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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黑林鼓声(9)

扎格利顺乔腊的手指一看,果然,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密林丛中隐约看出藏着一个小窝棚。扎格利说:“你没认错吧?”

乔腊咧嘴一笑:“哪儿能啊,这条路我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

扎格利说:“好,你算完成任务了!”乔腊觉出,这话说得阴森森的,好像话里还有话。他扭过头来,想追问一句,突然,他感到左边肋下一疼,紧跟着,全身触电般抖动了一下,两个眼珠立刻从眼眶里凸了出来。他直挺挺地立在那儿,嘴巴张得大大的,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扎格利迅猛出手的一刀,是从乔腊心口上的两根肋骨间剌进去的。这样进刀,被刺的人是绝对发不出半点叫喊声的。这个刀法,是约墨教的。使用这种方法让对手在沉默中丧生,除了训练有素之外,还必须有一把极其锋利的尖刀。

扎格利的刀实在太锋利了,刀尖已经捅进了乔腊的心,痛点还留在肋上。乔腊一对鼓爆的眼珠,似乎已经从眼眶里掉了出来,白亮亮的,像脸上挂了两个元宵。那元宵上各粘了一粒大黑豆,就是眼仁。由于难忍的痛疼,一张脸已经曲扭了,像个老歪瓜似的。因为刀子没拔出来,所以,乔腊的身上一滴血也没淌。这个高大的汉子,在草地上只前后趔趄了几步,就扑通一声,像块门板似的,仰面栽倒了。乔腊死了。

许多问题他还不明白。许多事情他还想弄清楚。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一个不知道杀死过多少人的土匪,就这样糊里糊涂地结束了一生。一生里,他造下多少罪恶。只是在临死前做了一件有用的事,那就是把扎格利送到了目的地。扎格利怎么能让乔腊与庄铁见面呢?所以,乔腊的死,是扎格利早已安排的。扎格利迅速扫了一眼隐在树丛中的小窝棚,没有发现一点被惊动的迹象。他弯下腰,从乔腊身上翻出了窝古力的刻木,攥在手心里,又摸出竹酒筒,打开塞子,将酒撒在乔腊的嘴上和胸口上,自己也足足地喝了一大口,然后,把竹酒筒丢进树丛里。

扎格利抬眼瞅瞅,小窝棚里仍旧没有响动。他揭开乔腊的上衣,将竖在肋上的刀把掩藏在衣服里,然后,一用劲儿,将乔腊大背在背上,让他脸面朝下,把脑袋耷拉在自己的右肩膀上;看看没有什么破绽了,就故意沙沙沙地蹚着地上的落叶,直朝小窝棚走去。

眼瞅着来到了小窝棚面前,只听噌棱一声,从里面闪出个手持短刀的黑脸大汉。扎格利对照果龙描述的,认定此人就是庄铁。他高声叫道:“喂,庄铁老哥,快些闪个道儿,让我进去!”庄铁被叫得一愣,竟来不及打量这个陌生人的模样,糊里糊涂地闪开了道,边闪边问:“这是怎么啦?”

“嗨,因为要打嘎洛,乔腊老弟高兴得多喝了几口,醉迷糊啦!一路说着胡话过来的。快到你窝棚前,一头栽倒在地上起不来啦!”

“哦,哦,”庄铁一面往小窝棚里让扎格利,一面傻里傻气地眨巴着眼儿,歪着头辨认着扑在扎格利背上、耷拉着脑袋的人。一股醉人的酒香直冲他扑来,馋得他直吸溜鼻子。过了一阵,他像刚刚睡醒似的,揉揉眼睛,歪歪脖子,对扎格利道:“嗯,不错,他是乔腊。那你是谁呢?”

“我吗?嗨,咱们哥俩还没照过面呢!”扎格利喷着一嘴的酒气,又装得醉醺醺地瞅了庄铁一眼,“所以你瞅着我眼生,对不?”

边说,他边把背上的乔腊放下来,安置在棚角的干草堆上,让乔腊身子朝里、脸背庄铁侧躺着。看上去,真像酒醉后,昏睡过去一样。

“是啊,眼生。你就报个名吧!”庄铁盯住扎格利上下直看。

扎格利晃悠晃悠身子,似乎是在强忍住酒劲儿,嘴里嘟囔着,抖着手腕,从怀里掏出窝古力的刻木,又抖着手腕,递了过去:“你先传头人的命令吧!传完了,咱们哥俩好好拉扯拉扯!”

庄铁迟疑地接过刻木,仔细一看,可不,正是头人的刻木!

“怎么?让兄弟们五更在林子边集合?”

“哈哈哈!哈哈哈!”扎格利狂笑起来。是一种真正的酒后的狂笑。

庄铁也傻乎乎地随和着打起笑脸。“是啊,五更集合!老哥,要打嘎洛啦!知道不?连勐达一起打!要不头人怎么会高兴得让我们弟兄几个喝烂醉呢?”扎格利知道庄铁心里还犯着嘀咕,故意打出个酒嗝,接着,又摇晃起脑壳,来了个酒后多话,没完没了:“老哥啊,你看,刚才多飘带着那个送口信的半大孩子,找到了头人!你猜怎么着?那鬼娃娃,才刚刚断了奶,就心眼多得像鳞窝啦。他不是跟你们讲,带的是口信吗?哪里是口信呢?他小子鞋坑里塞了一小块木炭!木炭!你知道吗?头人就等这块木炭了!一高兴,头人就摆起了酒。你不是不认识我吗?告诉你靶,我是刚刚投靠咱们头人的,从玛糯山那边来的。你不认识我,可是,乔腊你认识吧?皮落你认识吧?多飘就和你睡一块儿,你更认识吧?”

庄铁说:“认识!认识!哎,多飘怎么没回来呢?”扎格利摇摇大手:“你别打我的岔!听我说嘛!我说完了你再说!你说完了,我又说!嗨,我们坐在一块,你一碗,我一碗;你三碗,我五碗,喝得多飘当时就翻了白眼,倒在地上起不来了。头人本想叫他回来给你传信的,他小子不争气,一头睡过去,打雷都打不醒。皮落也醉倒啦!只剩下我和乔腊是英雄海量啦!头人拉住了我们俩,怕我们都醉了,没人来给你送信了。可你猜怎么着?连乔腊这小子,也有七分迷糊了。可我不知道你住哪儿啊!还非得乔腊来不可。头人怕乔腊万一醉倒在路上,耽误了大事,就让我送他来。谁知道他出门走不多远,就发开酒疯啦,说什么躺在地上也不走啦!我只好背着他走。好在他是酒醉心明白,趴在我背上,念念叨叨的,给我指着路。这不,好不容易找到你啦,他呢,也睡死过去啦!老哥啊,要不是乔腊迷迷糊糊地给我指点路,我今天说什么也找不到你这儿了!啊?你说是不?好家伙,差点把头人的大事给误了!”说着,扎格利又打了个酒嗝,连连摇晃着脑袋,“你呀,老哥,你就快击鼓传令吧!明天,咱们就要拿下嘎洛啦!拿下嘎洛以后,我封你为咱们的头人!我也是咱们的头人!咱们大家都是头人!谁要是不当头人,我就把谁给当肉吃了!哈哈哈!哈哈哈!我就把你们都当酒给喝了!”扑通!

扎格利摔倒在乔腊身边的干草堆上,嘴里嘟嘟囔嚷的,渐渐的,就没了动静。表演得恰到好处。

庄铁傻乎乎地望着两个躺倒在干草堆上的酒气冲天的汉子,又仔细看看手中的刻木。

扎格利滔滔不绝的酒后话,合情合理,天衣无缝;头人的刻木指令,的的确确,货真价实。再想问问呢,他醉倒啦!这一切,不由得庄铁不相信。庄铁愣了一会儿,不再犹豫了。

他把木鼓抱出窝棚,平放在地上,又返回窝棚里,拿起一把两尺长、手腕粗的木鼓棰。

扎格利躺在干草堆上,半眯着眼睛盯住庄铁的一举一动。工夫不大,他就听到了低沉的、但又是浑圆洪亮的木鼓声:嘭嘭嘭嘭嘭嘭嘭先是连敲七下。嘭!嘭!嘭!嘭!嘭!又是单敲五下。

在这寂静的森林里,木鼓声传得很远、很远。木鼓声落了。

扎格利在心里琢磨着,大概,那连续的七下,代表到林边集合吧。那单敲的五下,就是指五更了。

也真奇怪,这么敲一敲,就算传达了命令?听到命令的土匪们,都藏在什么地方呢?他们都能听到木鼓吗?

扎格利正在胡乱猜想,突然,听得不太远的地方,也传来了木鼓声:嘭嘭嘭嘭嘭嘭嘭!先是连响七下。嘭!嘭!嘭!嘭!嘭!后是单响五下。

这一阵鼓声落下去不久,更远的地方,也传来了木鼓声。先是连响七下。后是单响五下。

开始,扎格利还认为那是庄铁的木鼓在幽深的老林里传来的回声。但是,他很快判断出,这不是回声,而是一只木鼓接着一只木鼓,把窝古力的命令不断地往下传。

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嘭!弄不清有多少只木鼓在接连敲响。扎格利明白了,作恶多端的窝古力匪帮是仨一群、两一伙、十个八个为一窝地分散居住在漫无边际的勐那森林里。他们这样一伙一窝地分散居住,一来便于隐蔽,二来也好生活。平时,他们以各自的窝为单位,各自行动,遇到集体行动,或头人有什么话要传的时候,就以鼓声为令。

多飘和庄铁离头人是最近的,所以为传令的第一站。从这里起,一站传一站,一窝传一窝。这是一伙多么难以对付的匪徒啊!对这样散居密林的土匪,剿匪部队如果只简单地采取拉网围剿的方法,开进老林里去搜捕,不但难寻踪影,就是碰上了,他们在暗处,我们在明处,也势必伤亡重大,得不偿失,更谈不上全歼了。

可是现在,命令全部土匪明早在林边集合的鼓声已经敲响!

引匪出林的计划,已经完成了一半!如果后面的事情顺利,那么,明晨,满谷的鸹声,将宣告窝古力匪帮的彻底完蛋!

啊,扎格利不由得激动起来。

那渐渐远去的木鼓声,似乎一阵比一阵擂得更响:嘭嘭嘭嘭嘭嘭嘭!

嘭!嘭!嘭!嘭!嘭!

一声声,擂响在扎格利心头。

这时,庄铁抱着木鼓走回了窝棚。

扎格利急忙闭紧眼皮。

庄铁站在门口,朝躺在干草堆上的两个大汉瞅了一眼,接着,通通通地走进了窝棚。

扎格利的手,偷偷地攥住了枪管。庄铁现在已经是个多余的人了!

可以想象,在五更天的黑洞洞的林子边上,人面对面都看着模糊,谁来,谁没来;缺一个,少两个;先到两个,后到三个的事,是不可避免的。只要鸹声一起,窝古力绝不会因为少去了一两个人而改变行动计划的!

扎格利的枪柄,准备砸开庄铁的脑壳。然后,把庄铁的尸体和乔腊的尸体,拖得远远的掩埋起来。再把窝棚里收拾布置一下,万一有人在天亮前路过这里,让他认为窝棚里的人是外出找吃的去了。做完这一切,扎格利就去追果龙。这就是扎格利下一步的行动方案。正在扎格利暗中盘算的当口,庄铁已经抱着木鼓来到了离他身边不远的地方。

庄铁背对着扎格利,弯下腰去,放下木鼓……扎格利把枪从腰里拔了出来……就在木鼓落地的刹那间,突然,庄铁举起了手中的鼓棰,猛一回手,直朝扎格利的头上打下来。

这一鼓棰,打得实在突然,扎格利哪里躲闪得开?

鼓棰重重地打在扎格利的额头上。扎格利只觉得耳边一声霹雳,眼前一片金星……庄铁为什么突然对扎格利下毒手呢?因为他看见了血!乔腊的血!

本来没有拔出刀来,乔腊的肋下是没有淌血的。但是,经扎格利一背,一走,又一放,插得牢牢的刀,就被碰得松动了,憋得足足的血,开始从刀刃与皮肉之间的小小的缝隙里流淌出来,渐渐地把乔腊身下的干草浸红了一小片。

扎格利脸朝窝棚口躺着,正好背对乔腊,因此,没有发现干草上的血。同时,浓重的酒气又掩盖了血腥,使扎格利本来很灵敏的鼻子嗅不到血腥味。

可是,当庄铁抱着木鼓走回窝棚里来的时候,他第一眼就看见了乔腊身下的血。他的脑袋嗡地一下响了起来,但脸上却不露一点声色。

这个本来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汉子,在突然发现意想不到的突变的一瞬间,却变得异常冷静和狡诈。

他借着放木鼓,装得毫无所知地靠近了扎格利,而紧攥在手里的鼓棰,早已做好了暗算的准备。

暗算成功之后,庄铁可以马上敲起一种固定的信号鼓点,宣告刚才的命令作废。然后,他就去找窝古力,把情况弄个水落石出。

就这样,本来要暗算庄铁的扎格利,却遭到了庄铁的突然袭击!

当庄铁突然袭击扎格利的时候,果龙正在密林中紧紧跟踪着皮落。

沙沙沙,沙沙沙,皮落踩着厚厚的落叶,走过了一个四周布满了野兽蹄印的小水洼。水洼的水,清悠悠的,闪着亮光。窸窸窣窣,窸窸窣窣,皮落蹚着草丛,绕过一棵高杈上架着两个老鸹窝的野枇杷树,树下长了一大窝毒牛肝蕈。

唏哩哗啦,唏哩哗啦,皮落拨开繁茂的枝叶,钻进一片密密的竹林。竹林的边缘,耸立着一棵结满紫果的大树。果龙一眼就认出来,那是一棵令人望而生畏的毒箭木树……走着,走着,突然,皮落隐在一棵大树后面不见了。果龙急忙收住脚,闪到一棵树后。他想起乔腊就是这样突然消失在大树后的,自己贸然上去,险些被乔腊掐死。

怎么,难道皮落也发现了我?德也家乔腊一样躲在树后等我了?

还是他走累了,在树下歇脚呢?

果龙躲在树后,盯住皮落隐身的那棵大树,正在猜想着,忽觉身后有响动。他以为是草丛里爬过了一只穿山甲什么的小动物,扭脸一看,天啊,正碰上反落那闪着凶光的一对冷眼!不容龙果闪身,皮落就猛扑上来,一把抓住果龙的胳膊,使劲朝后一拧,疼得果成一咧嘴:“哎哟!”

“你还叫?你还知道疼?”皮落一面使劲把果龙的胳膊拧得嘎吧响,一面问:“你躲在这儿干什么?啊?”

“哎哟!哎哟!”果龙只觉得胳膊被拧断了似的,疼得他浑身直冒冷汗,“我……我……”

“不说实话,我今天就拧断你的胳膊腿,丢在这里让狼群把你撕吃了!”皮落恶狠狠地叫着,“你以为我不认识你?说!你不在客店烧火煮饭,跑到这儿干什么来了?”

果龙一听,知道皮落认出了自己,就顺水推舟地说:“我出来采荤子,走转了向……”

“哼!采蕈子,采蕈子怎么不带背篓?”

“我……”果龙支吾了。是啊,采蕈子哪有不带背篓的?“采蕈子,你追我干什么?我也成蕈子啦?”说着,哗的一下,皮落掏出短枪,顶上膛火,用枪尖抵着果龙的后脑壳:“你少跟我钻螺丝眼眼,我数三下,你要是不讲实话,我就一枪把你打成个血葫芦!”果龙没吭声。

“一!”

皮落数了起来。

果龙咬紧牙关。他知道,再编别的谎话,也骗不过皮落了。

“二!”

还剩最后一下了。果龙的心里乱了起来:怎么办?

难道就这么死啦?

能活着,当然好。谁不想活着呢?

可是,皮落想知道我追他干什么,我一个字也不能告诉他!

我不说,他就要让我死。好,死就死!死也不说!

手被反拧着,冰凉的枪口顶在后脑壳上。在这样严峻的最后关头,果龙选择了死。

果龙咬紧牙关,在等待皮落数出最后一个数。他几经生死,现在,又面临最后时刻了。正在这时,只听扑的一声,腾空踢来一只大脚,皮落的手枪登时飞上半空,落到两丈远的地方。

紧跟着,两个汉子,一左一右,将皮落牢牢拿住。果龙回头一看,突然出现在面前救了自己的两个汉子,都是高高的个头,黑黑的脸,身着剿匪部队的褪了色的草绿军装。

正在这时,树丛里又走出三个军人。走在前面的一双大眼炯炯闪光。他一面走过来,一面问:“王班长,怎么回事?”拿住皮落的一个大胡子答道:“报告排长,这个土匪正要杀害这个孩子,被我们拿住了,还缴获短枪一支!”

王班长话音未落,皮落突然大声叫了起来:“啊啊!同志,同志,我不是土匪,我是好人!”果龙一听,顿时急红了脸,大声叫道:“他不是好人!他是土匪!是窝古力土匪!”

“孩子,别急!他骗不了我们!”排长笑着摸了摸果龙的脸蛋,“叫你受惊了!我们从玛糯山那边开过来,就是来消灭窝古力匪帮的!”

果龙正要搭话,却不料皮落说:“同志,不错,我是从窝古力那里来。可是,从窝古力那里来的,就一定是死心塌地的土匪吗?”一句话,把大伙都说愣了。皮落边说,边从怀里摸出了一片竹片,递给排长。大家都很惊讶。

皮落说:“我借机会跑出来,就是要给剿匪部队送情报的!”

排长接过竹片,小声念道:“窝古力匪帮要打嘎洛。”

“是啊,他们要打嘎洛。”皮落点点头,十分诚恳地说,“所以,我才借机会跑出来,给你们送情报的。我不能眼瞅着乡亲们受害!”

排长的两眼盯住皮落:“那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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