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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白露

September.7 Wednesday

CANDY几乎立刻就意识到他变了。

从他走进花店时的眼神就可以看出,他是怀着秘密进来的,又或者是为他的秘密找寻一个出口而来。她看着他在群花丛中举棋不定,表情和当初为新家寻找一副合适的窗帘布料一样,固执之余难免显得有点傻气。

“你是不是恋爱了?”

李洛手上拿着一枝尚未开放的夜来香。

他回头看她。

“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不是恋爱了?看上去很有那么点意思。”

“是什么让你有这种感觉?”

“你从来不在我店里买花,你不喜欢花草这一类的玩意儿。”

“谁说的?”

“安雅说的。”

李洛耸耸肩,算是默认。

“即便你买花,也总要写上一两张卡片,以便让我知道这花是送给谁的。”

“不送人就不能买花么?”

“所以……”

“所以怎么样?”

他望望CANDY。她努力揣测的表情看上去很滑稽。

“所以,这里头很有问题。”

李洛最后还是决定拿几株淡紫色的菖蒲。

“这个得配霞草。”

“白色的?”

CANDY点点头,她没有马上把花包起来而是继续怔怔地盯着他的脸。

“别这样,好像显得我很不正常,难道我买点花放在办公室里赏心悦目一下也不行么?”

“刘明说你桌上除了产品模型什么也放不下。”

李洛真的无可奈何了,天底下的母亲好像都是一个模子出来的。

“刘明的话你也能信?那我告诉你从今天开始我要改变一下。”

“何止今天?老实说,二、四、六对你来说到底有什么特殊意义?”

他诡异地笑,很诡异,CANDY无法相信他会有连自己都不能知道的秘密。

“好吧,我不勉强你,只是你得答应我几个条件,我就不再追问你。”

李洛很有耐心。

“一,不要再去招惹安雅,我是很喜欢她,可是人家已经结婚了,我再开放也不允许你去破坏人家的家庭;二,如果这次你是认真的,我拜托你,别让她知道你有病。”

“这不公平,她迟早会知道的。”

CANDY拉下脸来,她走到李洛面前,从他口袋里找出那瓶小药丸,举到他眼皮底下。

“托它的福,你跟正常人没什么两样,所以,没有必要让她知道。”

“如果她问起怎么办?”

“就说是维他命C。”

她不是开玩笑的,可李洛还是觉得很幼稚。

“如果她因为这个而放弃我,那么一定不是我要的那个,你知道爸爸有猝睡症,还不是一样嫁给他了?”

她果然没话说了。

“这…这是两码子事。”

CANDY吞吞吐吐,很懊恼李洛的老爸总是让她在儿子面前失去辩驳的立场。

她默默地把花包好,李洛很满意,那束花穿上包装纸就显得典雅之极。

“我今天不回来吃晚饭。”

“有约会?”

“我要去买点东西,一个人。”

“我说……”

CANDY忍不住叫住他。

“有个问题我一直很想问你。”

“什么问题?”

“安雅是不是因为你的病所以才……”

“不是。”

他迅速打断她。

“她很好,真的很好,是我自己放不下,是我的问题。”

CANDY的脸上明显地蒙上一层阴影,仿佛突然老了十岁。

李洛不希望她为自己烦恼,可是,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的心情。

“你不要想太多,那是时机问题,安雅说我是个对女人没有迫切感的男人,我想我并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所以,跟我在一起她不会幸福的,这个我很清楚。”

“可我还是觉得对不起你。”

她落落寡欢地说道。

“你父亲的死,还有我……我们让你觉得爱一个人是很冒险的一件事。”

李洛摇摇头。

“不,你错了,不完全是这样,我很难解释清楚自己心里的感觉。”

“或许换个说法你就会明白。”

“安雅她没有触动我内心深处的那个KEY。”

“什么意思?”

“爸爸当年一定也和我有一样的困扰,可是他毫不犹豫地跟你求婚,而你也毫不犹豫地嫁给了他,你懂我的意思么?”

“我想我明白。”

“这就好像,纵使你有再多的男朋友我也从来不会去问你,你还爱不爱爸爸。”

CANDY望着他,泪光一闪一闪。

李洛走上前去拥抱她。

“别哭,49岁的女人如果肿着眼泡就跟89岁的女人差不多了。”

她扑哧一声笑出来。

KEY。

那个KEY到底是什么呢?

李洛实在说不清楚。

他把花交给治疗中心的护士,并告诉她明天中午有个很重要的会不能来了。

出了中心的大门,他一直在想这件事。

关于KEY的问题。

婚礼上,安雅身穿白纱,她一分钟前还怒不可遏的脸上找不到半点不悦的痕迹,不管她是否承认,她确实是心甘情愿走上结婚礼堂的,和孩子无关,和胡闹的刘明也无关。

李洛此刻才体会到一点感伤,他不能说他从来没有爱过她,当她第一次对他说:“你知道我要的是你”的时候,他心脏被震动的回音是很强烈很强烈的。

可是,他还是无法接受她。

撇开猝睡症不说,他到底是不是个正常的男人?他很怀疑。难道自己当真对女人一点感觉也没有?还是从心底里害怕女人对爱情的那种过分狂热的精力呢?

安雅忍耐了他很久,这无疑说明她是爱他的,曾经很爱很爱,爱到可以无原则地妥协而连一句明确的“我爱你”也换不到。他总是不愠不热地对待她,然后,当她决定离开的时候说:“我不是不爱你,而是不希望你成为第二个CANDY。”可是,当CANDY问他是不是这个原因的时候,他很坚决地否定了。

事实上,安雅说了同样的话。

她说:“这是我听过的最虚伪的借口。”

“李洛,你并不了解你自己,你不是那种当爱情来临时随便就退缩的男人,看看CANDY就知道,你骨子里是个很自信很从容的男人,我就喜欢你这点,可是,老拿嗜睡症来作挡箭牌就太没劲了,你比我更很清楚那并不足以剥夺你的爱情。有趣的是,我发现你的病虽然是突发性的,可你的爱情却呈长期睡眠的状态,目前为止尚未有苏醒的迹象,又或者,我并不是那个能够唤醒你的人。”

而今,李洛再度想起安雅当年说的话,仍觉得有些无法理解。

他独自站在大街上,身后是逐渐远去的治疗中心的大门。

他越融入人群,就越无法估量身边这些活蹦乱跳精神抖擞的男人和女人的内心深处有多少爱情在沉睡?又有几个人能遇到那个能够真正唤醒他(她)的人呢?

于是,他忍不住停下脚步,留恋地转过身去。

帅气的大楼依旧对他浅笑盈盈。

欢迎光临!

它无声地召唤着。

人群继续飞速流动,不予理会。

李洛掏出写着韩珍智购物清单的纸条,边看边缩小成与城市合二为一的一个大同小异的点。

你在咖啡里加了什么?

Lisa One Luesta Bossa Mia 小野丽莎 2002《地中海风情》

购物清单头两行。

小野丽莎,日本BOSSA NOVA音乐女神。

他很惊异她也喜欢Latin Jazz。

这种融合了巴西风格的爵士乐总给人无比慵懒的沿着长长的海岸线漫步的感觉。

李洛走进“荟谷音像超市”(全城CD最齐全的地方)寻找着她的小野丽莎。

“那边有耳机可以试听。”

“好。”

售货员显然不了解李洛的犹豫并不源自对产品质量的怀疑。

他只是有些紧张,手中的这张CD里面藏着关于那个嗜睡症女人的讯息。

(不再是单纯的遐想而开始具备其真实的意义了。)

这的确需要一些勇气。

李洛对售货员笑笑,直接走到试听架的面前。

小野丽莎在一个不太引人注目的安静的角落里,他戴上耳机,按下开关,手上握着的是尚未开封明码标价的正品。

他不经意地把CD翻过来看她的第一首歌――

《你在咖啡里加了什么?》

与此同时,轻快的旋律传进了他的耳朵:

上来我家坐坐吧,

我家很暖和,

你将感受不到这城市冬天的寒冷,

怎么不上来我家呢?

只有你我单独两人,

我会为你端上一杯咖啡,

何乐而不为?

可是你在咖啡里加了什么?

那杯我在你家喝的咖啡,

此刻我心里有种奇妙的感觉,

若你加的是毒药,我将死去,

但在你身旁却是如此甜蜜,

只因爱已滋长。

也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但我每天都在你家出现,

这已成为我无法改掉的习惯。

今天清晨,想念着你,

第一朵绽放的花儿告诉我,

冬天已远离,

而你仍旧留在我身旁。

他被打动了,不知是歌声还是别的什么。

他看见一个很像她的女人,披着一条白色的床单站在洒满阳光的公寓阳台上喝着清早醒来的第一杯咖啡。

床单一直拖到床边上。

她光着脚,头发很乱,卧室里放着“你在咖啡里加了什么?”……

…… ……

“先生!”

“对不起先生!”

李洛醒悟到有人在拍他的肩膀,他立刻把耳机拿下来。

“这张CD你要不要?不要请放回货柜上,谢谢!”

年轻的店员和蔼可亲地说道。

李洛拿稳手中的CD,面向收银台。

排队的人不少,荟谷的生意可不是虚张声势的,站在李洛前面的是一个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年轻女孩,打扮得很时髦,她的身体一直不停地扭来扭去,显然很没有耐心,李洛注意到她手里也拿着一张小野丽莎的《地中海风情》。

两人先后付了账,并同时一前一后往门外走去。

女孩在推门的时候不晓得为什么犹豫了一下,导致李洛的前脚踩到了她的高跟鞋。

“对不起!”

他匆匆越过她的身子,两人下意识地交换了位置,那是一瞬间发生的事。

“卷毛!”

售货员叫。

年轻女孩立刻回头。

“发票!”

“哦!”

她飞快地跑回柜台。

“珍智不会赖你的账,开个收据就行了。”

“那可不一定,你看看!”

卷毛翻开韩珍智的记事本给她看。

“还真多。”

“可不是,我没跟她算小费就不错了。”

“还没醒?”

“开玩笑!这才一个多月,你忘了她叫什么了?”

“三月女郎!”

她们异口同声地说道,然后疯疯癫癫地笑趴在柜台上。

韩珍智6月份刚过完她29岁的生日。

卷毛建议她把所有的朋友都请来,浩浩荡荡地热闹一番。

“我没有朋友,除了你。”

韩珍智面无表情地告诉卷毛一个事实。

“你的那些律师朋友呢?”

“同行=敌人,她们每多赚一分钱我就多损失一分钱,你懂么?”

卷毛眉头一皱,摇摇头。

“我不喜欢你,表里不一的古怪女人。”

“那就别跟我在一起。”

珍智不屑地瞥她,隐约偷笑。

“我也不喜欢你,毫不自律大脑缺氧的疯女人。”

“瞧,老天造人绝对公平,你有的我没有,我有的你没有,所以,我们是最般配的一对。”

“这算矛盾论还是相对论?”

“都不是。”

卷毛对她眯眯眼。

“互补论。”

珍智终于忍不住笑出来。

卷毛继续唠叨关于29岁的生日计划,那确实与她息息相关,她们同年同月同日生,从高中时代就是死党,卷毛认为那是二字头的最后一个生日,理应大肆庆祝一番,最好再请上一拖拉库帅气的单身汉,为自己30以后的爱情提前做准备。

韩珍智对此一点兴趣也没有。

29岁的女律师唯一能够相信的是不再去相信30岁以后还能遇到一个所谓自己喜欢也喜欢自己的男人。

这是毫无疑问的。

“没意思,29岁过生日就是给那些三十多岁的女人找乐子来的,说什么我也不干。”

“这话我怎么听不懂?”

卷毛不小心弄断了她客厅里的塑料花。

(珍智请她来帮忙收拾屋子还不如花钱请个钟点工实在)。

“她们喜欢观看我们在马上就要成为她们中一员的最后一年里,像只无头苍蝇似地围着无聊的男人团团转,就像欣赏马戏团里的猴子练杂耍。”

“又来了,X后遗症。”

韩珍智放下拖把,直起背来瞪她。

“我的意思是,在X之前你对男人的态度不是这样的,至少你会说,哦,卷毛你看那个家伙的头发还不错,而不是动不动就加上定语。”

“什么定语?”

“无聊的。”

“没有这个定语,你还能正常地把那两个字说出来?我可不信。”

“哪两个字?”

“男人。”

珍智知道她的意思,只是不相信她会直言不讳地说出来。

她开始郁闷,但是依旧不动声色。

“我把你的花弄断了。”

卷毛不好意思地拿出藏在屁股后面的“尸体”。

“断了就扔了。”

她头也不抬。

卷毛看看夭折的塑料花,再看看韩珍智,想不通这两者之间为什么会一点关系也没有?这枝花在她的客厅里摆了已经快6年了。

“不懂。”

珍智把拖把收好,奇怪地望着卷毛高挑的眉头。

“你为什么可以轻易地扔掉一枝陪伴了你六年并且完全无害的塑料花,却不能轻易地丢掉一段对你来说完全莫名其妙的爱情呢?”

“拜托你,它只不过是一枝塑料花!”

“他也只不过是一个愚蠢的男人!”

“你也用定语了。”

“拜托,我只针对一个男人好不好?”

韩珍智不想回答,对于这个话题她已经一点感觉也没有了。

卷毛耸耸肩,嗖地一声把塑料花丢进垃圾筒。

“我说,生日的事情……”

“算了吧。”

她的表情当真很严肃。

“马上就立秋了,我没心思。”

“还有两个月,难道你现在就犯睏了不成?”

珍智摇摇头,笑得相当勉强。

她回到餐桌上打开记事本,卷毛不再干扰她,自觉地去厨房泡咖啡。

“珍智!我昨天带来的松饼呢?”

“冰箱里。”

卷毛欢悦的嗓音让她感到一种安全,尤其是在八月马上就要到来的时刻。

她下意识地将目光移向厨房。

卷毛伸手从吊柜上拿杯子的时候,紧身牛仔裤边沿露出一截白皙的腰身。

她真是个从性情到骨髓都表里如一的天生的尤物――

狂野、活泼、令人着迷。

每当她默默地带着那么一点点有限的欣赏来接受她的“热力”时,她不能不承认自己是真的有些羡慕(甚至嫉妒)她的。

Expresso的香味慢悠悠地飘出来。

韩珍智翻到备忘录那页,写下购物清单四个字。

“现在就写是不是太早了?”

“事情太多,我怕忘记了。”

“我不会啊,来来来,我帮你写……”

卷毛把记事本抢过来,珍智敏捷地夺回。

“我不信任你的记忆力。”

卷毛不满地噘噘嘴。

她们不再说话,卷毛独自嚼松饼喝咖啡,过了一会儿,她看看珍智,感到无趣,于是,把脑袋搁在她的肩膀上。

“我说,你不会真的连心也长眠不醒了吧……”

珍智停下笔,思考着卷毛的话。

是么?她真的已经变成这样了么?

“不。”

“你撒谎。”

“我没有。”

“你有。”

“我真的没有。”

“你有,因为你的内心充满谎言,除了我,没人知道!”

她居然很得意。

“别太自信,你并不知道。”

“哦,我不知道没关系,你自己清楚就好。”

卷毛说得没错,她自己清楚就好,然问题是连她自己也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于是,她觉得有些话必须趁现在还清醒的时候一次跟她说明白。

“我说,你不要再在这个问题上和我纠缠不清了,行么?我的嗜睡症和X没有关系,我可以跟你发誓,一点关系也没有,这是真的。”

她不看她也不说话,放下杯子,抓起另外一块松饼。

卷毛的沉默算是一种反驳。

想得再深入些,就是一种抗议。

她仍然觉得她丢失了那些东西,无论是睡着了还是清醒了,逃避了还是隐藏了,总之,她不再愿意拿出来与她分享就意味着她已经丢失了。

其实,也不尽然。

不过,卷毛还是猜对了一点。

韩珍智的确是个有“私密”的女人,只是她不愿与任何人分享,哪怕卷毛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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