书记……你……”你觉得妈妈的嘴好像被啥堵着捂着,透不过气。

“嘿嘿嘿,我就喜欢你这个样子……”你觉得黑胡子爷爷似乎很欢快开心。

“够了,你快点吧!我……我,快死了……”你害怕极了,明显感觉到妈妈在呻吟挣扎。

“嘻,还装啥蒜,也不是头一回……”你那小小的心灵里,恨透了这个折磨妈妈的黑胡子。也许就从那个漆黑的夜晚起,你的心里深深埋下了一颗仇恨的种子。

周围复又安静了。一场暴风骤雨后的安静。没有任何声响。你恐惧地想,妈妈是不是死了?你正矛盾着去摸妈妈还是不去摸的时候,妈妈却轻轻说话了。

“我求求你,让孩子爹回来吧……”

“还不到期限呢,这次是县里统一抽的民工,人一走,我就管不了了。”

“你可以捎去个信,就说队里需要劳动力什么的……”

“不行。实话说吧,他一回来,咱们可不便当了。”

“你的心真狠。”

“嘿嘿嘿。”

沉默。你的心“咚咚”地乱跳。本来是一颗不谙世事的兔子般的小心。

“再写张条子,借给咱三升米。”过会儿,你妈妈又先开口。

“五天前,你刚借过三升。”

“两升给西头儿的公婆送去了。”你妈妈重重地叹口气。

“我管不了那么多。给你借的太多,别的队干部会那个的。”

“看在小铁子面上……明天揭不开锅了……这孩子可是你的呀……”你妈妈突然抽泣起来。

“你说啥?”你听出来黑胡子爷爷的声音陡地变了。

“你小点声!这小铁子,是你的血肉……”

“胡勒!”

“过门儿前三天,俺去借钱……就那次怀了铁子的。当时要不眼瞅着俺娘病重吃不上药,俺死也不会跟你这黑心狼的……呜呜呜。”你妈妈哭得更伤心了,只是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好像嘴里咬着枕头。

“原来是这样!你瞒了我七年!”

“求求你,小点声,别让孩子听见了!这事不能让他知道!”

“不,你得让小铁子认我是他真正的爹,我才借给你粮!”黑胡子冷森森地笑了一声。

一阵沉默。随后,你妈妈缓缓地开口说了一句:

“办不到。俺死也不让铁子认你这狼心狗肺的爹!”你妈妈说得斩钉截铁。

你犹如一下子掉进万丈冰洞,浑身冷透了,冻僵了。这个满脸黑胡子的爷爷,原来是我的亲爸爸?不,这是假的,这是一场梦,梦!梦!你恐惧地向墙角退缩着,退缩着,像一团瑟瑟发抖的小老鼠,想躲避那尖利的猫爪子。然而在黑暗中越来越感到那个猫爪子正在狠狠地向你抓来,抓来……你一声尖叫,便吓昏过去,什么也不知道了。

三天后。

你跟着妈妈上坨子,挖野菜去了。那是个大饥荒的日子,连续三年了。你知道妈妈再也没有向黑胡子爷爷借粮,黑胡子爷爷也始终没有开恩救济你们娘儿俩点粮。饿得你们母子俩见啥吃啥。榆树皮,苦菜根,苣麻菜,陈羊皮,还有河床粘土。那粘土嚼时挺有滋味,就是吃了后拉不下屎,回回妈妈用头发簪子从肛门里扣下一块块干粪蛋似的粪便球。

“妈妈,我爸爸上哪儿去了?”爬上坨子歇气儿时,你问。

“不是跟你说过了嘛,爸爸被抽去当民工了。”

“当民工是干啥呀?”

“说是修水库。”

“在哪儿呵?”

“老远老远了,叫啥洪山水库,有六七百里呢……”说着,你发现妈妈的眼泪流出来了。见妈妈伤心,你也打住话,不敢再问下去。可在心里轻轻呼唤着:爸爸,快点回来吧,快点来救救我们吧……

吃多了圆叶子茴菜,你妈妈浑身浮肿了,尤其那脸上,呈出青灰青灰的颜色,膨胀后绷得紧紧的肉,挤着一双眼睛,只剩下两条细缝,闪出游丝般的细细的光亮,为了怕你中毒,吃不认识的野菜之前,都是你妈妈先尝尝,感到安全了,才给你吃。这一天,你们走进黑甸子树筒子里,老远看见几朵白亮白亮的蘑菇,长在一片绿得发黑的草丛里。一天没吃到一口像样的东西了,你们母子俩惊喜地扑过去。

“孩子,等等,让妈妈先尝尝,别是毒蘑。”妈妈一把抢过你摘到手里的那朵蘑菇。

你馋涎欲滴。蘑菇好看极了,圆圆的雪白的帽子,肉又厚又嫩,梗子有大拇指粗,挺拔而雪亮。

你妈妈咬了一口蘑菇,嚼了嚼,咕嘟一下咽到肚里。你妈妈站在那里,等待着肚子里的反应。约摸过了半个小时,你妈妈腿一软,瘫坐在沙地上,恓惶地叫一声:

“孩子,吃不得!这是个毒蘑,是蛇盘蘑!断肠断肚的蛇盘蘑!”

妈妈说着昏过去了。豆粒大的汗珠,从额头和两鬓那儿滚落下来,嘴唇和眼角开始变紫了。接着,脸色在青灰中透出绿斑点。你害怕了,扑过去抱住妈妈,哭叫着,摇动着,妈妈终于醒过来一会儿。

“铁子……我的苦命的孩子……”妈妈的嘴边冒出白沫子。

“妈妈,你醒醒!你醒醒!”你大声哭喊着。

“孩子,妈……要去了,你……你要好好的……”你妈说话困难,呼吸急促起来。

“妈妈!”你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妈妈万一走了,这事将永远变成谜,“妈妈,你告诉我,谁是我爸爸?”

你发现,妈妈那深陷进肿胀的肉里的眼睛,费力地睁开一条缝,亮了一下,并滚出两颗泪,困难地翕动着双唇。声音细弱得像根头发丝。你把耳朵贴在妈妈的发黑的嘴唇上。

“你……你,爸……是……”

你妈妈终未能说出来,一声长叹,一声“哽”地抽咽,嗓子眼里呼噜噜响了一声,好像一块粘痰堵在那里。生命短促,死神无情,天昏地暗,万事皆休。

“妈妈!妈妈!快告诉我,我爸爸是谁?”

你还不知道妈妈已经死了,以为只是昏过去了。可是很快你惊骇地发现,妈妈的舌头横过来,被上下门牙死死咬住,淌出了血。

那血是黑的。

脸呈出青绿色。

山沟里的军营中,最最难熬的时间是星期天。

两件军衣、背心裤衩,搓洗两下就完了。还能干啥?看书,绝对看不进去;就是有对象,写情书也用不了整整一天明晃晃的时间。经历了六天的紧张热烈的生活,一下子跌进这个无聊而无事可做的漫长的一天中,大多数士兵的心是空落落的。

要命的是没有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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