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回想起防空隧道遇难的莫兰和同胞、惨死在地道里的战友，欧阳剑心里就堵得难受，不由得两眼喷火并攥紧拳头。
防空洞的重要性、必要性，欧阳剑认识最深刻。那段时期，他的工作重点是组织群众防空反特。地委、行署号召，所有机关、学校，企事业单位，全体人民群众行动起来，积极开展防空工作，把整个城市下面全部挖空，建成坚固的地下长城。
从战争中走过来，深知没有制空权的情况下防空的重要。高书记对修筑防空工事非常重视，在大会上要求全体人民动员起来，每天上班后的两小时先挖防空洞，然后再处理其他事务。
熊专员和其他党政领导明确指示，要发动广大人民群众，举各方之力修建坚不可摧的地下长城。
听说中心医院遗留的几个防空洞保存很好，有相当大的利用价值，欧阳剑决定带人去看看，如确有价值就利用起来。
虽是一级伤残，但自从到地方，欧阳剑还一次也没到过医院。虽失去一只胳膊，身体还算强壮。偶尔天气不好，胸部和胳膊根部虽会隐隐发痛，但因工作实在太忙，根本就顾不上到医院。至于伤风感冒之类小病，他自己都不清楚是否有过，或许患过也没在意，不知不觉就拖没了。
行署秘书长一行要到医院，虽只是来看防空洞，医院领导却相当重视，通知门诊、住院部各科室和病区打扫卫生，迎接领导检查。
行政、医护人员以及部分轻病号一齐上阵，很快，院坝、走廊、亭台楼阁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办公室、病房都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医护人员都换上了崭新的白大褂和口罩。
保卫科和下属的警卫班，也积极行动起来，在大门和主要道口布置了荷枪实弹的岗哨。邹富贵身着旧军装，斜挎吊着鲜艳红绸带的驳壳枪，精神抖擞地在大门口巡视。
这两个依山而建的两个防空洞，据说从1938年开始历时三年完成。洞内有电灯、蓄水池、粮仓、散烟灶和厕所，以及良好的风洞，可容纳数百人。
在院领导陪同下，欧阳剑进入防空洞认真察看后大为感慨：“好！真是太好了！当年在晋察冀打鬼子时，要是有这么好的地道，那些战友、乡亲们就不会惨死在敌人的毒气下！”
从地道沿着环形梯到了山上，出口是一棵巨大的黄果树。欧阳剑抚着粗糙的树皮观看自然形成的树洞：“这么大的树，至少上千年了吧？这几个人可同时出入的门洞，真是巧夺天工啊！”
紧随院长身后的邹富贵，好不容易找到个搭腔的机会，赶紧赔着笑脸说：“行署领导就是不一样，说话有水平。”
欧阳剑回头望着他：“听你说话，好像带点郊区渝云山那边的口音？”
“领导说对了，我在渝云山下生活了好多年，直到参加革命才离开……”欧阳剑这一问让邹富贵立时兴奋起来，要是攀上秘书长这层关系，对今后的发展肯定大有好处。
正想问秘书长是否渝云山人，却发现欧阳剑停下脚步，瞪大了两眼望着他。那眼里，有一种让他害怕的神情。
院长发现气氛不对，赶紧从背后拉了邹富贵一把，悄声喝道：“少说两句！”
欧阳剑仔细端详着邹富贵，白中带青的脸，一双女人似的细长眼睛，薄而红艳的嘴唇，以及鼻梁正中那颗醒目的痣，怎么看也不像男人，感觉整个搭配有点失调，很是滑稽。
来到山下住院部外科走道时，院长谦恭地问：“秘书长是否代表行署看望下医护人员和病人？”
欧阳剑正欲摇头，外科医生办公室却走出四男三女，整齐站立于门前齐声喊道：“欢迎行署领导视察工作！”
“这多不好呀！”欧阳剑最怕这一套，转脸对院长说：“院长同志，你这不是折煞人吗？我算哪门子领导？”
“秘书长还不算领导？在我们眼里您可是大领导了！”不知好歹的邹富贵，不放过任何讨好的机会。
欧阳剑转身面对几位医护人员躬下身：“同志们辛苦了！我代表行署办公室向你们致敬！”
“欧阳哥？”一个惊喜交加的声音，让欧阳剑以外的所有人吃了一惊！什么人，居然在这种场合直呼领导名字？
让所有大吃一惊的人更吃惊的是，叫出欧阳哥的，竟是脸蛋通红的外科医生杨柳云。
只见她激动地扑到欧阳剑身前，抓住他仅剩的一只手哽咽道：“欧阳哥你还记得我吗？你那只手怎么没啦？”
柳云，没错，确实是柳云，身着白大褂的她，虽然和当年留着齐耳短发、神情单纯的形象大不一样，但他仍然一眼就认出她，是那个在山洞里和他依偎着，轻轻唱着山歌，用中草药治好了他的伤，用温情使他感受别样心跳的柳云。
当天刚下班，欧阳剑就急不可耐赶到医院，把柳云接到行署附近一家幽静的小餐馆，在靠窗的小圆桌边坐定后，点了几份色香味俱佳的菜，叫了半斤白酒，陪柳云吃着喝着聊开了。
欧阳剑离开后，妈妈的病情逐渐严重，加上营养不良，终于在冬日的一天晚上离开了人世。痛哭一场后，在乡亲们帮助下埋葬了妈妈，柳云在两位民兵护送下，背着干粮步行十多天到达西安，本想到延安去读抗大，却因封锁太严无法到达陕北，最终在一帮流浪学生的帮助下爬上益川的火车，几经辗转终于找到学校，得以继续读书。
抗战胜利前，她加入了地下组织，好多次和同学们上街游行，并有幸见到敬爱的周副主席。
毕业后相当部分男同学应征入伍加入了国民革命军，女同学们或留在了后方大医院，或被达官贵族娶了，还有部分被抽调到了军统训练班。
组织上也有意让柳云打入敌阵营，可她坚决不愿当国民党军医。最终组织出面做工作，让她留在学校做助教，以发展更多优秀学生。
解放后，广大农村和区县急需医护人员，政府动员知识分子到人民中，为广大群众服务，因为欧阳剑老家是渝州，她主动报名到了渝州地区，在中心医院担任外科主治医生、党支部书记。
白炽灯在夜色中显得有几分昏黄，餐馆整体环境不太好，卫生也较差，但两人都感无比温馨。慢慢吃着喝着，不断给对方夹菜，直到饭店服务员面带歉意催促了，两人才起身。
出了门，深秋的风令柳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缩了下脖子，欧阳剑脱下薄大衣，体贴地披在她身上：“冷吗？”
柳云甜甜浅笑道：“不冷！有你在身边，再大的风也不冷。”
慢慢走到了渝州河边，望着两岸错落有致的建筑、璀璨的灯光，欧阳剑感慨道：“没有枪炮声的夜，真好！”
柳云轻声应和道：“是呀，要是永远没有战争，该多幸福啊！”
夜深了，渝州河畔一派宁静，和柳云并排坐在一棵大树下的欧阳剑，最初的惊喜和激动过去了，代之而来的是心头莫名的慌乱，柳云身上带着些许来苏味的体香，比高度白酒还醉人。
柳云紧紧依偎在他怀中，轻声问道：“欧阳哥，还记得我们分手时，你说过的话吗？”
欧阳剑搂着柳云坚定地说：“记得，我们应该有个家了！”
深埋在欧阳剑和柳云心里的恋情火山爆发般喷射，他们很快申请结婚，一段佳话在机关传了很久。
结婚那天，高书记和熊专员，地委、行署其他领导都来了，机关绝大多数同志，也都来了。
婚礼在机关食堂举行，由熊专员主持，高书记证婚并宣读结婚证书。胸前戴着大红花、满面红光的欧阳剑、柳云合唱了一首《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
人们哄笑着要欧阳剑和柳云讲述爱情经过，两人再三推辞也没能过关，只好求助地望着熊专员。
不顾二人的窘态，熊专员一本正经地说道：“战火中结成的爱情，经历了严峻考验，是纯真、伟大的爱。大喜之日，欧阳剑完全有必要，陈述这段真情的形成，提供宝贵经验！”
实在推托不过，欧阳剑挺胸往前走了两步，面朝大家弯腰行了个礼：“首长、同志们，首先感谢参加我们的婚礼。我和杨柳云同志相识于战火纷飞的抗战时期，在鬼子的炮击下，绝大多数战友牺牲，幸存的十多人也跑散了，我病饿交加晕倒在滂沱大雨中，是柳云和她母亲救了我，为我治好了病养好了身体。从那时起，我就默默爱上了善良美丽的她，可在残酷的战争年代，日本鬼子还在肆无忌惮屠杀同胞，爱只能深埋于心。战斗间隙我时常想，假如战争结束了还活着，无论天涯海角都一定要找到她，献上鲜花的同时，郑重地对她说‘嫁给我吧，让我一辈子呵护你！’抗战胜利后，我以为很快能找到她，可还没打听到她的下落，国民党又发动了内战，这一耽误又是好几年。到地方工作后，因忙于工作和学习，虽同处一座城市却从没谋面，直到前不久，因旧防空洞利用一事在医院遇到她……”
停顿片刻，他转过身深情地望着柳云：“或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缘分吧！”欧阳剑的话很简洁，没有任何修饰，却吸引了在场所有人。
“不！欧阳哥说得不对。当初最危急的时刻，他从鬼子汉奸枪口下救了我和妈妈，而且帮我们修建了可遮风避雨的洞屋。如果没有他，我和妈妈早死在日本鬼子刺刀下了……”
人们沉浸于欧阳剑的讲述时，柳云跨前两步紧挨欧阳剑，讲述了当年那一幕惊心动魄的往事。说到动情处，情不自禁哽咽出声，眼里沁出晶莹的泪花。
人们被柳云的讲述所吸引，静静倾听她声情并茂的回顾，全场鸦雀无声。
好一阵，柳云讲完了，满脸幸福挽着欧阳剑的手臂，如自语似的提问：“难道，这样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不值得我爱、不值得我嫁给他吗？”
静寂无声，片刻，人们一齐喊道：“值得！太值得！”
继而，雷鸣般的掌声，经久不息地响了起来。
就在柳云于婚礼中讲述往事之际，一辆吉普车装着邹富贵和他的行李，离开了中心医院。经姐姐邹春兰多方活动，邹富贵提拔到云岭县担任副县长。
除了院长抹不开情面送他到了大门口，除了不知谁在院门前树上点燃的两挂鞭炮外，再没有其他人为他送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