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多少刺，为向往你的芬芳；
你的一朵花，要给我多少创伤。
——佚名·《咏玫瑰》
昏暗的小屋里，唐子萱端坐桌前，铺开白纸，开始给罗茜如回信。独处一室是思想最活跃的时候，抑郁寡欢和孤寂便会趁势卷土重来。最近回忆最多的是那个决定他命运的秋天里的一番慷慨陈辞，他第一次骄傲地把自己比作伟大的贝多芬，毫不客气地痛斥和抛弃了——至少他这么认为——那个养尊处优、后颈窝里长着一砣肥肉自称是他生身父亲的男人，那一刻情感的发泄真是痛快淋漓呀！他至今还清晰地记得当时的情形，记得自己说过那番激愤的言辞过后，是怎样的一个昂首挺胸走出了冯宅！——时至今日，他对谁也没有提起过那天发生的事情，也不敢告诉他的母亲，唯恐母亲伤感，抑或为了儿子的前途做出什么丢人现眼乞求于人的事来。是呀，紧接着遭到的报复不是已经出现了么！可在母亲面前，他还要装作一副挺有出息的、快乐的模样。他不敢正视那双饱含沧桑又充满希冀的眼神，灵魂被鞭笞的负疚感都让他无法去坦然面对；他不是从小就发过誓要让父母过上好日子吗？可是捷径呢，捷径被他断然斩断了。说白了，灵魂上的负疚感充其量不过是一种对现实的无奈，好在那些伤感只是偶尔钻出来骚扰他一下罢了，他正在努力适应农村基层工作，惟一让他苦闷的是爱情上的打击，远比肉体上的磨难更为残忍！他在盛满墨汁的石砚盘里久久舔着毛笔，笔毫汲饱墨汁又被主人烦躁地舔滤掉；落笔之前，他想理顺杂乱的思绪，让那些搅得他一刻也不得安宁的左奔右突的各种欲念平静一些。
他就这么挺直腰板呆坐着，双眼茫然瞧着窗外。乡村管理区通常是基层三级行政机构的第二级，权力仅仅高于农村生产大队。上紫溪管理区成立之初，买下了一家单位空闲不用的两排旧仓库，略加改造形成一个院落。唐子萱的宿舍在后排西头最末尾一间。屋后是蜿蜒流经小街的紫溪河，清粼粼的河水在夕阳下闪耀着一片碎金烁银的亮点，河对岸是一大片正在扬穗灌浆的稻田，翡翠茵绿的谷穗儿犹如在大地铺绣了一层色彩鲜亮的锦绒地毯；再远处的坡岗地芝麻沉甸甸地满含了碎玉的颗粒，斜阳里一片氤氲葱笼；有一层薄暮的烟霭从二、三里外山丘脚下竹林子老槐树林子间弥漫升腾，搅和着乳白色的炊烟缭绕在村庄上空。
乡村优美的晚景并没有引起他的兴趣。
“我们传奇式的见了面，”他让自己沉醉在那个冬日里，回味无果的苦涩。“在那突如其来的场面中，我几乎失掉理智。茜如，你的形象闯入我的脑海，这是经常的。当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站在我的眼前时，我是多么的慌乱啦。生活无情地将我们隔开，在我们身上刻下了道道伤痕，我们虽然分道扬镳，各走各的路，无时无刻不在回忆原来的艰苦旅程。这旅程浸透了泪水，这旅程充满了人生的悲欢。……”他带着忧愤，痛苦地对自己说：“是的，她肯定是厌倦了那个花花公子，转而追思他人了。她需要拿别人的感情去填补婚后的寂寥。咄！她在玩弄一个她压根儿都瞧不起的男人的感情！”这么想着，拿出罗茜如写来的信重读了一遍，然后提笔写道：
来信已经收到。我本不当回信，但转念一想，我们至少同窗共读；再者，一个迂讷、贫困、潦倒的人，竟然会有一个才华出众的同学过问、垂顾，内心溢满谢意，这样想，顾虑也就少了。被发落到山里后，日子是难熬的。因为这种遭遇在我已不止一次，且过去的很多创伤比今天还惨重呢，不是同样忍受了么，呶，别人能过我也能过，只不过比别人过得惨淡孤独些罢了。生活中总少不了宠儿、弃儿，弃儿尽管感愤自己境遇的不公，可他们往往是有忍性的。列宁流放过西伯利亚、韩信受过胯下之辱、百里溪困于槽枥之间、曹雪芹举家食粥，况我等鼠辈呢！
我压根儿没想到过自己会搞行政，做农村工作。用非所学、所爱、所专。时间流逝在田垅间，消失在会议室，溶解在酒精里。在长期的平淡生活之中，我被磨去了锐气，消磨了心气。在行政上我有何发展呢！行政不需要我，我不是苗，因为我不会委曲求全，曲意逢迎，逢场作戏。很多时候，你只有抓住了这些东西，才等于抓住了通往权势的钥匙，而我早已心灰意冷了。
像我们这种年龄，随阅历的增多，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怎么去做，可社会总不容。希望是什么？是娼妓，它将一切都蛊惑，又将一切都献给你，待你牺牲了极多的珍宝，还有你的青春——它却又欺骗了你。我呢，已经没什么希望了，什么都失去了——被残酷地掠夺了。只有一怀愁绪，一怀压抑无告，欲哭无泪的心绪，生于忧患，你的思想被锁住、禀赋的艺术细胞被窒息已尽，虽有傲骨，掷你于冷酷、暴虐、虚伪的氛围，你终会成庸人。
……
两页白纸他足足写了好几个小时。开始还用铅笔在纸上划出细直的竖格线，最后索性把铅笔直尺抛过一旁，由右而左，自上而下一路挥洒下去。写罢，他把毛笔用力掷在书桌上，墨汁喷溅到有些发黄的石灰粉刷过的墙壁上。他反而觉得酣畅淋漓，产生一种麻醉过后瞬间的快感。甚至好长一会儿，脑子里尽是罗茜如在拆阅他的信时的悔恨、痛苦的情状，她心底冒出来的情欲烈焰是多么的荒诞。他，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需要人怜悯吗？当然不需要。在这封信里，他绕开了关于那个叫乔大卫的海员和马来人的讨论，他有一百个理由相信，生命的腐朽抑或是燃烧，海员跟他的情人的生命都以死亡的形式在燃烧，尽管这种燃烧过于悲壮，但生命表现出来无与伦比的高贵都让他肃然起敬过后暗自叹息了好长时间。
他觉得罗茜如亵渎了这种高贵，她不配和他讨论这些有关的问题。拖延到半个月后，他才慢腾腾地到小街邮局发出了信。往回走的路上，凭记忆把信里的内容咀嚼了一遍。最后拿定主意，不管罗茜如有什么反应，他决不在乎。
罗茜如几乎在接到他的信的当天就有回信寄来。邮戳上的日期是邮局关门的最后时限。
信中对唐子萱的境况和他所流露的消极颓废的想法焦虑不安。她痛恨当初的幼稚，羞愧被浮华迷离了双眼……她用了一支民间歌谣很隐晦地表达了这种思想。总之，她的热烈的情愫不仅没有被唐子萱泼出的凉水扑灭，反而在他孤援无助的悲苦中熊熊燃烧起来。她重又拉开旧情的帷幕，希望重温失去的爱情。
是的，几年来，他牢牢地记住了她当初写给他的一封信，“我们之间的友谊，应当用热情去浇灌，用忠诚去护理……”现在，由于缺乏热情和忠诚，还有勇气，他们之间的爱情之花终于凋谢了，剩下的只是培植它的土壤。这片永恒不变的土壤，他和她站立在上面，同样在散发幽香，而且厚实可爱。
“不。”他把自己反锁在小屋里，近乎绝望地喊道，“让我们去扮演与先前截然不同的人物，这真令我心悸。原谅我吧，我是一个懦夫，那样会毁掉我们。毁掉我微不足道，可怕的是毁了你，你同我是不一样的。
“是我混帐，我干什么要把自己的生活描述得那么黯淡、凄凉，以惹起你的怜悯呢。我为什么用虚假的才华欺骗你。朋友，你冷静一点吧，深思熟虑吧！我们已经不能在一起了，我们之前不是有一道很深的鸿沟吗？这鸿沟过去都没填平，今天还可能填平吗？我从来是有自知之明的，我不配，这是自然生成也是命运。”
他用手臂支托起头颅，呆呆地坐着。
“在紫溪有过女子的追求和女子家里人说媒，我都断然否决。这些女人，以为我同她们一样的势利眼，会取中商品粮姑娘。其实她们懂什么爱情，珍贵的爱情属于人只有一次，如果我九年前爱过谁，而这爱的火焰又被扑灭，那么，我就把这颗心永藏。现在只去承担道德上的责任。”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同时对罗茜如的幻影说：
“我心里很沉重，竟还能感觉痛苦。我在挣扎，在搏斗，在同感情搏斗，凭理智回答。你的感情没有可耻的地方，更不是厚颜无耻，你的话没有亵渎神灵。茜如，把我卑贱的名字从你的心底抹掉吧！去爱你应该爱的人——你的丈夫——我的老同学。不要再轻举妄动，那样会使你终生悔恨的。”
他痛苦地呢喃着，母亲何雨寒所历受的屈辱，苦难，教会了她的儿子审慎地选择一切；况且一个遭受过心灵蹂躏的女人会允许她的儿子接纳先前抛弃过他儿子的女人吗？而他，愿意让他的家族重又蒙上一层让人唾弃的厚重的青苔吗？他惊讶地发现，一个真正的男人在扞卫自己的荣誉时表现出来的骑士斗志竟是那样的毫不含糊，他不是还有虞丹兰吗？她的纯洁、干练，对他的一往情深……等等诸多优点这时全部从他脑子深层的隐蔽处钻冒出来，叫他怦然心动。他在同一天也收到了虞丹兰从离他仅仅几公里远的老家写来的信，她把他譬作天上的太阳，自己就是伴随着它升落的月亮。她用了许多华丽的辞藻去形容期盼已久的爱情，企望弥补她跟唐子萱之间所受教育等级的差异。
唐子萱读信的时候手指微微发颤，平静下来，他把虞丹兰的信笺小心翼翼地锁进衣箱；罗茜如的信呢，他匆匆压在枕下，因为他还要给她写回信呢——出于礼貌。
罗茜如同志，向你问好！
他写道：
我看到另一颗心也在流血——同我一样——受着同样的重创而流血。虽然他们的心可以融为一体，然而人已经不可能融为一体了。残酷的现实把他们推向绝望的顶点，谁都明白，如果他们失去了意志，他们会从这顶点坠入毁灭的深渊。
哦！我们为什么要相识？为什么要通信？为什么时隔九年，感情这东西还没完全死掉？没被埋入时间的尘埃？难道我们真有不解之缘，既然是，为什么现实又向我们宣告：你们的路走不通！……我写不出什么了，因为我心里很难过，希望你能原谅我，并把我忘掉，像几年前一样把我从心底抹掉，去平静地过自己的日子，走自己的路，对你的事业，我将是一个忠实的永久的祈祷者。
请接受你的——一个忠实的永久的祈祷者向你祝福！
一九八一年八月二十日
一个礼拜后，他发了信件。在焦急惶悚中，罗茜如的回信第三天下午到了。开篇宗义，她说她打算跟卢西鸿离婚。离开这个带给她太多伤心和是非的小县城，然后调回唐子萱所在的山区工作等等。她的热望简直是不可遏制地爆发出来；这让唐子萱更加惶恐不安，如坐针毯。
“不，你不要回来！”整整一个下午，他把自己关在幽暗的小屋里，几乎声嘶力竭地喊道。“为我做出牺牲不值得，哪怕一丁点儿都不值得。”嗣后，他使劲揪扯着自己的头发，悲哀地号啸：“茜如啊茜如！难道你真的相信你的丈夫会成全你？！不！不可能！”等到稍稍冷静下来，他毫不犹豫地提笔写道：
挽救的时刻已经过了，它太迟了。如果我们不顾一切地去补救，岂不重重打击了另外两颗心么？难道我们会心安理得地去生活吗？我们同样会被社会扼死，会受到无情地流言蜚语的攻击，会受到无情的歧视。他严肃地提醒她：
我现在在做青年工作，这在别人眼里，已经是很抬举了。工作上的事务常常弄得我焦头烂额，已经无暇顾及其它了……
他痛苦地结束了自己的信。至少此刻凭借超人的理智坚强的意志彻底摧垮了残存在他身上的情爱意识。他看起来十分虚弱，脸色苍白，整个人回复到中学时期毫无营养可言的状态。虽然他在青年们面前给他们上党史课的时候仍表现出往常一样的自信，引经据典，侃侃而谈，在他内心深处却无时不刻缠绕着一个绾了死扣儿的情结。信发出去了，他浑身似有一种解脱了的轻松，一种找回了男人自尊的坦然。可是过不了一个时辰，他又开始反悔，不免责怪自己的胡乱猜疑，转而姑息了这一次的放纵。毕竟，青年男女间纯洁的初恋朦胧得让人心醉，心酸，这一点确实令他感到这么对她有些残忍和不公……因而在他思想最隐蔽的地方，自然分成了对少女罗茜如的思念和对少妇罗茜如的憎恨两大阵营，爱与恨像那些地球上最原始最顽冥的细菌，几乎是成倍成正比的裂增，交织成一张罗密的大网笼罩在他身上，弄得他疲惫不堪。他甚至害怕邮差的出现，又渴望他们中间某一个在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喊住他，递给他一只沉甸甸的信袋！哦！那样的话，他又会警惕地迅速地环顾他的周围有没有好奇的、敌视的眼睛在注意他——包括那个送信的家伙。
二十天！令人难捱的四百八十个小时在焦虑和轻松的交替中悄悄流逝了。这一天，他正站在路边跟书记程雨农汇报近段青年团的工作，一阵急促的自行车铃声由远而近，穿绿色邮衣的邮差在他们面前停下了。他从吊夹在单车横杠上的一只防水帆布袋里取出一只鼓鼓囊囊的信袋，递交到唐子萱手里。然后极认真地拿过一只文件夹，让收信人在重要挂号信函一栏收签。
唐子萱飞快地签好名字，望着邮车远去，悄然吁出一口气。
“噢，”他继续刚才的话题，“我考虑在附近山坡地搞一个红梅李试验基地，以管理区共青团的名义。如果管理区党委能够批给五十亩土地的话，我打算最近跑一趟省农科院，寻求果树专家的扶持……”
程雨农肩上披着褪了色的蓝中山外套，不露声色地听着，似乎根本就没有留意过年轻人收信时稍稍流露出来的慌乱。
听完了全部情况，他只“哼哈”了一声，脸无表情地说：“男人盘泥巴，女人盘棉花，是我们农村工作的立足点。——当然，多种经营也要搞，搞到什么程度，党委心里还没底儿。现阶段就是在中央高层，‘包干到户’、"包产到户’的斗争也很激烈，一旦‘双包’真搞起来，你动哪个生产队的山？哪个生产队的田？还有资金，许多种植方面的关键技术，那些果果子长出来卖给谁……都很麻烦。再说动用土地需要党委集体讨论。等党委开会研究以后再说吧。”
他神情微妙地瞟一眼唐子萱揣信的衣兜，走了。
回到斗室，唐子萱顾不上揣度程雨农怀疑的眼神儿，迫不及待地撕开封口。贪婪地一字一句地读了三遍，才恋恋不舍地收藏进一个专门的红绸布包里。罗茜如对唐子萱的诅咒、严辞、乞求……完全不去理会，她的大胆、炽烈的情感像喷涌而出的火山溶浆，差不多埋藏和熔化掉了一个男人的所有自尊！她在结尾写了一段话：
除了拥有你的爱——尽管你感到了害怕，我还拥有我的事业。人生能够达到这一境界，还有什么可抱憾的呢！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吻你
她引用了屈原的一句辞赋结束了她的信。
唐子萱深为罗茜如澎湃的工作热情和熔岩般喷发的挚爱所感动，几天来，他脸上总有掩饰不住的笑意荡漾出来，使他看上去神采奕奕，充满自信。——这在旁人看来是十分危险的：他已经深陷进爱情的泥潭不能自拔了，至少他个人失去了挣脱这种状态的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