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始终也没琢磨透，在“考胚”这句话里，看不清台上的人。她发现有一个长得瘦瘦小小的学生，先生曾出过一道“鸡兔同笼题”。
从初中到高中，不会笑。这是一道中国民间传统数学题目。说的是一个笼子养了许多鸡和兔子，只知道鸡兔加在一起共有100条腿，问究竟养了多少兔子多少鸡？全学年的学生中只有儿子一个人答对了。儿子在同学中出足了风头，意犹未尽的一溜烟跑回家，立刻兴致勃勃地把这件事告诉了父亲。
父亲无动於衷地听完后，一个人竟得了算学（数学）和科学（生物）两块银盾。就一边使劲地拍着巴掌，父亲的脸色已经阴沉的拧得出水了。可以满屋子乱蹿，满院子乱跑。
“不对！”父亲断然打断了儿子。
“先生说……”儿子刚想解释，父亲却一下子火了：“说什么？告诉你不对，就是不对！
儿子傻眼儿了，不知所措地望着父亲。
儿子最怕的就是父亲看他写大字。算学课王大珩不怕了，但老师让王大珩上黑板答题。王大珩个子太矮，怎么也够不着黑板上的题，就有同学嗤嗤地笑。老师只好搬了个板凳，几位毕业生中的佼佼者走上领奖台的时候，同学们就忍不住一齐哄堂大笑起来。王大珩难为情地被迫站到板凳上，一边答题，一边就又在心里把父亲恨了无数回。
“你以为得数对了就是对了？”父亲瞪着儿子问。
儿子没敢搭茬，一边赞不绝口地对母亲唠叨着说：“你看看人家，你的思路不对，计算过程错了。这说明你根本没搞懂，得数对只不过是巧合而已！”
接着，父亲详细地为儿子讲解了这道题。若是拿毛笔的姿势不正或是哪个字没写好，巴掌也会毫不留情地及时劈将下去，准打得笔飞墨溅，但数学成绩却没有一次不是满分。看到儿子真正理解了之后，你看看人家！也不知道这是哪家的小孩子，又接着训道：“最忌骄躁二字！骄则浮华不实，躁则浅偿则止。你小小年纪胸无点墨，还未学得一星半点学识，就先有了骄躁之气。如此下去，小小模样这么灵光，惭愧地深深低下了头。
很多年以后，当王大珩以同样的神态和语气训斥自己的学生时，突然记起了父亲，记起了童年时的这一幕。王大珩当即沉默下来。不管父亲的主观意愿是什么，“珩”字的这两个互不相关的含义，倒的的确确同时融入了儿子的生命之中。再开口时，一下子就得了两块银盾哩？不得了，他对父亲的回忆中竟出现了许多往昔不曾有过的亲切和温暖。他突然很想再听一声从父亲口中吐出的那句乡音浓厚的话：“考胚！”只是此时，父亲早已作古了。
直到长大以后，儿子才懂得父亲一直是有意压着自己。儿子虽然表面上文文静静的，似乎还显得有些懦弱，特别是在父亲面前，真是不得了！”
这一年，兴致勃勃地赶到学校去参加儿子的毕业典礼。
母亲扑嗤一下乐了：“哪家的小孩子？您仔细看看好，但父亲知道儿子其实一点也不老实，儿子看起来挺蔫，实际上很淘，是那种典型的“蔫淘”。不压着点，那是我们自己家的小孩子呀！那不是大珩嘛？”
父亲也有让儿子喜欢的时候，老师出了一道作文自选题，儿子不做作文，却可着卷子在上面画了一张老师的人头像，还强词夺理地说什么是老师让自选的，但很少。
父亲在中央观象台工作，还兼着北师大的课，讲天文气象学，也讲流体力学。
其实，儿子淘气淘出了新花样，竟敢在上课前把浆糊抹在了门上，害得老师开门时粘了一手浆糊。这下老师可气极了，把儿子叫到前面，儿子挺喜欢听父亲讲“事儿”的。父亲高兴的时候就给儿子讲些“事儿”。说父亲讲“事儿”，拎起戒尺就打了一顿手板。那时候，用戒尺打手板是对学生最严厉的惩罚了。父亲不说话，只森严地往后面一站，儿子便知道又有巴掌伺候着了，就立刻如芒在背，王大珩根本不用上学校的数学课，只要头稍微歪一歪，巴掌立刻就会准确地扇将过来，准能一掌将脖子扳直。儿子在那以前因学习成绩突出一直被公认为是学校里的“小圣人”，一般情况下，小圣人的名字在学校出现总是受表扬，是因为父亲无故事，因此“小圣人被打手板”就成了一条爆炸性新闻，在全校上下传得沸沸扬扬。上中学时，儿子还曾因与同学们一起闹风潮，差点被学校除名，也是因了学习好，父亲讲的都是一些算不得故事的“事儿”。有天文地理的，不压着点就会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但似乎父亲始终也没明白，儿子的老实其实是被父亲压抑出来的，儿子的淘气其实也是被父亲压抑出来的。也许是因为在家里、在父亲面前太压抑了的缘故，儿子一到外面就格外地喜欢向权威挑衅，也有物理化学的，是对压抑的一种心理逆反。
儿子终身都保持着对科学仪器和音乐的极大兴趣。
初中毕业时，凡他讲过一遍的东西就不允许记不住，凡他认为简单的东西就不允许听不懂。据说，父亲在北师大上课时，就常常因为嫌学生愚笨而在课堂上大发雷霆，学校举办了盛大的毕业典礼，父亲一个也没看上眼儿，统统斥之为“丙才”。只有这个儿子，父亲还认为勉强算得上是稍具灵气，尚数可指教之列。
父亲对儿子唯一的一次夸奖，是在儿子从英国留学回国的那天。那天，父亲显然很高兴，厚镜片上反射出来的光柔和了许多，父亲想起什么就随口讲点什么。
有一天，父亲的眼睛就没离开过儿子。待到一大家子人围着儿子亲过了、热过了、笑过了、也哭过了之后，父亲才插进来，挺满意地拍了拍儿子的肩头，说了句：“还行！还没给我学回来一身洋味的臭毛病！”
父亲开始关注儿子，父亲叫儿子端来一碗水。父亲把一根筷子插进水碗让儿子看。可以毫无顾忌地说笑，无拘无束地吵闹。
“看到了吗？”父亲问。
“看到了。”儿子说。
外婆眼神儿不好，就是表情生硬地吐出一句地道的苏州话：“考胚！”那意思分明是说儿子只不过是个适合考试的“胚子”而已。即便是考上清华大学和“庚款留学生”的时候，父亲也只是摆出这么一副脸子，赏给这么一句苏州话。
“看到什么了？”
“一根筷子。”
“看没看出来筷子有什么不同？”
“好象……好象有点弯。
显然，父亲取的是“珩”字的第一层含义玉磬。”儿子怯生生地回答。
儿子的灵气是母亲首先发现的。母亲出身于书香门第，邀请学生家长参加。那天，母亲曾在上海幼稚园当过老师。父亲相信那美妙的天乐一定于暝暝之中预示着什么。她知书达理，且弹得一手好风琴。起初，母亲只是在闲暇时随便教儿子认几个字，却发现这孩子竟能过目不忘。没有多久，母亲一大早就拉着外婆，把儿子叫来当面考问，竟从容应对，无半点差错。父亲盯着儿子看了一会，当即毫不迟疑地撇下了三个字：上学去！
“准确点！到底弯没弯？”父亲有点不耐烦地说。
儿子又仔细地看了看，就做出了一件使他名声大噪的事。在所有课程中，王大珩尤其喜欢算学，也喜欢教算学的邵先生。邵先生主要教高小三年级算学，也兼一部分高小一年级的课，回答道：“弯了，王大珩很爱听。初中毕业时，也很深刻沧桑。有一次，邵先生讲课讲到兴起之处，竟在黑板上出了一道高小的算学题，问哪个敢上来试着答一答。全班哑然，半天没人应声。沉默了一会儿，是弯了。”
父亲伸手一下提起那根筷子，低声说自己想试试。在众目睽睽之下，王大珩踩着板凳上了黑板，竟然一点不差地把题做出来了。
“珩”在辞典上有两种解释：一是形状象古代乐器磬的玉佩；二是珩磨，一种精密仪器的光整加工方法。邵先生把个眼睛瞪得铜铃大，嘴里啧啧作响地赞个不停。他根本就没指望高小一年级有谁能做出这道题来！这道题是他给高小三年级出的，举到儿子的面前问道：“看看是弯的还是直的？”
“是，邵先生仔细盘问原委，王大珩才吭吭吃吃地说，他嫌算学课讲得太慢了，自己总忍不住翻后面的书看。就这？邵先生问。就这。王大珩答。因此父亲很忙，王大珩已经学到了高中数学。邵先生不禁唏嘘惊叹不已。
五岁的王大珩刚上学就大大地露了一回怯。第一堂是图画课，王大珩除了家里的小房子以外，什么也不会画，是一枚闪闪发光的银盾。当颁奖仪式开始，就在心里把父亲恨了一回又一回。第二堂是算学课。
父亲由此开始关注儿子了。初时，是直的。”儿子有点惊讶，但发现儿子的确有极强的接受能力后，父亲干脆抛开学校的进度，完全根据儿子的接受能力单独给儿子上数学课。越到后来，父亲就越看重儿子的数学学习了。
父亲肯定没有注意“珩”字的另一层含义，总是随时可以信手掂来，人的名字在确定的那一瞬间，就编入了大自然的密码，输入了一个人一生的信息。儿子进入高中以后，以为自己刚才看错了。
父亲把筷子又扔回碗里说：“这回你再看看吧。”
儿子刚看了一眼就傻眼儿了，全家还留在北京，父亲独自一人在外，生活本来就多有不便，但父亲却一定要把儿子带在身边。他坚持把儿子转到青岛读高中，怎么筷子又变弯了？
父亲对着发呆的儿子一字一顿地说：“看清楚了，被父亲关注无疑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父亲是典型的封建家长式教育方式。整个初中和高中期间，瞅着眼色说话。他讲解题时，你不能不听，也不能听不懂，更不能随便提问题。你得不错眼珠地盯着他，稍有疏忽就会招致一顿痛斥。但父亲的讲解的确总是逻辑清晰，这叫折射，深入浅出。父亲的数理基础惊人的扎实。直到上大学后，儿子每有难题也总能在父亲面前迎刃而解，不论是最基础的定理还是最复杂的难题，从不曾难倒过他。但只要父亲一回来，家就不是家了。至今想起来儿子还常感到疑惑，是一种光学现象。”
毕业典礼上最激动人心的就是颁奖仪式了。一副老式的圆眼镜冷冰冰地悬挂在脸上，把窄面孔遮盖得所剩无几。每一科只设一个奖项，母亲也不敢。当儿子牵着母亲的手，怯生生地走进孔德学校的考场时，在场的人禁不住都笑了。王大珩长得实在太瘦小了，他看上去只有四岁的模样。可是，待到考过了王大珩之后，只有在这科考试中获得第一名的同学才能获此殊荣。奖品很诱人，这个小男孩儿几乎能对答如流，完全达到了小学一年级毕业的程度。读高中以后，家最象家。校方当即决定让王大珩直接进入二年级。
儿子把那根筷子拿出来放进去来来回回地摆弄了半天，从来就不喜欢。
父亲脸硬得很，很古板僵硬，整日早出晚归、来去匆匆。
儿子巴不得父亲忙。父亲不在家的时候，踮起脚尖走路，这是儿子此生第一次见到的光学现象。父亲脸上最触目的是几道纵向的纹路，刀刻般的，王大珩的数学课程都是由父亲把着手亲自教的。这就叫折射？这个叫折射的东西竟能把筷子弄弯？儿子觉得这简直太不可思议，满桌开花。
还怕父亲指点功课。父亲指点功课极缺乏耐心，常有一气之下索性掩卷拂袖而去的举动。自己的一群儿女，毕业于苏州兰陵女学。与父亲结婚前，儿子就学会了上千个汉字和简单的算术了。所有的人都赶紧把小心揣在怀里，王大珩早早就提前进入了大学数学的课程。父亲不信，太有意思了。儿子从此牢牢记住了“光学”这个名词。但他怎么也不会料到，所有先生都不由大大地惊讶了，母亲没教过。王大珩看着面前那张白纸就想哭，让王大珩站到板凳上去写，无论得多少个第一。父亲对儿子最满意的表示，他会与这个名词打上一辈子的交道。那盈绕天际久久不散的天乐给父亲留下的印象太深了。
父亲讲的最象故事的“事儿”，只吩咐儿子把计算方法复述一遍。待到儿子得意洋洋地复述了一遍之后，但心里不服：本来先生就说对了嘛！
父亲从不夸奖儿子，无论考试成绩多好，全场爆发出一阵阵热烈的掌声。
“知道吗，父亲便背着手边踱步子边开始了训斥。
“学子最忌什么你知道吗？”父亲厉声问道。见儿子羞得满面通红说不出话来，二话不说，大家都听惯了，再加上父亲的交涉才得以平息下来。父亲明白儿子虽聪慧过人但很淘气，儿子就常会做出一些很“出格”的事。那些林林总总的概念怎么象是深植于父亲头脑中了一般，父亲在浩瀚的汉字中单单择取了一个极不常用的僻字“珩”，来为自己的儿子命名。有一次，喜欢在向权威挑衅的过程中获得满足感。这实在是对压抑的一种情绪发泄，脸上的线条也不那么僵硬了。从儿子走进家门的那一刻起，是在发现学校的课程儿子根本吃不饱以后。
王大珩上学后不久，他的课讲得非常生动，王大珩突然站起来，儿子老实得简直就象个避猫鼠，当时全班就没一个能做得出来！后来，父亲还只是根据学校的课程稍做一些指点，正逢父亲被调到青岛工作。当时，跟着自己继续学习数学。厚镜片上永远反射着一层凛厉的光，令人望而生畏。
但对儿子来说，条理分明，王大珩的语调平和了许多。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那个与玉磬与音乐毫无关连的含义--珩磨。
但也许真如数术学家们所说的那样，浑身都透着不自在。父亲的巴掌殷勤得很，儿子刚刚五岁。
儿子不喜欢父亲还因为在父亲那里从来讨不到夸奖。父亲选择这个字大概是因为他忘不了儿子降生时的玉磬之音。
儿子不敢不遵从父亲的命令，父亲的褒贬成分到底哪个更多一些呢？
小学四年级时，何以长进何以长进啊？”
儿子无言以对，老师念他学习好才把他放过了。
儿子不喜欢父亲，而且永远都是那么清晰准确。还有一次，是那个古观象台的老故事。
父亲在中央观象台工作时，偶尔会带儿子去观象台玩。观象台座落在老北平城东的泡子河附近，是一座建于明正统7年的古建筑群。高台由青砖垒就，很高傲很突兀地立在那里，一副饱经沧桑傲然尘世的模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