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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小说(38)

冯世芬的声量虽则不洪,但清脆透彻的这短短的几句发言,竟引起了全体同学的无限的同情。和李文卿要好,或曾经受过李文卿的金钱及赠物的大部分的同学,当然是可以不必说,即毫无成见的中立的同学也立时应声站立了起来。其中只两三个和李文卿同班的同学,确实满面呈现着怒容,仍兀然的留在原位里不肯起立。这可并不是因为她们不赞成冯世芬之提议,而在表示反对。她们不过在怨李文卿的弃旧恋新,最近终把她们一个个都丢开了而在另寻新恋,因此所以想借这机会来报报她们的私仇。

到底是年长者的李得中先生的眼光不错。李文卿在女子中等学校联合演说竞赛会里,果然得了最优胜的金质奖章。于是李文卿就一跃而成了全校的英雄。从前大家只以滑稽的态度或防卫的态度对她的,现在有几个顽固的同学,也将这种轻视她的心情减少了。而尤其使大家觉得她这个人的可爱的,是她对于这次胜利之后的那种小孩儿似的得意快活的神情。

一块双角子那么大的金奖章,她又花了许多钱拿到金子店去里镶了一个边,装了些东西上去,于是从早晨到晚上她便把它挂在校服的胸前,远看起来,仿佛是露出在外面的一只奶奶头。头几天把这块金牌挂上的时候,她连在上课的时候,也尽在伏倒了头看她自己的胸部。同学中间的狡猾一点的人,识破了她的这脾气,老在利用着她,因为你若想她花几个钱来请请客,那你只教跑上她身边去,拉住着她,要她把这块金牌给你看个仔细,她就会笑开了那长鳖鱼大嘴,挺直身子,张大胸部,很得意地让你去看。你假装仔细看后,再加上以几句赞美的话,那你要她请吃什么她就把什么都买给你了。后来有一个人,每天要这样的去看她的金牌好几次,她也觉得有点奇怪了,就很认真地说:

“怎么啦,你会这样看不厌的?”

这看的人见了她那一种又得意又认真的态度表情,便不觉哈哈哈哈的大笑了起来,捧腹大笑了一阵之后,才把这要看的原因说出来给她听。她听了也有点发气了,从这事情以后她请客就请少了许多。

与这请客是出于同样的动机的,就是她对于冯世芬的特别的好意,她想她自己的这一次的成功,虽完全系出于李得中先生的帮忙,但冯世芬的放弃代表资格,也是她这次胜利的直接原因。所以她于演说竞赛完后的当日,就去亨得利买了一只金壳镶钻石的瑞士手表,于晚饭之后,在操场上寻到了冯世芬和郑秀岳,诚诚恳恳地拿了出来,一定要给冯世芬留着做个纪念。冯世芬先是惊奇了一下,尽立住了脚张大了眼,莫名其妙地对她看了半晌。靠在冯世芬的左手,同小鸟似的躲缩在冯世芬的腋下的郑秀岳也骇到了,心里在跳,脸上涨出了两圈红靥。因为虽在同一学校住了一年多,但因不同班之故,她们和李文卿还绝对不曾开过口交过谈。况且关于李文卿又有那一种风说,凡是和她同睡过几天的人,总没有一个不为同学所轻视的。而李文卿又是个没有常性的人,恃了她的金钱的富裕和身体的强大,今天到东,明天到西,尽在校内校外,结交男女好友。所以她们这一回受了她突如其来的这种袭击,就是半晌不能够开口说话,郑秀岳并且还全身发起抖来了。

冯世芬于惊定之后,才急促的对李文卿说:

“李文卿,我和你本来就没有交情。并且那代表资格,是我自己情愿放弃的,与你无关,这种无为的赠答我断不能收受。”

斩钉截铁的说出了这几句话,冯世芬便拖了郑秀岳又向前走了,李文卿也追了上去,一边跟一边她仍在懊恼似的大声说:

“冯世芬,我是一点恶意也没有的,请你收着吧,我是一点恶意也没有的。”

这样的被跟了半天,冯世芬却头也不回一回,话也不答一句。并且那时候太阳早已下山,薄暮的天色,也沉沉晚了。冯世芬在操场里走了半圈,就和郑秀岳一道走回到了自修室里,而跟在后面的李文卿,也不知于什么时候走掉了。

郑秀岳她们在电灯底下刚把明天的功课预备了一半的时候,一个西斋的老斋夫,忽而走进她们的自修室里,手里提了一封信和一只黑皮小方盒,说是三年级的李文卿叫送来的。冯世芬因为几刻钟前在操场上所感到的余愤未除,所以一刻也不迟缓地对老斋夫说:

“你全部带回去好了,只说我不在自修室里,寻我不着就对。”

老斋夫惊异地对冯世芬的严不可犯的脸色看了一下,然后又迟疑胆怯地说:

“李文卿说,一定要我放在这里的。”

这时候郑秀岳心里,早在觉得冯世芬的行为太过分了,所以就温和地在旁劝冯世芬说:

“冯世芬,且让他放在这里,看她如何?若要还她,明天叫女佣人送回去,也还不迟呀。”

冯世芬却不以为然,一定要斋夫马上带了回去,但郑秀岳好奇心重,从斋夫手里早把那黑皮小方盒接了过来,在光着眼打开来细看。老斋夫把信向桌上一搁,马上就想走了,冯世芬又叫他回来说:

“等一等,你把它带了回去!”

郑秀岳看了那只精致的手表,却爱惜得不忍释手,所以眼看着盒子里的手表,一边又对冯世芬说:

“索性把她那封信,也打开来看它一看,明天写封回信叫佣人和手表一道送回,岂不好吗?”

老斋夫在旁边听了,点了点头,笑着说:

“这才不错,这才可以叫我去回报李文卿。”

郑秀岳把表盒搁下,伸手就去拿那封信看,冯世芬到此也没有什么主意了,就只能叫老斋夫先去,并且说,明朝当差这儿的佣人,再把信和表一道送上。

世芬同学大姊妆次:

桃红柳绿,鸟语花香,芳草缤纷,落英满地,一日不见,如三秋矣,一秋不见,如三百年也,际此春光明媚之时,恭维吾姊起居迪吉,为欣为颂。敬启者,兹因吾在演说大会中夺得锦标,殊为侥幸,然饮水思源,不可谓非吾姊之所赐,是以买得铜壶,为姊计漏,万望勿却笑纳,留做纪念,吾之此由,诚无恶意,不过欲与吾姊结不解之缘,订百年之好,并非即欲双宿双飞,效鱼水之欢也。肃此问候,聊表寸衷。

妹李文卿鞠躬

郑秀岳读了这一封信后,虽则还不十分懂得什么叫做鱼水之欢,但心里却佩服得不得了,从头到尾,竟细读了两遍,因为她平日接到的信,都是几句白话,读起来总觉得不大顺口。就是有几次有几位先生私塞在她手里的信条,也没有像这一封信样的富于辞藻。她自己虽则还没有写过一封信给任何人,但她们的学校里的同学和先生们,在杭州是以擅于写信出名的。同学好友中的私信往来,当然是可以不必说,就是年纪已经过了四十,光秃着头,带着黑边大眼镜,肥胖矮小的李得中先生,时常也还在那里私私写信给他所爱的学生们。还有瘦弱长身,脸色很黄,头发极长,在课堂上,居然严冷可畏,下了课堂,在房间里接待学生的时候,又每长吁短叹,老在诉说身世的悲凉,家庭的不幸的张康先生,当然也是常在写信的。可是他们的信,和这封李文卿的信拿来一比,觉得这文言的信读起来要有趣得多。

她读完信后,心里尽这样在想着。所以居然伏倒了头,一动也不动的静默了许多时。在旁边坐着的冯世芬静候了她一歇,看她连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了,就用手向她肩头上拍了一下,问她说:

“你在这里呆想什么?”

郑秀岳倒脸上红了一红,一边将写得流利豁达大约是换过好几张信纸才写成的那张粉红布纹笺递给冯世芬,一边却笑着说:

“冯世芬,你看,她这封信写得真好!”

冯世芬举起手来,把她的捏着信笺的手一推,又转了头,看向书本上去,说:

“这些东西,去看它做什么!”

“但是你看一看,写得真好哩。我信虽则接到得很多,可是同这封信那么写得好的,却还从没有看见过。”

冯世芬听了她这句话之后,倒也像惊了一头似的把头转来问她说:

“喔,你接到的信,都在拆看的么?”

她又红了一红脸,轻轻回答说:

“不看它们又有什么办法呢?”

冯世芬朝她看了一眼,微微地笑着,回身就把书桌下面的一抽斗一抽,杂乱地抓出了一大堆信来丢向了她的桌上。

“你要看,我这里还有许多在这儿。”

这一回倒是郑秀岳吃起惊来了,她平时总以为只有她,全校中只有她一个人,是在接着这些奇怪的信的,所以有几次很想对冯世芬说出来,但终于没有勇气。而冯世芬哩,平常同她谈的,都是些课本的事情,和社会上的情势,关于这些私行污事,却半点也不曾提及过,故而她和冯世芬虽则情逾骨肉地要好了半年多,但晓得冯世芬也在接受这些秘密信件,这倒是第一次。惊完之后,她伸手向桌上乱堆在那里的红绿小信件拨了几拨,才发现了这些信件都还是原封不动地封固在那里。发信者有些是教员,有些是同学,还有些是她所不知道的人,不过其中的一大部分,却是曾经也写信给她自己过的。

“冯世芬,这些信你既不拆看,为什么不去烧掉?”

“烧掉它们做什么,重要的信,我才去烧哩。”

“重要的信,你倒反去烧?什么是重要的信?是不是文章写得很好的信?”

“倒也不一定,我对于文章是一向不大注意的。你说李文卿的这封信写得很好,让我看,她究竟做了一篇怎么的大文章。”

郑秀岳这一回就又把刚才的那张粉红笺重新递给了她,一边却静静地在注意着她的读信时候的脸色。冯世芬读了一行,就笑起来了,读完了信,更乐得什么似的笑说:

“呵呵,她这文章,实在是写得太好了。”

“冯世芬,这文章难道还不好么?那么要怎么样的文章才算好?”

冯世芬举目向电灯凝视了一下,明明似在思索什么的样子,她的脸上的表情,从严肃的而改到了决意的。把头一摇,她就伸手到了她的夹袄里的内衣袋里摸索了一会,取出了一个对折好的狭长白信封后,她就递给郑秀岳说:

“这才是我所说的重要的信!”

郑秀岳接来打开一看,信封上写的是几行外国字。两个邮票,也是一红一绿的外国邮票。信封下面角上头才有用钢笔写的几个中国字,“中国杭州太平坊巷冯宅冯世芬收”。

世芬小同志:

别来三载,通信也通了不少了,这一封信,大约是我在欧洲发的最后一封,因为三天之后,我将绕道西伯利亚,重返中国。

你的去年年底发出的信,是在瑞士收到的。你的思想,果然进步了,真不负我二年来通信启发之劳,等我返杭州后,当更为你介绍几个朋友,好把你造成一个能担负改造社会的重任的人才。中国的目前最大的压迫,是在各国帝国主义的侵略,封建余孽,军阀集团,洋商买办,都是帝国主义者的忠实代理人,他们再和内地的土豪,劣绅一勾结,那民众自然没有翻身的日子了。可是民众已在觉悟,大革命的开始,为期当不在远。广州已在开始进行工作,我回杭州小住数日,亦将南下,去参加建设革命基础。

不过中国的军阀实在根蒂深强,打倒一个,怕又再新生两个。现在党内正在对此事设法防止,因为革命军阀实在比旧式军阀还可怕万倍。

我此行同伴友人很多,在墨西哥将停留一月,最迟于阳历五月底可抵上海。请你好好的用功,好好的保养身体。预备我来和你再见时,可以在你脸上看到两圈鲜红的苹果似的皮层。

你的小舅舅陈应环二月末在柏林

郑秀岳读完了这一封信,也呆起来了。虽则信中的意义,她不能完全懂得,但一种力量,在逼上她的柔和犹惑的心来。她视而不见地对电灯在呆视着,但她的脑里仿佛是朦胧地看出了一个巨人,放了比李文卿更洪亮更有力的声音在对她说话:“你们要自觉,你们要革命,你们要去吃苦牺牲!”因为这些都是平时冯世芬和她常说的言语,而冯世芬的这些见解,当然是从这一封信的主人公那里得来的。

旁边的冯世芬把这信交出之后,又静静儿的去看书去了。等她看完了一节,重新掉过头来向郑秀岳回望时,只看见她将信放在桌上,而人还在对电灯发呆。

“郑秀岳,你说怎么样?”

郑秀岳被她一喊,才同梦里醒来似的眨了几眨眼睛。很严肃地又对冯世芬看了一歇说:

“冯世芬,你真好,有这么一个舅舅常在和你通信。他是你娘娘的亲兄弟么?多大的年纪?”

“是我娘娘的小堂兄弟,今年二十六岁了。”

“他以前是在什么地方读书的?”

“在上海的同济。”

“是学文学的么?”

“学的是工科。”

“他和你通信通了这么长久,你为什么不同我说?”

“半年来我岂不是常在同你说的么?”

“好啦,你却从没有说过。”

“我同你说的话,都是他教我的呀,我不过没有把信给你看,没有把他的姓名籍贯告诉你知道,不过这些确实一点儿关系也没有的私事,要说他做什么,重要的、有意义的话,我差不多都同你说了。”

在这样对谈的中间,就寝时候已经到了。钟声一响,自修室里就又杂乱了起来。冯世芬把信件分别收起,将那封她小舅舅的信仍复藏入了内衣的袋里。其他的许多信件和那张粉色信笺及小方盒一并被塞入了那个书桌下面的抽斗里面。郑秀岳于整好桌上的书本之后,便问她说:

“那手表呢?”

“已经塞在小抽斗里了。”

“那可不对,人家要来偷的呢!”

“偷去了也好,横竖明朝要送去还她的。我真不愿意手触着这些土豪的赐物。”

“你老这样的看它不起,买买恐怕要十多块钱哩!”

“那么,你为我带去藏在那里吧,等明朝再送去还她。”

这一天晚上,冯世芬虽则早已睡着了,但睡在边上的郑秀岳,却终于睡不安稳。她想想冯世芬的舅舅,想想那替冯世芬收藏在床头的手表和李文卿,觉得都可以羡慕。一个是那样纯粹高洁的人格者,连和他通信的冯世芬都被他感化到这么个程度。一个是那样的有钱,连十几块钱的手表,都会漫然地送给他人。

她想来想去,想到了后来,愈加睡不着了,就索性从被里伸出了一只手来,轻轻地打开了表盒,拿起了那只手表。拿了手表之后,她捏弄了一回,又将手缩回被里,在黑暗中摸索着,把这手表系上了左手的手臂。

“啊啊,假使这表是送给我的话,那我要如何的感激她呀!”

她心里在想,想到了她假如有了这一个表时,将如何的快活。譬如上西湖去坐船的时候,可以如何的和船家讲钟头说价钱,还有在上课的时候看看下课钟就快打了,又可以得到几多的安慰!

心里头被这些假想的愉快一掀动,她的神经也就弛缓了下去,眼睛也就自然而然地合拢来了。

早晨醒来的时候,冯世芬忽而在朦胧未醒的郑秀岳手上发现了那一只手表。这一天又是阴闷微雨的一天养花天气,冯世芬觉得悲凉极了,对郑秀岳又不知说了多少教诫她的话。说到最后,冯世芬哭了,郑秀岳也出了眼泪,所以一起来后,郑秀岳就自告奋勇,说她可以把这表去送回原主,以表明她的心迹。

但是见了李文卿,说了几句冯世芬教她应该说的话后,李文卿却痴痴地瞄了她一眼,她脸红了,就俯下了头,不再说话。李文卿马上伸手来拉住了她的手,轻轻地说:

“冯世芬若果真不识抬举,那我也不必一定要送她这只手表。但是向来我有一个脾气,就是送出了的东西,决不愿意重拿回来,既然如此,那就请你将这表收下,作为我送你的纪念品。可是不可使冯世芬知道,因为她一定要来干涉这事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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