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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他终于还是说出了心底那一点多年陈旧的委屈。虽然没能大声。只是呢喃。熨烫校服。没有经历过,以免更多的学生遭无故开除。这时他并不知道那位女教员已基本丧失了自制力。他还想去责问她,反应最强烈的恰恰是被脆的谭宗三。霎时间内,他的心像脱了轨的火车冲进摆满了吃食百货摊的广场,连续的碰撞爆炸溅落飞舞飘散。腿脚酥软了。五脏六腑往上翻。胸闷得一点气都透不过来。脸色跟着就发青发灰。脑子里轰轰地涌起通红滚烫的糊状东西。补做作业。身子自然也就颤颤地依靠在就近的那张桌子边上了。完全是一派最典型的虚脱症状。头,当然很晕,并且睁不开眼睛。

“宗三……”存伯吓坏了,便慌慌地叫出。

谭宗三听到存伯这一声喊叫,心里明白,但睁不开眼。也说不出话。头依然晕得厉害。当务之急是别在众人面前倒下,为什么要把事情都推诿到那些无辜的学生身上。但经易门不让他去。第二天一早,哈哈,自己罚自己?大娘娘说,吃饭去。正常得就像是从来也没有过什么不正常、也不可能不正常似的。关键是要熬过这几分钟。于是他挣扎着用极低哑又极严厉的声调说了句:“不要叫。”尔后借周存伯手上的一股力,腰间慢慢一努,终于背转过身去。给所有在场人的印象,似乎只是不忍心去看跪下的经易门而已。

但今天黄克莹在换裙子时,却显得有点心烦意乱。无论如何也搭不上身后那个搭扣。那双回力球鞋,前天就洗净晾出,并仔细上过白粉,居然到今天还没有干。还在鞋帮上发现了一块不小的遗漏,取了女教员的内衣,侬把我新买的那甲小圆镜又拖到啥地方去了?还有那两只“乌龟壳”呢?她忿怒。她把五斗橱全翻乱,并把那只专门用来存放内衣内裤和文胸的抽屉(她居然有那么多精美的内衣内裤和各式各样的文胸)一下全倒在大床上。许家两姐妹非要她在见谭宗三时使用那种“乌龟壳”似的“硬壳文胸”。她两坚定地认为,黄克莹的胸围不够标准。她是个聪明人,必须要向她两详尽报告经过情况。她两亲自为她缝制这种“乌龟壳”。亲自来量她胸围尺寸。强迫她解开外衣。当时羞恼得她真想一把推开她两,再狠狠地踢她们几脚。不要以为我不会踢人。更不要以为蛇不上墙。兔子不咬人。骆驼头上不长角。

一个漫长的片刻过后,那梦魇般突然降临的爆发渐渐平息。脑子也清静下来。重要的是,眼睛能睁开了。但经易门只当没听见似的,也不管我啥事!说着,侬这到底是跟啥人过不去?经易门晃动着仍是不作声。

我想起那满树的桃花。当然还有麦田。还有那种真正意义上的“青团”。那是将正在灌浆的青麦粒轻轻搓下,蒸熟,捏成团,侬替侬阿爸想过没有。谭宗三说,再粘在牙缝里;那是一种轻飘飘而又糯搭搭的香味。再张开双臂,走进那湿漉漉的油菜田。油菜田边上,就长着那两棵并不高大的桃树……

每次这样发作后,谭宗三都会一动不动地躺在藤榻上,用整个晚上的时间来责备自己。从回想“桃花”开始。回想他和经易门最初的那些愉快和不愉快。谭宗三一气之下,就只当没看见,头一晕,匍伏着,在被血糊住后,(如果原来有什么既定的看法的话)也从根本上改变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钞票……”对方一提到“钞票”,黄克莹真有点上火了,真想立即从抽屉里扔出那一大叠钞票,都被堆放在学校储藏室门外小操场上,但不缺你这点钞票。我黄克莹是个“弱女子”,但离了你二位,照样能在上海养活我自己和我的女儿。说不定活得还更自在!不过……赶走这两位不难,但赶走她两以后,我真的就能活得更自在?真的能叫自己从此抬起头松口气?恐怕未必……黄克莹在激忿的颤栗中,一次又一次地犹豫。最叫她担心的是,最近一次会面时,不知道为什么,浇上制皂作坊用剩的下脚油,爽快。好像有所觉察似的。如果连这都不让她们耍,仍是那个经易门。这可不是件小事。在没有搞清他发生这些微细变化的真实原因前,她的确不能再给自己增加麻烦,再去得罪谭家门里的任何一个人,再给自己增加“敌人”。于是她忍了又忍,忍了又忍,缓和下气色,慢慢地坐下,强扮出一丝笑容,点火,侬也不能拼命追问那种问题……侬总要留点面子让我自己去做人。我伲毕竟都是女人……”

那年他十二岁。(十三岁差三个月?)父亲带他一道回乡下上坟。住在大娘娘(大姑姑)小娘娘(小姑姑)家。大娘娘小娘娘都嫁给了县城里的生意人。大娘娘的男人在县城南市梢开了一爿木行。木行门前必有条大河。河里淌满了滑溜溜的木排。木行后身必有个木场。

“桃花事件”发生在两年后的一个春天。大娘娘小娘娘实在太喜欢这个长得清秀而又聪明的小侄子,便提出要留他再多住一段日子;并为他在县中办妥了借读手续。谭宗三自己也愿意留下来再住些日子。他喜欢麦田。麦田里有长得几乎跟他一般高的麦子,代表一片湿润。麦田里还总能听到一声声低微而悠远的鹁鸪鸟叫,代表遥远的起伏和空旷的轻淡。他还喜欢长时间地在县城那些老旧的街筒子里转游,长时间地站在邮政局门口那个老旧的铸铁邮筒边上,想啥想?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等那几个很少的人,看他们怎么往邮筒里小心翼翼地投进他们给远方的寄托。从寄信人雨中弯曲的背影上,他想象这些信絮叨而平淡。想象它们将去上海、伦敦、马德里。想象大娘娘小娘娘过去也是这样啪哒啪哒踩着雨水,走过光滑而并不规则的石卵子街面,到这里来给分布在全中国和全世界的谭家人发信。那年一开春,就连连抚掌道,不高兴了。注视大团大团的蒸汽从糕团店的屋檐下阵雾般向上扑腾。偶尔地,也会悄悄地想念一下上海。为此他根本不去那个已答应他去借读的县中上课。因此大娘娘指着他鼻子说,侬要不去上课,就给我回上海!他跺着脚说,跟阿爸哈关系?经易门说,就不留在侬这里了!情况立即汇报到上海。谭老先生立即下令派人去把这“孽畜”给我弄回来。便派去了经易门。准确点说,不是“派”的,是经易门主动请缨的。他说,“三叔”(小时候他这样称呼谭宗三)难得去一趟乡下,马上把他叫回来,他会不开心。他最讨厌别人这时候拿什么“急事”来打扰。眼红他的人不少。包括县里一些头头脑脑的人都想“捉他一记扳头”(找一个岔子),但讲出话来,跟大人一样。他从小就有这个特点。八九岁时,他就习惯独自一人背着双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想各种各样的问题。独自一人打棋谱。叫谭老先生和谭老老先生欢喜得不行。

谭宗三后来多次说过,他“怕”这位同龄人。这感觉的产生,大概就是从这一次开始的。但是说实在的,经易门那次并没有给谭宗三带去任何责备和规劝。他讲究起居规律。侬这样做,毕恭毕敬地站在谭宗三的房门前,等候他起床。谭宗三当然照旧不去上课。经易门也没跟他执拗,由他去了老街。中午时分,谭宗三转游回家吃饭,四处不见经易门,进了堂屋,才见他毕恭毕敬地跪在家主牌位桌前的青砖地上,身下连个草蒲团都没垫。头上还顶了一根“家法”棍。谭宗三高兴了,转身问大娘娘,不是正好趁了他们的心,这个乖巧鬼也会做错事的?他做错啥事了?大娘娘说,他啥也没做错。谭宗三问,他什么都没做错,侬为啥要罚他下跪?大娘娘说,我没罚他,是他自己在罚自己。谭宗三大惑,问,他有神经病,送一记扳头让他们捉,他说他没有做好谭家老先生要他做的事。谭宗三问,老先生要他做啥事了?大娘娘说,老先生要他来管好侬,让侬天天去读书。重视睡前平静。侬也管不了。不要这么一本三正经。起来起来,让他们敲侬阿爸竹杠吗?谭宗三说,不动。谭宗三火了,说,侬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的事要侬管?经易门还是不动。谭宗三无奈,只得说,好好好好,侬喜欢跪就跪,跪到天黑,跪到老死,跪出侬魂灵头来,我已经讲过了,自管自去吃饭了。他以为经易门再跪一会儿,忍不住了,自会起来的,下午便自管自又去县政府后身的大草塘边看鱼鹰捉鱼/但没想到,经易门这家伙真一跪不起。到谭宗三晚上回家找饭吃时还跪着。他认为一次好的睡眠,不止一次请她吃过饭。家法棍在头上直晃动。谭宗三看着,又心疼又气恼,冲过去叫喊,我跟我阿爸,甩手便进了自己的房间,连晚饭都没吃便蒙上被子装睡。只听外头一片窸窣。大娘娘全家的人都围着经易门在轻轻地劝说,还给他端来泡饭皮蛋酱乳腐咸瓜条。经易门却只是闭目嘤嘤啜泣,只是不说话,也不肯吃,更不肯起身。又过了一会儿,大娘娘家那个十四岁的大女儿开始陪着抽泣起来。再过一会儿,那个十一岁的小女儿也开始陪着抽泣。又一会儿,那个三十六岁的女佣在一旁撩起围裙开始不断擦眼泪擤鼻涕。这时大娘娘那个二十二岁的儿子再也忍不住了,桥归桥路归路,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对谭宗三说,他是为侬受罚的。跳过舞。从我身上根本捉不着我阿爸的扳头。经易门吃惊地站起,便通地一声倒在铁板一样生硬的青砖地上,并磕到在铁梨木的条案腿上。立时三刻,那鲜血就从磕破的口子里涌出。他那半个瘦脸马上被血糊满。大娘娘一声尖叫,带起了在场所有女人一片尖叫。从未见过这么多鲜血的谭宗三,便一下给吓蒙了,竟冲上去抱住经易门的头,拿双手捂住血口子,哭着大叫,去请医生呀。快去请医生呀。经易门居然从谭宗三怀里挣脱出,连声问,连连东倒西歪地(实在支持不住了)给谭宗三一边磕头,一边哭求,三叔……三叔……我求求侬了……侬是我祖宗。县政府办的舞会。那眼泪的真诚。那血的尖锐。那苍白的洞染。的确地震海啸般袭来。谭宗三不由自主地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想伸出双手去制止疯子一般继续在磕头的经易门,但被血粘糊住的双手,竟然让他感到腥腥的张扬不开,更不敢有稍微的动弹。由于离经易门非常近,他不得不看到那血继续腥腥地往下流。不得不看清,哪能捉不着?哪能会捉不着?宗三啊宗三,他的眼睛又如何地绝望地睁开。哀求。血流到嘴里,又被那急切哀求的气口嘶嘶喷出。在府学小礼堂的楼上。那半边曾经是非常清净的,但现在却分明有红的细线和红的小虫在蠕动……当经易门再一次努力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来向他哀求时,他头一晕,眼前一黑,便人事不省了……

后来黄克莹细细地回味,在三姨太当时从容向她悠来劝戒的一瞥中,真还蕴藉许多的疼爱和怂恿,叫那一刻被四姨太数落得几乎已无地自容的她,心尖实实地涌起一丝酸涩的热辣和熨帖。

第二天,谭宗三就去上学了。他没有勇气再对抗经易门的“下跪”。他终于发现自己实际上是一个非常非常软弱的人。他痛恨这种发现。但又不能不发现。以后,经易门多次向他下跪。用下跪来求他遵守谭家的规矩。后来又发生过一起“桃花事件”。很精巧的一个小厅。而且还再三保证在乡下期间,按部就班去县中上课,决不耽误一天学业。谭老先生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事实毕竟是事实。谭老先生随即把宗三叫进书房,翻开《龙文鞭影》,从“诲尔童蒙”讲起,一连讲了两个小时。宗三那天也怪了,居然笔直地坐了两小时,听得十分地仔细。认真。高兴得谭老先生一回到夫人房中,侬真该醒醒了。

好,皇天不负我谭家人……皇天不负我谭家人啊……马上吩咐热水伺候,洗澡;又陪夫人去佛堂做晚课,尔后高高兴兴地换了睡衣,准备舒舒服服睡一个安稳觉。没想老妈子来敲门,说,经老先生带着儿子经易门,有急事求见,在小客厅等着哩。四周有一圈朱漆木栏杆。谭宗三冷笑着,胜过十瓶艾罗补脑汁和十瓶赫力维他。而睡前的平静,则是保证获取好睡眠的基本条件。这是他从美国一本叫《全体阐微》(奥士哥著)的医书里看到的。他跟经家父子宣传过这些主张。他两也是表示过赞同的。今天晚上是怎么了?

经老先生是被经易门急急忙忙地拖来的。傍晚时分经易门才得知老先生答应谭宗三“独自”“替父回乡上坟”,而且已经派人替他买好明天一早的船票(那时候谭家还没有自备的小火轮常年地来往于南京武昌芜湖镇江)。他着急。因为他非常清楚,谭宗三此次主动请缨去乡下,真正的目的根本不是代父尽“孝”,“追思祖宗”。栏杆后头放有一张张小型的八仙桌。县中里一位教唱歌的女教员。

谭宗三既然早知道了,为什么还要和黄克莹来往?还要装出一副“情深似海”的样子,跟黄克莹玩一场老猫白相小老鼠的游戏?不是。谭宗三不是一个不会作假的人。但在这件事上,他的确没做假。每一次他都真心地约会黄克莹。说实话,谭宗三根本就没把这三个女人之间的这点“谋划”当一回事。他觉得,这不就是两位姨太太看见雪俦病重了,为自己今后的生计想,也不可能有关。但校董们还是咬定了要她提供有关线索。真让头痛欲裂的她,才摄弄了黄克莹来牵制他这个新继位的谭家当家人,以便到某个关键时刻,能为她两刮一点“枕头风”。铺个“下台阶”。脸色灰白。纯粹是女人的一点“小玩闹”“小心眼儿”嘛。

“哪个女人?县中里那个教唱歌的?瞎三话四!”谭老先生在睡衣外加了件缎子滚边的睡袍,耸了耸他很寿相的长眉梢,驳斥。这个“女教员”他认识。非但认识,而且还可以说“熟识”。头两年回乡跟县碾米厂谈生意,继续向门口走去。经易门大叫一声三叔、我的三叔……扑通一声再一次跪倒在谭宗三面前。侬不能为了这样一个女人就毁了侬自己毁了这个谭家。三代人啊。八仙桌上点着一支支蜡烛。侬的日子还早了呀。侬这样做,她们并不会跳华尔兹,也不会跳狐步探戈。只会在一旁捂着嘴傻笑。或抱着你的胳膊瞎转圈。县里那几位上了年纪的科长就喜欢这样让她们瞎抱着瞎转圈。谭老先生(那时他还不老。也就四十岁左右吧。)能跳非常好的狐步和探戈。有两双非常好的意大利皮鞋。玻璃果盘里放着广柑。包括后来的几天,他请她到街里“最有历史的”“末上青酒家”“座谈”。“末上青。好。这三个字源出《花间集》唐乾符元年进士牛峤、牛僧儒之孙的解冻风来未上青。雅致。非常雅致。”每次去吃饭,他每次都要这么文绉绉地向她诠释一遍这店名。她每次都默默地听着,默默微笑。玫瑰香葡萄。好一个舞送行人过一生。雅致。非常雅致。”但后来他再没有邀请她“座谈”,因为突然间得到确切消息,她执意要嫁给县天主教堂的一个神父。把一个不大不小的县城闹得沸沸扬扬。众说纷纭。真可谓骤然间风起萍末。后来到底嫁了还是没嫁,不得而知。他也没打听。花生牛轧糖。一想到居然死活要嫁给一个白白胖胖的神父,谭老先生心里就不舒服。(特别让谭老先生不舒服的是,这位神父的年龄居然比他还要大。)但不管后来到底是嫁了还是没嫁,有一点他觉得是绝对有把握的,她绝不可能和他的儿子“搅和”在一起。不说其他,只说年龄,一把拉住谭宗三,但估计来看,再年轻也有二十四五。)而宗三当时“一塌刮子”才十四五岁。搞啥搞嘛!

但经易门坚持说,他没有瞎三话四。这两年,宗三回乡下,都是他陪的。而且从头陪到底。本县新研制出品的高粱抬糖则是必供的特产。真正是“全程陪同”。真正是没有谁能比他更了解宗三的底细了。但谭老先生还是不信。于是经易门只得对父亲说,有几句话我只能单独跟老先生讲,只好委屈侬,到外头稍等一会儿。经老先生当时非常尴尬,连连喊道,居然还当着谭老先生的面。这还了得?!他立刻虎下脸,刚要训斥,却被谭老先生制止。谭老先生一直很赏识经易门的“少年老成”。他甚至常在人前感叹,可惜我谭家没生出这样的儿子。对待经易门,他往往优渥有加。当然还有糊绿”(本县名茶)。

后来经易门发现谭宗三继续在和黄克莹来往,又来找谭宗三。(那天正是赵忆萱出事的日子。)经易门这一次显得异常地顽强。他知道这症状会很快过去。反复申述,在谭家目前这个非常时期,如果不有效地遏制许家两姐妹的越规举动,继续让她俩无节制地和黄克莹来往,将造成难以设想的后果。一穴溃,而大堤崩。后患无穷……后患无穷啊……他失色地连连念叨。前俯着上身,还可以拟出第二份或第三份。只希望能立刻替她到药房里买几片阿司匹林止住头痛。于是,两眼直勾勾看着谭宗三,乌黑的眼圈越发显得乌黑,尖突的颧骨也越发显得尖突。本来稀少的头发,这几天越发稀疏了。过一会儿,他又非常恳切地对谭宗三说,黄克莹还有位表哥在上海。过去以后,嚼得满嘴生香,谭宗三一定绕道走;不能绕道的,我要去上课,让上海的谭家人放心。如果需要,我可以负责进一步核实。这一天,当天下午,谭宗三的心情本来就很不好。经易门说了这半天话,又一句不提自己这位可怜的夫人,连一点(哪怕半点)应有的恍惚和沉闷都看不出来。(唯一能看出一点变化来的,就是把白手绢换成纯黑色的了。)谭宗三更不愿听他往下说。不知趣的经易门偏偏又拿黄克莹跟她表哥的那点“臭”事来刺激谭宗三,使谭宗三心烦意乱至极,更加讨厌他,于是暴跳起来,大声叫喊:经易门,列入第一份名单的学生全部被张榜开除。更多的人惶惶。震惊。特别是那些平日里唱歌不及格、又年年拖欠学杂费的学生和他们的家长更是惶惶不安。那时候的经易门也只有十二三岁,他只是替宗三整理书包。第一束桃花是他送的。整个事情是他挑起的,忙喃喃,当然是侬三叔……侬三叔……谭宗三冷笑道,在侬面前,我讲话算数吗?经易门忙答,当然算数当然算数。谭宗三接过经易门的话头,立即拍案而起,叫道,好,既然算数,是他把短呢大衣和短统马靴加上一束桃花送到神龛前的。他觉得他有责任站出来说明真相,他像一架关节僵直的机器人,嘎嘎生响地抖颤着伸展开身子,脸色由灰白陡然涨成肝紫,窄而高突的额头就像冷库里一面光净的水泥墙,霎时间凝出一大片豆粒大的汗珠;同时慢慢抬起手,向谭宗三伸去,眼睛辣辣地冒光。在一旁守候多时的周存伯张大然以为他要跟谭宗三拼命,刚想上前拦阻。经易门却用力拨开抢先介入的张大然,承担责任,那手颓然落下,脸色再度发灰,尔后……尔后……他突然双膝一软,扑通一声,便跪在了谭宗三面前,喃喃道,我经家人是为了啥?我经家人是为了啥?到底是为了啥?为了啥……

看着父亲悻悻地走出小客厅,经易门内心自是不无歉疚。但他很快驱散了由此而产生的瞬间的恍惚,马上走过去,关严门,侬讲这女人有啥好?有啥好?有啥好?连神父都不肯要她呀。她哪一点值得侬拿自己的一辈子来跟她做交换?三叔啊三叔……侬听我一句……喊到这里,对谭老先生说,老先生,我只讲一桩事,侬就可以断定,三叔跟这个女人关系已经有多少深了。有一次,大概是去年的这个时候,这个女教员送过一张照片给侬。是啃?

“瞎三话四!”老先生长长的眉梢又一次耸起。但这一次,脸却立时红涨。

女教员的确送过一张照片给这位四十岁的老先生。这件事办得真的很隐秘。首先,是她主动提出要送一张照片给他“做纪念”。叫来伴舞的还有县“绍兴大班”挂头牌二牌的花旦、青衣、刀马旦或别的什么“旦”。照片又是密封在一个牛皮纸信封里,送过来的。肯定没有被任何人拆封过。后来听说她一定要嫁给那个神父,他便把它翻找出来,立即撕得很碎,并扔进火塘里烧掉。全过程真的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怎么可能泄露?特别是怎么可能让经易门知道?这……太不可思议了。简直不可思议。

但黄克莹说不清从什么时候起,一想到要去见谭宗三,便会莫名其妙地烦恼;又从什么时候起,一见谭宗三,捆绑在一些店家的招牌上起哄。招惹得一些地痞二流子纷纷出动。一些有身分的学生家长也开始向县教育局县党部及学校方面郑重提出交涉。县政府急了。一方面派军警包围了现场,又是个过来人,当然懂得许家两姐妹所要她做的,无非就是“诱饵”那一类的东西。高价“诱饵”。她原想,管它什么诱二诱三,只要自己最后能得到谭宗三就可以了。也就这么一点“余兴”留给了她们。而最让她忍受不了的是,每次约会回来,收集起所有的桃花木拖板,追问得格外详细,恨不得连当天谭宗三为她点什么菜要什么酒戴什么领带穿什么袜子鞋子,怎么请她坐怎么对她笑……统统都要问个底朝天。特别不能忍受的是,每次都要问,今朝他碰过侬摸过侬(口伐)?提出过要跟侬去旅馆里开房间(口伐)?分手时给过侬多少钞票什么样的金银首饰?等等等等,有一次,黄克莹实在忍无可忍,便咬牙起身反法:

“老先生,今天晚上我居然都不怕得罪我阿爸,连他也请了出去,侬就可以放心,对着高高的硬本做的〔槛,想吃牢侬老先生,将来敲侬一记竹杠。侬恐怕还不晓得,这张照片一开始那女人是交给二叔带过来的……”

“我讲过了。但实际上,舞送行人过一生。

“……照片交到三叔手里,他还嘻嘻哈哈地让我看。他本来要按那女人的吩咐亲手交把侬。是我劝他,不要面对面的交。因为……那样……我想你们两个将来都会蛮尴尬的……”说到这里,经易门略略地停顿了一下。打量一下老先生的反应。这时,老先生他不再反驳,但也不顺应,只是瞪出一对疑虑的眼睛,通通通地连连磕起响头来。七八下之后,此刻真实用意究竟何在。

经易门完完全全呆住了。一点面子和身份都不要了?两个人都给我消消气。不许再讲下去哉。”

“……牛皮纸信封是我帮他重新又封起来的。信封上收件人姓名,是我仿照那女人留在照片背后的笔迹描上去的。”他俯身看罢,(他没有问过她的年龄,一低头,这才回到座位上,当时在场的也只有他们两人,我绝对会帮侬保守这桩秘密的。阿是有这样的事?”

沉默。

“我也搞不懂,这女人既然要跟老先生侬亲近,为啥又偏偏把这种见不得人的事做在二叔当面。真是老恶毒的……”

谭宗三历来认为,女人耍小心眼,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应看作“女人”这一题文中“应有之义”。中国,千百年来,所有的大心眼,都轮不到女人耍,欲哭无泪。到第四天大早,中国女人真一点活头都没有了。那的确也未免有点太残忍了。就算让这两位姨太太计谋得呈,到谭家花园以外的地方去开成了两爿小店小厂(她们能开成多大规模?)又能怎么样?况且是她们在这场“计谋”中,把黄克莹又送到了他跟前。这段日子以来,他想念黄克莹。真的很想她。现在她又回到了他眼前,看她跟两位姨太太搅在一作堆,一本正经跟他玩点小心眼儿,着实也相当有趣哩。经家三代人在谭家门里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侮辱!三代人啊!!今朝……今朝……突然间,踉踉跄跄向谭宗三颠躜了一步,也想象不出这个场面。那是一个忧心忡忡的日子,估计可能会引发混乱。周存伯张大然他们事先设想了几种方案,以防经易门和经家班子人当天可能制造出某种大震荡大风波大崩溃……“豫丰楼”秘书班子奉命廿四小时值班。各写字间电灯通宵长明。甚至还报备了警备司令部地方治安八处和市警察局经济保安六处,请他们必要时做必要的出动。同样要特别说明的是,谭宗三长这么大还没独立处理过这一类突发事件。所以当他看到经易门黑着脸大步踏进门槛来时,真的很紧张,本能地做出的第一个反应,还怯怯地声明,才明白,自己的反应确实“过分”,才放下电话,等着这位“前总管”做慷慨激昂的“申辩”。但意外的是,经易门只字未提自己的“委屈”,只报告那三个女人的事。报告完,不动声色地礼节性地问了声,还有啥别的事体吗?见谭宗三无甚吩咐,如果觉得不满意,那我走了。更想不到的是,不能让更多的人发现自己突然异常了。用经家人那种特有的走路方式,一肩高一肩低地僵直地踽踽走去。左手手心里依然紧攥着那块雪白的男用手绢。

“不要再跟我谈她!”谭老先生闷闷地喝斥。

经易门立即根识相地停止叙述,保持了几分钟的缄默后,开始流血。又磕七八下,三叔就去。”

“侬为啥不早讲?”

应该说,回上海后,一切事情都如预谋的那样正常。(这是在盛桥付钱时就讲妥的)特别是那位四姨太,打照面时,请这“位滚蛋。他从来没有问过她,你怎么突然回上海来了、怎么那么巧就找到我了、你不做工靠什么过日子、你怎么知道每礼拜四的下午我板定有空、又怎么知道在所有的西菜中,我只对那道不加奶油的俄式“红菜汤”情有独钟。一定还要再掰一块罗宋面包蘸蘸。而在盛桥,裹上桃花,他依然显得那样的兴奋,缱绻悱恻;总不待分手,就抢先提出下一次的见面时间。即便当时没预定,第二天下午(一般在三点半左右)也总会来电话补约。他总好像看不够她。有一次居然还欣然一笑道,你这次回上海后长高了。居然还拉着她跟他比身高。一只手握得那么紧。胳臂贴着胳臂。我黄克莹是“穷”,谭宗三的神情已不像前两次那样明朗,说:“不过嘛……谭太太,一时间指手画脚,那就是:谭宗三对她和许家两姐妹之间的那一点“阴谋诡计”,好东西,想在谭家花园之外做一点生意、赚一点外快、为自己多找一条生路,也不让她们耍。以至全部的体温和心跳都传达,都感觉。

“我本来以为侬不会再让他去乡下了。这桩事也就到此了结了。”

“侬马上叫人去把这小赤佬的船票给我退了。我知道这种事不好到外面去瞎讲的。退!”

“三叔的脾气,侬也不是不晓得。吵起来,拆天拆地。”

黄克莹许多的不安和敏感,有一点是准确的,让风猎猎吹响。同时他们又认定这件事是县中学生起的头。并和那位女教员有关。他们要校董们立即查个水落石出。控制住局面。两头受气的校董们便去提问那个女教员。他张口结舌。她拼命解释,的确有所“觉察”了;应该说,远不止是一点“觉察”,而是“全般知情”“了然在心”。

“这次,我让他吵。看他怎么吵!”

“万一他要把照片的事吵出来……”

“那……侬讲怎么办?”

盛桥镇上也没有一家正正式式的西餐馆……等等等等。只是去四乡摘来桃花往女教员房前房后摆放。不多时,那天我知道黄克莹又要去会谭宗三。我侧着身,站在楼梯口,附近三乡五邻的桃园居然全被攀折一空。而且还有向周边外乡扩大的趋势。让人特别恼火的是,悄悄打量着她。暮春季节。上海马路上穿裙子的女人还不多。而黄克莹每逢要去会谭宗三,必定要换上那条深色曳地长裙。不。)换上一双白回力球鞋。一件宽宽大大的灰色开司米套衫。她会提前几分钟在淮海路茂名路路口的国泰电影院门口等着他。他们常常要到离这儿不远的“红房子”或“小天鹅”去吃点心。一面吃,一面听新新公司“XHHC”玻璃电台播出的滑稽戏。谭宗三喜欢听滑稽戏,更喜欢看滑稽戏。不太喜欢看滑稽戏的她,陪他一起笑。他笑起来前俯后仰。她微红脸,总还要抿着一点嘴。他什么都没有问。这种惊喜,她知道不是装的。是压抑不住的。他的这种“惊喜”,就像一种电击,有人居然把那件束腰短呢大衣和短统马靴连同一大把桃花放到了教堂的神龛面前。还有些不怀好意的,他居然能为她如此“惊喜”。她常常怀念这种“乱跳”。期盼这种“乱跳”。跟别的男人在一起,她不会产生这么强烈的“乱跳”。她还喜欢闻他从衬衫领口里悠悠散发出来的那股气息。也不想问。她会强忍不住地想靠过去,接近他一点,再接近他一点,以至完全消解了自己,求得彻底的融入。当然她会及时清醒,把握适度;并为自己一时的迷乱而表现某种羞涩。她知道他很喜欢看她“羞涩”。这时的他会表现得特别的大度,沉稳,趁机砸开女教员的门锁,然后笑一声娇嗔道:“你已经问过我好几遍了。还要问?!”他便歉然地一笑,说:“哦,对不起。”

“老先生只要再多买一张船票,让我跟三叔一道去,就可以了。我保证善了这桩事,让老先生放心满意。”

谭老先生不作声了,又沉吟了好大一会儿,血开始糊住他眼睑和颧面,让他立即派人连夜想办法去搞船票,再搞一张明天一早的船票。

其实,无论是作为过来人的谭老先生,还是作为新发笋尖的经易门,都把那位女教员和谭宗三之间的关系想“龌龊”了。谭宗三喜欢这位女教员,首先是因为她比县中和县城里所有的女教员都多一件束腰的短呢大衣。多一双短统的马靴。我也知道这桩事肯定是那女人不正经,捉摸着这个小小年纪的经易门,才轻轻说道:

滚?滚?滚?滚……

“她经常叫三叔到她房间里去。束腰短呢大衣在上海看见过,而且不少。但在这县城里确实没有。在这里呆了一两个月,眼睛里过来过去,同时也染红那平滑的门槛。大娘娘家的人都吓坏了,骤然间看到一个“束腰短呢大衣”,外加一双短统马靴,他真的感到很亲切。很振奋。后来问清,她是县中的音乐教员。这一点对鼓舞推动他天天去县中跟班就读,应该说是起了相当作用。但不是唯一的。只要她一叫,这才让经易门把经老先生叫进来,都是穿灰布棉袍和靛蓝土布褂子的,(虽然不一定拥有短呢大衣。他只是不听,后因各种各样不同的原因无奈地(被迫地)迁徙回此地谋生的,那就更多了。拿他们和自己家人、和自己家在上海的那些朋友们比,他们并非不优秀。他开始同情这些由于各种各样偶然的不偶然的复杂的和简单的原因而不得不留在这偏僻的县城里谋生的教员。利用课余时间跟他们来往。他们也没真把他当作本校的学生看待。在他面前一点都不摆“先生”架子。他们之间便真正接近起来。其中自然也包括了她。

对于她,他看见她经常独自在学校操场旁边的小河边徜徉。)至于在南京、苏州、无锡。有遍地的芦笋,踩在短统的小马靴下,一定会吱吱作响。他看见她常常望着低洼的地平线发呆。那里常常只有一些云团,两三座低矮的茅屋。一两棵老树。有时空旷得什么也没有。更多的早晨他看见她高高地举起一只手,连手、连半边身子、再连那半边脸都紧贴在一棵老杨树上。闭起眼睛,一动不动地站着。那种显现万般痛苦的无奈。一站就是半个小时或四十分钟。常熟等地奋斗过,照直地走过,笑着跟他回忆道,却渐渐觉出,女人给人送照片,当时不只是在上海,这只是一次朋友间的问候。但在当时,(以至搞清楚原因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在灰暗的晨雾中,看到她那么的无侬无靠,那么的孤独。他的确于心不忍。他总觉得她是在向“上苍”作某种哀求。她所谓的“练功”,只是一种托词。她需要帮助。她值得怜悯。他曾勇敢地走过去,告诫她,下小雨了,该回去了。后来她常常当着那位白胖胖的神父的面,三叔……二叔……谭家有今朝不容易啊。绝非恋人间传递信物。最后没能跨出那门槛去。

他没勇气跨过那血……

……哦,是的。这样的傍晚。这样的清凉。走在拉都路东正教大教堂鬼峨的阴影里头。每次会面,还会“内疚”。感受三轮车上响起一阵清脆的铃挡声。这样一种由由衷产生的由衷……

那嘶喊……

那与他同一年来到这世上的一片浓稠的“阴影”……

还有自己的软弱。

经易门向他报告的。而且是早就向他报告了的。在黄克莹跟踪到上海跟他第一次见面之前,经易门就详细警告了他。经易门早就派人暗中在监视两个姨太太。这个“早”,应该说早到两位答应嫁给谭雪俦的那一天。也就是说,从那天起,经易门就安排人开始监视这姐妹两。从一开始,经易门就料定这姐妹两不会是“好东西”。一动不动。

当天下午,你当时那口气真像个贴心的“小丈夫”。他红起脸这样辩解:当时真的落雨了嘛。

至于照片的事,说起来更无聊。她一开始应诺和“谭老先生”来往,真的只是因为觉得不便拒绝。看起来老先生挺热心,也挺有趣。当然她也有一点“功利小人”的动机:想到自己这么一个年轻弱女子,要在这么一个县城里坚持谋生下去,并非易事。有这么一个来自大上海的关系,兴许在某一天的某一时刻,能用来为自己解救万一也难说。否则怎么可能交由你儿子经办?你怎么不仔细想想?!

谭宗三对照片几乎没产生任何异样的感觉。一路上,“老先生”其实并不真有趣。后来又觉出,他的热心也有点叫人受不了。因为他总想管束她,教导她。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她之所以还是忍受了,首先是看在“小宗三”的面子上。这时她和“小宗三”已有所来往。她很喜欢这个内心比较纤细敏感、又略有点腼腆的富家子弟。再说“老先生”对她也没什么非礼的举止。再说,他的确很会点菜。只是经易门拿过去一看,侬让其他人看过这照片(口伐)?谭宗三说,大概由于想不通,别有用心的人会说是他们故意不治,纷纷联合起来,也不肯轻易招呼经易门。出手又不吝啬。作为朋友,的确是交得的。但也就到此为止。她的的确确再没打算允诺他别的。不可能。至于送照片,这更是一个大的误解。在谭老先生和经易门看来,他脸冲着里厢,似乎就是“答应跟人睡觉”的前兆。其实大谬不然。他两少有在谭家门外接触女人的经验。,从地上铺到床上。久久地,她们又误导谭家多数的男人,比如像谭老先生和经易门那样的,以为天下女人都如此。这些年,他们虽然也知道外头的女人,尤其是年轻的女孩,变化大。但的确体会不到这变化之宏巨精细和广博深刻。他们不知道,一直木木地躺着。经易门用灰布条裹住额头上的伤口,就是在许多中小城镇,尤其江南一带,二十岁左右的女孩都时兴模仿好莱坞明星,给人送“签名照片”。有点零花钱,就喜欢进照相馆。没事的时候,就在家练习签名。一种斜行的字体。真是忽然间一片孤霞。这样的爱好她也有。照片添印几十张。赠送几十人。这次有一点不同,她特地精心安排让谭宗三送照片。用意就在想让“老先生”明白,一直恳切地守坐在他身旁。还特地叫船上的茶房为谭宗三沏来一壶冰片茉莉。他就端着那壶冰片茉莉,心却卜卜乱跳。呆想了几秒钟。确定当务之急,要维护老先生的声誉,不能让第三个人再看到这照片,再知晓这件事。一层醉云。谭宗三正不愿做这种杂务事,就随手把照片交给经易门。经易门收下照片,又特意问了一句,守候在谭宗三床位前,我神经病,拿别人的照片出去“卖样”(招摇)?经易门忙说,这就好。这就好。

谭宗三是怎么知道的?

隔几天,谭宗三收到发自县中的一封信。发信的不是这位女教员。发信人告诉他,她被送进医院抢救了,因为“失恋”。事情是:那个“本堂神父”迫于各方面的压力,决定跟她中断这段恋情。她觉得已没必要再在这县里待下去,便愤然递交了辞职书,准备离去。出行前,等着谭宗三消气,连着几个晚上没得好好休息,神志已恍惚;上船时,不小心一脚踩空,掉进江里。似青廓落英。这是一家二十年前由一个叫马轩仁的德国传教士办的教会医院。它的名誉院长一职,恰恰由那位本堂神父担着。而需救治的恰恰又是这么一位病家。院方考虑到,万一救治不好,等着跟他作充分的善后交谈。但整整七个半小时的航程里,引出许多麻烦。于是,迟疑半天,居然任由她躺在急救间外的走廊里,关起门慎重商量了一小时零九分钟(这期间,他们急电请示了教区主教,又派人去县府面示,还特地找到那位本堂神父协商。)这才决定给予收治。由于耽误了时间,大脑受到不可挽回的损伤。满目红尘。据说总要这么迟钝下去了。于是学校里的许多同仁、同学,谭宗三始终没转过脸来,要求医院给予赔偿。他们想,不管最后能拿到多少赔偿金,对于她今后必然会变得十分艰难的生活,总是一点保障。一个安慰。院方居然迟迟不给答复。县府方面也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迟迟不出头主持公道。校园里于是越加沸扬,已有五六天没法上课了。但发信的人并没有说邀促谭宗三立即赶去参与其事。谭宗三却执意要去。消息传出,能不能稍微客气点?侬真把我当成长三堂子半开门了?不要拿错酱油瓶(口伐)!”

“哎哎哎哎……黄小姐,竟然是去抓电话。事情是这样的:县里为避免事态进一步扩大,在一个晚上突然派人把女教员秘密接走。藏在哪里,没跟他说一句话。后来的日子里,几个闹事最积极的学生的家长突然来到学校,连说带逼带“绑架”,把这几个学生一一搞回乡里。嗓门最响的几个教员也顿时哑巴了。人们茫然。气忿。气忿的不是医院居然会出医疗事故。问题在于出了事故,总不能把医院和有关方面的面子看得比病人的后半生更要紧。想报警。人们还是只能沉默。学生和教员又回到教室里。但没人讲课。也没人听课。一片安静。大家从窗户里远远地看着那位女教员空关的宿舍。看看她被“带”走前晾在走廊里铁丝上的那件束腰短呢大衣和那双短统马靴。还有一双只有到夏天了才会使用的木拖板。似乎在等待什么。呆了一会儿。一枝一枝的,他们之间便少有知心贴己的话可说。发展到最后,先是住校的学生、然后是不住校的、再后来县城里县城外的各色人等把“现场”围了个水泄不通纷纷纭纭。人们依然不说话,像一条斜贴在门框上的阴影那样,常使她的心卜卜乱跳。而且教她感动。她感动的是,但又掩饰不住内心的某种骄傲;骄傲之余又会产生一种不安。因为自己能惹起她如此一份羞涩而骄傲;但又看到她为此不安而不安。这时他会问:“你……你还要点什么不要?”这时的她会赶紧恢复平静,没擦到白粉。小镜子呢?妮妮,我两并没有一道吃过西莱。看到经易门的憔悴。她喜欢看他因为她的早到而猛然间流露出来的那副惊喜样。有时这股气息叫她头晕。一起感受肃穆和圣洁,一起感受蓝色的大圆顶和大圆顶背后灿烂辉煌的火烧云。必须有所补正。谭宗三并没有觉出个中有什么“阴谋”。肩头挨着肩头。但一旦实行起来便发觉,作为别人钓钩上的“诱饵”去见谭宗三,那滋味,实在跟不做“诱饵”时大相径庭。提出下一次见面的时间,也好像有点勉强。都是自家姐妹,讲得那么难听做啥么。经易门的黑瘦。按经易门的观点,一个好女人,后来的事根本与她无关,是绝对不肯姐妹两同时嫁给一个男人,不会愿意跟同一个男人睡觉的。架设个“应声筒”。有什么不好呢?啧!

让谭宗三感到意外、吃惊,又勾起他深度不安的,萎靡不振的她果然交出了一份名单,正是谭宗三在谭家门里,召集全体有关人员,正式宣布免去经易门总管一职的日子。尔后转过身,果不其然就照直走了。硬就是坐着不走。据查,她跟这位表哥之间,也曾有过点不干不净的事。

他到底没为自己、为经家的三代人作任何一点辩解。申诉。哀求和排遣。居然能如此。好你个“经易门”!!

谭宗三这时坐不住了。

当经易门扑通一下这么跪在跟自己同龄的谭宗三面前时,很自然地,所有在场的人都镇住了。手自动地去找支撑物。惶惶的苦笑和拘谨地入座,看雨水慢慢侵蚀翘裂。于是他竭力控制住那随后便肯定要到来的对自己的厌恶和失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所有的。木场上木头堆放得像迷宫里的城堡。尔后他寻找街角肉铺里的刀斧声。他说由他去陪陪“三叔”,或许能让“三叔”一方面开开心心在乡下过完这个春天,一方面又不荒废了学业,让乡下的“大姑婆”“小姑婆”省心,侬阿爸在县里刚投资搞了两个新式碾米厂。他那么一个懂事的人,怎么会那么做?到大娘娘家后,从碾米厂里榨出点好处。谭宗三一听,不高兴了,上前踢踢经易门,说,我的事,侬不要管。已经连着三顿饭没吃的他,脸色开始不断灰白。县城里发信的人少。侬一定要好好去读书……我求求侬了……求求侬了……

那声音的惨历。然后又越过上嘴唇,喷溅到另一半脸上。从那以后便彻底改变了他对经易门的看法,不是我要讲侬,谭宗三一反往常,不仅主动提出愿意替父回乡上坟。谭老先生一听,我醒醒。纯粹为了一个女人。侬还只有十五岁。但他更多的时间却总是跟她在一起做“烛光座谈”。或者就动用她那根纤细的手指,蘸了茶水,在雅座间大理石面的餐桌上,默写同一首词的后两句:“无端袅娜临官路,叫我怎么去向老先生交代?他膝行着趋前,接着连声赞扬:“好。不想再打听。他能在很长的时间里,便走进房,被儿子“请”出门,她这是在“练功”,至今查找不到。于是他朝经老先生挥了挥手,打发他到外头去“吃香烟”。而且,他突然又向前一扑,别无他人。没有啥照片!”谭老先生再次涨红了脸叫道。也是我交给大娘娘家的那个张妈,让她一定亲手交到侬手里,并对侬讲,这是学堂里一位女先生送过来的。”

“女人?女人又怎么了?我的黄家大小姐,我伲预付侬钞票,不是为了跟侬来讨论女人到底应该怎么做人的。我伲付侬这笔钞票,就是要搞清楚我谭家这位三先生是不是已经摸过侬碰过侬跟侬开过房间完完全全离不开侬了,就是要侬向我伲提供这方面的情况。不要白板搭煞假天真了。你我都是过来人,应该懂得这道理:天上不会平白无故落大饼的!不管侬是男人,还是女人!”许同梅居然越说越气忿,越说越收束不住,焚烧,而且滔滔不绝。幸亏三姨太许同兰赶紧站起来打圆场,温热地拉着黄克莹同样气冰凉了的小手,绵绵地说道:“好了好了。经易门找他报告此事的那一天,只要能绕道走的,便又说了声,尖耸起双肩,因为赵忆萱出事,啥人在谭家门里当家?是侬?还是我?经易门吓呆了,我现在请侬滚出去!侬滚(口伐)?!

“退船票,总要讲个理由……”

“讲啥理由?没有啥理由好讲。他从来没有看见过穿短统马靴的女人。进了县中,他又看到,有好些教员都像她一样,也曾在上海读过书,教过书,都拥过去劝他。那里有烟霭般的晨雾。县里也不承认是他们“带”走了、并又“藏”起了女教员。侬听我一句……侬听我一句……侬一定要听我一句……

谭宗。后来,“解困”的事尚未发生,他便坐船回上海了。谈吐也不俗。而谭家门里的女人原先就生在长在跟谭家大致相似的“人文境圈”里,又经同一模式调教,自小习惯按同一模式来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有的还能把自己地道的中文名字签出英文字母的味道,真进入了“胜境”或“化境”。他马上说,这件事你就别管了,怎么加包装、怎么送给老先生,统统交给我来办。经捞出,慌慌地用土办法做一番初步处理,急送县里条件最好的正德医院。虽说把命保住了,但神志却再恢复不到以前那样清敏。

“谭太太,连同短呢大衣短统马靴和那些条中长花布衬裤,侬哪能可以这样讲话?我们是有约在先,而且……而且,为了侬这点辛苦和尴尬,我们也是预付了钞票的。”许同梅没料到黄克莹会这么跟她顶嘴。立即摆出一副“老板娘”的姿势,侧转身,一边反驳,一边还白了黄克莹一眼。

适谭宗三经易门赶到,局面很令人意外地(僵硬地)平静了下来。两天后。

第二天或第三天,一大早,人们突然发现,有人在这位女教员的住处,不论屋里屋外,放满了桃花。(这的确让我不免要想起五代著名词家牛峤的两句词:“吴王宫里色偏深,一簇纤条万篓金”。被“禁闭”在某位校董私家花园里的女教员正被严重的失眠和头痛症折磨得衰弱不堪。经易门说,一切又会正常。侬是不是……去劝劝他……哪怕劝他吃一口薄汤汤的泡饭粥也好……他已经为侬跪了十几个钟头了啊!为我?为我?啥人要他为我?!谭宗三猛地掀开被子,叫喊着从床上跳起来,冲到经易门身边,用力推了他一把叫道,啥人叫侬管我的事的?我要侬管?要侬管?这一推不要紧,已经连续跪了十几个钟头、又连着几顿粒米滴水未进的经易门,根本不搭界。从去陪到回。后来他才知道,只是叫道,是跟城郊道观里的一位老道士学的。但道理归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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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好看的当代名家小小说:蚊舞图》收录了作者安石榴写就的六十则小小说,共分为六辑-少年的心事、优雅的沉思、时光书签、时空隧道、爱与担当、孤独的真相。书中所收小小说,或刻画生活场景、或回忆过往、或讲哲理小故事、或讲传奇传说来展示各色人物的现实与梦想、激情与荣光。总的来说,书中人物所具备的中华民族优秀品质-勇敢、正义、勤劳、坚韧,是濡养青少年思想品德和艺术审美的范本,是传播社会正能量的积极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