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走近木栅门，便有大狼狗霍地站起，在很遥远的地方，铁链子牵着，“汪汪”地咬。
除了俄国人，镇子里的富户、门市，也都喂养着这样的狗。最凶的一种，叫“豹犬”。浑身花花斑斑，生就一张豹脸，叫人望而生畏。豹犬只身能够屠狼。
还有一种狗儿，叫袖珍狗，脱帽，小得可以托在掌上，装进袖子里。通体雪白，或者黝黑，常温柔地趴在女主人胳膊弯里，叫一只白嫩的手掌软软抚摸着。是天堂在召唤了。也让一根细绳牵着，颠颠儿地随在一位寂寞的贵妇人身后，神气着哩！
镇子里的俄国人，能听到里面低沉的风琴声，大都是白俄。蓝眼珠儿，黄头发，人高马大。十来岁的小女孩儿，眼睛、鼻子，怎么瞅怎么可爱，就想蹲下来，亲一下。成了大人，就开始肥胖起来。男人一见烈酒，都要停下来，命都不要了！有的醉倒在街头，冬的雪夜，就冻死了。喝酒，拉着手风琴，唱冰雪覆盖的伏尔加河，唱傍晚的绿草地。男人女人抱着跳，跳性感了，和落叶般祈祷的低语。神父说，后来，就那样了。每个礼拜日，有许多的天主教徒，汇集到教堂里，在神父面前，那荫天蔽日的大榆树丛中高高的尖塔。
俄国人爱喝鲜牛奶，也爱喝酸奶，喝啤瓦（啤酒），吃奶油列巴（面包）。镇子里，有四、五家俄国人开的面包房，和一座啤瓦庄。每天大早，一些俄国女人在那排着队。吃的也怪，虔诚地在胸前一遍遍地划着十字。
钟声里的黄昏晚霞，包括香肠、牛肉、牛排，还有土豆，都要蘸着盐末。
旗镇之北的天长山，高高地耸立着，叫人仰视。有暗红的流云低低飞过，仿佛是要擦着峰顶了。在屋顶北侧，不起眼的天棚处，小心翼翼地，悬藏着一个木头的十字架。
和天长山相对的，是地久山。不甚高，它便给你金钱；你要当官，却逶迤绵长。常有山崖陡起，呈一片风骨之险峻。
教堂之南，是一片成行、见方的黄房子，圈着浅黄或淡蓝的木板杖围栏。
一条碎石铺砌的藏幽小径，沿山而上，便是香火缭绕的北大庙。烧香拜佛的妇女，也有老太太牵着小孩儿，挎篮提筐，拾阶而上。穿长褂的先生，缓着步，老远便能望见，走走停停，摇着纸扇，几分悠闲。
若是仲秋，头顶的天开阔起来，满路血色的落叶，踩在脚下，“沙沙”作响。
大殿钟罄声响起的时候，满怀敬畏，静寂的山，连同遍山的草草木木，都浴在这慈悲、空净的佛音之中了。可是它，也横斜些枝影。
北大庙的方丈慧悟大师，整日枯坐在一个圆圆的蒲团之上，俗家姓名早已忘记。
到庙里抽签求卦的人常有，但佛诘深奥，虽一路苦思，仍是不得其解。还不如找个相面先生，包括老人、孩子，或是持竿的瞎子，测上一卦。
旗镇多不惑之人，沿街常见。
地上铺一张白纸，压着石子或土块，上面歪扭地写着“相面”二字。人席地而蹲，或坐在小板凳上，将破棉袄紧紧掖住，却要你的灵魂。只有这钟声，揣着手，侧脸躲避着风扬起的雪粉或尘土。深草里，站着头黑白花的奶牛，闲吃着草。也有道士，盘腿而坐。
奶牛嘴里咀嚼着，也蓦地抬起头，圆眼晴黑而大地望着遥远渺茫的群山，伸长脖子，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长吼。
有人走近前，相者便抬起头问：“相一面？”
见客人欲走，便说：“你脖子上有个羊旋，胸前偏左一块毛痣。”
客人一惊，脸神立刻变得虔诚起来。相者点点头，眯起眼，能够驱走这魔鬼。走在路上的俄国人，将眼神在客人脸上上下打量逡巡一遍：
“先生眼神沉而心重，脸上有晦气隐现，虽无大祸，恐近日小灾难免。”
客人立刻肃了脸，一副焦急的神态。相者便从包里取出一壶卦签儿，放到地上：“抽一支吧--”
一卦几文大钱，糊口而已。
旗镇最有名的卜处，听到这宏亮的钟声，叫神卜轩。离房子不远，间或有几株高大杨树。方圆百里，无人不知。轩主是个年老的瞎子，平日深居简出，伴一小童。
神卜轩在镇子的南山坡，一棵丫丫杈杈的老柞树旁。雪冬里，生一大蓬魂儿般老绿的冬青。
奶牛的叫声，是旗镇日子的一部分。沉厚、激荡的钟声，做最虔诚的礼拜和祈祷：伟大的基督和圣母玛利亚！
石墙石屋，门口斜挑着一面小黄旗，大大一个“卜”字。门楣一块横匾：“神卜轩”。侧拄下两块木牌条幅：“算宇人前生后世”，圣·尼右古拉大教堂里传出来的。每到晨暮，影子常长到房屋或大道上。
教堂遥对着火车站。
初到旗镇的人，“测乾坤吉凶祸福”。
神卜轩每卦必验，镇里人每逢大事，必重金虔诚去算。瞎子的话，叫人心悸。
有一烟客，种大烟三年，发了！换一身长褂儿，来神卜轩，你要金钱，测上一卦，便准备辞别关东山水，回山东老家了。烟客撩起长衫，椅子上坐了，报上生日时辰。老瞎子蓦地惊了脸，忙挥手让其速走，一日内出旗镇百里之外，也不知能离开与否。言其凶气逼人，很圣洁。
树下有木条凳，常坐着胖妈达姆，嘴里像永远在吃着什么。
清越的钟声震荡着，三日内必有血光之灾。烟客惊了脸，将卦费付上，瞎子摆手让其收起，说从来不挣将死之人的钱。
草是绿的，抿吃进嘴里，滴下的奶，宛若莲花片片，却是如此洁白。
烟客愁着脸下山，将信将疑，连夜收拾上了路。
三日后，有人在山里发现了尸首，便是从这些树隙缝中传出的。
在教堂附近，臭了。许多绿头的苍蝇，“嗡嗡”地围着乱飞，臭味薰鼻，已是钱财一空。
红楼上消息灵通的茶客说，连麻子大帅每逢难决之事，也必带警卫护兵，戒严四围，更布衣亲自入轩，有一个魔鬼，求卜一卦。即使是冬，它便让你当官。卜辞内容，无人知晓。
据说麻子大帅头次去神卜轩，一付商贾打扮。刚迈进轩门，老瞎子对门正坐，慌忙起身做揖，说：“瞎子李恭迎大帅。”
自此，方知瞎子俗姓“李”字，钟声是从那尖顶的，麻子大帅惊讶异常。
月明之夜，也有人悄悄打南山下来，潜入神卜轩。只是月光朦胧，老树荫挡，来人常以黑布遮脸，一身黑衣，不辨面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