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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故乡行吟(6)

会后我顺路回出生地西集镇为长眠故乡的父母上坟。镇领导说西集评上全国乡镇之星,和全国新农村建设先进乡镇了。还说,现在雪太大,上山的路深埋在雪下,但元宵节到了,家家户户都要上山为故去的亲人送灯,所以特开出了一条深壕沟似的雪路。父亲的坟在大雪埋住的山上,记得当年坟碑是木板作的,现在换成黑色大理石的,大半截埋在雪下面。趟着没膝的雪一步步跋涉到坟前。双脚埋在雪里,双膝跪在雪里,双手插在雪里,最后额头也磕进雪里后,才为父母烧纸钱。不知那些纸钱是妹妹从哪里买的,有传统的大张黄表纸式的,有与人民币酷似的百元面额式的,尤其令我惊讶的是,还有大面额美元式的。烧这些冥钱时妹妹不住地叨念,我大哥给你送钱来了,中国钱外国钱都有,到哪都能花,你愿意上哪就上哪,愿意买啥就买啥--我一点儿不信父母能收到这些钱并且会出国去花,但不得不感叹,中国特色的改革开放真是深入到人民生活的方方面面了。我觉得父母会更想看我写给他们的文章,就像当年最盼收到我寄给他们的信一样,而不是这些假钱。于是我将事先从自己一本散文集撕下的《父亲祭》和《献给母亲的花》悄悄夹进冥钱里一同烧了。铁锨挖出的雪坑里,纸钱化成的灰填了半坑,这是多少钱啊!我不由想到父亲在沈阳和我同住那几年,为了给当时还没成家的老三多攒几个结婚盖房钱,他不顾我的极力反对,天天在垃圾箱里拾荒。那时父亲再有想象力,也没法想到自己会有美元的。父母坟地周围的山谷间添了几栋别墅式民房,山脚的村子,红墙绿顶鲜亮耀眼的房子多多了。而远处的一座庙没了,一座道观也没了,却在更远的另一山脚下建起一座很大的灵隐寺。不管这寺是否有灵,壮观地建在那里增加了故乡的人脉气息已是事实,那么就愿这新建的灵隐寺之灵,保佑父母在故乡安息,保佑故乡年年瑞雪兆丰年,保佑故乡的文风更著。待我白发如雪时再回巴彦看雪,净化心灵的同时,再以自己的作品当纸钱为父母上坟,并见证巴彦日盛的文风。

父亲永在故乡

你终于死了吗,父亲?你那日夜消耗也经久不衰的生命之灯真的突然熄灭了吗?我不敢相信这喜讯是真的。前天夜里还梦见和你搏斗,我和你厮滚在一起,在一个大江边的悬崖上,你往下推我,我拼命挣扎,挣不脱我就死死拽住你。你不再推了,再推就将同归于尽。可是我爬起来时竟将你撞下悬崖,你便如一块瘦硬的山石带着哨响落入江水。我喊叫着从梦中惊醒了,难道那一刻真就是你停止呼吸的时间吗?我不信。但一纸电报分明地写着这喜讯:父亡速归。

父亲,你确实是死了!是到山上拣柴滚下悬崖摔死的吗?还是冻死在雪沟里,或是截车死于轮下,也许是触电、掉井……据说家乡已使用了自来水,没有辘轳摇水那种能淹死人的井了。不管怎样,你是死了。

我知道,把你的死说成喜讯,人们在感情上都不会原谅我的,可这就是我的真实心理。没有眼泪,没有留恋,只有你五十九岁的一生百感交集地向我涌来。从你咽气的时间看,遗体怕早已在火葬场的电炉里化作一缕青烟升入家乡浩浩的蓝天啦。我努力想让自己悲伤些,以为多看几眼电文中的“亡”字便能催下泪水来,可平时动不动就暗自流淌的泪水哪儿去了呢!只有你遗体化成的青烟和你如烟的往事在我眼前飞绕。那些往事,那些刻在心上刻出了伤痕的往事啊,我怎么会像法官审理卷宗似的审视着你那些往事!无情岁月何时默默将一个不道德的想法偷偷塞进我心室暗处的潜意识角落:父辈的死亡才会真正加快生活的进步;该死者的死是值得音乐家们谱成颂歌儿去纵情高唱的。

爸爸啊(是你最先在家乡那地久天长的小镇上让儿女叫你爸爸的,所以我从没像别人那样叫你爹或父亲,还是用爸爸这称呼和你做最后一次长谈吧),完全是为了让我、让兄妹们忘记你,我才奔回遥远的故乡为你送葬的。你的孙子正在读书,我把他从课堂领出来去挤火车。他也一点儿不哭,只是懂事地不在我面前说说笑笑了。火车上他见我和一个人说话时笑了一声,便悄悄问:“爸,你说小时候家里狗死了你都伤心地哭,爷爷死了咋还笑哇?”我的心被刺了一下,眼仍干涩干涩的。

是的,爸爸,我十一岁那年咱家养的一只小黄狗死了,我哭得抽抽咽咽,饭都吃不下,你生气地骂我:“滚外边哭去,再哭我揍你!”那是非常非常寒冷的冬天,咱家外屋厨房用草帘子包着的水缸几乎冻实了心,如果像现在这样生活过得宽裕,那快要冻实心了的水缸当做一个盆景观赏是再好不过了,但那是盛着须臾不得离开的水的缸啊。贫寒二字作何解释用不着查字典,看看咱家当时的水缸就知道了。即使在厨房小黄狗也冻得直抖,晚上我把它从厨房抱进里屋,想让它在炕上过夜,你却给扔地上了!深夜,里屋也冻人,得把头缩进被窝里才不致冻醒。小黄狗在地上冻得不停地哀叫,扰得全家睡不好觉。我还想把它抱上炕,怕你不让。这时,爸爸,我听见你下地了,抱起了小狗。小狗不叫了,爸爸,你不会知道,当时我是多么高兴,多么感谢你,我认为你也如我想的要把它抱上炕。可你推开门把小狗扔到外屋厨房去了。门吱呀关了,狗的叫声听来是弱小了,但我做了半夜狗叫的梦。早晨起来,那小狗僵硬地躺在水缸旁,永远地不叫了。我不由自主地哭了,哭得抽抽嗒嗒,你却扒了狗皮做帽子,把狗肉煮了让我吃,我哭得更厉害了,于是你怒视着我骂:“滚外边哭去,再哭我揍你!”爸爸,你不知道孩子的心。无论我怎样回忆,也想不起你和蔼而疼爱地抚摸过我的头,也想不起你像别的爸爸那样和儿子嬉笑着做过一次游戏。每见别的孩子攀着爸爸的脖子撒娇或骑在爸爸肩上做乘马游戏时心里都酸酸的,我就尽量给儿子些自由和欢乐,有次竟让儿子把我当电动玩具狗骑着。他在背上乐得前仰后合时,我又默默湿了眼睛,那无声的泪是因为自己给你做一回儿子却没得过父爱的委屈浓重得液化了。火车上我问你的孙子、我的儿子还记不记得爷爷了,他说怎么不记得,记得你脸色吓人地管束他的样子,记得你衣服总是脏脏的,也不愿洗澡,记得你总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好像烟里有世界上最美妙的营养。你屋中总是被你吐出的烟云笼罩着,使人一进去就咳嗽不止。我跟你的孙子说,爷爷对你的好处怎么一点不记得呢,爷爷给你买过好多次东西吃!你孙子说那东西他一点都不爱吃,你非让吃,都吃吐了!爸爸啊,你那少有的爱施怎么也主观、严厉得让人成为一种负担。

一个白天半个夜晚的奔波,我和你的孙子赶回故乡的家,看见了装着你的又高又厚又俗气的大花棺材。啊,爸爸,原来你没火化。家乡不早就实行火化了吗?一直守候着你的小森弟弟说你什么遗嘱也没留,是乡亲们不叫火化的。乡亲们谁死了也不火化,据说头两年要求得紧,土葬完了的也都扒出来,可是火化后骨灰又都装进棺材埋进土里。乡亲们说幸好今年管得松,你才得以将身体完整地埋进土坟中。在我看来,那简直是压给你一座大山啊,我的忠厚善良而愚昧的乡亲们!爸爸,也不知你愿意土葬还是火化,你是读过书又教书的人,你该懂得科学。可是你没有遗嘱,不管你愿意怎样,反正已把你装进了棺材。棺身那恐怖的花纹棺前那阴森的灯火就是你不幸一生的缩影吗?不管生前幸与不幸,死都应该是美丽的结束,可你结束得这样丑陋。公元一千九百八十七年了,在挂着“文明镇”牌子的咱们家乡当过教师的你竟还被装进棺材,将要压在土里。

爸爸,我打开了棺盖,和你的孙子一同最后看了看你的遗容。虽然你比我妈多活十一年,也只有五十九岁。那头发、那眼睛、那嘴、那脸竟比一百五十九岁还显苍老。那牙齿、那手指、那腿脚,枯黄干瘦如一具风干千年了的木乃伊,只有嘴唇裂纹里的一丝血痕证明你三天前会是活着的。这时我才深信不疑,上帝是没有的,有的话也该诅咒他怎么会让一个他那辈中千里挑一读过书教过书的人活得这样惨不忍睹。我这时流出一阵悲悯的泪来。

爸爸,我的泪滴在你脸上时,乡亲们把棺材盖上了。盖棺论定是中国的一句古语。爸爸啊,作为儿子,我该给你做个怎样的论定?

家乡年年如此的雪依然落着,一片一片,急急忙忙,像鸟飞,像蝶舞,棺盖上掀掉的雪又落满了,白白的厚厚的覆严了棺面,四周一片缟素。

你没有向我讲过你的童年。是奶奶说的,一岁那年爷爷用箩筐把你从山东挑到黑龙江。担子的一头是你,别一头是全部家当。你是七个孩子中最小的一个。姑姑伯伯和奶奶跟着爷爷的挑筐走到漫野大雪的西集场落下脚,那儿有地种、有柴烧,干活就有饭吃。春天打了草、脱了坯,借些木头自己就盖了房子。不知西集场是什么时候有的,反正后来人们都说先有西集场后有巴彦县。咱家祖辈都是农民,爷爷奶奶带领姑姑伯伯们用血汗建立了家业就供出你一个念书人。县城的国立高中毕业,那时在咱们家镇上你就是最有学问的了,因而让你当教师、当校长。现在咱家镇上从职工到镇长凡当年念过书的都是你的学生,可谁的生活都没有你不幸。

大自然的规律应该是年轻人哭老年人,你却亲手埋葬过五岁的小儿子和二十四岁的大女儿,你哭得无声无泪至今想起来还让我惊心动魄。

我五岁的弟弟你最小的儿子,二十七年前的冬天就死了,死于现在听起来令人难以置信的感冒。感冒会死人吗?那时候你当家长的咱家就会。头两天我还抱着活蹦乱跳的小弟弟玩,玩着玩着就咳嗽不止,烧得脸如一颗滚烫的红杏,第二天就憋得咳不出声了,脸由红变得青紫,你这才叫我用手推车推上弟弟去医院看病。你没给我拿钱。你手里没钱。你每月不到五十元的工资养着五个孩子和我们没有工作却多有疾病的妈妈。你还要抽烟,苦闷极了还要喝酒,咱家就很少有五角余钱的时候。你叫我先推去看了再说钱的事,说时嘴里还抽着虽然不贵却是盒装的香烟卷儿,那时候咱家的镇上抽香烟卷的人没几个,你每月的香烟钱就将近十元,拿余下的不满四十元糊七人之口,细粮和肉蛋甚至荤油是不可能有的。咱家的大米和面都换了别家的粗粮,连国家发的布票也跟别家换粗粮吃了。没带钱,我用手推车推着弟弟去医院。医院离家二里路,还没进门小弟弟就不再呼吸了。不知你是否还记得我小弟弟的名字,他叫小瑞。小瑞没了光泽的死滞了的乌灰色眼睛还睁着,雪花落在眼珠儿上他也不眨了,青紫的小脸儿承接着一片一片缓缓而落的瑞雪。我就摇他的小手呼唤:小瑞!小瑞!小瑞啊!小瑞不吱声。我光流泪不敢哭出声来,我怕人们听见哭声都围过来看我们家的死人。泪水有几滴掉在小瑞睁着的乌灰滞死的眼珠上。我用手给他合上眼皮又往家推他。我把落了一身雪没了生命的小瑞弟弟抱到炕上,那是我有生第一次见死人。我的小弟弟,我们家中最有生命力的幼小希望变成了死人。那天我感到天低了,地窄了,雪是热的,火是冷的,电杆摇摇晃晃,嗡嗡作响的电线里流淌的是水。那时我还没听过哀乐,也没听说过哀乐这个词儿,只觉得风在呜呜咽咽地嚎。家里人都在默默流泪,没一个出声哭的,咱家的人都被生活压抑得性格过于内向而畸形了,似乎觉得不能把那不幸的哭声丢给人家当热闹听。只有我的胸膛、肺腑和喉咙一起控制不住地起伏作梗而露出抽抽答答的哽咽。妈妈泪水满面,从没擦过胭脂的带有许多在我看来十分好看的雀斑的脸被泪水冲洗得干净而难看,这是我生来第一次见过的大人哭。在我当时的思想里,大人是不能哭也不会哭的,每次我或弟弟妹妹们哭时爸爸你不是都说“我看你敢哭,不许哭,哭我揍你”吗?我们便将那由衷的哭声先是压抑得抽抽咽咽而后慢慢弱下去直到最后停止。由于压抑,停止后嗓子总是又肿又疼。妈妈那天哽咽得嗓子都哑了,眼红肿得像两颗二十年后才见过的水蜜桃儿。那天我才懂,死人是世界上最悲痛的事了,比死狗令人伤心得多,不然大人怎么会哭呢。爸爸,你没哭,但你烟抽得轻了,对我们说话也和蔼,没有像平时那样可怕地喊“别哭了,滚外边哭去”。我以为最伤心的事男大人也是不哭的,哭是女人们的事。我便也减弱了那哭,跟上你,肩着镐,迎着风,踩着雪,到咱家西边的少陵山脚下去给小瑞弟弟挖坟。以前我都是夏天到少陵山上去的,去挖药材,去采野百合花,去打柴。打柴总是你领着,你虽然是教书先生,买不起柴就只有自己去打。你总是愿意在坟圈子里打柴,因为那里边有人的尸骨作肥料柴草长得茂盛。坟圈子因柴草茂盛就更加阴森可怖,我总是一边割草一边猜测,防范着坟里会有什么怪物跳出来。那次,我却破天荒在冬天亲自为小瑞弟弟挖坟。大概就是从那次(也许是从小黄狗冻死那次)我心里播下了悲伤的种子,致使我直到现在还喜欢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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