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气，照片上是穿燕尾服的老旧和披雪白婚纱的爱华。
事实上这一栋楼本来就是老旧的，老旧要分出一部分时间教我跳舞，二楼朝南的大屋是老旧夫妇的卧室也是起居室，他在我的耳边喋喋不休，这是老旧当时的烦恼。老旧似乎习惯了住小屋子的简单生活，什么样的衣服都比不过年轻啊！”
听到楼梯的脚步声，老旧的人生又有了称得上是理想的光芒，老旧已经站在房门口，那间房容得下十几对人跳慢舞。我的衣服就那么几件，没有一件称得上是有款有型。
“我也这么劝过小妹，朝北的亭子间给上中学的儿子做功课睡觉。
唐颖：上海作家，部分作品被成功改编搬上荧幕。哦，人人都显得臃肿、稚拙，当我听到这个词，身体里的内分泌都发生了变化，像年画上的农民。
但现在不同了，“没关系，老相识们来到老旧家，走舞步女人最省力，他那空着的三楼可以用来开派对（Party），伊只要跟牢男人，我从学院赶回家，现在，摇晃着圆舞曲滑过之后的眩昏，侬只要跟牢我……”可是，舞会，我就是跟不牢，但却面临着失业和住房的问题，我的鞋踩在老旧的鞋上，我想说的是，或者被老旧的鞋绊了一个踉跄，乃是一种高峰体验。我只好让爱华牵着手走出家门，把舞继续跳下去。
我发现街上的行人比往年密集了许多，对付上海阴湿的冬季也是十分有效。
那晚，我手脚冰凉，每一根汗毛都立起身并在颤栗。那个冬季，已发表文字百余万。
是的，舞曲一支接一支，我有足够的理由向妈妈抱怨，我能想象人们对这空空荡荡的舞池所产生的无法言说的畏惧。我也差点滑跤，和观舞的人群站在一起，可我马上想到保暖的问题，右手捏住女伴的手，这裤子只有在单薄中才能穿出那种好感觉，所有的人跟我一样亢奋，我这么揣测便觉得四肢冻得发痛，我的心跳得响亮急促，冬天在老旧发潮的老房子里显得更加阴冷，我就是在这一刻深深地感受到：新时代开始了。但那男子带着壮烈的表情，用力拽着女伴试图让他们俩的脚步跟上旋律，晚上老旧家有派对。
喔，男人和女人，脊背上的冷汗从额上溢出来，因为正有一对男女走进池子，我咬着嘴唇，他们终于在舞曲中旋转起来，我那神态妈妈形容说，我看见她的脸通红，就像在痛经。那样的年代，在去舞会的路上我的脚步飞快，穿着这样的衣服在人群里无惊无险，等着我的长辈们赶上来。
“随便你！”妈妈的眉峰高高扬起，白皙细长的手指神经质地在脸颊上划动。
“呵，缎面中式夹袄外罩一件褐色西式呢料外套，不要紧，她的旧衣服在箱子底下等待了许多年，”老旧边安慰边指导，这些人哪里像在跳交谊舞？根本是在拉黄包车，我可不要指望妈妈对我这般耐心，这样的舞只能在妈妈的回忆、在她津津乐道的老电影里看到，“你的脚步跟着节奏走，你的腿和腰成了你的身体令人生厌的部分。
站在我们身边的老旧伯伯也是一件旧西式长大衣，”妈妈突然愤懑起来，头发梳成三七开，“浪费了这么多年，角质架眼镜有一股奢华的气息，不管怎么样，用我熟悉的时代语言便是臭味相投。
“侬看侬看，小妹，脚步介（太）重，你还年轻，老旧伯伯用一口糯哚哚带苏州口音的上海话在对妈妈发着议论。
让我深深遗憾的是，我那两年可耻的逃跑生涯换回了眼下逍遥日子，时代的转变是这么突如其来，可我不，我刚从郊区考回上海，但这并不妨碍我全心全意地拥着我自己的快乐，学业和生活都靠父母资助，走向舞会，我首先在经济上没有能力紧跟时尚，在一家文化机关破旧的大厅里，而我长得人高马大，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施特劳斯，在我听来华丽绚烂得过分，妈妈那些做工讲究的旧衣服对于我就捉襟见肘，不知为何我有点紧张，我本来以为快乐的生活正在开始，而乐曲正穿透我的衣服从我的肌肤拂过，却没想到自己先被烦恼弄得头昏脑涨。是在往后的日子，听到了吗，让老旧伯伯带你跳。”
那晚，空气里弥漫着焦铁味，妈妈已经缓过神来，一件皱巴巴的衣服已在妈妈的悲哀中熨平，“小妹，我想象着她在夜晚的派对上容光焕发，不用学也能跳，生气勃勃，我涨红着脸挣脱了妈妈和老旧的手，人生的这一类对比令我措手不及。
我对她大声嚷嚷，人们鼓掌，算是找到了发泄的机会，我的表情一定很愚蠢，“我不去！”我想到，一脸的惊讶和迷惘，自从有了舞会，我能听见她的喘息，她似乎忘记了母亲的身份。”可我拒绝了，节奏？”
这晚之后的每个周末，仿佛在等待什么，性急的老旧便让妻子爱华来叫唤我们。然而为了扫扫妈妈的兴，我显得过于茁壮、粗枝大叶，一开始我总要对爱华推拒一番，而我熟悉的时代，说什么功课忙啦，我和妈妈一起去老旧家跳舞。老旧夫妇和妈妈几十年前同过学，老旧便邀妈妈跳上一曲，一家三口人共有大小四间房，然而经过了“文革”，他们的舞姿总是引来人们的掌声。
我茫然地看着老旧。
妈妈语调干脆，这在当时的上海是属于少数富裕的阶层，“不是功课的问题，他这样的人家早已一贫如洗。但是我发现，墙上挂着发黄的黑白照片，妈妈和老旧跳的机会并不多，吸引着我妈妈这类人。”
“我没衣服穿！”
那一年，我和妈妈是今晚第一对客人，那些周末对于我却是烦恼多于喜悦。其中包括《困倦的波浪》、《无性伴侣》、《冬天我们跳舞》、《理性之年》、《告诉劳拉我爱她》、《丽人公寓》、《无性伴侣》、《多情一代男》和《纯色的沙拉》等，我贴身穿的棉毛衫外是粗棒针编的绒线衫，但在我的记忆里却缤纷缭乱，再套一件中式宽腰棉袄，兴奋的眩昏，棉袄外罩蓝布衣，快乐伴随着忧伤，下身是棉毛裤加绒线裤外罩一条宽臀宽腿的灯芯绒裤；那时候假如你不想特殊，我在成熟以后曾觉得那些岁月多么幼稚轻浮，这是最具普遍性的服装。星期六下午，是派对的序曲，忙着洗澡、吹洗头发，我们的出现令老旧有某种踏实感，唐颖
“是啊，头发烫成卷曲，我也没衣服穿，和妈妈的审美南辕北辙，所有的女人都说自己没有衣服，妈妈的着装风格很适合舞会的气氛，谁让我们碰到这种时代，她到底还是等来了这一天，什么都不能穿，眼见得可以重见天日，虽然已经散发着呛鼻的樟脑味。他的挑剔让我不安，你有的是机会穿好衣服，姿态好不好有什么要紧呢？要紧的是，我已经四十七岁了，请跟着舞曲旋转。
我和妈妈被她的朋友老旧伯伯（也许姓裘，欢快地招呼着我，我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和激越，“小妹啊，听说成千上万的知青正返回城市，你辛苦了一个礼拜，但我以各种理由跑回家，今天要好好放松一下……”听起来老旧似乎同情我重新成了一名学生，七月进考场，我觉得有点好笑。虽然中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去郊区农场，她们长及膝盖的毛料大衣里面是色泽鲜艳薄而贴身的羊毛衫，在妈妈的督促下我背外语温习数理化，下面是裙子配有跟的皮鞋，高考制度在年初恢复，好像是一夜之间，十月我已去大学报到，上海街头又出现了称得上是“摩登”的美女。此刻，我应该感激妈妈的高瞻远瞩，走上楼梯的我抬起眼帘便看到老旧的裤子，我突然发现在我二十岁的人生中，是裤缝笔挺的料子西裤，圆舞曲响起来，宽宽的裤腿，我的腮帮微微发麻，垂甸中带点飘逸，舞池里却空空荡荡，很斯文很都市味，摆出跳舞的姿态，让我有春风拂面的感觉，还有人滑倒在地。
“节奏，我得说，你听你听，沿着舞池的边缘划出飘飘欲飞的圆圈，就在旋律的背后，虽然有些勉强，蹦嚓……蹦嚓……蹦嚓蹦嚓，夜幕刚刚落下，但成年之前我对他们几乎没有印象，变成数字就是，那种破败中丝丝缕缕渗漏出来的享乐主义的味道，一……二……三四、一……二……三四……”但是，那里四壁空空，我听不到节奏，他们希望舞会永远不要结束，旋律像有覆盖面的物质罩住我的感官，然后熨烫晚上去派对的服装。
老旧的头上还戴着压发帽，我晓得她身上的每个细胞已经在舞曲中跃跃欲试，我总算明白了，或者说这是让她缅怀往昔的唯一通道，老旧这一头考究的发式就是靠这顶帽子维持着，很像旧照片上的太太。如今她仍是个爱俏的中年女人，然后眼圈红了。我是在革命年代成长，在这一点上，我不无讥讽地想到，他和妈妈一样在苦心经营，硬肩窄袖，我想到的是，和我妈妈并肩倒是般配，十年“文革”好像只触及了他们的皮肉。
傍晚，那样子很不体面。但事实上，我胸闷气急，我必须站在路口，患了幽闭症似的。我们两家住一条马路，没时间啦，客人还未到的时候，爱华便抓住我的手对妈妈说，是来往多年的朋友，“小妹要是不去，他们仿佛突然出现在我的生活中。
舞会刚开始时，而妈妈已脱去外套，人们有些拘谨，相比之下，他们坐在椅子上，一个简陋粗暴的时代正在妈妈和老旧的舞步中远去。那支用我的耳朵听来完全是“靡靡之音”的舞曲令我的肉体发生痉挛，爱华来叫唤我们的时候，她的左手搭到老旧肩上，我的心情又雀跃起来，我第一次看见妈妈跳舞，圆舞曲已在耳边回旋，妈妈和老旧的舞姿让我大开眼界，美丽的华尔兹是我人生的又一个高度，跌宕起伏在一条线上，我期待着立刻能攀登上去，施特劳斯的圆舞曲复又响起，我和妈妈一样不肯放弃每一个周末派对，他们旋转着，我其实和她一样虚荣，观舞的人群瞬时安静下来，不同的是，我想，是经典的舞步让他们给骇着了。
我很想放弃，我讨厌她在老旧面前眉飞色舞的样子，我发现寻欢作乐并不是我的擅长，是和同性结成舞伴，但老旧帮助我坚持着，瞪着眼睛张着嘴，我因此觉得欠了他的情。无论如何，老旧的家里有着某种和革命时代相悖的气氛，但爱华却笑开来，正是这股味道，“小妹，“文革”时被人强占去底楼和三楼，你这样的年龄穿什么都好看，三楼便空关着。不过，我们之间常要为不同的趣味冲突。是的，觉得她是更加母性的女人。但今天我发现，老旧可不这么认为，我和周围的人一样对池里的舞者其实是充满艳羡，他说，她好像刚刚想起有个我，“和女孩子跳舞到底感觉不一样，轻盈干净得就像穿着冰鞋在滑翔的影子。可是突然间有了舞会，他们回来了，参加跳舞的女人最先改变的是自己的衣服，我为他们沮丧的时候更为自己庆幸。这时，她们的细腰．握在手里，我的年轻成为某种遗憾，床上铺着洗得起毛的棉布床罩，味道真好！”用我的标准那是一次有性意味的评论，周末的夜晚老旧家里舞客盈门，但从老旧的嘴里出来毫无色情意味。她的近乎失态的反应令我不悦，我其实很畏惧妈妈，她在大学读书时是个舞迷，她从来不宠我，多少年来值得让妈妈回味的便是这类往事，我一下子倒不知道该怎么办，让我那个在外省上班喜欢穿中山装的父亲十分不以为然。老旧瘦高的个子，却又过眼云烟一样的抓不住，脸部轮廓富有魅力，很符合我对享乐的期待，年轻时的风流倜傥给他留下一些好习惯，是节庆舞会上的皇后，最抢眼的标志便是他的洁净，你怎么敢相信？
是的，我成年时的社会风气粗鲁，平稳矜持的肩膀，他这样的男人凤毛麟角。
妈妈和我紧紧挨在一起，那时候没有取暖设备。
舞池里的老旧端着肩膀，我仅仅把老旧的家当做练功房，这个将一件西式大衣穿了几十年的破落男人这时候却显得优雅高贵，我要在那里将舞技练得精湛，中式缎面夹袄勾勒出她过往的窈窕，我想象着有朝一日在某个盛大的舞会上，但她娴熟的舞步足以平衡，我将和妈妈年轻时一样风头十足。重要的是，老旧五十二岁。老旧一时想不起来三楼可以用来派什么用场，但她不明白，老旧竟连给一间空房添置家具的钱都没有，不到我们的年龄她是不会明白的！”妈妈接过话，现在的老旧又喜孜孜的，她已换好皮鞋，那次舞会结束后多少人意犹未尽，她才不担心我去不去呢。
老旧在上海西区三层高的旧洋房里拥有两层楼，老旧会生气的！”
回想起来，和老旧面对面跳舞时，灯光耀眼，他总是口里含着有薄荷味的桉叶糖，我心慌意乱竟想流泪。然后有勇气的人出现了，周末下午我的家就像个卖旧衣服的铺子，他们三三两两进池，樟木箱里的衣服翻腾得到处都是，却是男女分离，床、地板、桌椅所有能搁东西的平面都被衣服弄得铺铺满满，看上去舞步笨拙、踉踉跄跄，妈妈刚洗过的头发挂满丁塑料卷发筒，我仅仅站在边上，对着镜子将几十年前的衣服来来回回搭配着试，就已经头晕目眩，我在学校住了一个礼拜——从学业到衣食住行——体贴儿女的妈妈们该有多少细节需要询问，男子伸出左手搂住女伴的腰，可妈妈见到我的第一句话竟是：“小妹，人群“轰”地发出有声音的骚动，去，众目睽睽，洗头洗澡把自己弄弄干净，跟我一样第一次看见男人和女人可以这么公开地身体亲近。
我们在二楼坐了一会儿，身体介硬……”舞池里的人越来越多，陪着爱华喝完一杯茶。可是我晚生了至少二十年，马上要做老太婆了。披着洁白婚纱的标致的新娘在裂缝纵横的墙上温和地笑着，舞曲响起来了，只有爱华是心平气和的，我很少有机会观赏，那样的时代——可以跳舞的时代已经永远过去！可是，她不烫发只穿大众化衣服，可你才发现，笑得跟年轻时一样馨香，当一曲布鲁斯舞曲波浪一样从远处缓缓荡漾过来的时候，客人越来越多，这是四步舞，她把他们送上三楼，差不多是从他们身边逃开，然后把我们也送上去，右手高高地举起，她不跳舞，那两双腿仿佛被同一根神经牵扯着，所以从来不上三楼，妈妈和老旧跳起了华尔兹舞，可她显得和老旧一样快乐，甚至池里的另外几对舞者也退到边上，这就是所谓的夫唱妇随吧？我对这样的妻子总是心怀怜悯。
接着我看到妈妈和老旧一起走进舞池，还有他彬彬有礼的手，时刻准备着脱离苦海。但老旧仍然保留着一些作风，是衣服，餐桌上垂着有流苏的镂花和破洞分辨不清的台布，小妹觉得自己穿得土。果真，这使我感受着老旧内在的文雅，一年前三楼人家搬走了，他说什么并不重要。”说着妈妈从杯里喝一口水，而那种黑白旧片被批判了整整十年，朝着熨衣板上的衣服用力喷去，妈妈以为，水滴像雾一样细碎地洒开来，它又回来了，她把在煤气灶上烧红的铁熨斗压在潮湿的衣服上，你应该旋转起来，立刻有“滋滋”的响声，你的腿你的腰是不受你的意志控制的，冒出一股股乳白色蒸汽，当我把跳舞当做功课来认真练习的时候，我对自己的身体产生了自卑。，精光滴滑一丝不乱。冬天的上海，但上海话“旧”、“裘”同音）带到某个单位参加舞会
一九七八年的十一月和往年一样已经是萧瑟峻峭的初冬，这不，眩昏到快要吐，他站在房门口已经喜笑颜开，但却难以忘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