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一风念大二时，小兰已经升上高三了。自从秦泉搬走之后，小兰似乎很少再有从前那样活泼、快乐的模样。杨祖业说，大概她快考大学了，不敢再撒野了，其实天晓得。虽然小兰天天都盼望秦大哥能再搬回来住，她能再当他的“私人秘书”，可是她却从来不愿在赵一风或哥哥面前提到“秦大哥”三个字。所以日子也就在各人忙碌中过得很快。
这一阵子正是学校系际篮球赛的日子。赵一风是系队队长，在连胜两场之后，他们遇到了物理系。这一战是决定性的一战，所以双方都很卖力地打着。物理系的个子都很高大，赵一风虽然高，但体重不够。当比数是二十四比二十四第十度平手之后，赵一风跳起来抓一个防守的篮板，被对方用手肘顶了一下，整个人便摔了下来，扭伤了足踝，痛得直喊换人。当他被换下来时，旁边有人递了一条毛巾过来，他接过来便猛擦着汗，不经意地抬起头来，竟然接触到一对很摄人心魄的眼睛，是吴霜。
咳，真是奇迹，天大的奇迹！吴霜竟会出现在这种场合。她竟会来替系队加油！这将是小鱼她们的头条新闻了。赵一风用充满疑惑的眼光看她：“咦，今天你怎么有空来看球赛呢？”“喔，不，”她的呼吸还不太均匀，苍白的脸上，泛出一丝红晕，“我不是来看球赛的，我是来找你的。他们告诉我说你在球场打球，所以我才赶来。”“找我？有什么要紧的事吗？”赵一风揉着碰伤的脚踝。场内战况越来越激烈，输了四分。“其实也没什么，是我个人的一点私事。”“……”赵一风看着她，脑筋很快地闪过好几个可能性：想向我借笔记？不对，她的笔记比我抄得好。那么想约我看电影？算了，别胡思乱想了，人家大小姐，怎么会自动约你去看电影？那么……于是他莫名其妙地笑了。--“追平手了！追平手了！”拉拉队大叫。“你笑什么？”吴霜也笑着问他。“没，没什么，我是笑追平手了。”“我先问你，你晚上有没有空？”红晕褪去后，她变得有些调皮了起来。--“赢了，赢了两分！”拉拉队跳了起来。“这……”赵一风这一惊可非同小可。莫非这位高不可攀的富家千金真的自动约我了？可是小鱼她们不是说她有个化工系的男朋友吗？莫非是吹了？不管怎样，至少在顷刻间，他的足踝似乎比较不痛了。
“事情是这样的：我有个弟弟今年考大学，想请个家教，我想了很久，觉得你很适合，所以……”--“又输了！糟了，误传，快攻，两分，输四分了！”“喔……”赵一风心里的温度计陡然往下降，降到零下去了,“原来如此。”带着几许“失望”。不过赵一风继而一想，也许这是吴霜找机会接近我呢。对啦，就是这么回事。
于是赵一风下了“结论”后便显得很愉快（男孩子常常会自作多情的）。他重新打量了眼前这个“冰霜美人”。她站在那里，像一朵睡莲在月光下的银湖中冉冉开放，在那一刹那间，他想起陈西山所说的“气质”和“灵性”。现在终于能体会了，究竟他也成了“过来人”了。--“又追平手了！截球！抄球！对！远射！两分！又赢了！”
突然，他为自己的失态连忙掩饰：“时间是有的，不过我倒有一点想请教，你为什么会找我？我的功课在班上并非很好，你大可找别人啊？你不怕我误人子弟吗？”“功课好是一回事，有真才实学又是一回事，虽然我和你不熟，但是我可以凭直觉判断。”吴霜似乎很肯定地说。“直觉？”赵一风觉得很有趣，难道她也相信“直觉”,像他当初“直觉”吴霜很不错一样？
他又笑了：“吴霜，老实说，我一直以为像你这样的女孩子，一定很讨厌我这种Type的男孩子--喜欢出风头、当领导人物、打球。我给你的印象应该是轻浮、不实际、无知而没有深度才对啊！”“为什么要这么说？有些人说话可以说得天花乱坠，但是除了暴露自己没有水平外，只有惹人一笑！也有的人整天不讲一句话，看起来颇有深度，其实明眼人一看便知他也不过草包一个。所以有没有深度并不在于这个人使用何种方式来表达自己。难道说外向、活泼的人就缺乏深度，是轻浮；而深沉、内向的人就表示水平高？这根本是两回事嘛！”
“天哪！”赵一风在心里暗暗吃了一惊，想不到这位冰霜美人的见解还很独到呢。反正，她一定有点喜欢我了。赵一风在心里这样想，很有把握似的。--“哔--时间到了，赢了！赢了！”人影晃动、跳跃！“就这么决定了。”吴霜看了看表，似乎还有其他事情要赶着办，匆匆写下了地址：“一星期三次，待遇一千元。看在同学的面子上，就请帮这个忙吧。”“Allright！”虽然听起来，吴霜的口气有些命令式，但是却也很干脆。所以他也这么爽快地答应下来。
但是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那么容易就答应了这个全班“人神共愤”的女孩子。回到家里，赵一风连忙把这消息告诉杨祖业，杨祖业拍着他肩膀开玩笑说：“好家伙，替董事长的儿子补习，又得美人青睐，岂不人财两得？哈哈，Congratulations！”“你扯到哪里去了，满脑子打的经济算盘，真不愧为经济系的高才生！我现在只不过是拿人家薪水的家庭老师，如果我不是有利用价值的话，吴霜说不定连正眼都不瞧我一下呢。”
赵一风口里虽然这么说，心里却也飘飘然，就好像真的“前程似锦”了起来。“你不但有利用价值，而且利用完了还有剩余价值，那就是当--当当当--”杨祖业用手勾着赵一风的肩膀，摆出一副新郎新娘步入礼堂的模样，口里哼着结婚进行曲。不巧小兰刚好闯了进来，看见哥哥的怪模样，笑得眼泪都掉了出来，连忙问是怎么回事。知道以后，就神秘地对赵一风眨眨眼：“赵大哥，小心啰，这可能是一段Lovestory的开始哩。”
被杨家兄妹你一句我一句，黑的也变白的。那天晚上他真的做了一个很美的梦。梦里吴霜披着白纱，他牵着她的手走向地毯的那一端，旁边杨祖业在当当当当地哼着结婚进行曲，小兰也乐得拍手大笑，那情景好像是小孩在办家家酒。第二天一觉醒来，想起昨夜的梦，忍不住拍拍自己的后脑，摇摇头骂了两个字：“荒唐！”星期二的晚上，他按着吴霜给他的地址找去。在赵一风的想象里，吴霜应该是住在一幢花园洋房里，花园里有几只恶犬，外面排了几辆豪华的轿车，而吴霜正在里面弹着钢琴。
可是按着地址找，越找巷子越窄，越窄就越纳闷，终于在一个死巷子找到了那个地址，他犹豫了一下，不管他，先按了铃再说。来开门的不是用人，是吴霜：“嗨，你真准时。”“第一天报到，当然不敢怠慢，以后可就不敢保证啰。”赵一风笑着说，他低着头开始打量这四周的环境。一间很窄、屋檐很低的日式房子，摆了两张小桌子，两把陈旧的藤椅。其中一张桌子上陈列了一排很整齐的书，看上去都很熟悉，一定是吴霜的。另一张桌子边，坐着一个大男孩，穿着卡其制服，低着头在念书，看见赵一风进来，便抬起头来，一张很清秀的面庞呈现在赵一风眼前--和他姊姊长得像极了。不过这种脸还是长在女孩脸上比较适合，长在男孩脸上虽然可以算是美男子，但缺乏了那一点味道。
“他叫吴强，你叫他小强好了。小强，这是赵老师。”吴霜倒了一杯开水：“很抱歉，只有开水招待。”“自己同学，客气反而见外了。”赵一风接过了杯子，心里的一个结却无法打开，吴霜怎么看都不像是住这种房子的人，但是又不便多问，于是便坐在小强旁边，翻翻小强桌上的东华本数学。“考哪一组？”“甲组。”吴霜这时穿上了鞋子，提起了皮包：“赵一风，我有事先走了，一切就拜托你啦。”还没等赵一风说话，吴霜的身影一闪，便消失在门外一片漆黑中了。赵一风看了一眼小强，故意装出轻松的口吻问：“你姊姊有约会啊？”小强摇摇头，没说话。赵一风想了想，就开始上课。小强领悟力很强，稍一提示就懂了。所以教起来也很轻松，九点钟准时下课。满怀一肚子的疑问回到家里，杨家兄妹迫不及待地在门口接他，想听听这个“人财两得”的爱情故事第一章。
结果这个故事的第一章是：赵一风耸耸肩，两手一摊，摇摇头，苦笑。后来他仍然按时去，但是每回吴霜都不在家。他实在不懂吴霜哪来的这么多“应酬”。于是他便想办法“套”小强吐露一些，小强却守口如瓶。于是赵一风就懒得再多问了，反正按时来教，按时领薪水就好了，干嘛管别人的私事？只是来了这么多次，竟然毫无机会接近吴霜，根本和没来她家以前一样，毫无“进展”。
这倒是赵一风当初没料到的。当然，赵一风不是那种想靠裙带关系的男孩子，但无可讳言的，他对吴霜已经产生了一种相当奇妙的感觉：想接近她，又不愿主动接近她。最近忙着期中考，赵一风好久都没去看秦泉了。这一个礼拜天一大早就骑个车子往木栅去，想问问他最近有没有新的创作，顺便和他聊聊他对“冰霜美人”的疑惑。可是当他到了秦泉的住处时，和秦泉一起住的萧志彬却带给他一个很坏的消息：“秦泉的父亲在三天前去世，秦泉前天收到电报就连夜赶回嘉义奔丧去了。”
这个消息像一记闷雷般劈在赵一风脸上，他站在那里默然了许久。他很清楚秦泉的父亲在秦泉心目中的角色--秦伯伯刚退休不到三个月，曾经坐过牢，罪名是家中藏有一些有关社会主义的书籍，在授课时提到马克思主义并没有用批判的口气--这些都成为别人检举他的证据。秦泉曾经给他看过一些很陈旧的书，其中有克鲁泡特金的《面包与自由》。
秦泉告诉他，爸爸出狱时还一直有人跟踪，所以心情相当郁闷。赵一风匆匆告别了萧志彬，便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杨祖业和小兰。小兰听到这个消息后，呆呆地站在那里，忽然她掏出了手帕嘤嘤地饮泣了起来，杨祖业伸出一只手扶着小兰，口里喃喃地说：“没想到，真没想到。”赵一风和杨祖业分别寄了一封慰问信和奠仪到嘉义去，小兰虽然没写信，但是她难过之情，赵一风和杨祖业都看得出来。这几天她连饭都有点吃不下，晚上写功课时也神情恍惚，不知道她在想着什么。一星期后，秦泉的手臂上挂着一块麻布回到了木栅。看起来，他整个人瘦了一圈。
回来后，除了偶尔去上上课外，剩下的时间他便徘徊在道南桥上，看醉梦溪的溪水，看修长的竹子映在溪中的倒影，看姜花在风中翻滚着白浪。他感到疲倦不堪，心灵空虚极了。父亲的死，对他而言，像是一本翻到最后一页又厚又扎实的线装书；那令人冷彻心骨的棺材，便是那泛着黄斑的封底。陈旧古老的色泽，枯萎死亡的色彩。
他一直不敢回想这几天连夜南下奔丧的情景。那两个纸扎像酒缸的白色大灯笼，在鬼气森森的孤灯夜雨下飘摇着，他守着那个他一直称呼他为“老爸”的冰冷死尸，才第一次深深体验“老爸”的生命是如何在重重挫折下卑微地结束的。他一直到退休之后才获得没人跟踪的自由，这样的自由才不满三个月，他就挥挥衣袖，一口气也来不及叹地走了。
他是骑脚踏车时被一辆卡车从后面撞翻的。在断气的那一瞬间，老爸心里在想什么？有怨吗？还是无奈？过去他一直认为老爸是一颗压不扁的铜豆，事实上，铜豆垮了，彻底地扁在车轮下了。他已无心去过问绿叶何时飘零、花草何时消长，他觉得这些对他已失去意义。
远处三五群夹着洋装书的学生走过，不时传来阵阵嬉笑声。你们笑什么？你们笑什么？秦泉莫名其妙地发怒起来：你们除了浑浑噩噩在醉梦溪畔飘荡外，还会做什么？还能做什么？他平日最看不惯的就是有一些人像浮萍一样，在醉梦溪畔飘啊飘的，好像人活着就是这样飘啊飘。但是，秦泉，你现在不也是像失去了根的浮萍吗？你不也是失去了努力的方向了吗？你有什么资格指责别人？想到这里他不免垂头丧气起来。
他忽然感到身边有个人，但是他连抬头看他的力气都没有，可是那个人却先开口了：“喂，还认识我吧？”秦泉猛一抬头，一个女孩穿着粉红色的上衣、白色褶裙，看起来像一朵云彩。她的脸上还是那调皮的笑，一丝也没改变，依旧那样熟悉，依旧那样令人难以忘怀，那是在一般大学女孩脸上所找不到的一种痴傻的稚气。“是你，小兰？”
秦泉脱口而出。“秦大哥，我知道你内心难过。我……我希望你能搬回去和赵大哥一起住。也许心情会开朗些。秦伯伯在天之灵，一定不希望看见你这副沮丧的样子，你应当振作起来，搬回去后，我一定不会惹你生气的。”于是秦泉又想起上回那件事，有点赧然：“别再提上回那件事了。”
小兰抓着秦泉的袖子摇着：“只要你答应我搬回去，我们就忘记过去的不愉快，一切重新开始好吗？”秦泉那悒郁的眼光接触到小兰那对无邪的大眼睛，在那两潭清澈见底的湖水中，他可以感到仿佛有清晨花瓣上的露珠，流梭着永恒不变的晶莹和亮丽。
他深深叹口气，眼睛透出感激的光芒，然后点了点头。“你答应了？哇，好棒！走，我帮你去整理行李，现在就走。”小兰好兴奋，脸蛋红红的，“不过，我最近正准备联考，恐怕暂时要向你请两个月的假。”“请假？”秦泉有些不懂。“私人秘书啊！”“喔！原来如此。”秦泉笑了。脸上的云翳在那一笑间给拨开了。这是他这一个多星期以来第一次露出笑容。他像抓住了一些什么似的--就在小兰眼眶中的露光中找到的。他忽然觉得今天醉梦溪畔的竹子和姜花很动人，比往日都动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