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人杰喝了一口水，以推心置腹地口吻说道：“胡老师，这是我给您交心窝子的话哩：咱小地方的作家，要想打向全国，要想闯出个名堂，只有一条路：打西部牌。搞有西部特色的东西，咱是独一份儿，谁都搞不过咱，人家才认你，才买你的账，咱才能争得一席之地，才能站住脚跟。在这方面，有您的生活，您的文笔，加上我的名气，我的牌子，咱俩完全可以合作嘛，前景广阔得很嘛……”
胡然默默地听着，没有吭气。
“我有个想法，”牛人杰观察着胡然的表情，试探地说，“为了将功补过，我倒是有这样一个建议－－”
“噢？”
“是这样：由于时间紧张，这次要拍的《大河情》写得比较粗些，胡老师如果不反对的话，干脆您再润色一遍，就算是咱俩的作品，您的名字放在我前面，为第一编剧……”
一双热切期盼的小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胡然。
胡然心软了。唉，这完全是一只斗败了的落汤鸡嘛！胡作家一向不欣赏鲁迅“痛打落水狗”的提法，认为那太过分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自己又有多好？杀人不过头点地，该让人处得让人。这小子折腾到这一步也不容易，总不能为这点事毁了他的前程。算了算了，狗日态度还算诚恳，就放他一马吧。
这样想着，口气也就缓和了，脸上紧绷着的肌肉也松弛了下来：“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大河情》挂上您的名字，就算是对过去抄袭您的作品的补偿。酬劳嘛，等电影拍完之后，一次性付给您两万元稿费。如果嫌少，还可以再商量。”
胡然狠吸了一口烟，沉吟着，不知如何回答。
牛人杰用几乎是哀求的声音说：“胡老师，您就帮帮学生的忙吧！你要不答应，我就跪下了。”
又作出了要跪下去的样子。
“好吧，我来修改。谁让咱们是同事呢？撕破脸皮的事咱不做。”鄙夷地瞅了操蛋一眼：“你也自重点，别老是给人下跪了。”“－－你答应了？胡大哥！”牛人杰一声欢呼。
胡然又气又笑：这操蛋！刚刚把缰绳松开，他就趵蹶子了。称呼马上就变了，“胡老师”又变成了“胡大哥”。
“胡大哥，”牛人杰舒服地靠在沙发上，点了一支烟，用一半要求一半命令的语气说，“你要给我帮点忙哩。”
“什么忙？”
“剧组总不能老住在金狮宾馆呀！那咱们住不起。而且，住在城里，也没法拍戏呀。咱们拍的是农村的戏嘛，是解放前的黄河嘛。”
“这倒也是。”胡然说。
“我思谋着，胡大哥你是本地人，老家就在郊区。你对这一带农村的情况一定很熟悉，能不能给咱们介绍个便宜点的农村旅社，而且在黄河边，可以就近拍戏的？”
“你让我想想，想想。”胡然抽着烟，眯缝起眼睛作遐想状。想起来了，想起来了。离城八十里的河湾村就是最理想的地方。那地方有一架很大的水车，已经有上百年的历史了，浑身上下披满了绿色苔衣，气势十分雄伟，号称“天车”。它昼夜不停地转动着，发出“吱”“吱”的声音，同时洒下满天的水花，极富西部韵味。而且还有许多羊皮筏子，和一群年轻的筏客子。听说村里新近又修了一座很像样子的农村旅社，名叫滨河饭店，便宜又实惠，正是拍电影的好地方。胡然和河湾村的赵村长很熟，他们同是政协委员，估计说一说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他将这个想法给牛人杰讲了。剧作家又发出一声欢叫：“－－”同时扑上来将胡然抱在怀里：“胡大哥，你可是我的亲哥呀！”
不久之后，剧组便浩浩荡荡地开进了河湾村。而沙沙小姐也正式地做起了剧务。牛人杰以寻找外景地为名，每日和沙沙勾肩搭背，出双入对，一天比一天火热，以至惹得诗人野风醋性大发，上演了一场精彩纷呈的十字街头大亮相的闹剧。
接下来的事情，让咱们先休息一下，喝杯茶，在下一章里细细地说吧。
拍电影鬼子进村疯诗人街头亮相
上一章说到胡作家介绍牛人杰去河湾村拍电影的事儿，这里还需要补充几句。
这河湾村也是近些年折腾起来的一个荒凉山庄。由于它有着得天独厚的西部风光，赵村长一直想把它发展成旅游景点，赚些外国人的洋票子和城里人的“大团结”。现在听说北京有人来拍电影，好比瞌睡遇上了枕头，自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再说滨河饭店盖起来以后也一直闲着，正好可以拉进一些客源。一举两得：既扩大了河湾村的知名度，又能搞到一大笔收入，何乐而不为呢？于是理了发，换了行头，带上饭店经理，到金狮宾馆去会影视大亨牛人杰了。
牛人杰在“仙人聚”包厢设宴招待了河湾村的客人。作陪的有胡然和沙沙。
“这是我哥儿们，”牛人杰指着胡然对赵村长说，又补了一句：“铁哥儿们。”瞥一眼胡然：“对吧？”
胡然连忙点头答应：“对，对，哥儿们，铁哥儿们。”
赵村长用信任的目光看着牛人杰：“牛先生和胡作家是这种关系，那我们就更欢迎了，也更放心了。”
“钱的问题，你们放一万个心就是了。”牛人杰用一种轻描淡写的口吻说道，“由于《大河情》是主旋律的作品，上面很重视，国家电影局一次性就投入了四百万元。一些外商想投资合拍，我都没有答应。咱们自己的作品，民族的东西，还是自己来搞吧。爱国主义还是要讲的嘛。”
赵村长和滨河饭店朱经理频频点头。
牛人杰掏出一只精致的名片盒，取出两张带金边的名片，给赵村长和朱经理各递了一张。赵村长只觉得那名片有股异香，搁在鼻子下面闻了闻，这才仔细浏览那一串头衔：中国西部影视发展公司董事长、大西北影视实业集团总裁、黄河文化艺术有限公司总经理……尚未看完，已经折服得五体投地了。
“这是我的剧务，”牛人杰向赵村长和朱经理介绍，“沙沙小姐。”
沙沙向赵村长和朱经理送过去两个甜甜的笑靥。
“沙沙小姐负责选景和租借衣物，”牛人杰说，“还望二位父母官多多关照哩。”
沙沙夹了一只肥美的大虾，笑吟吟地放到赵村长的碟子里。又给朱经理夹了一只。
赵村长还没有和这样漂亮时髦的小姐一起吃过饭，见沙沙热情招呼自己，竟有些受宠若惊了。
“二位领导，请多吃点。”沙沙说，给两人各抛了一个媚眼。
赵村长一边嚼着大虾，心里想道：这桩生意，河湾村就是吃点亏，咱也做了。球！
灌下去两瓶茅台之后，赵村长和朱经理的脸儿红红的，腿脚也有些轻飘飘的了。赵村长挽起牛人杰的手说：“兄弟，好兄弟！你是痛快人，咱也是痛快人，这桩交易咱做定了。百闻不如一见，走，跟上咱去河湾村看看，满意了咱再谈条件。”
于是一行五人，赵村长和朱经理坐一辆皇冠开路，牛人杰驾驶沙漠王，带着沙沙和胡然殿后，风驰电掣般地向河湾开去了。一个钟头后，车子停在了水车下。牛人杰刚一下车，只望了一眼高耸入云的“天车”，以及河面上飘流的羊皮筏子，还有那隐约传来的花儿声，便高举双臂喊了起来：
“噢－－”
胡然问：“怎么样？”
“好得不能再好了！”牛人杰兴奋地说，“就凭这风情，咱都可以拿大奖了。”
坐在慢悠悠转动的水车上，迎接着轻轻洒下的水花儿，遥望那古朴的村舍，甲乙双方开始了充满信任充满友谊的谈判。互相让着烟，互相点着火，胡然点缀其间，说一些轻松的笑话，使谈判进展得很顺利。最后，赵村长一锤定音：
“皮咱不扯了，咱来真格的。咱是啥关系？咱是铁哥儿们！是这：滨河饭店的床位，按半价优惠。吃饭每人每天只交十元，放开肚皮吃！至于羊皮筏子的价码，我给筏客子们讲一讲，让他们尽量少算些就是了。”
“还有外景地……”胡然提醒道。
“外景地咱不收钱，”赵村长一脸豪气，“想拍哪儿拍哪儿－－咱西部人不钻钱眼！”
牛人杰伸出大拇指：“好一条西部汉子！”
沙沙说：“还要许多群众演员哩。”
赵村长大手一劈：“一律免费！”
朱经理说：“那恐怕不好办。现在的乡下人也有了商品意识，白使唤怕是不行吧？”
赵村长想想说：“那就看你们剧组吧，每天每人给个十块八块的撑死了。”
牛人杰说：“群众演员每人每天二十，一个子儿也不会少。”朱经理问道：“饭店的食宿费是现付呢，还是最后结算？”
牛人杰说：“当然是最后结算。哪个剧组拍电影，都是片子剪完了算账－－这是规矩。”
朱经理面有难色。赵村长说：“别人咱们信不过，胡作家咱们也信不过吗？”
牛人杰解释道：“国家电影局的款子，一般都是在片子拍出来之后才划拨下来的。片子一搞出来，马上付款－－你们要是实在信不过，那我们就只好另找地方了。”
赵村长连忙赔笑道：“话说到哪里去了！走，走，今晚我和朱经理请客，到滨河饭店吃点黄河边的野菜和杂粮吧。”
这滨河饭店虽然地处偏僻，却也是饭美菜精，百般讲究。特别是他们的杂粮宴，几乎汇集了黄河上游的各种精细秋粮，各样特色小吃，辅以鲜嫩无比的麻雀肉，补腰补气的金钱肉，以及羊脑狗肾等等，该有的都有了。
“哥，”牛人杰拣了一片红花透亮的金钱肉，慢慢地咀嚼着，对赵村长说，“不是老弟我吹牛－－”
胡然心想：这狗日专拣驴球吃，不知搞过多少女人了。
“不是我吹牛：咱这部片子拍出来，肯定会一炮打响！百花奖，金鹰奖，尽着咱们拿就是了。国际上呢，除了奥斯卡我不敢说之外，其余的几个烂熊奖，也都不在话下了。”
听得赵村长和朱经理一愣一愣的。
“哥！”牛人杰又将一大片金钱肉送进了嘴里，“该你们河湾村大红大紫了－－谁让你们碰上了我呢？”
“大红大紫？”赵村长如堕五里雾中。
“那当然！”牛人杰喝了一口青稞酒，“你也不想想，《大河情》一获奖，必然在全国火爆起来。电影火爆了，拍电影的地方也就跟着沾光了。村是你们的村，景是你们的景，滨河饭店也拍进去了，你河湾就在中国扬名了。还怕没人到你这儿来旅游吗？实话告诉你：老外专拣这种地方寻古猎奇呢。到时候你就准备着房间爆满吧。”意味深长地看了朱经理一眼，“河湾村翻身之后，可别忘了小弟我的功劳呀！”
赵村长和朱经理小声嘀咕了几句，将大半杯青棵酒一口喝干：“咱西部人做事不拖泥带水，是这：剧组的饭费全免了！”
事情在饭桌上敲定了：《大河情》剧组包租25套标准间，两间高级套房，每天三千元，电影拍竣之后一次性付款。
然后是紧紧地握手，依依地惜别。牛人杰多喝了几杯青棵酒，临上车前还拥抱了赵村长，并在村长的胡碴子脸上亲了一下：“哥！这次电影如果拍不好，你就打兄弟的脸。”
望着沙漠王远去的尘埃，朱经理说：“咱们是不是太亏了？”赵村长说：“这要算大账。要是通过这次拍电影，真把咱们河湾村宣传出去，那咱们就赚了。”
朱经理说：“吃饭每人每天少说也得三十元，现在全免了，几十人的剧组，光这一项每天就得两三千。”
赵村长说：“你还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这次拍电影，咱不图挣钱。用房费来包饭费，只要做到不赔就是了。”朱经理心里虽然有些勉强，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过了两天，朱人杰率领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开进了河湾村。全村人都围上来看新鲜：只见男的无论老少，大都留着长发，蓄着大胡子，人人戴一顶叫不上名堂的帽子。女的一个个娇滴滴的打扮得好时髦，正眼不看乡民们，哪个不知趣的老婆婆或大嫂子想挨近看看她们，她们便急忙躲开了，嫌乡下女人身上有臊气。那些满身尘土不懂事的娃娃跟着他们转，他们便像撵狗似的喝道：“去去，闪远点！”
胡然心里想道：“如今真是章法大改了，就是这些对乡下人一点点感情都没有的男女，却要扮演西部山民和婆姨，而且还要演得泪水涟涟，生动出彩，真不知他们的眼泪是从哪里流出来的？”
这时一些人已经上了房。也不管是土屋顶还是瓦房顶，一路咯巴巴踩上去，观察着拍摄角度。只听哗啦啦一片声响，一双双厚底皮鞋踩碎了许多瓦片。而土屋顶上则扬起阵阵黄尘，土疙瘩掉进一些人家的锅里。另一支队伍冲进几家原始古朴的院子，在百年老屋里乱翻乱动。凡看中了的院落，马上动手布置：拆去人家原来的装饰，卸下人家墙上的画像和镜框，搬走原来的家具，这里钉几个钉子，那里砸几个孔－－也不问人家愿意不愿意。被褥毛毡箱子柜子扔了满院子，任猪狗鸡鸭在那里乱拱。老实巴交的乡民们愣住了，不知所措了。睁着一双双惊愕的眼睛，看着艺术家们在自己的庄稼院里随意挥洒。胡然看不过眼，对牛人杰说：“你们也尊重一点老乡嘛！”
操蛋笑道：“拍电影都是这个样子。看中了谁家院子，那是他们的福气。”
胡然说：“那你也给大家解释清楚嘛！”
牛人杰站到高处，对围观的乡民们大声说：“河湾村的父老乡亲们，你们辛苦了！我们的影片是反映党的改革开放路线的，也就是宣传你们的，市委市政府都很支持。占用了你们的房屋院落，我们是要付钱的，绝不会白白使用，这一点你们一定要放心。”
说到这里，又回过头问了赵村长一声：“是不是这样？村长？”
赵村长高声响应：“是这样的，大家放心吧，一切由我担保。”人们这才散去了。
胡然也就住了下来，动手修改电影文学剧本《大河情》。他先认真地看了一遍。看过之后，他的眉头就皱起来了：这是牛人杰的手笔吗？是饮誉影坛视坛的文学大家的作品吗？胡编乱造！文理不通！错别字满篇！一点生活的影子都没有，许多地方经不起推敲。恍然想道：哦，难怪现在的电影电视没人看，这些所谓的影视大腕，原来是如此根底！看来他们的“功夫”是在艺术之外了。怎么办呢？扔下不管，一走了之，还是推倒重来？胡然一整夜没有合眼，他矛盾重重，犹豫不决。他后悔自己答应得太轻率了，实际上是入了牛人杰的“套”。但他又一贯自命为君子，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既然答应了人家，那就硬着头皮搞呗！于是所谓“润色”，实际上就变成了重新写作。胡然咬紧牙关，熬了整整七天七夜，调动了自己长期的生活积累，请出了脑海中的众多人物形象，使出了浑身的解数，终于化险为夷，将一堆粗制滥造的文字垃圾改造成了一部高档次的文学脚本。写出来之后，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生活气息是那样的浓郁，大河风情是那样的优美，人物形象是那样的鲜活，而文采又是那样的斐然！有人有情有景，这才是真正的西部电影文学剧本嘛！太便宜操蛋那小子了。这里面连他的一个字腿腿都没有呀，他小子何德何能，竟然要和我平分秋色？但他又心软了。唉，毕竟是人家在拍电影嘛，起码“大河情”这三个字总是人家写的嘛！不看僧面看佛面，就凭着那两万块钱的稿费，也应该署上人家的名字。于是在自己的名字后面写上了牛人杰。想想又觉不妥。他是小地方的人，是谦虚惯了的人，一般情况下都不愿意把自己的名字放在别人前面。操蛋虽然是个“水货”，但他毕竟名气大些，牌子响亮些，把他放在前面，对电影将来的发行会有好处。如今的读者和观众，大多认“名”不认“实”，你胡然写得再好，也抵不过“牛人杰”三个字的吸引力。胡然叹了一口气，又将牛人杰放在了自己前面。最后，他又提笔把“大河情”勾了，改成了《花儿河》。
“－－花儿河！”牛人杰看了题目，激动得吼了起来，“多么富于想象力的片名啊！”
及至看了剧本，操蛋的兴奋就来得更加热烈了。他一把抱住了胡然：“胡大哥，你真是我的再生父母呀！稿费要加，要加，还要加！－－三万元可以吧？”
胡然笑笑说：“只要电影拍好了，什么都好说。”
“那就说定了：三，万元！”操蛋伸出三个指头晃了晃，将《花儿河》装进兜儿里。
一切准备就绪，牛人杰在河湾村举行了隆重的开机仪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