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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起舞(5)

王小战现在保险公司工作,是个部门经理。丢丢觉得他做保险一定会有非凡的业绩,因为他口才好。他们互留了电话和住址,一周后,王小战就来敲傅家的门了。他一边推销各类保险,一边和丢丢叙旧。傅东山夫妇觉得女儿已到了出嫁的年龄,所以对王小战的招待也就格外热情。他们看着他长大,与他父母相熟,知根知底。刘连枝对女儿说,我看王小战对你挺好,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该处对象了。他们开始约王小战来家吃饭,给他包饺子,炖排骨,蒸包子,他们还背着丢丢,把亲家给会了。两家大人对孩子的相处是满心欢喜,只盼望着他们早一点把婚事定了。丢丢对王小战,虽不反感,可也没特别的好感。她见到他时,从来不会激动。晚上入睡前,也不会想起他。丢丢拿不准主意,就去征求哥哥的意见,那时傅铁已厌倦了街头的烟尘和喧嚣,正准备辞职做生意。他对丢丢说,王小战这人机灵,跟着他一辈子不会受穷。如果你只想过安稳日子,我看他是不错的人选。

丢丢想要的,就是安稳日子。从那以后,她对王小战也就热情一些。两个人常出去看电影,吃饭,逛商场,不知不觉已交往了一年,感情也加深了一些。正当他们要领取结婚证的时候,让丢丢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夏日的一天,王小战的父母去呼兰串亲戚,当夜不归,王小战就留丢丢住在家中。那是个满月的日子,王小战为丢丢脱光了衣服,把她抱在怀里,颤抖着抚摩她。他不断地重复着一句话:“我要了你,就会为你负责的。”他们交融在一起的时候,王小战不停地发出叹息,丢丢还以为他是在为美而叹息呢。

那个夜晚之后,王小战开始疏远丢丢。丢丢打电话约他来家吃饭,他总是找各种借口推脱。有一天,刘连枝忧心忡忡地把丢丢叫到一旁,拐弯抹角地问她,你在跟王小战前,是不是处过朋友?丢丢矢口否认。刘连枝叹息着说:“那怎么小战他妈跟我说,你跟小战不是第一个?小战说你骗了他,他不想娶你了!”丢丢这才明白,王小战是嫌自己不是处女。她冷笑了一声,对母亲说:“我也不想嫁一个卖保险的。万一有一天他没钱了,把我害了骗保也未可知!”

丢丢给王小战打了个电话,说是想见他最后一面。王小战说,不必了吧。丢丢说,我想把你送我的东西还给你。王小战马上说,那好吧。

丢丢把王小战约到夜市。王小战来的时候,丢丢正坐在摊床前吃刀削面。见了他,她从兜里掏出一个红色丝绒袋,将它扔到王小战怀里。那里装着王小战给她买的一副象牙耳环和一只银手镯。王小战收了东西,转身要离开的时候,丢丢伸出一只脚,钩住他的腿,说,别急,我还要给你唱支歌呢。王小战只能趔趄着站住。丢丢放下碗,用筷子敲打着碗沿儿,泼辣地唱着:“猴皮筋,我会跳,男欢女爱我知道。女儿花,开一宵,男儿桨,夜夜摇。”丢丢这一唱,把王小战弄得满面尴尬。摊主笑了,往来的行人也被她逗笑了。丢丢唱完,将腿收回来,王小战获得解放,快步离开了。丢丢笑了几声,从容地吃完那碗面,然后到另一处卖烧烤的摊床要了几串羊肉,喝了一瓶啤酒,摇晃着走出夜市。她不想回家,连穿过三条街,一直走到松花江边。她坐在江岸上,分外委屈,想哭,却哭不出来。不断有行人从她身边经过,她叫住其中一个男人,朝他要了一支烟。那人掏出打火机为她点烟的时候,丢丢问,你结婚了吗?男人点点头。丢丢又问,她跟你时是处女吗?那人很恼火,咔哒一声将打火机弹出的火苗熄灭,掉头而去。丢丢苦笑着,将那支没有点燃的香烟捻碎,撒进江水。松花江在那一刻尝到了烟丝苦涩的气味,就是丢丢给予的。

从那以后,丢丢很少结交男人。那时父母已经退休,家里倾其所有,又东拼西凑了一些钱,帮助傅铁在太古街开了一家经营涂料的小商铺,取名为“傅家店”。傅东山说,虽然他们不是傅振基家的后代,但作为姓“傅”的人能生活在当年的傅家甸,就是一种缘。那时哈尔滨的装修市场尚在初级阶段,涂料取代传统的白石灰粉,让市民们大开眼界,所以傅家店开张的第一年,就收回了成本。傅铁用挣来的第一笔钱,在皇山火葬场买了块墓地,把母亲的骨灰盒从殡仪馆取出,让她入土为安。又将哥哥的坟从小兴安岭迁回哈尔滨,让他魂归故里。两年之后,他扩大了店面,并将经营品种扩展到陶瓷和板材。傅铁摇身一变,成了大老板。等别人醒过神来,纷纷在太古街开设类似的店铺时,傅铁已经赚足了钱,成立了“傅家店装饰有限公司”,从购销到家装,进行一条龙的服务,生意更上一层楼。他拥有了自己的房子和汽车,身边簇拥着漂亮的女孩,春风得意。他每次见到丢丢,总要甩给她一沓钱,说,别弄得灰头土脸的,到斯大林公园走走,看时兴啥,你也买了穿上!道里松花江畔的斯大林公园,其实就是一条沿江的花园长街。它就像天然的“Т”型台,那些穿戴了时髦服饰的女孩子们,最喜欢来这里逛上一圈,风光一下。所以,这里在不经意间也就成了服装的“秀场”。丢丢从不赶时髦,她觉得穿得好不如戴得好,戴得好又不如吃得好,所以哥哥给她的钱,都被她买首饰和享用美食了。

傅东山为儿子骄傲的同时,也为他提心吊胆,总觉得钱多了不是好事情,他劝傅铁见好就收,不要再拓展傅家店的事业了。每天晚上,他都要守在电话机旁,等傅铁的电话。知道儿子平安到家了,他才会安睡。

那一年的秋天,傅铁被人杀死在家中。这是当年轰动道外的一起杀人案。公安局成立了专案组,两个月后,案件告破。杀他的人是生意上的竞争对手,他说傅家店太兴旺了,抢了同行的生意,不把傅铁除掉,别人就很难将事业做大。傅铁离开的那年冬天,傅东山也去了。他们一家,最终在墓园团聚。每到春节,刘连枝带着丢丢给他们上坟的时候,会站在傅东山的墓前说:“你可真有福啊,在哪一世都有老婆和儿女,我可不比你啊。”

傅铁的事情,经由媒体报道后,引来了一对母子。当年傅铁返城时,与他相恋的姑娘已经怀了他的孩子。她爱傅铁,不顾家人反对,固执地把孩子生下来。她从来没有让孩子来认父亲,是怕傅铁留下这孩子,而却不会娶她,她就无依无靠了。现在傅铁去了,她就想让孩子去坟上认爹了。刘连枝那时正不知该如何处理傅铁的遗产,这对母子的出现,让她愁眉顿开。丢丢对母亲说,这女人等到人死了才来认亲,是不是奔钱来的?再说哥哥已经不在了,谁能说清那个男孩是不是他的?刘连枝很少对女儿发脾气,但她那次火了,她大声问丢丢:“能在那个年月养下自己喜欢的人的孩子,悄悄守着孩子过日子,算不算好女人?”丢丢不语,刘连枝又说:“这女人领着孩子一进家门,不用验血,更不用别人说,我就知道是你哥哥的种儿——跟我当年来傅家时见到的傅铁是一个模样啊。”就这样,这个叫王来惠的女人和孩子继承了遗产,留在了哈尔滨。她认刘连枝为干娘,把傅家店关张,开了一家风味小吃店。店名是她摆了酒席,特意请干娘给起的。刘连枝连干了三盅酒后,对王来惠说:“你也看到了,我是个豁唇。从小到大,人家都叫我‘三瓣花’。你要是不嫌弃,这个店就叫这名儿吧。有一天我死了,这名儿还能活着!”

半月楼

丢丢听说齐如云的故事时,母亲正在病危之中,她高烧不退,被不明原因的过敏折磨得如一把干柴,常常昏迷,一直住在重症监护室。有一天她清醒的时候,丢丢为了给她解闷儿,就把齐如云的故事说给她听。丢丢说:“我想认识认识这个人,能在那个年代跟苏联专家跳舞时怀孕的女人,一定很了不起!”刘连枝说:“跳舞时怀孕倒没什么了不起的,了不起的是这女人独自带着个二毛子过了一辈子!你要想认识她,早去的好。到了我们这种年龄的女人,都是开皱了的花,说落就落了。”

丢丢听了母亲的话后,第二天就去拜访齐如云了。她走进一家花店,想给齐如云买束花。站在姹紫嫣红的鲜花前,丢丢一筹莫展。白色的百合花虽然高贵,但它的香气过于浓郁了。玫瑰呢,对于一个一生与爱情擦肩而过的女人来说,又过于绚丽了。康乃馨和菊花被修剪得失却了多半的叶子,没了叶子陪衬的花朵,给人贼头贼脑的感觉。想来想去,丢丢买了紫色的勿忘我和白色的满天星。它们搭配在一起,就像晴朗的夜空中跳跃着的无数银色的星星,有一种静寂而朴素的美。

虽然丢丢经常来到南岗,但对于马家沟河畔的这带上世纪遗留下来的旧房子,她并不知晓。如果说哈尔滨是一本书的话,那么翻到老八杂这一页的时候,其纸页是泛黄的,而且散发着微微的霉味。

丢丢最初踏上老八杂的土地,是个初夏的黄昏。老八杂看上去灰暗、零乱,但却充满了世俗生活的温暖之气,是那么亲切可人,让她有回家的感觉。那些要去夜市出摊的人,看见一个姑娘捧着一束花出现在老八杂,都很诧异。他们打量她的时候,往往还要悄悄咕哝一声:“好长的腿啊,是个跳舞的吧?”丢丢向他们打听齐如云的时候,他们都说:“她家好找,往前走,有座米黄色的小楼,门前长着一大片丁香的人家就是。”

这座米黄色的小楼丢丢一眼就喜欢上了。如果说老八杂的房子是清一色的方脸的话,那么齐如云住的房子就是一张娇媚的狐狸脸,惹人怜爱。

门开着,丢丢在门口跺了跺脚。她的高跟鞋跺在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果然,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从里面迎了出来。

她肤色白皙,略瘦,提着一把丝绸团扇,神色淡然地问丢丢:“你找谁?”丢丢张口结舌地站在那里,一时语塞,只是悄悄打量着齐如云。她上穿一件月白色短衫,下穿一条豆绿色的露膝筒裙,趿拉着一双皮凉鞋,那修长而润泽的腿就像两道闪电,将丢丢眼里积郁着的阴云撕裂了,照散了,让她眼睛发潮。她说:“齐阿姨,我是丢丢啊,我想来看看你。”

齐如云说,正是那句“我是丢丢啊”,让她觉得这个陌生的姑娘与自己相识已久,与自己家有着前世的缘分,才把她让进屋里。

丢丢进了屋子,把那束花递给齐如云的时候,齐耶夫从地窖里走出来。猛然间看见一个人从地下出来,丢丢像是撞见了鬼,吓了一跳。齐耶夫穿着白色背心,咖啡色短裤,捧着几枝丁香。他见了丢丢抖了一下,撂下花,转身上楼了。等他再下来时,已经换上了一条蓝色长裤。事后齐耶夫说,他觉得在一个姑娘面前穿着短裤,像个流氓。

院外的丁香花早就谢了,可齐耶夫从地窖拿出的丁香却依然花色鲜艳。当丢丢惊叫着“这时节怎么还有丁香花啊”的时候,齐如云冲儿子微微笑了一下,齐耶夫羞怯地低下头。原来,春末的时候,齐如云折了几枝盛开的丁香,放进地窖,说是半个月后,如果它的枝叶和花朵还没有蔫,仍是新鲜水灵的,那么齐耶夫将会得到一个姑娘的爱。齐耶夫说,丁香花很娇气,折了的放在水中也明媚不了几日,它在地窖里缺了水又离了土,怎么活?如果半个月后还能看到花朵,他打赌说自己一定能娶九天仙女!

就在那个时刻,丢丢来了。看来冥冥之中,她和丁香花注定要有这场约会,它们都是盛装赴约,而且彼此没有辜负。丢丢被齐耶夫忧郁的神色和飘逸的身形所迷住,而齐耶夫被丢丢落拓不羁的气质深深打动了。

齐耶夫和丢丢的感情发展得很快。初秋的时候,他们已经难舍难分了。齐耶夫以前常常烂醉如泥,现在他滴酒不沾。周末的时候,他会和丢丢一起到医院去陪伴刘连枝。刘连枝对未来的女婿很满意,齐耶夫每次来,她总想挣扎着坐起来。有一天她精神略好一些,对丢丢说:“你命不赖,这个二毛子比王小战好,人长得精神不说,我看他对你很心细,是个知冷知热的人。你们要是结婚生个三毛子,一准漂亮,可惜我没那福气了!”刘连枝的这番话,让丢丢做出了结婚的决定,她想让母亲走的时候能抱上外孙,飞快地和齐耶夫登记了。自从刘连枝住进医院,王来惠就放下三瓣花的生意,一心一意地服侍干娘。丢丢说要结婚,王来惠正好找到了报答他们一家的机会,她说身为干姐姐,丢丢的嫁妆理应由她操办。于是,她出入哈尔滨的各大商场,给丢丢买了全套的金饰品:项链、耳环、戒指、手镯。她说丢丢的腿生得漂亮,适合穿凉鞋,特意在一家首饰加工店给她打了一副金光灿烂的脚链。此外,她还置办了冰箱、彩电、洗衣机、空调等各色家用电器。除了这些,她还买了两套杭州织锦缎子棉被,两条苏绣褥子,两套毛料套装,四条裤子,六条裙子,红黄绿白的夏季皮鞋各一双,棕色和黑色的冬季皮靴各两双,以及脸盆、镜子、肥皂盒、晒衣架、茶具、酒具等物品。虽然丢丢不喜欢金首饰,也不喜欢那些价格不菲却俗气之极的衣物,她还是被王来惠的这片心意所感动。婚事紧锣密鼓地筹备着的时候,刘连枝的病情又加重了,她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这时齐如云跟丢丢提出,她想去医院探望刘连枝。丢丢说,她现在有些不认人了,等她哪天清醒些,您再去吧。一天正午,刘连枝忽然睁开眼睛,疲乏而又充满怜爱地看着丢丢。丢丢赶紧对她说,齐阿姨要来看您,算是会亲家吧,您看行吗?丢丢没有想到,母亲眨了一下眼睛,吃力地抬起胳膊,朝坐在一旁的齐耶夫比画了一下,虚弱而俏皮地说:“我都见了她的果子了,还用得着再看做了这果子的花吗——”她的话不仅把齐耶夫和丢丢逗笑了,她自己也笑了。她实在是没有力气了,这几声笑,耗尽了她最后的气血,她陷入深度昏迷。到了午夜,丢丢发现母亲病床旁的心脏监视器上的那条浪漫的生命波纹,已经如流水一样逝去,代之以一条冷酷的直线,像是一个长长的破折号,要诉说着什么。

刘连枝在世时,曾用玩笑的口吻安排了她的后事:“可别把我埋在你爸旁边。他在那儿有老婆,又有俩儿子,那可是傅家的天下,我去了会受欺负。我留下的钱,够买一块墓地的了。我不愿意待在殡仪馆里,看不到天,憋闷。给我买的墓地不要离你爸近,人家该说我抢她的男人了。可也别太远了,远了连他的咳嗽声都听不到了。我的墓碑,不要刻‘刘连枝’这个名字,要刻就刻‘三瓣花’,我从小就是听着这名儿长大的啊。”

丢丢安葬了母亲后,冬天来了。她给母亲烧完三七后,嫁到半月楼。那年的冬天仿佛是受了冤屈,雪花三天两头就冤魂似地飘来,没完没了。寒冷的气候使蜜月中的他们如胶似漆,缠绵如水,春节时,丢丢怀孕了。齐如云说自己有了孙儿后,有资本去死了。从那以后,她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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