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丽有些奇怪地看看我,她知道我一般从不相信那些鬼话,但一看我满脸认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就只好放下筷子,找到笔和纸,匆匆画起来。半小时之后,纸面上一只凤凰呼之欲出,只是真的有些部分不那么清晰。
“能上颜色吗?”我问。
龙丽说好办,她又找来几只彩笔,迅速给凤凰打上颜色。一切完毕后,我终于呆住了,在龙丽的笔下,一只美丽的金黄色凤凰悄悄诞生了。它红红的尖嘴、手爪,顶着一头灿烂的凤冠,拖着长长的金黄色的羽毛在空中自由自在飞翔着。
“真美,它真美。”我忍不住目瞪口呆地赞美道。
龙丽这时有点舒缓又有点慵懒地一笑,我很少看到她这样像一个淑女似的笑,她对我说:“真的,我见过她,只是,有点模糊了。”
拿到龙丽的绘画,我又飞车赶回去。一进大厅,我就大喊一声:“来了,艺术品来了。”大家闻言,马上凑过来。当我掏出那幅画时,大家嗡的一声像炸了窝一样喧闹起来。
“怎么样?”我左右征求大家的意见。
“牛!”大家一致说,“会标就是它了,让广告公司赶紧制作。”这时,一个家伙想起了另一个碴儿,他说:“干脆,趁这机会咱们的博览会改个名吧。”
“什么名?”大家问。
“就叫凤舞我心机床展览会——”那家伙领导般地一挥手,大家听完都一起哈哈大笑起来并且鼓起掌来。
由于这个博览会规模不小,作为主要发起人的我简直忙晕了,开幕的前一天晚上,我弄到一点多才睡觉。第二天上午整九点,我去干洗店取上西装,又给自己别上一朵大红花,驱车赶到会场,昂首走入。开幕式定在九点半,进入会场时已经是人头攒动,宾客云集。但是我刚一露面,我的那帮朋友一下子就扑上来了,他们急切地说:“都急死了,找你也不开手机,到底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我莫名其妙地问。
“你看。”大家说。
我一抬头,看到展会的正前方挂着一幅巨型会标,但那不是凤凰,而是一个大大的杯子,还分明是一种低档的啤酒杯。
我一下子急了,冲着站在不远处广告公司的负责人愤怒地喊道:“这是谁干的,这么庸俗的会标是谁画的?”
一个负责人一溜小跑地奔过来,非常冤枉地说:“赵总,不是您的指示吗?让一切听龙小姐的吗?”
“可我让你们画的是一只凤凰啊——”我说。
“您这儿让我们画的多了,不是说最后定稿权在龙小姐手里吗?她昨晚才定的。”负责人说。
我顿时无言以对,这时我才注意到到场嘉宾都在指着会标窃窃私语,有的甚至还在偷笑。这回脸可丢大了,我异常悲愤地想着。这时,一个相熟的老外过来还问我:“赵,这是什么意思?”我的脸一下子红起来,结结巴巴什么也说不出来。老外坏坏地一笑,拍着我说:“赵,你真有创意,一定是抽象派出身。”老外转身走了。我简直无地自容,找个地缝钻进去的心都有,我一挥手,厉声向广告公司的人说道:“快,把它给我撤了。”广告公司的人这会儿倒是真利索,他们的工人三两下就把那只酒杯摘下来。一大块空白立马刺眼的显现出来,在花花绿绿十分灿烂的布景周围,那块空白,说不好听的,真像一块毫无遮掩的屁股!
我非常气愤地走出会场。我什么心情都没有了,在一个喷泉边抽完一根烟,我决定去找龙丽。到了她家,她果然没去上班。屋子里洋溢着一股浓重的酒气,她蓬头垢面,一看就还没起,桌子上还摆着酒瓶。
“你又喝啦?”我质问道。
“你不是让我画凤凰吗?我有些部分怎么也想不起来。”龙丽说。
“那你不能又喝酒啊——”我说。
龙丽没再说什么,而是摇摇晃晃走回卧室,又要上床。我上前一把扯住她叫道:“你怎么这么没出息,你狗改不了吃屎呀——”
“别闹,我困,我头疼。”龙丽说着又要往被窝里钻。我气的一推,龙丽顺势倒在床上,拉着被子卷住身体。看着龙丽这种浑浑噩噩的样子,我非常的伤心,假的,全是假象,她根本没有改变,她在欺骗所有爱她的人,我像小时候打架让众人围着暴捶一样,那种远远大于肉体疼痛的屈辱和失败感油然而生。十五分钟之后,我再次走入卧室,我把草草收拾好的行李一放,冲着床上的龙丽喊:“起来,我送你去医院。”
“不,我要睡觉。”龙丽闷在被子里说。
“睡个屁——”我大叫一声,一下子扑了过去。
我和龙丽又打了起来,准确地说是我在揍龙丽。我挥起拳头没头没脑地向龙丽打去,这个不争气的女人真他妈气人,我心想,揍死她算了,大家都清净。龙丽开始是躲闪,后来被我打疼了,终于奋起反抗。
其实,这样的打斗并不新鲜,当年我们谈恋爱时,就为龙丽的水性杨花,双方动过很多次手,我们两个人一打架就两条狼一样非常狠,谁都不会轻易罢手。那天的架照例打得惊天动地,龙丽一边还手,一边还骂:操你妈,你滚蛋,不用你管。我最后强行抱着筋疲力尽的龙丽出了门,龙丽在我怀里挣扎着尖声叫道:强奸,强奸啊——。在小区的街道上,行人纷纷侧目看我们,但一个正在巡逻的与我们相熟的大妈为我们打了圆场,她无所谓地挥挥手,冲着周围的人大度地说:没事儿,两人是情儿,成见天介这么闹,他们觉得这么闹刺激,有创意。
好不容易把龙丽塞进车,我强行发动起来,飞也似的开出小区。这时,龙丽把当年追杀我的劲儿拿出来,她从副座上扑上去,一把掐住我的脖子,“吭嗤”一口咬住我的耳朵。我真是钻心的疼,但我什么也不说,任她咬住。一个小时后车终于开进山谷,那个医院也遥遥可见,而这时我的鲜血已经从脖子流到肩膀染红了衬衣,龙丽掐着我的脖子紧紧咬住我的耳朵,一直没有松嘴,她在困顿中睡去的姿态充满了怨恨,而这种姿态非常完美地象征了我们剪不断理还乱的上半生。
龙丽的这次戒酒生活似乎持续了更长时间,冷静下来之后,我确实有点为自己的那次冲动后悔。真不该采取那么激烈的方式,我无疑又一次伤害了她。想了很久,我终于鼓起勇气打电话向她道歉,可龙丽一听是我就挂了。如是几次,都不成功,我只好放弃努力。探视的事只好交给于童,她依然那么宽容,好像是龙丽的姐妹而不是我妻子,每回她带去一些鲜花和食品,再带回一些模棱两可的消息。出院那天,我主动去接龙丽,算是负荆请罪吧。这一次龙丽没有在医院外面等,她肯定还在生我的气。到了地方,我直奔她的病房,推开房门时我忽然发现一个年轻的男人站在屋子中间,他个子不高,典型的南方人的脸,眼睛很深很亮,有一种压抑不住的精明,我忍不住认真看了年轻人一眼,他是谁,我暗暗想。
“龙丽——”我叫了一声。
龙丽抬起头来瞟了一眼,没理我。倒是那个男人冲我微微一笑,我也礼貌地点点头。龙丽依然不理我,自顾自地收拾着自己的东西,我想走过去帮忙,龙丽用恶狠狠的眼神制止了我。
“还生气呐?”我开玩笑似的问。
“你以为完事啦,记住,赵晓川,以后你再敢动我一根指头,我杀了你。”龙丽咬牙切齿地说。
我讪讪地笑着,不知如何回答,在屋里尴尬地待了十分钟,只好出来。龙丽根本不理我,仿佛我是空气一样。在院外的一棵树下,我无聊地踱着步,龙丽的愤怒我并不奇怪,这很正常,有前因就有后果。可我有一种非常不好的感觉,那就是,在那个房间里我是个外人!我什么时候成了外人呢?这辈子即使跟龙丽再打得鸡飞狗跳,她再水性杨花,我也没有当过外人呀?这真让我无法忍受。
那天,龙丽没有坐我的车,而是叫了一辆出租车和那个年轻人一起走了。我看着他们毅然远去,只好独自怏怏的回家,到了家以后就垂头丧气瘫在沙发上,面对着电视屏幕长时间默默无言。
于童看出我在生气,就给我沏了杯茶端过来,她把茶放在茶几上,坐在旁边问我:“我想你一定是看到了。”
“看到啦——”我闷闷地说。
“听说他们就是在疗养院里认识的,那个年轻人叫刘星,是去照顾一个病人。他们两个好像是一见钟情。”于童说。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我埋怨道。
“怕你旧情难忘,吃醋。”于童笑笑说。
我嗤的一笑说:“我会吗?”说完这话我立刻觉得言不由衷,因为我心里确实早已翻腾起一股醋意。过了一会儿,于童又说,“这一次,好像龙姐又没戒酒成功。”我闻言抬起头,于童说:“我听说那个刘星有时从山谷外偷偷给她背酒回来。”
“这是要干什么?这哪里是戒酒,不是瞎耽误工夫嘛。”我终于忍不住叫了起来。
“所以,他们最终决定不戒了。”于童说。
这真是一个意想不到的结果,我还以为一个疗程结束了呢。那个年轻人到底想干什么?他怎么能纵容龙丽继续喝下去,难道他真不知道这样下去龙丽会死掉吗?
不行,不能这样,想了两天,我忍不住又召开了一个小型会议。我把龙丽的前任男友们都招来开会,会上,我陈述了龙丽目前糟糕的状况,把责任全推到那个年轻人身上。我鼓动如簧之舌,激励众人知难全上,努力参与市场竞争,一定得改变目前这种状况。实话说,我这种要改变现状的想法,不知道是由于嫉妒,还是真要维护一种是非观念。反正我这一招还真管用,众人在我挑唆之下全都群情激奋,立竿见影地就去冲锋。我心里于是蹋实了点儿,龙丽我还是了解的,她对男人们天生的热爱永远会使她来者不拒,这一回只要众人一去,肯定是春秋战国混战一场,保证让她累得上气不接下气,那个年轻人一定占不着便宜。
可事情并不像我判断的那样。这帮孙子去了全都石沉大海一样。我抽空去打听,他们豪情皆无一个个均顾左右而言他。那天我正为这事儿纳闷,忽然接到了一个国际长途,是丁力。我们俩热烈寒暄了几句,互相问了问情况。丁力现在状况不错,在一个公司找了份差使。接着我们花了很长时间谈他女儿,他再三拜托我,我大包大揽,全都承诺,挂电话前,他才谈起龙丽。
“我听说龙丽现在混得不错,很风光。他又找新男朋友了吧?”丁力说。
风光?风什么光,我奇怪地想。“龙丽,龙丽还行吧。”我含含糊糊地应道。
“她能过好了,我也踏实点。”丁力在那头苦笑道。
放下电话,我坐在办公桌前想,风光,这是什么意思?不行,我得亲自出马看看。
打听了一下,我去了啤酒一条街。这条街在这个城市的东部,它很长,有一千多米。整个街道全是酒馆,世界各国的啤酒都能在这儿找到。去的时候是傍晚,街口有个拉手风琴的学生,我认真听了一会儿,扔了两块钱就继续向街里走。街上灯火通明。人们熙熙攘攘,游客与酒客相伴而行,不时有大群从农村雇来的村妞从各式各样的门中冲出来,把客人强行拉住,客人们百般抵抗无效,就在愉快的嬉闹之中纷纷缴械投降,结队涌入。这是我喜欢的生活,我真不愿意天天正襟危坐在办公室里,而是希望看到大批的人们无所顾忌地坐在街上大吃大喝,欢歌笑语一浪高过一浪,这才是我心中生活的样子。
奋力穿过人群,在街中心,我终于看到了这条街的标志物——一个巨大的木质啤酒桶。在那个啤酒桶上确实挂了一个长长的条幅:欢迎酒仙。我正抬头细细看条幅,一个不小心被人从后面抱住,几只手一使劲一下把我拽进了一个酒馆。
我刚一坐定,老板就走了过来,把一个纸制的杯垫放在我面前,热情地对我说:“兄弟,喝什么?”
我看看酒单,斟酌一下说:“来个激情套餐吧。”
“得嘞——”老板一转身,对着吧台喊道,“上十扎啤酒,红、黄、黑三种颜色。”
我没有辜负老板的希望,很快就喝高了。窗外的那个条幅在傍晚的灯火中显得异常醒目,由于独饮无聊,我就叫来老板同坐。
“大哥,这个酒仙是什么意思?”老板方一坐下我就问道。
“兄弟,怎么连酒仙都不知道?”老板惊讶地反问。
“确实孤陋寡闻,还请赐教。”我说。
“这酒仙是一个女人,长得那叫一个漂亮,瘦瘦的,大眼睛。”老板说。
“哦,她有何手段?”我问
“这个女的特别能喝酒,而且她有一个绝招,能非常准确地辨别酒的好坏。开始她来这条街喝时,大家还不以为然。可后来,只要是她说好的酒,必定卖得快,银子大把大把地进。这说明什么?说明她和人民群众的口味一模一样,经过无数实践,大家全服了。”老板眉飞色舞地说道。
我愣愣地听着,感到有些匪夷所思。“那女人不会是叫龙丽吧?”我问。
“正是,但我们不敢叫人家名讳,我们只敢叫人家‘仙’。”老板恭敬地说,然后又神秘地俯在我耳旁道,“据说,酒仙要是喝好了就能看见凤凰——”我听了嗤地一笑,鬼话,这种鬼话只有人民群众才信。
“怎么,她来过你店里?”我又问老板。
“来过,当然来过。”老板非常自豪地说。
“她喝的什么酒?”我问。
“就是你手边的这种激情套餐,兄弟一看就知道你是啤酒中人,和酒仙一个品味。”老板讨好地说。
我拿起那扎啤酒,深深饮了一口,心想,我们都快喝了一辈子酒了,口味能不一样?可龙丽变成这样我想不到,这算什么?难道算她找到的一份工作,人民群众真是疯了。
“人家酒仙现在玩得特洋。”老板接着说,“她不是火了嘛,生意天天上门。可人家不自己谈,只负责喝酒,人家雇了一个经纪人谈,是个博士,白白净净,特别聪明,谈起价来狠着呢。就到我这店喝了一晚上,白喝酒不说,我还得给这个数。”老板伸出二根指头。
“二百。”我问。
“两千!”老板叫道。
我一听,一下子打了个酒嗝,忍不住说道:“我操,真够黑的,简直是开黑店啊——”
这次对啤酒街的造访使我明白过来,怪不得那些王老五都悄没声地隐藏起来,原来龙丽和那个年轻人玩得这么飞,怎么去打败他们呀?令人啼笑皆非的是龙丽竟然成了名人,在这条街上没有人不知道的,还都以请到她为荣。可我心里明白,这不是好事儿!原来龙丽还有些向善之心,知道酗酒不对,可现在一点是非观念也没有,她在向一个相反的方向狂奔而去,那不是找死吗?
我决定去找龙丽,挨骂也在所不惜,这个时候面子算不了什么,我实在觉得事情严重。在龙丽家,我又吃了一惊,整个屋子收拾得非常干净不说,而且到处都是龙丽的肖像。素描、钢笔画,还有油画。尤其是那幅油画中的龙丽显得异常靓丽和优雅,她当年青春的风采一览无余,这个画者一定看过龙丽年轻时的照片,我想。
“怎么样,在我的家中我显得重要吧。”龙丽问。
“谁画的?”我问。
“刘星。”龙丽说。
她穿着一件华丽的睡衣,似乎刚起,手中握着一小瓶墨西哥啤酒。
“这就是你的新生活?”我问。
“是的,我已经开始新生活了。”龙丽说。
“可你还是没有放弃喝酒,而且似乎还越喝越多,这是新生活还是更加堕落?”我又问。
“作为新生活的开始,我首先放弃的就是你天天赞美的那种住院治疗后成为普通人的生活。”龙丽喝了一口酒说。
我没说什么,而是撇撇嘴,心里说,你这样下去会喝死的,说不定还死得很难看。
“别不服气,”龙丽看了我一眼,她知道我在想什么,因为我们特别了解,她说,“他和你不一样,他从不说这是高尚的,那是低俗的,他只是尊重我的选择,或者说我的鄙俗。”
“那是见死不救,落井下石。”我终于忍不住冷笑起来。
“你不懂,”龙丽似乎懒于与我争论,她说,“你知道这一阵那些啤酒告诉我什么吗?”
“能告诉你什么?顶多不过是麦芽糖的含量吧。”我讽刺地说
“你真粗俗,”龙丽白我一眼继续说道,“它们告诉我:一个人真正的力量不在于如何决定别人的意志而是在于怎么尊重别人的自由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