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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蜗牛的壳(3)

其实她对他挺好的,他能感到她的真心,会小心翼翼提醒他不要玩游戏太晚,会细心记下他的口味,他说要吃什么,不论多远多偏,第二天总能在饭桌上看到……除了姐姐,这么多年几乎没人对他这么好过,可越是这样,他越想逃离。

她为什么要这么好,总能让他想起姐姐,所以他对她越来越刻薄,嘴巴越来越坏。牧嵘蹲下来,静静地看着她,他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对她这么恶劣,她却还能没脾气似的,连明天都要走了,现在还守在这儿。

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个浑蛋?浑蛋就该让他自生自灭,对我这么好有什么用!

林微笑太累了,又睡过去。牧嵘去找了条毯子,披在她身上,看她似乎满足地笑了,嘴角一扬,下一秒,手已快于意识,抱起她往她的房间走去。把她放到床上,看她安静的睡颜,他帮她盖好被子,离开前又看了一眼。

其实我不是故意要伤害你,真的。

她还没走,他已经开始怀念起她的好来。

林微笑醒来发现在自己床上,她愣了一会儿就明白,别墅就她和牧嵘,除了他,还有谁。

想不到他也有这么细心的一面,其实她一直觉得牧嵘不坏,虽然他总是装出很坏的样子,嘴巴不饶人,可她还是觉得他是个好人,他打架,喝酒,跳海,伤害的也是自己。

她不懂牧嵘为什么要这么做,大好的青春用来浪费,也无心去了解,她太累了。

林微笑起来收拾行李,环视房间,这无疑是她住过最好的房子,舒适典雅,可就算住了这么久,还是无法习以为常。这个地方太奢华太美丽,与她格格不入,不属于她,她还是回到该属于她的地方。

林微笑给阿信打电话,三言两语尽量平静地把事情解释清楚:“谢谢你,阿信,我很感激你介绍工作给我,但是,我真的做不好。”

电话那头,阿信没说什么,只说让她等一下。

没一会儿,阿信就来了,一来就问:“他呢?”

“在房里,应当睡了吧。”林微笑疲倦地说,闹了一夜,她的眼底全是血丝。

阿信看着她,皱了皱眉,问:“他跟你说,就想试下这个季节的海水冷不冷?”

见她点头,阿信沉默,林微笑说:“对不起。”

如果不是她一时没忍住,也不会闹出这么些事来。

“不关你的事,”阿信摇头,他站起来,“微笑,能陪我到宁静海走走吗?”

两人一起到海滩,阿信沉默,望着深蓝的大海,许久才开口:“这里葬着牧嵘的姐姐。”

22

台风,可怕的台风。

五年前的宁静海,姐姐敌不过弟弟的吵闹,明知有台风,还是带弟弟到海边。

他们跟随经商的父亲来到这里,以前的城市见不到海,爸爸告诉他“咱们家后花园就是一片海,温柔得像小绵羊,叫宁静海”。弟弟满心期待,下飞机就吵着要去,姐姐也没见过台风的可怕,就带着弟弟去了海边。

结果,台风过境,片甲不留,姐姐把弟弟救上岸,却被浪卷走。

弟弟眼睁睁地看着姐姐被卷走,他想去救姐姐,却怎么也动不了,风太大,姐姐把他绑在高处,却来不及绑自己。那一年,他十四岁,他是早产儿,母亲病弱,为了生他,大出血去世。父母感情极好,父亲看到他,便想起早逝的妻子,不常回家,一直在外奔波。

他从小是姐姐带大的,姐姐大他八岁,早熟懂事,走到哪儿都带着他,极为宠溺。从小到大,从没拒绝过他,一次都没有,想不到最后一次,竟为他丧了性命。姐姐走时,才二十二岁,大四,有一个相爱的男友,准备一毕业就结婚。

因为他的不懂事,什么都没了。

后来他被救了,绳子松开,他一头扎进海里,说要去找姐姐。

他不会游泳,被水呛得要死要活,寒意也跟水渗进骨里,深入骨髓。

姐姐最后没找到,连尸首都没有。葬礼上,他哭闹着姐姐还没死,砸花圈,抢遗照,把葬礼弄得一团乱,父亲一巴掌打过去。他父亲本来是走仕途的,赫赫有名的红三代,在那个高官如云的城市也是有头有脸的世家。

因为妻子怀二胎,执意要生下来,他顶着家里的压力,辞掉公职下海经商,没想到妻子难产去世,现在女儿又没了,人前风光的父亲一夜白头,指着他的鼻子骂:“我怎么会把你生下来,害死菀菀还不够,还害死我女儿!该死的是你!是你!”

他站在原地,连哭都不敢哭,看着父亲离开,佝偻着背,像最寻常不过的老人。因为妈妈,他和父亲并不如和姐姐般亲密,但这一刻,他深刻地感受到父亲的恨意,如果没有他,妈妈不会死,姐姐不会死,爸爸说得对,该死的是他。

他变了,自暴自弃,喝酒,赛车,打架,怎么浑蛋怎么活,玩得不能再玩,喝酒喝到胃出血差点死了,没死成。医生说严重的创伤后压力心理障碍,再不治麻烦了,接着被父亲强制送进精神病院住了一段时间。

出院后,还是会打架,可不再往死里玩,人变了,不爱说话,独来独往,一个人上学,一个人吃饭,渐渐习惯什么都一个人。父亲本想把海景别墅卖了,他求父亲别卖,说这里离姐姐近点,怕姐姐回家,找不到家人。

父亲也意识到当初对他说的话太重,但父子俩的关系摆在面前。他习惯一个人,父亲刚想说点温馨的话,儿子就说,“爸爸,我精神病好了,你放心”,眼里的冷漠刺痛了所有人。

他怕了,越是亲密越会互相伤害。父亲鲜少回来,就按时让秘书汇大笔的生活费尽责。他在陌生的城市,什么都有,却又什么都没有。他也不在乎,对谁都漠不关心,除了被葬在宁静海的姐姐。

故事讲完了,林微笑想起,妈妈下葬那天,爸爸愤怒地冲过来,抢过她怀里的遗照,对她怒吼,“别让她捧!她不配”。不配,因为他们都是害死至亲的罪人,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他们都背负一条人命。

宁静海依旧宁静温柔,闪闪发光的深蓝色。

这片海除了永远深蓝,一无所有,不能给人任何安慰。

原来他也没说谎,跳海只是试下这个季节的水冷不冷。

“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所以有时候行为会有些过激,”阿信望着林微笑,“我保证,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他有定期去看心理医生。微笑,你不要走,你现在离开了,又要重新找工作。”

许久,林微笑才抬头:“他真是个傻子,伤害自己就能让姐姐回来吗?”

“不能的呀,”林微笑喃喃自语,转身说,“阿信,你放心,只要他不赶我,我都会留下来的。”

因为他们都是同一种人,满身罪恶,苟活于世。

这个傻子,看着放荡不羁,不过是在掩饰满心的伤痛,他其实对这世界一点都不留恋。

回到别墅,她照常做早餐,去敲牧嵘的门,他没应,林微笑推了进去,他整个人都埋在被窝里,就露出一个脑袋,看来睡得很不安稳,眉皱得紧紧的。她摸了下额头,还好,没什么事,刚起身,手被抓住,后面传来牧嵘闷闷的嗓音。

“你不是要辞职吗?怎么还在?”

林微笑很直接:“阿信跟我说了你姐姐的事。”

被抓住的手臂蓦地一紧,牧嵘的嗓音带着怒气:“所以你可怜我,留下来?”

“可怜?你有什么可怜?”林微笑回过头,“你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可怜。”

“可怜?可怜是大年三十,被赶出家门,因为父母不想让他们感受贫穷的窘迫,是她放弃重点高中,为了奖学金,留在一所三流学校,是她不去高考,去找鹿鹿,结果一无所获。这些都不够,最难受的是她这么拼命想留住妈妈,结果亲手害死她……”

林微笑发现,牧嵘和鹿鹿一样,就是有本事,什么都不做,就能弄得哀鸿遍野,一句话就勾起她的伤心往事。她想不到有一天,她再讲起这些,心情会如此平静,不再咒骂,不再痛恨,只有浓浓的悲哀。她谁也不怪,谁也不恨,只怨自己,为什么要丢了鹿鹿,把好好的一个家弄得家破人亡。

牧嵘慢慢松开手,他发现这个悲伤的女孩眼里空荡荡的,除了悲哀,还是悲哀。

她看着他:“你还觉得我在可怜你吗?牧嵘,你失去姐姐,我却失去了整个家!”

她神经质地笑了:“我留下来,不是同情你,只是觉得我们很相似。牧嵘,我们都是同一种人,那种被诅咒,无论怎么努力,都得不到幸福的人,那种连最亲的人都要一个一个离开,连自己活下来都觉得愧疚的人!”

“这样的我们,何苦互相伤害?”

牧嵘被震惊到了,姐姐去世后,他沉浸在悲伤中,关在壳子里,谁也不想见,说什么也听不进去。他一直觉得他是全世界最不幸的人,老天为了惩罚他,才让他亲眼看着姐姐被海水卷走,直到今天,他才发现,不是只有他不幸。

他望着面前的女孩,没有眼泪,她这么平淡,仿佛讲的是别人的故事,可她的伤痛又是实实在在的,连漂亮的眼睛都被伤痛划得一片疮痍。这样的我们,何苦互相伤害,牧嵘忍不住伸出手,抱住她。

“你叫什么名字?”

“微笑,林微笑。”

“林微笑,为什么你不哭?”

“因为我叫微笑,我只会微笑,不会哭。”

他发誓,这是他听过让人最难过的话。

23

这样一闹,牧嵘对林微笑也和气多了。

他被阿信狠狠骂了一顿,连摩托车都被没收了。不过牧嵘没说什么,就待在家里玩游戏,要么睡觉,不会没事找事,也不会故意欺负林微笑。有时,林微笑早起去贴寻人启事,他还会一起帮忙。

“这是你弟弟?”

“嗯,长得很漂亮吧。”

牧嵘点头,照片上的孩子确实好看,林微笑望着鹿鹿:“知道吗,第一次见到你,我就觉得你们很像。”

牧嵘又看了下照片:“不像!”

“气质像,我弟弟有自闭症,你的感觉给我一样,你们都不要这世界。”

牧嵘沉默,她没说错。他和爸爸的关系从小就不好,除了有血缘,他们根本不像父子。以前姐姐就是他的全部,姐姐走后,也带走他的世界。可他抱住她时,他觉得,他的世界回来了,不再是空无一人,起码还有一个,不会哭的林微笑。

和牧嵘的关系融洽起来,林微笑琢磨着要再找一份工作。牧嵘不故意找麻烦,其实很好打发,贴寻人启事,她可以早点起来,空余的时间,她得多赚点钱,如果钱多了,她可以在报纸登广告什么的。

她把这件事跟阿信和牧嵘说了,两人都不同意,觉得太累了,但又说不过她。

林微笑很快找了份兼职,在餐厅端盘子,是那种最廉价的快餐店,来吃饭的都是外来工,有时候从工地下来,一身泥土,灰头土脸,林微笑却觉得很亲切,他们建设城市,却不属于城市,她也觉得自己不属于这座城市。

便捷的交通,丰富的娱乐,幸福的生活,都不属于她,她就是外来客。

第一天,牧嵘来看她,屈尊纡贵的牧二少对着油腻腻的桌子好像很为难,又装出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很嫌弃地问:“林微笑,你只会找这种看人脸色的工作吗?”

她现在的条件,也就只能找看人脸色的工作。

林微笑故意问:“我在你家给你洗衣做饭,还不是和这里一样,都是看人脸色的工作。”

“这哪儿能一样,”牧嵘特别臭屁地说,“本少爷帅得惊为天人,能让你服侍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份,多赏心悦目身心愉悦的事呀。”

“……”林微笑气结,拿着菜谱,“那少爷要吃点什么?”

牧嵘很新鲜,挑着眉:“随便来一点。”

“那我给您上几盘招牌菜!”

林微笑给他点了爆炒猪肝、清炖小肠、红烧肉。菜一道道上了,牧嵘脸色一点点难看,终于拉下脸,恨恨地说:“林微笑,你这是拐着弯在骂我,这都什么,要把我五脏六腑煮个遍吗,又是爆炒又是红烧?”

林微笑哈哈大笑:“我可什么都没说。”

“别做了,我叫哥给你涨工资。”

“涨工资,我也要找工作,钱嘛,永远不嫌多。”

“林微笑,你怎么这么倔呀?”

牧嵘还要说什么,那边有人叫她,林微笑去忙了。

牧嵘气得不行,她宁愿看这么多人的脸色,也不愿看他一个人的脸色。

他埋了单,气哼哼地走了,又忍不住回头看她忙碌的身影,发现她的背挺得很直,笨蛋!

向世界妥协,低下头会死吗?

没一会儿,他又来了,林微笑忙,也没空招呼他,他就点一杯饮料,看她忙,一动不动。老板奇怪,问他们什么关系,就算是朋友,也不能老占着位置。快餐店桌子不多,都是吃了就走,他这样的钉子户很影响生意的。

林微笑去赶他,牧嵘瞪圆了眼睛:“林微笑,你欺负我!”

“对,我就是欺负你!”

“你——”牧嵘索性走到外面,大声问,“这样不占位置了?”

正是夏天,天气正热,没一会儿,他就被晒得一身汗,却装出无所谓的样子。林微笑哭笑不得,又有些不忍,牧嵘真有些孩子气,第一次在KTV,他说帮她出气,打起架像跟人拼命,在别墅他又坏得令人发指,如今又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林微笑还是忍不住,去隔壁买冷饮,她犹豫了下,拿了个可爱多。她把可爱多给牧嵘,他很惊讶,几乎是受宠若惊:“给我?”

“天这么热,不要等了,快回去吧。”

牧嵘拿着可爱多,露出个笑容,纯粹的,天真的,还有点傻,但特别可爱。

她是小时工,一小时就三块钱,她要打扫别墅给他做饭,一天只能在这工作五个小时,赚十五块,为自己花一毛钱都舍不得,却肯为他买三块五一个的可爱多。他从小泡在蜜罐里长大,什么东西送到他面前,他也眼都不眨,第一次为三块五一个的可爱多感动。

她对他真的挺好的,真好,被人心疼的感觉真好。

牧嵘拿着冰激凌:“好,我不影响你上班,等会儿你下班了,我来接你。”

这儿地段偏,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他不放心。到了下班时间,牧嵘果然来了,越野摩托车被阿信没收了,他现在要么骑单车,要么打的。林微笑坐在单车后座,想,她真幸运,总能遇到好人,先是阿信,又是牧嵘。

第二天,牧嵘下班时间来了,一来,眼睛就亮晶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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