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
夏天的最后一道闪电落进了高粱地。
秋天，像硕大无比的画廊，显示着各种色彩的和谐、各种线条的力量、各种有个性的生命。到处都是秋天的雕像呀！秋雨丝丝，秋雨丝丝……
秋雨是画笔吗？这一切色彩都是由它涂抹的吗？
不！我宁可说秋雨像一把把细小的、尖利的雕刀。
是它刻出了黄叶的脉络。
是它刻出了高梁的颗粒。
是它刻出了棉花的轻柔。
是它刻出了孩子脸盘一样的红苹果……刻一片阳光般的金黄。
刻一片玛瑙般的火红。
刻一方南国姑娘收割时披戴着的玫瑰式的头巾--在秋风里扬起一角--多像是她少女时代的玫瑰色的梦--刻一片北国的小白桦林吧，三根五根、十根八根都可以，那秀美的身段、遍地的落叶，正以纵横交错的笔画，写着一个字：秋。
秋风
秋风先起于青萍，秋雨后洒向大地。秋风是秋雨的灵感。
秋风时而洒脱，时而也会带着吼声……
总是风雨相随。
风轻时，雨的雕刀便也轻轻地落下；风重时，数不清的雨丝要把一个季节迅捷地拉向成诗人们，快去看吧--看秋天的灵感是怎样地晃动着树枝……
山葡萄
山葡萄熟了。
山葡萄甜了。
一串葡萄便是一件大自然的艺术品--没有两只小小的、圆圆的，或者是尖头的奶子葡萄是完全相同的--但，它们和谐地组成了一个整体--有高有低、有大有小、错落有致地结合成了一串天造的、活鲜的玛瑙珍珠！那是有生命的呀！这些香甜的小精灵是在叠罗汉吗？
挂在树上的黄叶
高大的梧桐，有几片黄叶挂在树上。
刚刚过去的一阵秋风，没能把它们卷走，而现在，田野上是平静的。
它们平静地挂在树枝上。
我经常被这样的黄叶所吸引，驻足而立，翘首而望。
一棵树和几片这样的叶子，仿佛就是一座大理石的浮雕，可以取出好几种名字--成熟者的像、秋的恋情等等。
在它们身上，色彩与线条都是最简单的，却又是最和谐的。
飘在空中的黄叶
飘动着，时高时低。
旋转着，八方寻求。
想要嵌进天宇的一角，像古埃及的狮身人面像那样永垂不朽吗？
呀！你这可敬可爱的小黄叶。
立体的。
透视的。
古典的。
现代的。
抽象的。
具体的。
这一切，你都兼而有之。
你在茫茫天宇中的飘游，也是为了启发人们的想像--关干诗与音乐，关于绘画和雕塑，关于春天到秋天的距离……
自然，还有关于形象的生气感、动作感。
从时间概念而言，这是一片已经不再发绿而没有生命的黄叶。但，它的迟迟不肯落地，它的流浪者的姿态，也许正是为着这一种提醒：成熟并不是死亡，消失是暂时的，创造是永久的……
落在地上的黄叶
黄叶在天上飘荡的时候，大地呼唤着：归去来兮，胡不归？
终于，黄叶落地了，像晒太阳的老人一样娴静地、笑眯眯地看着这世界。
它是在看着我们还看不见的春天。
它是在看着我们还看不见的新芽。
在大雪把一切覆盖之后，黄叶在温柔的雪被下，便开始了一个长长的、万木争荣的梦--
土地
土地献出了所有的五谷杂粮。
土地献出了火。
土地好像一无所有了，土地又是十分富有的。
埋着金银的土地。
藏着珠宝的土地。
秋天的田野上，有位母亲弯腰拾起了一个稻穂。
她是白发苍苍的。
她是步履瞒跚的。
她在秋风中微笑着，她又看到了一个金色的秋天。
她来到田野上是为了看一眼秋天的风光。她望着远方--她的儿子也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她的脚下是滋养着她的土地。
她在这块土地上耕耘了一辈子，她收获了一个幸福的晚年。
她多么希望能看到更多的金色的秋天。她在田野上走得很远、很远了。
她不会消失的，她就在秋天的土地上。
母亲呀！
小路的性格
我爱小路。
我爱秋天的原野上的小路。
没有了花草与浓密的庄稼的遮盖，小路坦荡着。
坦荡着自己的小。
坦荡着自己的曲折。
坦荡着自己的漫长。
甚至也坦荡着自己的孤单。
不能走马车。
不能通汽车。
只有跋涉者才走这条路。
只有播种者才走这条路。
路旁没有瀑布流泉。
路旁没有奇花异草。
只有田野的风景。
只有乡村的素朴。
只有小河的恬静。
只有青蛙的歌吟……
但，就是这一条路，把人们从冬天带进了春天，从春天带进了秋天。
它是深沉的。
它是坚韧的。
它是美好的！
炊烟
农家的炊烟是一年四季都会升起的。
在秋日的高天下，炊烟会变得格外清晰，会升得更高，并在它们消失的瞬间，幻变出各种形状。
什么形状？一切都在似与不似之间。
像一个升天的农家女吗？
像一条缠绵的绫罗带吗？
像，也不像。
我只能说，它像一长条立在天上的、正待加工雕琢的碧玉。
它出现的时候，就在眼前。
它消失的时候，远在天边。人们只能用想像的雕刀，去把这些坎烟镂刻。
一次的想像，一次的镂刻，将远远不能完成这样一件属于大地之间的艺术珍品。
无数次的想像。
无数次的镂刻。
忽然有一天，炊烟会和艺术的矿石结合在一起，出现在一首诗里，一幅画里……
这样的时候，炊烟将是凝重的，而不再是轻飘的了。
秋露是白色的
白露是农家的一个节气。
秋天的露水是白色的。
一粒滚圆、滚圆的露珠，像一位少女的明睦纯净的、透明的，也是庄重的。
这般圆！
这般亮！
最难得的，还是它所吐露出来的一股气息一那是带着些微微寒意的、严峻的气息！它是作为秋天遍地金黄的一个陪衬而存在着的，但，绝不是多余的。
它的提醒是那样明确而简练：秋天就要过去了，秋天毕竟会过去的！
这般圆！
这般亮！
那是秋天的“句号”。
髙粱红似火
我从南方来。
我爱南方的秋天遍地都是稻谷--春风、夏雨，以及春夏之交时所刮起的一阵阵黄沙也仿佛都变成了金子……
南方是耀眼的。
北国是火红的。
漫山遍野的高粱，漫山遍野的火把--多么好呀！这泥土中孕育着的生活的色彩！收获的人们，也是在收获火种。
寒冷的北国，怎么能离得开火？
那是融冰的火，化雪的火，开江的火呀！绿色的嫩苗生长着火。
黑色的土地高举着火。
中秋月
一切的形容词都难以准确形容中秋的月亮。
我想起了一幅名为“嫦娥奔月”的玉雕。然而，即使是这白玉雕成的珍品，又怎能面对今夜的明月呢？
中秋月，是大自然的最伟大的雕像杰作。秋风为它扫尽了所有的灰尘。
秋雨为它雕出了神话的线条。
秋色为它镀上了庄重的色彩。
世界上一切的人--高贵的人、聪明的人、富有的人、普通的人、贫穷的人都能看到它，都能从它身上得到安慰和想像。
没有它，恋人的约会还有诗情画意吗？没有它，孩子的眼睛会有那么明亮吗？没有它就没有嫦娥，就没有吴刚，就没有我们现在还经常享受的桂花酒。
美国的登月火箭告诉我们：月亮的表面是荒凉的，没有人烟。
但，月亮的吸引力一点也没有减少。关于月亮的神话永远是迷人的。
月亮，凝聚了那么多、那么久的期待的目光、幻想与智慧。
月亮，因此才是迷人的吗？
月亮是什么？月亮就是明天。
明天是更加迷人的。
走向明天，就是走向月亮……
塞外的小叶杨
小叶杨，你是干枝梅的情人吗？
在塞外的无边无际的风沙中，你总是孤独的，你等待着什么？
金色的叶子像金子一般闪耀，这是你准备送给干枝梅的金色的项链吗？不！这是一顶金色的皇冠，这是大自然的金缕玉衣，也是秋天的最后的亮色……
风沙，真的能将干枝梅与小叶杨永远分开吗？
这风沙中的金色不就是对干枝梅的呼唤吗？
草原上的千枝梅是冰清玉洁的。
山野中的小叶杨是风尘仆仆的。
有一天，千枝梅会摇动着细小的、芬芳的花朵走来，对小叶杨说：让我们一起面对风沙吧！真的，没有没有风沙的世界。
但，一定会有没有风沙的心灵。
枫叶红了
塞外的枫叶红了。
塞外的枫叶要细小得多，但一样是红艳的，挂在树上，像飒飒作响的一面面旗帜。
秋天呀，你的旗帜是鲜红的！在这红色之后，大地很快就要冰封雪冻。
人们又要用厚厚的棉衣包裹自己的心灵。
然而，也会有猜人的足迹，也会有在雪地里奔跑的孩子--他们一定是摘过秋天的枫叶的--他们的心里留下了鲜红的火种--冬天，在他们的身后退却了--沿着雪地中的那一条小路--春天在山泉流水中走来了。
枫叶，你是万紫千红的母亲吗？
一朵遥远的小花
一朵小花，在遥远的山崖上微笑。
春花都是有名的、富贵的，而秋天里的花朵却是爱的精灵。
一位姑娘向着那朵遥远的小花走去。
她在寻找什么？
她一定是在寻找那个曾使她惊喜与不安的玫瑰色的梦--她在寻找爱的道路。
她拒绝了很多春天里的求爱者，宁可走向秋天和冬天。
她奔走在田野上，束在脑后的一束长发，牵动着无数金色的叶片，追随在她身后。
我多么希望自己也是一片叶子。
我并不期待她把头抬起，送我一个吻。
我只是觉得，当她从我的身边经过时，我会重新变绿……
秋天的森林
我多么想走进秋天的森林。
秋天的森林，是一组幅员广大、千姿百态的雕塑群像。
小白桦，身段苗条的小白桦，内心里包含着少女的柔情……
红松树，这是真正的栋梁之材，因为髙大，因为期冀太多，反显得沉默了……
那些刚刚出土的幼树，像孩子一样鲜嫩而胆怯……
走进秋天的森林以后才知道：大森林里，一样是拥挤的。
落叶像地毯一样厚实。
那些枝千像大森林的手，在秋风里挥动着、挥动着--伐木者、斧子和油锯，你们在哪里？
黑色与火焰
枯枝朽木的期待是快快地埋到地下，变成煤，变成火焰……
在这万木争荣的世界里，枯萎的生命是不会得到赞美的。
埋没的种子太多了！新生的幼树太多了！然而，枯枝朽木在秋天里最后的告别，并且欣欣然让落叶、泥土把自己掩埋起来，却又是一次伟大的播种--那是煤的播种，那是火的播种最寻常的无烟煤、褐煤，却有火的品格、火的线条。
火焰，多美的火焰呀！黑色的煤--每一块普普通通的黑色的煤都是火焰的雕像！没有火光的冬天，连人心也会结冰。
秋夜，天上的星星
这是一个微风吹拂的秋夜。
这是一个不会教人感到寒冷的秋夜。
天上--我的视野所及的天上--就那么一朵云，月亮却偏偏躲进去了。
月亮，因为我的灼热的目光，你害羞了吗？星星眨着眼--这秋夜的调皮的眼睛。星星，你在寻找着什么呢？
你是在寻找你的姐妹吗？你是在寻找那些亲望着你的明亮的眸子吗？
互相注视着，便有了桥梁，便会使天上人间的阻隔、距离，变得坦荡而接近。
经历了一个酷热的、多云多雨的夏天，秋夜才显得那样开阔、明净，星星才显得如此直率、多情我望着天上的星星。
我的身边也一定还有寻找星星的眼睛汪秋水似的深深的眼睛……
这是我们地上的星星呀！
1982年10月于张家口、北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