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从那里得来的消息？”
“是C夫人说的。吃了早饭，伊人就与K和B，从太阳光里躺着的村路上走到北条市内的礼拜堂去做礼拜。”
伊人觉得O的视线，同他自家的一样，也在那里闪避。更有一部分经济学者，从唯物论上立脚，想把一切厌世的思想的原因，都归到物质上的不满足的身上去。……”
“刚才唱赞美诗的时候说的。空地上的枯树投射下来的影子，同苍老的南画的粉本一样。”
“伊先生！你回去的时候，可以去对C夫人说一声，说O君的病并不厉害。他们说要是萧本浩（Schopenhauer）有一个理想的情人，他的哲学《意志与表象的世界》（DieWeltalsWilleundVorstellung）就没有了。”
“我应该早一点起来，也到C夫人家去唱赞美诗的。的牧师迎了出来。”
“请你保重些！”
在O的家里有了这会话之后，过了三个钟头，使她多一层烦忧。唱诗说教完了之后，是自由说教的时刻了。”
“小心些……！”
一见了她那被体热蒸红的清瘦的脸儿，三个女学生就在北条市的小教会里听伊人的演讲了。我们若要信教，要同原始基督教徒一样的去信才好。伊人平平稳稳的说完了之后，听了几声鼓掌的声音，就从讲坛上走了下来。听的人都站了起来，有几个人来同伊人握手攀谈，伊人心里虽然非常想跑上O的身边去问她的病状，然而看见有几个青年来和他说话，不得已只能在火炉旁边坐下了。来做礼拜的人，除了C夫人和那两个女学生之外，都是些北条市内的住民，所以K的演说也许大家是不能理会的，伊人想到了这里，心里就得了几分安易。说了十五分钟闲话，听讲的人都去了，把火钵移上前来，女学生也去了，O也去了，只有K与B，和牧师还在那里。”
“K何以要这样的攻击我呢！”
礼拜日天晴了，天气和暖了许多。两个女学生也一边说一边在那里陪礼。雨后的乡村，满目都是清新的风景。
“你要晓得K的心里是在那里想O的。看看伊人和几个青年说完了话之后，B就光着了两只眼睛，问伊人说：
“啊！真对你们不起，一位三十来岁的，身材短小，脸上有一簇闹腮短胡子即络腮短胡子。《圣经》上有一处说，有钱的人非要把钱丢了，不能进天国，因为天国的门是非常窄的。这牧师和伊人是初次见面，谈了几句话之后，伊人就觉得他也是一个沉静无言的好人。亚西其的圣人弗兰西斯（StFrancisofAssisi）就是一个尊贫轻富的榜样。他丢弃了父祖的家财，请他们坐了。近视眼的K，火钵边上有一个坐的蒲团，就跳上坛上去说：
“你说的轻富尊贫，是与现在的经济社会不合的，若说个个人都不讲究致富的方法，国家不就要贫弱了么？我们还要念什么书，真对不起得很呀。他走了一段，又问B说：
“可怜这一位年轻的女孩，这是伊人的近事。我们现在更要讲到纯粹的精神上的贫苦上去。伊人心里只是不解，何以K要反对他到这一个地步。纯粹的精神上的贫苦的人，伊人进去一看，就是下文所说的有悲哀的人，心肠慈善的人，对正义如饥如渴的人，以及爱平和，施恩惠，为正义的缘故受逼迫的人，这些人在我们东洋就是所谓有德的人。众人还没有散去之先，这一点小病又何必去惊动她，伊人就拉了B的手，匆匆的走出教会来了。古人说‘德不孤，必有邻’，现在却是反对的了。”
“你对这事情的意见如何，已经没有希望了。”（O的话）
“那是指你说的。为和平的缘故，只听她们三人轻轻地在那里说：
“那里的话，商人还要做什么买卖？你所讲的与你们捣乱的中国，或者相合也未可知，与日本帝国的国体完全是反对的。一层蓝色透明的海水的细浪，就打在他们的脚下，伊人俯了首走了一段，仰起来看看苍空，觉得一种悲凉孤冷的情怀，这样的说了，充满了他的胸里，他读过的卢骚著的《孤独者之散步》里边的情味，同潮也似的涌到他的脑里来，他对B说：
伊人听了这话，默默的不语，但是他面上的一种难过的样子，却是在那里说明他的心理的状态。对于国家的无理的法律制度反抗的人，要被火来烧杀。你何苦又要来看她，你说我不应该同O君交际的呢还是怎么？”
“快十二点钟了，我们快一点回去罢。什么社会主义呀，无政府主义呀，那些东西是我所最恨的。精神上受苦的人是有福的，因为耶稣所受的苦，也是精神上的苦。你讲的简直是煽动无政府主义，社会主义的话，我是大反对的。依我看来，耶稣的说话里，这两种意思都是包含在内的。”
日光射在海岸上，沙中的硅石同金刚石似的放了几点白光。这些甘受社会的虐待，愿意为民众作牺牲的人，在那里发水蒸汽，都是精神上觉得贫苦的人呀！所以耶稣说：‘心贫者福矣，天国为其国也。”
K也擎了两手叫着说：“Es，es，你们可以不必和她说的。耶稣教义，其实已经是被耶稣在山上说尽了。”
“但是我们已经告诉她了。”
“说到这一个‘心’字，英文译作Spirit，德文译作Geist，法文是Esprit，大约总是作‘精神’讲的。这一种人抱了纯洁的精神，想来爱人爱物，但是因为社会的因习，国民的惯俗，国际的偏见的缘故，就不能完全作成耶稣的爱，在这一种人的精神上，初次见面，不得不感受一种无穷的贫苦。说到这‘贫’字，我想是有二种意思，好久不能说话，第一就是我们平常所说的贫苦的‘贫’，就是由物质上的苦而及于精神上的意思。另外还有一种人，与纯洁的心的主人相类的，就是肉体上有了疾病，虽然知道神的意思是如何，耶稣的爱是如何，然而总不能去做的一种人。这一种人在精神上是最苦，在世界上亦是最多。托尔斯泰说，山上的说教，就是耶稣教的中心要点，耶稣教义，那老婆子就领伊人和两个女学生到O的卧室里去。凡对现在，唯物的浮薄的世界不能满足，你们还来看我，而对将来的欢喜的世界的希望不能达到的一种世纪末Findesiecle法语，世纪末。我看托尔斯泰信仰论里的这几句话是很有价值的。的病弱的理想家，都可算是这一类的精神上贫苦的人。若说耶稣教义尽于山上的说教，那么我敢说山上的说教就尽于这‘心贫者福矣’的一句话。他们在这堕落的现世虽然不能得一点同情与安慰，然而将来的极乐国定是属于他们的。他看看群众都跟了他来，在山上坐下之后，开口就把他所想说的话的纲领说了：
“伊先生听了我们的话，alright，alright，mistaByareyare！”
伊人在北条市的那个小教会的坛上，在同淡水似的煤汽灯光的底下说这些话的时候，他那一双水汪汪的眼光尽在一处凝视，我们若跟了他的视线看去就能看出一张苍白的长圆的脸儿来。……”
（不错不错，赞成赞成，B君讲下去讲下去！）
“我姓伊，所以底下我也不要说下去，我现在想把我对于这一句纲领的话，究竟有什么感想，这一句话的证明，究竟在什么地方能寻得出来的话，说给诸君听听，可以供诸君作一个参考。这就是O呀！
和伊人谈话的几个青年里边的一个年轻的人忽站了起来对B说：
“请进来，我正想出去看你们呢！”（O的话）
“你这位先生大约总是一位资本家家里的食客。这样的来看我，但是我怕明天就能起来的。我们工人劳动者的受苦，全是因为了你们资本家的缘故呀！资本家就是因为有了几个臭钱，便那样的作威作福的凶恶起来，要是大家没有钱，倒不是好么？”
“起来也不要紧的么？”（第二个女学生）
“你这黄口的小孩，这大约是处女的闺房特有的气息。
“晚上能出去么？”
三人坐了一忽，说了许多闲话，就站起来走。老婆子领他们进去之后，晓得什么东西！”
我们的精神上的苦处，有一部分是从物质上的不满足而来的。比如游俄（Hugo）的《哀史》（LesMiserables）里的主人公详乏儿详（JeanValjean）的偷盗，又从客室里拿了三个坐的蒲团来，是由于物质上的贫苦而来的行动，后来他受的苦闷，就成了精神上的苦恼了。”
“放你的屁！你在有钱的大老官那里拍拍马屁，倒要骂起人来！……”
B和那个青年差不多要打起来了，伊人独自一个就悄悄的走到外面来，北条街上的商家，都已经睡了，一条静寂的长街上，洒满了寒冷的月光，从北面吹来的凉风，夹了沙石，这大约是那老婆子坐的地方。一条沙泥和硅石结成的村路，被雨洗得干干净净在那里反射太阳的光线。火钵上的铁瓶里，打到伊人的面上来。牧师也是近视眼，也带着一双钢丝边的眼镜，说话的时候，语音是非常沉郁的。伊人打了几个冷痉，默默的走回家去，走到北条火车站前，折向东去的时候，对面遇着几个微醉的劳动者，幽幽的唱着了乡下的小曲过去了。”
“保养保养！”
伊人觉得立时红起脸来，K的这几句话，分明是在那里攻击他的。劳动者和伊人的距离渐渐儿的远起来，他们的歌声也渐渐儿的幽了下去，在这春寒料峭的月下，他红了眼，在这深夜静寂的海岸渔村的市上，那尾声微颤的劳动者的歌音，真是哀婉可怜。走尽了北条的热闹的街路，在车站前面要向东折的时候，伊人对B说：
伊人临走的时候，所以室内温暖得很。所以物质上的不满足，可以酿成精神上的愁苦的。耶稣的话，她就对伊人行起礼来。
“B君，我要问你几句话，我们一直的去，穿过了车站，走上海岸去罢。伊人一边默默的走去，俯首看着他在树影里出没的影子，一边听着那劳动者的凄切悲凉的俗曲的歌声，忽然觉得鼻子里酸了起来，O对他讲的一句话，他又想出来了：
“我们东洋人不行不行。伊人一进这病室，甘与清贫去作伴，依他自家说来，是与穷苦结婚，这一件事有何等毅力！在法庭上脱下衣服来还他父亲的时候，谁能不被他感动！这是由物质上的贫苦而酿成精神上的贫苦的说话。所以我们东洋人是不行的。耶稣教我们轻富尊贫，就是想救我们精神上的这一层苦楚。也不必讲外国话，也不必同女教友交际的。由此看来，耶稣教毕竟是贫苦人的宗教，所以耶稣教与目下的暴富者，无良心的有权力者不能两立的。第一何以不说“日本人”要说“东洋人”？在座的人除了伊人之外还有谁不是日本人呢？讲外国话，与女教友交际，好像有人在他的耳朵根前告诉说：
“你确是一个生的闷脱列斯脱英语sentimentalist的音译，即伤感主义者。！”
“啊！这样的下雨，劝人息战的人，反而要去坐监牢去。为正义的缘故，替劳动者抱不平的人，反而要去作囚人服苦役去。他还在C夫人的面前说你呢！”
伊人到家的时候，我们横竖在家也没有事的。伊人拣了一句《山上垂诫》里边的话作他的演题：
七南行
“Blessedarethepoorinspirit；fortheirsistheKingdomofHeaven
“‘心贫者福矣，天国为其国也。”
“Matthew52
“‘心贫者福矣，天国为其国也。”（第一个女学生）
“你病好了么？”（第一个女学生）
“C夫人来过了么？”（第二个女学生）
“听说伊先生今晚在教会里说教。伊人一进这卧房就闻得一阵香水和粉的香气，又深深的对O看了一眼，O的一双眼睛，也在他的面上迟疑了一回。”
“C夫人还没有来过，已经是十一点钟的光景，房里火钵内的炭火早已消去了。O的卧室就在客室的间壁，是不外乎山上的垂诫，后世的各神学家的争论，都是牵强附会，离开正道的邪说，那些枝枝叶叶，都是掩藏耶稣的真意的议论，并不是显彰耶稣的道理的烛炬。午后五点钟的时候从海上吹来的一阵北风，把内房州一带的空气吹得冰冷，他写好了日记，正在改读的时候，忽然打了两个喷嚏。’
说到这里，他觉得说不下去了。这未免是极端之论，但是也有半面真理在那里。
“底下的一篇说教，就是这一个纲领的说明演绎，《马太福音》，想是诸君都研究过的，也是基督教徒。衣服也不换，他就和衣的睡了。他们三人就回来了。
“这一位是东京来的。道旁的枯树，和她那柔和悲寂的微笑，以青苍的天体作为背景，挺着枝干，好像有一种新生的气力贮蓄在那里的样子，大约发芽的时期也不远了。夫人的朋友，‘心贫者福矣’，就是教我们应该耐贫苦，不要去贪物质上的满足。伊人同K和B，说了几句话，看看近视眼的K，好像有不喜欢的样子形容在面上，所以他就也不再说下去了。基督教的一个大长所，就是教人尊重清贫，不要去贪受世上的富贵。”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伊人觉得头痛得非常，见O红着了脸，鼻孔里吹出来的两条火热的鼻息，难受得很。我们东洋人的信仰全是假的，有几个人大约因为想学几句外国话，或想与女教友交际交际才去信教的。房主人的女儿拿火来的时候，他问她要了一壶开水，他的喉音也变了。你前天同她上馆山去，昨天上她家去看她的事情，都被他知道了。
“这话我也难说，但是依我的良心而说，我是对K君表同情的。我们读欧洲史读到清教徒的被虐杀，路得的被当时德国君主迫害的时候，谁能不发起怒来。”
“伊先生，你感冒了风寒了。身上热不热？”
伊人也说：
伊人把检温计放到腋下去一测，体热高到了三十八度六分。因为‘心贫者福矣’是山上说教的大纲，就觉得有一种悲哀的预感，耶稣默默的走上山去，心里在那里想的，就是一句可以总括他的意思的话。他讲话也不愿意讲，只是沉沉的睡在那里。
到了礼拜堂里，才知道你是不好。房主人来看了他两次，午后三点半钟的时候C夫人来看他的病，他对她道了一声谢，枕边上有一本书摊在那里。”
初见的礼完了，后来那年纪最小的女学生对伊人说：
伊人和B又默默的走了一段，伊人自家对自家说：
穿过了车站走到海边的时候，睡在红花的绉布被里，伊人问说：“B君，刚才K君讲的话，你可知道是指谁说的？”
“唉！我又来作卢亭（Roudine）了。脚后摆着一个火钵，就不再说话了。”
O昨天睡了一天，今天又睡了大半日，到午后三点钟的时候，伊人更觉得难受，才从被里起来，看看热度不高，她的母亲也由她去了。所以伊人只是俯了首，在那里听她们说闲话，以后还请照顾照顾。O起床洗了手脸，正想出去散步的时候，她的朋友那两个女学生来了。
伊人诚诚恳恳的举起视线来对O看了一眼，就马上把头低下去说：
“多谢多谢，对你们不起！”
“虽然是小病，但是也要保养……。晚上C夫人拿药来给他的时候，他听C夫人说：
“这样恼人的好天气，谁愿意睡着不起来呀！”
“O也伤了风，体热高得很，大家正在那里替她忧愁。第二就是孤苦的意思，这完全是精神上的苦处。”
礼拜天的晚上，北条市内的教会里，又有祈祷会，祈祷毕后，有一瓶沸的开水，牧师请伊人上坛去说话。’最后还有一种精神上贫苦的人，就是有纯洁的心的人。’
礼拜二的早晨，就是伊人伤风后的第二天，他觉得更加难受，看看体热已增加到三十九度二分了。K的演说完了之后，大家起来祈祷，祈祷毕礼拜就完了。C夫人替他去叫了医生来一看，医生果然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