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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丑石(2)

菡子的《黄山小记》,情景交融地描绘了黄山优美而富于诗意的自然景色,为我们舒展开一幅美的生命与自然的画图。作者以诗笔作画笔,化静为动,传神传情,读来令人赞叹和振奋。

丁香花下。

黄秋耘。

今年的暮春和初夏,我是在北京度过的。除了刮风天和阴雨天,我吃过晚饭后就溜达到中山公园去,在紫丁香花丛中消磨掉整个黄昏。一个人安静地坐在公园的长椅子上,让那浓郁的花香弥漫在包围着我的气氛里,沉思着四十多年来像云烟一般的前尘往事。对于一个性情孤僻而心境寂寞的老年人来说,这恐怕是最难得的享受了。

一个熟悉而亲切的面孔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他的年纪和我差不多,是一家有名的出版社的老编辑:“怎么,老王,又是在这儿碰到你,你好像对紫丁香花有点特殊的感情似的。”

“唔,也许,紫丁香花这种淡雅而又有点忧郁的情调适合我的气质。”

“这恐怕不见得是唯一的原因吧!”他狡黠地眨着眼睛,“在你的一生中,说不定有一件不寻常的事情和紫丁香花有点什么关系。比方说,在年轻时候,你是不是认识过一个像紫丁香花一般忧郁的姑娘?”

像我这么一大把年纪,距离“灰飞烟灭”的日子已经不很远,似乎再也没有什么事情需要“保密”了。而且,像这样美好而纯洁的回忆,多让一个朋友知道也未尝不是好事。我们并肩坐在长椅子上。我稍微沉默了一会儿,就开了腔,那位老先生居然全神贯注地在倾听着。

“说起来,这是四十四年前的事了。和我同时代的人也许还会记得,一九三六年三月三十一日,北平的大、中学生在沙滩北大三院开过一个追悼在狱中受刑病死的战友郭清的大会,会后举行抬棺游行。我和六七百个同志参加了这次游行。我们的队伍从北池子走到南池子,就跟上千名反动军警碰上了,他们挥舞着警棍、皮鞭和大刀向游行队伍冲击;而我们却赤手空拳,只能用几根竹竿招架着。经过一场剧烈的搏斗,我们终于被冲散了。当场逮捕了五十多个同志之后,反动军警还穷追着我们,几乎是两三个撵一个。我在前面跑,两个警察在后面追,我后脑勺挨了一个警棍,鲜血渗出了便帽,滴在天蓝色的大褂儿上,前后都有斑斑点点的血迹。幸亏我在大学里是个运动员,终归跑得比他们快些,一眨眼就把他们拉下了一百多米。我窜过几条七枝八叉的胡同,跑进北池子南口的一条小巷里,眼看着有一户人家虚掩着门,我推开门一闪身躲了进去。反手就关上了门。当时我浑身都是污泥和血迹,脸上也是红一块花一块的,不像个人样。院子里收拾得挺干净,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过了半晌,门帘子一掀开,走出来一个很文静的姑娘,小个子,大眼睛,年纪看来还比我小一两岁,大概是个高中学生吧。她看到我这个模样,吓了一跳,但还是很镇定地问我:‘您怎么啦?哪儿受的伤?’”

“‘我是个学生,刚才去参加游行,被警察打伤了。他们要抓我。借您这儿躲一躲,行不行?假如您不同意,我马上就出去。’”

“您不能出去。这个样子出去,岂不是自投罗网!来!让我先给您包扎一下,接着,她把我领进屋里,拿出绷带和药棉,上了药,迅速地用熟练而轻快的手指给我包扎好伤口,用酒精擦干净我的脸孔,关切地问道:‘弄痛了您没有?不难受吗?’”

“我整理整理衣服,站起来:‘不怎么痛啦!我可以走了。’”

“她拦住我:‘不行,您身上有血迹,警察会认出来的,得换上衣服,戴上呢帽!’她从衣柜里拿出一件蓝布大褂儿和一顶旧呢帽,‘是我大哥的,您穿戴上大概还合适,他个子和您差不多。’”

“我一再推辞,她有点生气了:‘唉,您这个人呀,真是个书呆子!生死关头,逃命要紧嘛,还顾得上那么多礼数?’”

“我走出这户人家,回头望一眼门牌号码。靠着蓝布大褂和呢帽的掩护,谁也看不出我是个被打伤的‘逃犯’,拐了个弯,到了骑河楼清华同学会,坐上直开清华园的校车,我就这样安然无恙地脱险了。”

“我养好伤以后,总想着要把蓝布大褂和呢帽还给人家。直接送到她家里去吗?万一出来应门的不是她而是别人,那我该怎么说才好呢?我只好写了一封短信,请她在下一个星期六的傍晚亲自到中山公园今雨轩旁边的紫丁香花丛附近,取回我借去的大褂和呢帽。收信人的姓名只写着‘大小姐’收,落款我没有写,因为那天在匆忙中我们谁都没有请教过彼此的尊姓大名。”

“我们终于在紫丁香花下见面了。她很大方地走到我面前,稍微点点头示意。”

“当时我还是一个十分腼腆的小伙子,我总觉得,随便询问一个不认识的姑娘的姓名或者介绍自己的姓名都是不太庄重的、太唐突的。我只是激动地对她说:‘非常感谢您的帮忙,那一天,要不是换了衣服,我一出门就会被捕的。胡同口有两只穿黑制服的狗在守着呢!’”

“‘别客气!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其实这些旧东西您大可不必还给我。’”

“‘我怕您不好向您的大哥交代!’”

“‘不要紧。他不是经常穿戴的。再说,他和您一样也是个大学生。他是爱国的,不过,没有您那么勇敢。’”

“她将手上的纸包递给我:‘给,这是您那天换下来的布大褂和便帽,上面的血迹我给洗掉了。多可惜,这是志士的鲜血啊!’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当时有一支流行的爱国歌曲《五月的鲜花》,开头有一句歌词:‘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鲜花掩盖着志士的鲜血。’”

“‘其实,您也大可不必还给我。这件血衣,留下来作纪念不是很好吗?’”

“她稚气地笑着说:‘您叫我搁在哪儿呢?假如家里的人问起来,我又该怎么说才好呢?这件事,除了咱俩,现在还没有第三个人知道!我爹是个好人,在中学里教书,他胆子小得要命!假如让他知道了……’”

“她默默地望了我一眼,好像要记住我的容貌似的。但很快就说:‘假如没有什么事,我该走了!’临别时我们轻轻地握了握手,手指尖仅仅接触到对方的手指尖。她走到离开我约莫十多步的地方,迅速地回过头来望了我一眼,好像有点依依惜别的样子。她那轻盈而苗条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苍茫的暮色和茂密的紫丁香花丛里面了。我猛地想跑上前去跟她多说几句话,至少问清楚她的姓名,但我终于痛苦地克制住自己,我不愿意株连她,因为我还随时有被捕的危险。”

“这就是全部事情的经过,要说是‘爱情’吧,恐怕算不上;要说是友谊吧,又和普通的、寻常的友谊不太一样,好像多了一点什么东西—革命的情谊,一种患难与共、信守不渝的革命情谊,这是人世间最值得珍贵的东西。不知怎的,虽然事情已经过去四十多年了,每当我一看到紫丁香花,一闻到紫丁香花的香味,我就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这么一件事,这么一个人,仿佛又看到她那消逝在紫丁香花丛中的身影,仿佛又听到她离去时轻轻的脚步声。”

听完了我的故事,那位老先生无限感慨地说:“在我们一生中,生活有时会像河流一样,和另一条河流遇合了,又分开了,带来了某一种情绪的波流,永远萦绕着我们的心灵……淡淡的,却难忘!唉!怪不得你那样喜欢紫丁香花。不过,你真是个古怪的老头儿,在斑白的头发底下还保持着一个二十岁小伙子般强烈的感情,这样的人是不会幸福的。”

[鉴赏]

黄秋耘(1918~),广东人。作家。多年从事文学编辑工作。著作散文集《丁香花下》、《浮沉》、《往事并不如烟》、《黄秋耘散文选》、《黄秋耘自选集》等。

在《丁香花下》这篇散文中,作者以紫丁香花为线索讲述着一个动人的故事,并以此抒发出淡淡的哀愁和纯洁而真挚的情思。

文章开始写了一个老人在丁香花丛里,在丁香花那淡雅而带有忧郁的氛围中默默沉思着许多年前的如烟往事。老人性情孤僻,心境寂寞,极喜丁香花优雅而令人怅然的情调。但作者写这些绝不仅仅是为了沉溺于这种近乎孤芳自赏的情景中,所以他马上通过与一位老编辑的交谈,交待了他对紫丁香花所独钟的更深沉的原因:丁香花与他年轻时的一次不寻常的经历有关。在一次学潮中,作者被反动军警冲散后逃跑,他受了伤,躲进一户人家,在这家院子里碰到一位文静的姑娘,她并不是那种如丁香花般忧郁的姑娘,相反却是一位镇定而有正义感和同情心的姑娘。她为这个受伤的学生包扎,给他换衣,使这个学生得以安全脱险。这一次的交往很紧张,很匆忙,后来为了还衣,这个学生便约见姑娘,他们不知彼此姓名,但却终于在紫丁香花下相见了。青年学生为了不株连姑娘,竟连姑娘的姓名也没问。这样的相识又分别,既不是爱情,也与普通友谊不同,它是一种人与人之间所潜藏的珍贵的感情,它出于一种救人危难的良知,是人世间非常珍贵的东西。

这样一段不寻常的往事自然会永远萦绕着作者的心灵。人一生中不知与多少人短短一瞥便失之交臂,但只要彼此有过一种朴素而又自然的感情交流,总会在心灵上打下烙印。作者与那位姑娘偶然相识便匆匆别过,但却终生不忘此事,道理或在于此。对姑娘的描写,简洁而明晰。她绝无半点忧郁形容,是位很清纯朴实而且略带雅气的学生,作者与她在紫丁香花下相约作别的情景很有诗意。这种彼此不知姓名、骤然相识便可能永别的事实令人惆怅而略有伤感,这感情与当时弥漫在他们身边的丁香花浓郁的香味交融在一起,情景相融得和谐而美妙,也带点淡淡的怅惘。

整个文章文辞平实,却非常明显地反映出作者内心忧郁而感伤的气质。黄秋耘的文章似乎总是在追忆一种逝去的美,这种情感,虽然也因失落带来了一点点淡淡的衰伤,但是,作者对美好事物的执着眷恋终会感染读者,抚慰读者的心灵。因此,这篇散文读起来极有回味的余地。

天山景物记。

碧野。

朋友,你到过天山吗?天山是我们祖国西北边疆的一条大山脉,连绵几千里,横亘准噶尔盆地和塔里木盆地之间,把广阔的新疆分为南北两半。远望天山,美丽多姿,那长年积雪高插云霄的群峰,像集体起舞时的维吾尔族少女的珠冠,银光闪闪;那富于色彩的连绵不断的山峦,像孔雀开屏,艳丽迷人。

如果你愿意,我陪你进天山去看一看。

雪峰·溪流·森林。

七月间新疆的戈壁滩炎暑逼人,这时最理想的是骑马上天山。新疆北部的伊犁和南部的焉耆都出产良马,不论伊犁的哈萨克马或者焉耆的蒙古马,骑上它爬山就像走平川,又快又稳。

进入天山,戈壁滩上的炎暑就远远地被撇在后边,迎面送来的雪山寒气,立刻使你感到像秋天似的凉爽。蓝天衬着高矗的巨大的雪峰,在太阳下,几块白云在雪峰间投下云影,就像白缎上绣上了几朵银灰的暗花。那融化的雪水从峭壁断崖上飞泻下来,像千百条闪耀的银练。这飞泻下来的雪水,在山脚汇成冲激的溪流,浪花往上抛,形成千万朵盛开的白莲。可是每到水势缓慢的徊水涡,却有鱼儿在跳跃。当这个时候,饮马溪边,你坐在马鞍上就可以俯视那阳光透射到的清澈的水底,在五彩斑烂的水石间,鱼群闪闪的鳞光映着雪水清流,给寂静的天山添上了无限生机。

再往里走,天山越来越显得优美。在那白皑皑的群峰的雪线以下,是蜿蜒无尽的翠绿的原始森林,密密的塔松像撑天的巨伞,重重迭迭的枝丫,只漏下斑斑点点细碎的日影。骑马穿行林中,只听见马蹄溅起漫流在岩石上的水的声音,增添了密林的幽静。在这林海深处,连鸟雀也少飞来,只偶然能听到远处的几声鸟鸣。如果你下马坐在一块岩石上吸烟休息,虽然林外是阳光灿烂,而在这遮住了天日的密林中却闪着你烟头的红火光。从偶然发现的一棵两棵烧焦的枯树看来,这里也许来过辛勤的猎人,在午夜生火宿过营,烤过猎获的野味。这天山上有的是成群的野羊、草鹿、野牛和野骆驼。

如果说进到天山这里还像是秋天,那么再往里走就像是春天了。山色逐渐变得柔嫩,山形也逐渐变得柔和,很有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到凝脂似的感觉。这里溪流缓慢,萦绕着每一个山脚,在轻轻荡漾着的溪流两岸,满是高过马头的野花,红、黄、蓝、白、紫,五彩缤纷,像织不完的织锦那么绵延,像天边的彩霞那么耀眼,像高空的长虹那么绚烂。这密密层层成丈高的野花,朵儿赛八寸的玛瑙盘,瓣心赛巴掌大。马走在花海中,显得格外矫健,人浮在花海上,也显得格外精神。在马上你用不着离鞍,只要稍为伸手就可以满怀捧到你最心爱的大鲜花。

虽然天山这时并不是春天,但是有哪一个春天的花园能比得过这时天山的无边繁花呢?

迷人的夏季牧场。

就在雪的群峰的围绕中,一片奇丽的千里牧场展现在你的眼前。墨绿的原始森林和鲜艳的野花,给这辽阔的千里牧场镶上了双重富丽的花边。牧场上长着一色青翠的酥油草,清清的溪水齐着两岸的草丛在漫流。草原是这样无边的平展,就像风平浪静的海洋。在太阳下,那点点水泡似的蒙古包,闪烁着白光。

当你策马在这千里草原上尽情驰骋的时候,处处可见千百成群的肥壮的羊群,马群和牛群。它们吃了含有乳汁的酥油草,毛色格外发亮,好像每一根毛尖都冒着油星。特别是那些被碧绿的草原衬托得十分清楚的黄牛、花牛、白羊、红羊,在太阳下就像绣在绿色缎面上的彩色图案一样美。

有时候,风从牧群中间送过来银铃似的叮噹声,那是哈萨克牧女们坠满衣角的银饰在风中击响。牧女们骑着骏马,健美的身姿映衬在蓝天、雪山和绿草之间。她们欢笑着跟着嬉逐的马群驰骋,而每当停下来,就轻轻地挥动着牧鞭歌唱她们的爱情。

这雪峰、绿林、繁花围绕着的天山千里牧场,位置在海拔两三千米以上。每当一片乌云飞来,云脚总是扫着草原,洒下阵雨。牧群在雨云中出没,加浓了云意,很难分辨得出哪是云头哪是牧群。而当阵雨过后,雨洗后的草原就变得更加清新碧绿,远看像块巨大的蓝宝石,近看那缀满草尖上的水珠,却又像数不清的金刚钻。

特别诱人的是牧场的黄昏,落日映红周围的雪峰,像云霞那么灿烂。雪峰的红光映射到这辽阔的牧场上,形成一个金碧辉煌的世界,蒙古包、牧群的牧女们,都镀上了一色的玫瑰红。当落日沉没,周围雪峰的红光逐渐消褪,银灰色的暮霭笼罩着草原的时候,你就看见无数点点的红火光,那是牧民们在烧起铜壶准备晚餐。

你用不着客气,任何一个蒙古包都是你的温暖的家。只要你朝火光的地方走去,不论走进哪一家蒙古包,好客的哈萨克牧民都会像对待亲兄弟似的热情地接待你。渴了你可以先喝一盆马奶,饿了有烤羊排,有酸奶疙瘩,有酥油饼,你可以一如哈萨克牧民那样豪情地狂饮大嚼。

当家家蒙古包的吊壶三脚架下的野牛粪只剩下一堆红火烬的时候,夜风就会送来东不拉的弦音和哈萨克牧女们婉转嘹亮的歌声。这是十家八家聚居在一处的牧民们齐集到一家比较大的蒙古包里,欢度一天最后的幸福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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