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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转身

她的世界多么小,可是在他手中却慢慢变得大而宽广,她以为自己是立在他阴影中的一个无足轻重的小棋子,可事实上他双手把她捧到她可以到达的最高处。付出与得到如此不平等,这已经不是什么公平交易,这也不是她能够用所谓的顺他心意地生活下去就能够偿还得了的。而最可怕的结果接踵而来,她终于守不住心防,日月流逝,点滴光阴中渐渐爱上这个男人,一旦沉沦,便从此就要忍受一切的锥心刺骨。

还没来得及回答,顾正荣手机响,他站起身来一边接听一边往候机口走,走了两步又回头看她,“小萌,你一起来。”

“我,我能不能在这里等?”还是有心理障碍,凌小萌退缩。

电话还在他耳边,没有再坚持,顾正荣继续往前走,听了两句表情就变了,眉头紧锁,嘴唇抿成一条缝。

凌小萌虽然没有跟上,但这个时候离他并不远,顾正荣脸上的表情看得清楚,这时只觉得悚然一惊。

顾正荣为人处世都很沉稳,她极少能够看到他脸上变色,竟然一个电话就能让他反应如此强烈,凌小萌当场呆住。

再想上前问,却只见顾正荣匆匆迈步往前,目标明确,顺着那方向看过去,熟悉的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已经从客流中往他的方向过来,别人都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雅思敏却只是斜背了一个随身的小包,麦克还是紧紧抱在手里的,步子迈得很大,看到顾正荣几乎要跑起来。

他们在出口的地方交会,顾正荣先把麦克接过来,然后低头与对双手一得空闲便抱住他胳膊的雅思敏轻声说话。

机场里人来人往,他们三个在一起的的样子除了凌小萌再没有别人注目,可是她却觉得所有喧嚣都瞬间离她远去,耳边嗡嗡作响,仔细听却是一片虚无。自己仿佛呆在一个虚幻的世界里,身边瞬息万千都是空,只有顾正荣那一角牵动一切,就连他低头说话间眉梢的微动都仿佛能够掀起一阵狂风。

小腿碰到冰凉的铁制椅边,凌小萌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在不自觉地后退。身后又有长椅阻拦,退无可退,差点跌坐下去。

空中有声音嘲笑自己,仔细听居然是自己的声音,觉得自己很可笑,这样的反应是什么?妒嫉吗?

两年的心理建设,都抵不过这两天的沦陷速度。她有什么资格妒嫉?只是因为顾正荣的几句话,几个动作?

一边吸气一边跟自己说别这样,别这样,可是寸寸心都是缩着的,她实在抵挡不住,转身就往大门走。

才走两步手机就响,掌心潮湿,她又握得太紧,滑腻腻的好像下一秒就会脱手而出。

是顾正荣的电话,但是她却不知哪里来的力量,居然生平头一次不想接,步子越来越大,她跑到门口的时候看到外面又开始大雨倾盆,雨水太密了,灯光下白雾蒙蒙的感觉,望出去天地都隔着一层纱。

铃声断了又响,她知道自己应该接电话,她也知道顾正荣一定有话对她说,说说白鹤报恩,说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可是她觉得恐惧,她这个时候又不想听了。

白鹤报恩又有什么关系?不是他的孩子又有什么关系?那仍旧是他的妻子和孩子,他们是他要全心照顾的人,而他是他们的天,是他们可以完全信赖和依赖的对象。

雅思敏脸上的张皇失措她看得懂,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当她跑到顾正荣身边抓住他的手臂时,那脸上的表情很明显地安心了许多。

凌小萌想起自己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时刻,彷徨无依,感觉整个世界都没有一个能够让自己安身的角落,周围所有人目光刺骨,唯一能够抓住的只有眼前他伸出的一只手。

她抓住了,然后如他所愿陪伴在他身边,之后的每一天,都在享受这个男人所带来的安全与依靠。这一切说来容易,但是谁都知道这只是林间崎岖小道,死路一条而已。

而她居然可笑地以为,只要自己够清醒,这便是一场公平交易,自己不会爱上他,最后的最后还能够如最初那样,带着完整的自己安静离开。

受人点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留在顾正荣身边是她自己的选择,他从来没有说过要她离开,而她也就这样一日日蒙蔽自己直到今天。

是她太贪心,顾正荣已经给了自己这么多,她竟然还想有所求,还想要更多。不想承认也要承认,刚才那一瞬间,她心中丑恶的念头万千张狂,她想把他拉回自己身边,她想独占这个男人的温柔与照顾,她居然开始有拒绝一切点滴分享的念头,不想他看着别人,不想他的任何一寸皮肤被别人抱住,就算那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和孩子。

而她又凭什么?

混乱的思绪飘扬而过,凌小萌最后对自己冷笑,然后在心里总结。

果然是人心不足,自古亦然!

候机楼出口处停着当天的最后一班机场巴士,行李已经装好,排队的人不多,这时正陆续往上走。

只想着离开,凌小萌也走上车找了个位置坐下来。

她坐的靠窗,眼睛一直望着外面白面筋般下个不停的瓢泼大雨,身边有人在抱怨天气,还有人庆幸刚才飞机降落的时候没有下得这么大。

手机响了两次便不再有动静,她看了一眼屏幕然后将它关掉电源,侧头抵在玻璃让冰凉的温度清醒自己的脑子。

车里冷气充足,开动后转眼玻璃上便蒙上了一层白雾,什么都看不清了,她用手指去抹,抹了几下就有一小块透明出现,但是车已经行在机场环线上,外面灯火遥远,看不清什么,只有玻璃上清楚的映出的她自己的脸。

这样的表情——

她悄无声息地呜咽了一声,然后用手捂住脸,不想再看了。

回到市区以后已经接近半夜,凌小萌走进公寓大楼的时候有片刻踌躇,先四下看了一下有没有熟悉的车子,又仰头仔细看了那个阳台一会,里面当然是漆黑一片,但她反而觉得放心了一点。

一路上想了很多,她对自己说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这么自欺欺人下去了,她对爱情从来都不是渴望,那世间众生都视为恩赐的极乐在她来说犹如毒水,饮鸠止渴而已。

所有的一切都要用百倍的痛苦去偿还,更何况她现在所拥有的还是从别人那里偷来的。自己的百倍痛苦只是自作自受,现在还要加上其他人的,她真是粉身碎骨都不足以偿还。

上楼开门进去整理东西,幸好她的东西一向都收得好,也不多,加起来也不过是简单的两个小包,离开的时候她最后看了一眼自己住了两年的地方,室内空荡,就如同她刚来的那天一样素净。

她想起自己昨天晚上的念头,又觉得自己可笑。这样才是最好的,她就是应该怎样来,然后怎样去。一切维持原样,不要弄乱了镜花水月。

刚要合上门公寓里的电话突然响起,一片寂静中触耳惊心,凌小萌驻足听着,许多遍之后铃声嘎然而止,她开始后退,然后轻轻合门。

还没有完全关上铃声又响,这次真的有不被接听不罢休的架势,凌小萌的手在门的把手上收紧,门已经被带到最后的一条缝,但铃声还在继续,她开始咬牙,然后用最后一点力气把门完全带上了。

带上之后她转头就往电梯走,电梯到一楼,门开处外面有人气喘吁吁往里跑,看到她立刻一把抓住,把她吓得差点尖叫起来。

定神之后才发现抓住自己的竟然是苏凝,手指抖抖地指着她喘气,“小,小萌,总算找到你了。”

“苏凝,你怎么会来?”在不可能的地方看到不可能出现的人物,凌小萌呆了。

“我家老板通知我的地址,叫我立刻赶过来找你,这是你家吗?你大包小包要去哪里?”

“你老板?你老板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追问,问到一半凌小萌又说不下去了。

这就是顾正荣要告诉她的第二件事情吧?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从天而降的好运?她早就应该猜到了。

“你先回答我好不好。”苏凝把她从电梯里拉出来继续问。

看了一眼已经合上的电梯门,凌小萌声音很缓,“没什么啦,我本来是住在这里的,不过现在正要搬家。”

“啊?这么晚你搬家?这里是你一个人住?不是跟男朋友吵架了吧。”苏凝仰望了一下上方,“是不是?如果有人欺负你,我替你出头。”说完就开始握拳头,表情厉害得很。

凌小萌哭笑不得,不过心里突然暖暖的,忍不住拉住苏凝的手,“没有啦,上面没人,是我自己突然决定要搬家。”

“那你搬去哪里?”其实苏凝自己也是至今一头雾水,半夜接到老总的夺命连环call,丢给她一个地址就让她立刻飞扑过来,如果看到凌小萌无论如何都不能放走她。

吓得还以为出了什么惊天大事,赶过来又觉得不对,凌小萌这样子完全就是一个临时决定离家出走的负气小女人嘛,哪里有什么大事发生。

她也有已婚或者未婚和男友同居的朋友发生过这种情况,看出来凌小萌不愿意多说,苏凝又低头看表,这个点了在这里浪费时间也不是办法,她当机立断,“你现在打算去哪里?”

凌小萌想了一下,“去酒店,明天再找房子住下。”

去酒店?苏凝瞪她,还说不是吵架,半夜去酒店的只有吵架吵输的弱势方好不好?否则谁放着好好的家里不待,半夜三更提着行李要搬家的。

算了算了,谁让凌小萌现在是她的宝呢?苏凝伸手接过她的行李包往外走,“这样吧,这个时候你再去找酒店也不方便,我一个人住,家里有两间房,你先到我家睡,其他的事情明天再说。”

说着又仰望了一下上方,眼神充满了好奇。

究竟是谁啊?还能第一时间差使她那位平素架子大得很的老总同志,别告诉她那上面是就是昨天才见过的那位美人,凌小萌给她带来的“惊喜”已经够多了,再这么下去她都要觉得惊恐了。

苏凝住在东区,很小的两室公寓,里面布置得很可爱,跟她在外风风火火的样子完全不符。

虽然可爱,但如果开门就见到草莓状的抱枕各处出现,hellokitty玩具满地飞,第一脚就差点踩到一个小福娃,这样的屋子还是让凌小萌吓了一跳。

弯腰把那只绿色的福娃捡起来,苏凝嘿嘿笑,“不好意思啊,没准备你会来,所以都没有收拾。”

捡完那个福娃她又往里走,一路走一路收拾,苏凝收拾东西的方式很有意思,左手拿一个右手拿一个,第三个腾不出空手了就把之前拿的往旁边一堆,然后继续拿。

这不是就跟没有收拾一样吗?凌小萌在她身后看得黑线条了。

默默在后面跟着收拾,苏凝在小小的客厅里绕了一圈回头,突然呆住了。

把最后一个抱枕整整齐齐码在沙发一角,凌小萌站在沙发边拍拍手,“好了。”

苏凝感动了,跑过去握住凌小萌的手,“小萌,你好神奇哦,你一来我家就大变样了。”

凌小萌嘴角抽了抽,这不是我神奇好不好?明明就是你自己的问题——

虽然已经凌晨都过了,但是苏凝仍旧很精神,死活拖着她聊天,凌小萌原本心事重重,但真的要睡实在也睡不着,所以最后还是拗不过苏凝,两个人在沙发上一人抱着一个草莓抱枕絮絮叨叨。

“小萌,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继续握住凌小萌的手,苏凝语气很诚恳。

啊?她最不擅长就是回答这样的问题,凌小萌无语。

“喂,难道你不相信我?好吧,我这么问,你觉得我对你怎么样?”

“你对我——”想起某日某人把她先两次丢下不管的行为,凌小萌想说实话,但是下一秒苏凝两眼亮光光地看过来,看得她咽了一口口水,“还不错啦。”

“只是还不错啊!”仍旧不满意,苏凝叫起来。

虽然仍旧心事重重,但凌小萌还是被她弄得笑了一下,觉得苏凝真的很像自己当年的同桌,就是自己最羡慕最喜欢的那种性格。

人真是很奇怪的动物,心里再怎么翻江倒海,只要有朋友在自己面前东拉西扯,无论如何都能够一问一答下去,表面还特别正常。

凌小萌就在这一刻开始感谢苏凝,如果没有她,不知道这个时候自己已经胡思乱想到什么地步去了,所以回答的时候也不知不觉诚恳起来,“没有啦,你对我很好,我在上海都没什么朋友,你算第一个。”

“真的?”听完这话倒是苏凝愣住了,不会吧,朋友这种东西,她随手抓来一大把,怎么这个凌小萌方方面面都那么特别,她到底怎么活到今天的?

愣完又觉得感动起来,苏凝大力拍凌小萌的肩膀,“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们来讲心里话,小萌啊,我很羡慕你你知道吗?”

“啊?你羡慕我?”第一句心里话凌小萌就只能反问。

“当然羡慕你。我跟你说良心话啊,设计师那么多,有才华的也不少,可是你以为谁都有机会能够参展的啊?参展也就算了,你知不知道你是我们视觉中国接下来力捧的宣传对象啊?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好机会,你还啊?”

答不上来,凌小萌继续啊?

用手肘支了她一下,苏凝眉毛弯弯,“来,既然是朋友,告诉我你背后到底是哪个通天的人物在撑腰?我很好奇哎。”说完又举起三根手指发誓,“我保证不告诉别人,怎么样?”

到底谁撑腰——

眼前有幻像,是人群里顾正荣淡淡微笑的脸,还有月光下冰凉的手指,柔软的嘴唇缠绵在一起,她总是被动接受,他也总是手势坚定。

少年时,总觉得董亦磊就是自己的天空,后来发现那样的想法有多么可笑。可是顾正荣,虽然她从来都拒绝承认,但是不知不觉之间,他已经默默地撑起了她的整个世界。

她的世界多么小,可是在他手中却慢慢变得大而宽广,她以为自己是立在他阴影中的一个无足轻重的小棋子,可事实上他双手把她捧到她可以到达的最高处。

付出与得到如此不平等,这已经不是什么公平交易,这也不是她能够用所谓的顺他心意地生活下去就能够偿还得了的。而最可怕的结果接踵而来,她终于守不住心防,日月流逝,点滴光阴中渐渐爱上这个男人,一旦沉沦,便从此就要忍受一切的锥心刺骨。

不要,她宁愿自己还是那个埋头在自己角落中的凌小萌,为了自己的梦想小心翼翼地付出努力,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他的安排下被推到巨浪顶端,然后她在浪尖茫然四顾,不知自己该如何回到自己所眷恋的平静港湾。

等来等去没等到回答,苏凝的电话倒是响了,接起来她立刻汇报,“对对,我找到她了。没告诉你?老板,这么晚了我打电话给你不太好吧?”

接完电话苏凝松了口气,然后继续把头凑过来逼问,“你看看,我们老板半夜三更就惦记着你了,他可是出了名的冷血动物,过去我加班加到上吐下泻,他都没有给过我一个关爱的眼神哦。”

还沉浸在幻像中走不出来,凌小萌觉得自己喉咙酸痛,不敢张口,唯恐自己说出来的话会让自己终生后悔。

苏凝电话又响,这次她一边接一边就开始嘀咕,声音都恨恨的,“这么晚了还拼命找我,这也太资本家了吧。”

不过看来资本家的教育工作做得很好,苏凝嘴里虽然这么说手上却仍旧飞快地接了电话,不过接完只“喂”了一声就无语了。

“小萌,这个电话是找你的。”捂着话筒看过来,苏凝表情很奇怪。

“谁?”凌小萌脱口问出来。

苏凝维持着刚才那个奇怪的表情,这时候又慢慢变得有些了悟,好像想说些什么,但是最终没有说出口,只是报了名字,“顾正荣啊。”

默然半晌,凌小萌慢慢把头侧过去看旁边,眼睛张得大,用力想要撑住什么的感觉。

电话那头也沉默,最后还是苏凝忍受不了这种气氛,开口回话,“不好意思啊,小萌好像现在不想听电话。”

说完两边继续沉默,气氛压抑,十几秒钟之后电话突然断了,苏凝长出一口气,赶快把电源切断,想想还是不放心,抖手就把电话塞到包里去。

做完这一切苏凝又看了看凌小萌的表情,接着开始咬嘴唇,皱眉毛,最后双手用力握住凌小萌的肩膀正色开口,“我了解了,小萌,我支持你!”

了解了?支持她?肩膀上力道挺重的,凌小萌看着苏凝脸上的表情一呆。想问她了解了什么?但又觉得到了这个时候无论苏凝在想些什么她都已经没有解释的必要,张了张嘴,最终还是选择沉默。

电话是顾正荣自己按断的,这个时候他正站在套房的盥洗室里,一手撑在大理石的台面上,另一手放下电话就去按胸口。

套房豪华,就算是一个盥洗室也不是简单的全封闭空间,宽大无边的按摩浴缸外侧就是正面的弧形玻璃幕墙,虽然外面是大雨如倾,但隔音好,里面仍旧安静如斯,但一眼望出去夜色如铅般浓重,气压极低。

那种熟悉的无力感又来了,他觉得自己好像立在一个垂直坠落的密封电梯舱里,心脏突然被一股大力揪起,高高悬在半空,无论如何都落不到实处。

不是不想继续等凌小萌接电话,是他不能,感觉很不好,他唯恐那头就算有回音自己也说不出话来。

不过已经知道她现在哪里,接下来一切都可以慢慢来。无力感随着深呼吸慢慢消失,他最后镇定了一下,伸手拿起电话,然后转身往外走。

手刚触到门把手外面就有轻轻的敲门声,雅思敏的声音,“正荣?”

“我来了。”他推门出去,伸手揽了一下她的肩膀,麦克也在旁边,一只手被妈妈紧紧攥在掌心里,表情很困顿。

顾正荣低头看了看表,“都这个时候了,麦克困了吧?雅思敏,要不你让他先进卧室睡一会。”

“不行,麦克要待在我身边。”雅思敏立刻摇头,蹲下来就把麦克紧紧抱在怀里。

“好啦,我在呢,别担心。”揉了揉她的头发,就像小时候常做的那样,顾正荣对她微微笑了一下,然后才开口问,“甲斐呢?”

“在客厅。”听到这个名字雅思敏的表情就有点僵硬,手里抱得更紧。

“我去见他,你要一起吗?”

“嗯,我跟你一起。”想了想又摇头,“不,我跟麦克在一起。”

顾正荣比这个名义上的妹妹年龄大了很多,从小习惯了疼她照顾她,这个时候从心底里怜惜起来,低头抚了抚她和麦克的脸颊,然后指指旁边的卧室门,“这样吧,你和麦克一起去休息,我跟他们谈。”

身后有脚步声,然后两个穿着正式的男人出现在走廊尽头,“顾先生,我们先生在等您,太太还有小少爷能一起过来吗?”

“我太太和孩子都累了,让他们先休息吧,请甲斐先生稍等,我马上过来。”

麦克已经累得头都垂了下来,他伸手去抱,孩子在耳边咕嘟,说的都是瑞典语,“爸爸,我要回家睡觉,什么时候回家?”

顾正荣声音一柔,亲了亲他的小脸蛋然后才回答,“乖,跟妈妈在这里休息一会,醒了爸爸就带你们回家去。”

那两个人站在不远处看着他的动作,都是面无表情。

安顿好一大一小顾正荣才转身往客厅走,这是这个酒店里最好的套房之一,公司专门用来接待跨国公司总裁级以上贵宾,客厅装饰奢华,欧式沙发宽大无边,一个面目威严的老人坐在正当中,身材并不特别高大,但是气势强硬,身边还站着几个男人,全都成了他的背景。

“甲斐先生,让您久等了。”顾正荣用流利的日语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孩子呢?我想再看看他。”没有正面回答顾正荣,甲斐开口第一句就是孩子。

“雅思敏和麦克长途飞行太累了,我已经让他们先休息。”顾正荣在他对面坐下,神态自如地望了一眼卧室门。

“顾先生,你是聪明人,平立过世以后找到一个继承人已经成了我这些年的唯一心愿,我想不用我再多说什么了吧?”

“甲斐先生,我对令郎英年早逝感到遗憾,但我想这是您家族的私事,现在与我谈论这些不太好吧?”

“顾先生,中国人有一句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虽然这里环境不错,但我也不至于无聊到特地跑来看风景的地步。”

看了一眼他身后,顾正荣笑着点头,“我清楚,甲斐先生能够大驾光临这里是我们的荣幸,过去雅思敏在日本曾经受过甲斐先生的照顾,这次既然甲斐先生到了上海,那就让我趁此机会好好招待一下您。”

甲斐冷笑,“不敢当,那时候顾小姐和平立两情相悦,我也很看好他们,把她当作自己的孩子那样,照顾她是应该的。”

“是吗?”顾正荣微笑,然后伸手替他倒茶,“过去的事情了,现在她已经是顾太太。”

“顾太太?据我所知,你们举行婚礼以后在一起的时间不到一年,然后你常驻中国,雅思敏常年待在瑞典,那孩子连中国话都不会说。”

“是,这点我也觉得很抱歉,雅思敏成为我的太太之后相当支持我的事业,我一直都很感激。”

“她真的是你的太太吗?或者我要这么说,那孩子真的是你的吗?”

“甲斐先生,”顾正荣神色一凛,“我一向尊敬您,但是这样的话从您嘴里说出来,恐怕不太妥当吧?”

“不妥当?我在机场第一眼看到那个孩子的时候就觉得事有蹊跷,当年的事情我不管,但如果那孩子是我们甲斐家的血脉,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放手的。”

“您真是会说笑。”顾正荣当着他的面垂下眼看表,送客的姿态明显,“这世上竟然有人跑到一个孩子父亲面前说他的儿子是别人的骨肉,您觉得我会对这样的侮辱无动于衷吗?”

“哼,那孩子就是翻版的平立,现在医学发达,验证孩子身份的途径多得很,你别以为我会被你这样的虚张声势骗过去。”

“甲斐先生,我体谅你的丧子之痛,也体谅你急于想找到继承事业的血脉,但如果因此就胡乱去猜疑别人家的孩子,这就令人无法理解了。”

“无法理解?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可以验证给你看。”

“甲斐先生,这里不是日本,容不得你随心所欲。”这句话已经很有攻击性,但顾正荣并没有变色,只是回报了一声冷笑。

那些站在甲斐身后的男人脸色都变了,倒是甲斐不怒反笑起来,“说得好啊,顾先生,这里不是日本,这里是中国,但是你也不要忘了,你面前站着的是谁?”

“我怎么会不知道?您是甲斐太平卫先生,如雷贯耳。”顾正荣面不改色,回答的声音也很平静。

外面有人敲门,“顾先生,香槟送过来了,我们想问一下还有什么需要吗?”

客厅里沉默了一下,然后甲斐率先站起来,“顾先生,我看这样也不可能有什么结果,我们另找时间正式谈一下如何?”

“甲斐先生,香槟已经来了,您不喝一点吗?”顾正荣没有直接回答,又开始微笑。

甲斐冷笑,然后带着所有人干脆地走了,门口推着餐车的酒店侍应对客人弯腰致意,然后等他们全部消失之后才推着车进来。

这个酒店套房是公司长期定下的,行政楼层,顾正荣来去次数很多,侍应也对他也很熟悉,这时走进套房之后轻声问了一句,“顾先生,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顾正荣微笑,然后给他小费,“我要休息了,你先去吧。”

侍应退了出去,套房里终于安静下来,他往后退了两步,然后坐在自己刚才所坐的地方深呼吸。

卧室门开了,雅思敏轻轻走出来,走到他身边抱住他的手臂,然后把额头抵了上来。

她的惶恐很直接地透过皮肤接触传过来,虽然已经累得不想动弹,但顾正荣还是伸手将她揽紧,低头安慰,“没事的,我保证。”

“哥哥。”不安了一整天,到这个时候仍旧不能完全松懈下来,雅思敏呜咽了。

不知道多久没有听到她这样的叫法了,顾正荣瞬间感觉自己回到了许多年前,那个粉嫩雪白的小女孩总是摇摇摆摆跟在自己身后,一旦受了委屈就扑过来抱住他叫哥哥。

“我不想麦克跟他们走,那个家已经害死了平立,我不想麦克也跟他的爸爸一样命运。”

“我明白,你放心,不会的,麦克一定不会走那条路。”顾正荣低声安抚她,手机在自己的口袋里,这个时候好像是一块沉重的异物咯在皮肤上,他伸手拿出来放到一边,又垂眼看了一会,心里想着凌小萌这时已经睡了吧。

情绪已经稍稍平稳,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雅思敏面露歉意,“怎么办?这次回来是为了解释的,可我真的没想到会那么巧,飞机上遇到甲斐,又让他看到了麦克,现在弄成这样——”

“不急,一样一样来好了,小萌的事情我会处理。”顾正荣收回目光,对她露出一个微笑,“这些年我一直托日本的朋友关注甲斐会的动向,太平卫已经老了,又没有继承人,他的几个侄子都不是省油的灯,我看他自顾不暇,不会在这里逗留太久的。”

“万一他硬是把麦克抢走呢?”又回头去望卧室门,雅思敏双手合抱得更紧。

觉得闷,顾正荣吸气的时候用了些力气,然后轻轻拢了拢手臂,“不用怕,这是在中国,你和麦克就在我身边待一段时间,我会处理的。”

雅思敏的眼睛一直是湿润的,这时候又有泪光浮出来,“对不起,正荣,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总是把事情搞得一团糟,又把你的生活也弄乱了,其实你根本就不该牵扯进来。”

顾正荣微微皱眉,“乱想什么?爸爸妈妈都不在了,我不照顾你谁照顾你?去睡吧,养足精神,早上我送你们回家。”

雅思敏进房睡了,套房中有客卧,顾正荣最终得空躺下来休息。

甲斐的出现,让这些年原本已经渐渐平息的过往再次喧嚣而起,他合着眼睛思索,慢慢迷糊起来,眼前漆黑一片,远处朦胧光影里有熟悉的景象,再往前仔细看,看到的是自己。

也不是现在的自己,样子很小,看上去很陌生,他有些奇怪地思索原因,后来终于想起那个样子的他应该只有八岁,刚刚才到舅父家寄养,很少笑,立在光影中非常沉默的样子,与现在自然是天差的别。

他在心中苦笑,不是都忘了嘛,怎么还记得,还记得那么清楚。

他的亲生父母在他幼年时就在一次车祸里双双丧生,他在亲戚中转手了一圈,最后被送到舅父家寄养。

寄养的生活并不好受,舅母眼神刻薄,表兄更是视他如家中异物,明白父母双亡的那一秒他就已过了懵懂,心里也明白自己的处境,每天都是沉默地埋头于学习。

在学校比较幸福,老师视他为天赋异禀,极力推荐他连续跳了两级,八岁时他已经和十二岁的表兄同班而读,这更添加了表兄的愤怒,每日带着朋友欺他辱他,恨之入骨。

控制不住回忆,眼前又看到幼时的自己立在客厅外默默听着老师与舅父舅母商谈他初中入学的问题,舅母声音鄙夷,“不行,凭什么我儿子只能就近入学,那个在我们家白吃白喝这么久的小东西能读那么好的学校?”

“别人指名要求正荣入学,我知道他是寄养的孩子,所以学校里已经为他申请减免学费了,正荣是个天才,您不要耽误孩子的前途啊。”

“不行,跳级是你们学校的主张我不管,现在居然还要我付额外的学费?跑那么远送他去上学,又不是我的亲生儿子,你好心,要不你把他带回去自己养!”

男孩在门外默不作声地听完,然后转身用最快的速度背起书包就往外跑。

他知道他要跑去哪里,去孤儿院好了,至少能够继续读书。

少时的自己跑得急,差点撞上一辆缓缓停下的车子,车里有人下来,一对夫妻面目和善,那位太太还蹲下来扶他,声音低而且柔,“小弟弟,你没事吧?”

微微笑了,没事了,那是他后来的养父母,顾家数代单传,亲身父母和他们是八杆子打不着的远亲,之前从不知道对方的存在。但是他的养父母结婚多年却没有一儿半女,意外得知他的情况后执意回国寻找,然后领养了他。

那次出走结束在门前,养父母是怎样跟舅父舅母交涉的他一无所知,只是自己的生活从此改变,当天他就和养父母一起回了家,然后没过多久又跟着他们一起去了瑞典,而过去的生活与自己再不相关,仿佛只是年幼时的一场噩梦而已。

只是一场噩梦而已,他后来的生活过得完美,一年后早已被宣告不可能生育的养母居然喜得一女,中年得女,又是意料之外的亲生女儿,顾家夫妻自然是欢喜非常。

他也很高兴,雅思敏比自己小那么多,生得粉嫩可爱,他对这个妹妹一直是珍爱无比。

顾家夫妻虽然对做生意不是很擅长,但好在家底丰厚,他们也很少做冒险投资,一直以来日子都过得安稳,而他成年后也从未想过要继承他们的财产,很早就离开家庭自己生活与工作。

雅思敏小时候活泼开朗,不知为何到了后来却开始叛逆,身上钉钉洞洞,烟酒不离,又喜欢午夜飙车,身边什么鬼样子的朋友都有,全都是一群不知所谓的年轻人。

养父母已经年迈,从小宠惯了女儿,到了这个时候束手无策,他不知道多少次去警局替她担保,带她回家,渐渐对这个妹妹觉得绝望。

但是更大的变故还在后头,雅思敏在一次朋友聚会中认识了甲斐平立,两个人迅速坠入爱河,

甲斐会是日本黑道代表之一,甲斐平立是现任会长甲斐太平卫的独子,这样的背景,养父母当然不可能同意他们的交往,只是没想到雅思敏年少气盛,又为爱疯狂,最后竟跟着甲斐平立偷偷去了日本。

他立刻去日本寻找,但是甲斐会势力很大,他屡次无功而返。后来甲斐平立在一次帮会暗战中被另一个帮派挟持用以威胁太平卫,相持间不幸身亡,差点连雅思敏都性命不保,最后在一次械斗后被警方收容。

那时他已近三十,正要准备到中国任职,由于工作的关系,世界各地朋友很多,包括日本警方的高层也有几个相熟的好友,他们第一时间通知他雅思敏的情况,他又一次飞到日本,看到雅思敏的时候她仍旧惊魂未定,精神状态极差,身上到处有擦伤的痕迹。

心痛之余他立刻申请了国际保护,然后在警方护送下带着雅思敏回国。回国后发现雅思敏已经怀孕,而日本传来的消息,甲斐太平卫痛失独子,这个时候仍旧在寻找儿子临死前带在身边的所有人。

雅思敏执意想要孩子,而他也知道如果被甲斐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绝无好事,因此当机立断与养父母解除了收养关系,然后与她举行婚礼。

接着他就把雅思敏带到中国,八个月后麦克出生,前两年雅思敏仍旧留在他身边,后来日本方面有消息传来,甲斐已经渐渐放弃关注雅思敏的动向,而养父母病危,雅思敏心急之下最后还是带着孩子回到瑞典与父母生活,一直陪伴在他们身边直到父母过世。

关于自己过去的思绪慢慢飘远了,那个孩子早已在光影中消失无踪,而后有前方淡淡的背影出现,不自觉地跟上去,那个背影细而且窄,步子很轻盈,感觉太熟悉了,不用细看都知道,那是凌小萌。

又苦笑了,才分开几个小时而已,她居然已经从现实世界中徘徊到他的梦里,可见自己的执念有多么可怕。

这一切,凌小萌知道了会如何反应?想起她小心翼翼按门锁的样子,他想微笑,又叹息。

初识凌小萌的时候他根本没有让她知道一切的打算,她是那样谨小慎微的一个女孩子,对感情毫无期待,又对一切可能的意外避如蛇蝎。让她知道又如何?一切都不可能改变,无谓得很。

彼时他觉得人与人之间聚散不定,而他身后关系复杂,方方面面都要照顾到,能够相互陪伴一程已经很好,何必要执着太多。

开始的时候他甚至觉得他们相处的方式很好,省却了无聊的追逐游戏,一切公平往来,她得到他的细心照顾,他享受她的安静乖顺。

只是时间流逝,一切原以为的完美,到后来竟然都成了缺憾。

原以为她不求感情很好,到后来却是他受不了她永远的置身事外,原以为她安静被动很好,到后来却是他再也不能忍受她把自己当作一个随时可以丢弃的过客。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别人都能够清楚说出动情瞬间,但他却从来都没办法寻找到。而凌小萌是那样安静的一个女子,如水一般静静流淌在他身边,有时候不仔细几乎注意不到。

但是他忽略了水的力量,天长日久,滴水穿石,等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放不下她的那个时刻,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时间带来改变,改变带来缺憾,缺憾又带来执念,这执念折磨着他,越来越难熬。他也知道这世上所有的东西,越是渴望得到就越是得不到,但那又如何?他爱她,倾力付出,又怎会一无所求?

眼前的影子淡了,渐渐黑暗又笼罩一切,顾正荣这一晚在半睡半醒间想了很多,他有些诧异凌小萌在机场的匆忙逃离,更诧异她居然第一次拒绝他的联系,甚至断然出走。害得他半夜三更只能拜托自己的老朋友,然后跑断了他那位老朋友手下金牌策划的腿。

凌小萌这一次消失得真是决绝,和她过去优柔寡断的形象完全不符。在机场他还顾虑着甲斐一行,那时那刻虽然眼角看到,但并没有出声阻止,后来一切事情纷繁错杂,又有些心急,哪里有时间细想。

现在一切都暂时安静下来,回头再想她今天的表现,他忍不住想叹息。

可是奇妙又矛盾的事情发生了,他从来想到她都是原本微笑,然后叹息,但这一次,他居然是原本叹息,然后开始微笑起来。

一直被苏凝抓着聊到凌晨两点,凌小萌才得以把自己放平在床上休息。其实哪里睡得着,她在陌生的房间里睁着眼睛看天花板,客房里是一张双人床,她最后发现自己习惯性地蜷着身子,仍旧留出了很大的一块空间。

已经用不着了——房间里寂静一片,她又努力想了一下,然后对自己轻声说话,“不后悔,我不后悔。”

可是自己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然后她翻身把自己的脸埋进枕头里,枕套柔软干燥,但眼下阴冷,瞬间濡湿一片。

是很难熬,不过不要紧,她在心里对自己重复,和失去的痛苦相比,放弃不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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