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有句话:无巧不成书。邮局里有个新分配进去的中专生,平日里爱写写画画投稿什么的,那天耳闻目睹了光明小学的师生邮寄小狗的事,觉得既新奇又有趣,就写成一篇短新闻,寄给了南京的一家晚报社。
晚报“广角新闻版”的李记者看见了这则短新闻。
记者们是些什么人啊!他们的眼睛有多尖,鼻子有多灵啊!李记者马上感到这里面有东西可挖。城里的孩子跟山区希望小学的孩子手拉手做了好朋友,前因是什么?后果又会是什么?中间又有什么曲曲折折的感人过程?啊呀呀,可写的东西多着哪!
李记者就匆匆赶往光明小学采访,找了梅老师,还找了小狗孩孩的监护人肖晓。肖晓挺不乐意人家把这事写成文章,心想这是我和怀娃之间的私事,干吗要说给你当笑话听?肖晓就绷着脸,闭着嘴,问一句答两个字,一副不合作的样子。可是记者有办法,人家这辈子采访的对象多了,能有办法让哑巴开口。记者跟肖晓东拉西扯,知道他爸爸是海军舰长,马上摆出了一大堆舰艇知识,还连笑带比画地说了几个军营小幽默和世界战争趣闻,什么“蜘蛛报天气”啦,“军犬炸坦克”啦,“信鸽报军情”啦,“蝴蝶拯救了列宁格勒”啦……把个肖晓唬得一愣一愣的,真把眼前的记者当成了了不起的军事专家。谈话就这么渐渐投机起来,肖晓在记者的引导下,不知不觉说出了自己想当升旗手的愿望,说了自己去北京看升旗的过程,以及在火车上跟怀娃他们的奇遇。
记者很感动,是真的感动。他在肖晓身上发现了一种相当特别的资质,一种美好的东西。
记者又不辞辛苦赶到安徽淮北青山村,见到了曾老师和学生,见到了旗杆上那面崭新的国旗和怀娃他们脖子上骄傲飘扬的红领巾。他还看望了孩孩,当时孩孩在怀娃家的柴屋里刚刚逮着一只老鼠,很兴奋地将老鼠按在爪子下面逗弄着玩呢,记者不失时机地为孩孩摄下一张英姿勃发的照片。怀娃告诉记者说,孩孩名义上属于他家,实际上享受了它从前在光明小学的待遇:由希望小学全体学生共同抚养。谁家有好吃的都要给它留着一口,它走到哪家都是最受欢迎的客人。
李记者回到南京,辗转反侧了几个不眠之夜,打了好几遍腹稿,总觉得这件事情的文学味太强,作为长篇通讯,似乎还缺少了一些有轰动效应的东西。他想,为什么不能安排两个学校的孩子见见面呢?就让青山小学的学生到南京,搞一些“手拉手”的活动,最好能让他们观摩一次光明小学的升旗活动,通讯的题目就定为《当国旗升起的时候》。
李记者说干就干。他找到团市委的同志,把前前后后的情况说了一遍。团市委很重视,马上跟市教委联系,又跟安徽淮北的团机关联系,很快就把事情定了下来。
光明小学的老校长先还不太愿意,说是现在都已经五月份了,毕业考、升学考迫在眉睫,学校里忙得不可开交,哪里还有空闲搞活动?区教委主任就跟他说,你怎么不想想你是生活在什么时代?信息时代啊!媒体宣传很重要啊!青山希望小学不是一般的小学,中央电视台都做过节目,他们这一来,有多少电视台、电台、报社记者要赶来抢新闻?你四个毕业班的孩子全部考上光明中学,也没有摄像机给你扫这么一梭子来得轰动啊!
老校长一点儿也不笨,他马上就想明白了。想明白之后他就回学校张罗起来:派哪些老师上公开课,橱窗里展览哪些教学成果,重点看哪个班的学生作业本,礼堂要怎么布置,山里孩子的住宿怎么安排……尤其是升旗仪式,这是“手拉手”活动中的重头戏,也是展示光明小学校风校貌的好机会,摄像机镜头前可不能出一点差错。
六(4)班的孩子们很兴奋,“手拉手”的活动他们在报纸和电视上见得多了,轮到自己还是头一回。全班责成肖晓给怀娃写了一封信,请怀娃务必要把孩孩带过来,让大家再看它一眼。反正这回有南京的汽车专门去接他们,南京的司机叔叔绝不会说什么不准小狗上车的话。
这个月的体育课全部停上,改练队列和广播体操。体育老师平常不怎么有上公开课露脸的机会,曾经在老校长面前抱怨过“英雄无用武之地”,现在好了,不久他会站在操场的高台上,“三军统帅”似的指挥上千名师生举行升旗仪式,而且有那么多的摄像机、照相机的镜头赫然对准了他,风头是大大地出足了。所以他有点踌躇满志,穿着一身簇新的名牌运动装来上体育课,要求学生也比过去更严格,举手投足都必须准确到位,队伍站下来要横平竖直,弯腰的时候手指尖尽量碰触到地,踢腿也要踢成芭蕾舞演员的水平才好。
可恨的是学生不太能体谅他求好求美的一片苦心。原地踏步的时候他发现肖晓像金丝猴一样仰着个脸,眼睛还惬意地眯着,嘴边带着笑,活像踏步踏得睡着了,做起了愉快的好梦。他故意把节奏喊得快了些:“一二一!一二一!”肖晓丝毫没有警觉,也没有注意到踏步节奏的变化,身体想当然地照惯性两边摆动,不紧不慢,逍逍遥遥。
体育老师生气了,忽然一个紧急刹车,喊道:“立--定!”
全班都站立不动,惟独肖晓浑然不觉,还仰面朝天地奋力踏步。
全班轰然大笑,前仰后合,你推我搡。
肖晓终于感觉到异样,从沉醉中猛地惊醒,睁开眼睛前后看看,问旁边的大杨阳:“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大杨阳笑得在操场上原地打转,一脚没站稳,扑到了前面小杨阳身上,小杨阳跟着也要往前倒,体育老师恰好走过来,伸手拉住了,没闹出更大的笑话。
体育老师走到肖晓面前,很严肃地责问他:“你怎么回事?踏步还能踏得睡着了?”
肖晓立正举手:“报告,我没有睡着,我是在想一件事情。”
体育老师义正词严:“体育课就是体育课,不允许想其他的事。”
肖晓说:“可是……这是一件跟体育课有关的事。”
“好吧,你说出来。”老师的脸色平和了一些,点点头。
肖晓说:“我在想……青山希望小学的同学来了,我们请不请他们站到队列里呢?如果要站,他们是分配到各个班里站呢,还是单独站一队呢?他们做的广播体操会不会跟我们不一样呢?要是不一样……”
体育老师没好气地打断他的话:“好了好了,这都是校长考虑的事,用不着你瞎操心。”
肖晓摸着头,有点不好意思:“我知道你会这么说。可我真的是想了这些。”
体育老师又好气又好笑,只因为肖晓平常是他最喜欢的学生,才没有罚他出队站桩。
接下来练广播操,又发生了一件更为狼狈的事。包郝平常做操一向是马马虎虎,老师戏称他是“蜻蜓点水”,弯腰啦、踢腿啦,手脚胡乱比画个样子拉倒。谁要是提意见,他就理直气壮反驳:“我生来骨头硬。”可是这一节体育课,包郝不知怎么来劲了,一招一式都做得格外认真,仿佛憋足气要拿广播操第一似的。做到第七节“跳跃运动”,包郝双手平举用劲一跳,“当啷”一声,一把小刀蹦出口袋,掉在地上。跳第二次,口袋里又蹿出一块橡皮;第三次,一颗弹子球骨碌碌滚出好远。接着是钥匙扣、《篮球飞人》金卡、整盒的铅笔芯……跳一次,口袋里就蹦出一样东西。到这节广播操结束时,他脚前脚后已经足以开一个小小的杂货铺了。
体育老师奔过来骂他:“上体育课啊!不是让你过来开杂货店啊!”
包郝一边面红耳赤地蹲着拣那些零碎,一边解释:“我口袋里的东西太多了。”
老师说:“建议你分给大家一点,好帮你减轻负担。”
包郝信以为真,急得呼啦一下子趴在地上,伸开手脚护住了他的宝贝,大叫:“老师,求求你,不能分!我有用!我要送人的!”
老师觉得好笑,问:“送谁啊?谁稀罕啊?”
包郝小声说:“我送希望小学的同学。东西都是新的,是我拿零花钱买的。”
老师忽然不说话了,眼睛里的神情变得温柔起来,像是受了感动。而后他从衣袋里摸出一块手帕,递给包郝,说:“把你这些小零碎都包起来吧,以后上体育课不准带在身上。”
下课回到教室,包郝把手帕里的东西放进书包,忽然有所发现,两个指头拎着手帕一角,扬起来给肖晓看:“这手帕是不是老师的女朋友送他的呀?要不怎么是花的呀?”
肖晓白了他一眼,说:“多管闲事。”
梅老师负责筛选一些优秀的学生作业本放到学校荣誉室当展品。她选了林茜茜的作文本,肖晓和小杨阳的数学作业本,马驭的英语默写本,祝小娜的钢笔字练习本,大杨阳的毛笔字练习本。选到最后没有包郝的,他急了,跑去找梅老师说:“难道我一点长处都没有吗?要是人家希望小学的同学在荣誉室里看不见我的作业,他们会认为我是个坏学生,那多让我难为情啊!”
梅老师就问他:“你认为你有什么作业本值得展出?”
包郝掰着手指细数半天,提出起码可以展出他的美术作业本,因为他办的漫画式《爱鸟报》曾经在学校里获过奖。梅老师挺高兴,说的对呀,怎么忘了还有美术作业本呢?就让包郝赶快拿过来,还特地给他摆在显眼的地方。
祝小娜入选了学校鼓乐队,敲一面黄澄澄的铜锣。有几天她练得太狠了,耳朵震得有点背,肖晓跟她说话老要对着她耳朵喊,费劲得很。有一天上英语课,老师喊祝小娜起来回答问题,她没有听见,老师差点儿误以为她思想开小差。肖晓赶快举一张条子给老师看,上面写着:暂时性耳聋。后来上每一堂课祝小娜都把这张条子别在胸口,弄得像佩戴什么光荣证似的。
还在林茜茜住院的时候,为了带她去森林公园散步,大杨阳狠学过骑三轮车,马马虎虎骑得有点样子。这事不知怎么被学校的卫生常识课老师知道了,她找到大杨阳说:“这回‘手拉手’活动搞得很大呢,校长让我牵头组织一个临时救护队,怎么样?你来当我的队员吧?”
大杨阳又惊又喜:“可我不会看体温表啊,也不会包扎伤口啊。”
卫生老师说:“你用不着干那些。你只要守着学校的三轮车,万一有人生病或者受伤什么的,我把他往三轮车里一架,你骑上车就往医院送,听见了吗?”
大杨阳挺胸昂头地答:“听见了!”又问:“救护队还有谁呀?”
老师点点他的鼻子:“就我们两个。我当队长,你当副队长。”
大杨阳心里的那份得意劲就别提了。他立刻走马上任,先冲到老师办公室去,讨了一点红墨水,在衣服的左边袖子上画了一个醒目的红十字标志。至于回家后他妈妈会不会为此臭骂他一顿,这会儿横竖是管不着了。而后他又嗵嗵嗵地直冲下楼,奔进食堂,理直气壮地找张师傅借来三轮车,求包郝坐在他的车上,临时充当“伤病员”。他拉着包郝围了操场一圈一圈地骑,活像耍猴戏的。
肖晓过来站着看了一会儿,指出大杨阳工作上的不足:“你这辆救护车实在太脏了,你看看,又是油垢,又是菜叶,又是泥巴,哪像送病人上医院的车子!”
大杨阳很虚心,马上跳下车察看,一看之下也有点脸红,就推车去水池边,借了脸盆、去污粉、抹布,由肖晓和包郝帮忙,把三轮车里里外外洗了一遍。还车给食堂的时候,他一再恳求张师傅使用时要小心,千万别再搞脏了。张师傅表示不容易做到,因为食堂里每天买回的菜都是脏的。大杨阳就说,那没问题,我来帮你想办法。大杨阳找来报纸,把车子的每一个关键部位都糊得严严实实,猛一看就像一个裹满了绷带的伤员。张师傅笑着说:“好一个了不起的救护队长啊!没救着人,先把我的三轮车救了。”
就这样,班上的同学们很多人都分到了一份重要工作。林茜茜是欢迎词的起草者。当然致词人不是她,是六(1)班的那个长得很漂亮的文艺委员。为此祝小娜还有点不服气,嘀咕了好几次。马驭参加了宣传组,帮着美术老师涂涂画画、布置橱窗礼堂什么的。就连包郝也当了清洁队员,每天耀武扬威地在学校各处巡逻,看到有小同学乱抛纸屑,有权力立即扣掉这个班的卫生分数。包郝得意扬扬地对肖晓说:“大权在握的滋味真的是很棒哎!”
倒是肖晓没分到什么重要工作,一时间成了一个闲得发慌的无所事事者。跟青山希望小学“手拉手”的活动,说起来还是因他而起的呢,不知怎么梅老师倒把他忘了。好在肖晓生性大度,对此没有任何怨言。不分给他固定的工作,他就这里走走,那里瞧瞧,随时随地停下来帮人做点下手活儿:洗车啦,刷颜料啦,挂标语啦,抠草根啦,一样是欢欢喜喜开开心心。
5月31日下午,去安徽淮北接人的大客车终于开进光明小学大门了。六(4)班的同学们排在欢迎的队列里,一个个踮着脚,伸着脖子,都想在羞怯的客人中第一个辨认出怀娃、东辉、跃明、建国和志远。他们已经不止一次地听肖晓描述过山村好朋友的面容特征,已经在心里把对方想过一遍又一遍。他们很希望想象和现实能够对得上号,那么他们就可以自豪地宣称:是我第一个认出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