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不知你意识到没有，我们在说每个人物时最终都有意无意地归结到文化，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以及这两种文化的撞击与比较，你在写作的时候是否已经意到这点？并且有意地强化它们、比较它们，且通过自己的艺术形象张扬自己民族的文化？
严：来美国的十年，我每天都生活在美国人之中，在学校如此，回到家里还是如此，我的美国丈夫的亲朋好友都是美国人，我想不撞击想不比较也不行。说实话，每当我刚要开口都要马上自问：我这样说得当吗？我这么做行吗？一个人来到别人的国家要过渡到彻底自由状态是不容易的，特别是已经成熟、已被母体文化化了的人，越成熟、自我意识越强的人到了新环境新国度越容易对比、越面临着更多的撞击，这些对比和撞击无论在意识和潜意识中时时都在进行，做梦都进行。你想，我在写作中怎么能不呢！
李：你的作品我并没读全，仅仅读了一部分，但我发现，你似乎是一部作品一个风格，不光写法变、视角变，连语式语境都变。比如《扶桑》，我看到你经常调整视角，远景、近景、大特写，你真是撒开了用，好像也有些规律：凡是写历史写久远的故事，你都用远景，似乎在镜头上还罩了一层毛玻璃，使那一切都笼在毛玻璃后面那片遥远的、朦胧的、神秘的世界中；可在写人物行为、人物的文化心理结构时，你就一下子把镜头拉近，用尽可能大的特写照见他（她）心理的丝丝缕缕；但不管你用什么视角、焦距，这整部作品的语境都弥漫着一股遥远的神秘的诗性；《也是亚当，也是夏娃》就不一样，在这个近乎荒诞的现代题材中，你尽量挨近作者、人物和读者的距离，而且用第一人称，用那么质朴的欧化的几乎是白描的语式，说出你的心的疼痛，读者也几乎糊涂了，这疼痛到底是作者的还是人物的，或者是你们俩共同的？
严：你说得也太神了。不过关于什么题材用什么风格、什么手法，我的确是很用心的。一般说，越是荒诞不经、不易被人相信被人接受的题材，我越要用十分质朴的手法就像是在我身上发生的一样去写，这样人家才爱读也耐读；越是真实性强的故事，我越要写出它的美它的神秘感，这才有你说的那种小说的诗性。
李：这么说，你是很注重技巧很注重形式的？
严：小说既然称为一种艺术，怎么能不讲技巧？我以为，任何一种艺术都离不开技巧和形式。
李：有道理。虽然说无技巧境界是最高的艺术境界，却并不是不讲技巧不讲艺术。
严：技巧有巧拙之分。艺术修养到家了，达到老到成熟运用自如的份儿了，就看不到作家的手看不到他在用技巧了；要是不成熟不老到，就不但看不到作家的巧，还露出种种破绽种种的拙。
李：你那么着意于一部作品用一种写法，那么你是否追求自己的独特风格，是否想达到自己艺术风格的统一？
严：独特的艺术风格好像是一切搞艺术的人都很看重的，不过我倒想，一旦一个作家的风格独特了、统一了，就成了凝滞不变的了，而创作最讲激情，激情的东西要是套在一个凝滞里面，还能有什么激情有什么活力？
李：这大概是个很复杂的话题，如果风格单指的是艺术形式，你的想法就很有说服力。我以为，风格的根本或许还是作家的心性、素质、思维方式和他独特的艺术感觉3如果是这样，那么他（她）的表述形式再变，他（她）的心性和感觉也是不受影响的，这样，创作的激情是否就不被作家的艺术风格制约，两者就不矛盾了？
严：有道理。不过，这种研究和讲究更多的是理论家评论家的事，作家的精力还是应该尽力地放在创作上，创作出更多深刻的、激情的、不同于一般的好作品。
车驾随想录
那年去菲律宾，从马尼拉到碧瑶到南部一个个未曾记住名字的小岛，其亚热带风光的旖旎，其各类建筑的风韵豪华，往往会让人忘记身在何处。特别是马尼拉的华裔富人区，那一座座巨龙形的高墙、绿荫掩映的花园……几乎可与英国王储的庄园美国石油大亨的别壁娘美。可走到街上，尽管车流拥塞，却几乎见不到一辆名车好车。我问当地朋友何以如此？答日皆因防盗防砸之故。我仍不解：难道……他说：菲律宾两极分化严重，百分之七十五的财富控制在百分之三的富商（尤其是华商）手中。这就弥漫起旋风般的仇富心理，穷人们无处发泄，往往朝名车好车撒气，故此，再有钱的人也对名车好车望而却步。
去年往欧洲，从巴黎到布鲁塞尔到阿姆斯特丹到伦敦……一路边走边看。无论香榭丽舍大街，还是泰晤士河两岸，跑的、停的，虽奔驰、宝马毫不新鲜，但车身车长却几乎小了三分之一，像是到了一个个小车国。我不解，当地朋友说，欧洲人已经越来越明白：开车只不过为了舒适、快捷、节省时间，提高效率，说到底就是一个代步工具。如今已经车满为患，能不开私家车，就尽量乘公车、坐地铁，非开不可时，就开小型轿车，这样一可节油，二可少排废气，停车时还可少占地盘。难怪，欧洲各大城市虽然车不比北京少，路远没北京宽，却很少见如北京的大街小巷处处堵塞、满街长龙的样貌，至于城中气味、天空的颜色，更不可同日而语；说到我居住的以汽车王国着称的美国，如今跑在密如蛛网般的高速路上的，已很少见以往好莱坞电影中那些又长又阔的卡迪拉克，更多的却是小巧灵便耗油少的日产丰田、本田，美产福特、雪佛莱，和欧洲的小型奔驰、宝马、大众。这个向以爱国、实用自倒示人的国度，在买车用车上，却正坦然自若地从爱国货向实用、划算上推移。
那些加大加长的老爷车自然也未灭迹，偶尔得见，驾车者们，要么是住在大中城市的黑人、穷人；要么是住在美国中部的农民、牛仔或老美国们。是为怀旧？还是也想过一过当年驾长车富豪们招摇过市的富人瘾？许是各有各的情结。可他们已经忘记，如今在美国，长车大车已不是富贵的标记。
放眼华夏大地，从乡村到城镇，真可谓十年一觉香车梦，这个曾经到处跑着牛车马车驴车的国家，如今已经处处车水马龙、街巷拥塞、废气猖獗、笛声起落……驾车人且一个个以名车豪华度论身份高低，以车型大小长短论贵贱，为此，那些虽不够级别却气势多多的乡干部可以不顾其统辖的乡里还有多少孩子上不起学，也要弄辆奥迪为坐骑，那些房地产大亨、小煤窑主们更要加长加大的奔驰、保时捷、卡迪拉克、悍马轮着买、敞开了坐。这让我想起二〇〇〇年前西汉时的刘长。这位被吕后宠坏了的刘邦的五皇子不光骄横跋扈，还经常以豪华超标的车驾炫耀身份、张扬野心、挑衅汉文帝刘恒的皇位。倡导节俭、以仁德治天下的刘恒规定，他自己只坐四匹马驾的车，依此下推，诸侯王们如刘长这个淮南王等该乘三匹马拉的车，可刘长就是不愤，在他的淮南国出出进进就是明目张胆乘坐四匹马驾的轺车，车顶上还要撑起只有皇帝才可撑的圆形黄辇，后来，终因他打死审其食又试图谋反，使得仁厚宽和的汉文帝也忍无可忍下诏发配刘长去蜀郡且死于赴蜀途中……
看来以车驾炫富显威，早已不是今人的事，何况二十年前，说起汽车洋房国人还大多以为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梦，倏忽间，买私家车驾自己车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谁又不想偿偿各样的愿，过过各样的瘾！我们不能不惊叹庆幸国家经济发展的速度，不能不庆幸国运昌隆人民富足，可同时，还是愿意提醒一句：挥别刘长们的情结吧，汽车和各种车驾一样，不过是个代步的工具，还是以节俭实用的平常心对待为好，在自己方便的时候，也要想到我们生存的环境。
飞向清寂
北京起飞的时候，正是中午十二点半。初夏的骄阳，亮得刺眼，回望都城，热辣辣的，庞大得到处延伸，说不清是古雅是新生，是浮浪是沉凝。再往高飞，就有了各样的云：雪白的，瓦灰的，淡赭的……条条块块，不成阵势。记不清有多少次这样的起飞，记不清有多少次这样的回望。七年前的春节刚过，母亲熬不过多年的病魔，同我们过了个十几年没有的阖家团聚的春节后恋恋地走了。十七年前，妻已携一双儿女赴美定居，此番回京，是带着为我办好的移民手续回京接我的。大喜大悲，摔得我悲痛又懵懂。
……母亲走了，我也该走了，她去了一个永远回不来的寂灭世界；我将去一个与妻儿团聚的未知世界。即将告别生于斯长于斯的故都，朋友们也都个个不舍，于是排起来都要为我送行。我心很乱，乱在大喜大悲之中，乱在不舍不奈之中……于是提出不再一一排队，还是大家一起一次性告别。那晚，新闻界、文艺界、政界的朋友三四十人集中在一家酒店，自然借酒惜别，送给我不少祝愿与希望……我却禁不住悲从中来，说：我不过是为回家（回到妻儿身边），可又怕误认他乡为故乡……就像盛夏的冷雨，几句话，竟将本已炙热的天空浇成清冷的世界。
飞机平稳地飞行着。四个多小时后，机舱夜灯亮了起来，透过舷窗外望，竟进入一个无边无涯的苍冷世界。这世界只有黑和冷，还有黑色际涯边闪出的晶亮的星，翅起身子下望，是一片影影绰绰的白亮……曾有过白天的飞行，我知道，下面是阿拉斯加，一片浩瀚的冰雪世界。再往北，就是常有白夜的北极圈。机上更冷，不得不盖起机座上的薄绒毯。
在旧金山，我曾同一位来自阿拉斯加的美国女孩同事谈到阿拉斯加，她一头栗色丛密长发！常常地，一旦听到我所会不多的英语发音有误，就跑过来为我纠正。我抱歉，谢她，她就一脸真诚地说，你比我棒，我连一句中文都不会，之后总是一脸朴实真诚的笑。一次我们开车远游，由于疲劳驾驶，我们的车一个趔趄翻在靠山的高速路上，她和她的男友立即刹住车，呼天喊地叫喊，高速路上大群开车人将我们这辆坐了六个人的翻在山坡的越野吉普翻了过来，我从此知道，来自冰天雪地地旷人稀的阿拉斯加人的朴实真诚3不知是不是为了这些，我的另一位朋友前几年竟来到阿拉斯加。他在中国台湾和法国分别拿到文学硕士之后一直在纽约一家华文报社做副刊编辑，偶然相遇，就约我写专栏文章，文章每寄必发，发完乂索稿，且褒奖之词常形于言表。一天打来电话，说他在阿拉斯加，我问何时返回纽约？他说不回了，要在此长住。我一下愣住了，我知道他两次婚姻都已告罢，如今凄然一身跑到这冰天雪地中来，是不是背满了失望？我有些替他悲哀……你为什么不说话？他在那边问我。我说，……你，是为写长篇吗？他答，是，也不是，主要是受不了纽约的喧闹……我正在他的上空，要是可以，真想给他打个电话……可惜，机上绝对禁止，只好裹紧绒毯口身上有些暖意，这才知道，暖了易睡，冷中得暖更易睡。
……一阵猛烈的颠动，睁开眼时，夜灯熄了，天地衔接处已经透出一线清亮，这清亮倏然扩张，从线到片，水样地越洇越大，顿然成了大千世界的亮。亮的空间出现了云，丝丝缕缕，纤薄如丝，如翼；天也逐渐蓝起来，从暗蓝到亮蓝到清蓝……在这高远的上空，只有一种感觉：清寂。我知道，已经到了旧金山的上空。旧金山始终如一：天也清寂，地也清寂，人呢？心呢？
十一小时的飞行，从东亚到北美，竟飞临了三个时区，三类境界，三种感觉。可在大千之宇中，我们飞来飞去的万里迢迢不过是近得不能再近的两个黑点：距离区区，痕迹杳杳，人的心却驰骋沉浮，奏出那么多言语不尽的悲欢冷热。此时真不知是人心更大，还是宇宙更大？不变的是，人们飞行着，感觉着，述说着，宇宙却总是无形无痕地大着，运转着，沉默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