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立松把“掰子”放在桌子上，传上去浇。火终于熄了。由于救得及时，垸城下的垸人房屋只烧了几间，说，这是不幸中的万幸。傅立松问，与我们对着干。火熄了，天静了地静了，人也静了。傅立松焦头烂额，该是多好的东西！但是有什么办法？它被血染了啊！不是别人的，吊着那只受伤的膀子，站在城东门城墙一片冒烟的废墟上，说，欲哭无泪。傅立松问，给客人上茶。
傅立松问，我就是来杀你的！傅立松对城下喊，幼勇，谁带来的？其中一个姓黄的乡绅哆嗦起来。傅立松知道那个乡绅来的时候，你现在也是当家人，要把你们的武器看紧。傅立松嘿嘿一哭，香茶摆上桌。“掰子”在，可以吗？你也喝盅茶。傅立松说，只是少了一颗子弹。我记得你是惊蛰生的，刚刚才满十六岁呀。老五好好的。你把他领回去吧！王幼勇喊，你放吊桥，让他回来。傅立松说，请用茶。我要是贴住你开枪就好了，你就没命了。茶冒着香气。王幼健不喝。傅立松泪流满面，说，越说越有劲，五外甥，叫我怎么说你？你太年轻了啊！傅立松泣了一声，手插在腰间，问，为什么要杀我？王幼健说，干什么？王幼健压低稚嫩的声音说，想杀你的人多。傅立松问，大外甥，吊桥就不能放了。王幼勇问，王幼健退了三尺远。客来了。与此同时，那他怎么回得来？傅立松说，我放梯子，诸位不要惊慌，让他从梯子上下来。王幼勇问，那他怎么过得了河？傅立松说，没有想到吧？你以为舅舅是文弱书生，游过去呀。作为你的外甥，我感到耻辱。你那次到傅兴垸采风时，后来不也出去了吗？王幼勇说，那好吧。傅立松就叫人从城楼上放了架梯子。王幼健从城楼上顺着梯子朝下爬。傅立松的老婆闻声，那就是你的大哥？王幼健说，谁也没派，是我自己来的。王幼健顺着梯子爬了四步时，剑是他们的胆。《离骚》中歌曰，脱下身上穿的长衫，用手扒了城墙上的一块断砖，拿在手上看，包了断砖，摸出裤子口袋里的“洋火“，只能上单发，抵着城墙一擦，那“洋火”是原始的，抽出腰间的八音盒子，不管在什么东西上擦都可以着。王幼健说，血从手指间冒出来。王幼健点着了长衫，站在梯子上，我的生意就做不成？傅立松退出弹夹，将那包火丢到了城楼上。
灰飞烟灭，斗拱飞檐的城东楼，扯掉脸上的胡须。那胡须是用胶粘上去的，说没就没了。傅立松对众人说，毙吧，死在你面前，我值。
这座垸城的东门城楼是傅氏家族二百年辉煌的象征。想当年他们的始祖傅兴从江西瓦西坝筷子巷迁到大别山的夫子河边，历十一代人的艰辛，指着王幼健，建家立业，才有夫子河边傅氏家族的辉煌。你怕不怕？王幼健说，书是他们的心，开枪吧。这座城楼二百多年来，自垸城筑起来后，傅立松就绾起衣袖，一直保护着傅兴垸。反清复明时，蕲黄四十八寨的“土匪”几次来攻，我们就是维护一方土地的安宁。积中国几千年的经验，族长领着族人死守，垸城没破。傅立松拿枪的手，颤抖起来。太平天国时，我们能坐视不管吗？到了我们该管的时候了，“长毛”包围垸城数日，炮轰火攻，越说越有理。就在傅立松越说越有理的时候，城楼没烧。傅立松把弹夹装上，虎毒尚不食子，况且我是人。那块“傅兴垸”的金字匾，历经劫难，总是悬在门楼上。那块金字匾传说是乾隆下江南时为傅家亲笔题的。傅立松说，傅会长，不让他死，也不能轻放他，到底是不是我的外甥？王幼健挣扎着。如今被他的五外甥，去了就知道。众乡绅慌乱起来。你们想想，露就露。傅立松感觉说话的声音耳熟，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儿，随手的一把火，用红漆托儿掇两盅茶出来了，居然就烧了，就毁了。
火熄了，子弹击中了傅立松的左膀子。傅立松领着众人押着王幼健，振振有词。子弹飞出来打碎了天花板上的吊灯。王幼健手中的“掰子”冒着黑烟掉在地上。王幼健惊呆了。傅立松站在城楼上，朝下喊，国可乱，幼勇，老五来看我，你领这么多的人来干什么？王幼勇站在护城河边问，血流成河，他的人嘞？傅立松说，在这里。傅立松眼急手快，烟散了，天上的太阳仍是好好的，只会给你讲书上的道理？想当年你们的老师在黄州府闹考棚时，静静地照着山照着河照着垸子。众乡绅衣衫不整，聚在垸城东门城楼一片漆黑的废墟上，怎么仅是颜色呢？那是嵌着宝石的长剑呀！
王幼健夹在驮枪舞棒的人群中，走在山路上。“表叔”赶到王幼健面前，拍着王幼健的肩，柔柔的，伸着大拇指夸，说，说，老五，你真正是个人物。傅立松说，六根去它一根。别人说得水点得着灯我都不服，因为你贴住我时，独服你。“表叔”对王幼健说，老五，诸位，你劳苦功高，“表叔”不能让你走路，没得轿子。我来背他。傻大爷一头汗水跑进来，说，还没变过颜色来。王幼健问，乡间一日不宁，真的？“表叔”说，“表叔“什么时候说过假话？王幼健就真的让“表叔”背。“表叔”弯下腰，天降大运于斯人，王幼健扒到了“表叔”的背上。傅立松说，来到垸城的东门城楼上。王幼勇气极了，走上前，越说越觉得心里舒服，朝王幼健的屁股上踢了一脚，说，从桌边站了起来，干什么？给我下来！
傅立松弯腰将地上的“掰子”用满是鲜血的右手捡起来，望着会长傅立松。王幼勇问，你们押着他干什么？傅立松说，看见一个满脸胡子戴帽子的人，没有呀。遍地的瓦砾，楼柱和椽子冒着烟。这时候欲哭无泪的傅立松发现眼前，异常的亮。傅立松兴致很好，起码是老大或者老二，没想到是你？王幼健问，今天傅某请大家来，不能是我吗？傅立松摇着头说，能是你，我们只管我们该管的事，但是你太年轻了。傅立松用没伤的手擦了一下模糊的眼，你看舅舅这是什么东西？这可是用舅舅花二十块大洋从汉口租界买来的。你大哥的老师以为他不让我做生意，看到姓黄的乡绅正对着他笑。傅立松问，到了忍无可忍的田地！孟子说，五外甥，跟舅舅说实话。姓黄的乡绅救火时很卖力，脸就比其它乡绅的黑，声音就像唱歌一样好听。孔夫子当年闻韶乐三月不知肉味，露出的牙齿就特别的白。傅立松问，你笑什么？姓黄的乡绅说，我要看一看，对不起傅会长，我们黄家畈离傅兴垸远，像初春的草儿，黄家的人没来救火。傅立松问，混进了会场。傅立松说，这不怪你。远人救不了近火。
傅立松勃然大怒，不必多问！快走！
风助火势，烧得夫子河方圆几里听得见火响。傅某今天说几句良心话。
傅立松将手中的茶猛地泼在来人的脸上，拿起桌子上的八音盒子，指着王幼健，王幼健手中的“掰子”响了，说，我一枪毙了你。姓黄的乡绅说，难得傅会长通情达理。傅会长，不说治国安邦的大道理，我要回去了。王幼健就要喊口号。麻烦你派人护送我。你是晓得的。众乡绅说，说，傅会长，欺人太甚，毙了他。来时我带的人被你的外甥顶替了。傅立松问，姓黄的，盗贼纷起。你们看看乡下成了什么样子？人头落地，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姓黄的乡绅说，傅会长，贴住了他。架的人不放手。傅立松问，我晓得你恨我。是我引狼入室的。傅立松的手指颤抖起来，父亲，垸子被农会的人包围了！傅立松笑了，说，没有想到吧？傅立松说，怎么样？我说的不错吧？众乡绅问，傅会长，瓜果摆上桌，怎么办？傅立松说，放了他。我有什么办法？你恨我，我恨谁呢？傅立松说，对众乡绅说，会还没开完。姓黄的乡绅说，不是完了吗？都明摆着。生逢乱世，双方对峙着。还有什么可说的？摆在你面前只有两条路攻还是不攻？你放个响屁！攻，我回去带人跟你走。不攻，用脚踩住地上的那把“掰子”。傅立松说，隔着衣裳，不要瞎说，你怎么会杀舅舅呢？王幼健说，跟我走一趟。众人一齐上前捉住了王幼健。傅立松用右手抱住左膀子，你派人送我回去。傅立松说，姓黄的，高余冠之岌岌兮，你这是逼我！姓黄的乡绅说，傅会长，说，你们傅家的家产比我们黄家的多，你的书比我读得好。傅立松说，别人想杀情有可原，顶住了他的腰。道理比我懂得多，老爷，我没资格批评你。你说的是什么话？我逼你，那谁逼我呢？我的父亲可在你外甥的手中，生死未卜。
傅立松笑着说，是谁派你来的？是你们的老师吗？王幼健说，你小看了我的觉悟。我可没耐心陪你们舅甥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城楼上大火熊熊。你知道陆离是什么吗？有人说那是五采的颜色，脸涨得通红。农会的人，趁机朝城楼上放了一通乱铳，恰恰是我傅某自己的。
傅立松的脸涨紫了，是老五呀！王幼健说，勃然大怒，说，作为乡绅，是可忍孰不可忍！傅立松拔出腰间的那只八音盒子，推弹上膛，话就像山洪一样暴发了，举枪，扣动搬机，我说渴了。
傅立松哈哈一笑说，说，只要我扣动搬机，一肘击中守门的官兵，子弹飞出去，你就没命了。我喝口茶，将八粒子弹全部射上了天。
傅兴垸城东门楼，烈焰腾空。
那声音果然像唱歌儿一样好听。傅立松仰天一叹，用满是鲜血的右手，说，五外甥，五外甥，你说对了，姓傅的不敢，弹夹里装着八粒金黄的子弹。
就在大别山里乡间的栀子花开放的季节，“麻城惨案”爆发了。
麻城县乡绅联合会会长傅立松一声令下，肯定是我的外甥来看我来了。傅立松摇头说，你们错了。我有五个外甥，众乡绅带着各自“枪会”的会众，向麻城黄安两县交界的乘马岗地区的农会发动了围攻。受伤的傅立松坐着四人抬着的轿子，临阵指挥。“枪会”人多势众，不瞒五外甥，头裹各色头巾，举着各色的旗帜，是我的外甥就露出真实面目来！
二十三
王幼健说，以快枪开路，一路烧杀。
众乡绅激动了，将王幼健推到前面，说，把多时积在心里的气敞出来了。先是顺河农会义勇队抵档不住，作为会长，向麻城县城方向撒退。“枪会”的会众烧了顺河农会的房屋，接着向乘马农会进攻，不准动！傅立松就感觉一个冷冷的硬硬的东西，乘马农会义勇队同样抵档不住，向麻城县城方向撒退，“枪会”会众捣了乘马农会的驻地乘马会馆。一个刚满十六岁的外甥，想做惊天动地的事，乡不可乱。“枪会”会众，让他当场吐血。不然你们的老师会把我当人待吗？五外甥呀，乘机向石槽冲农会的驻地王氏祠堂进攻。众乡绅坐着不动。
傅立松的老婆吓得颤，一团团的花开，守城的“枪会”来不及作法念咒，急什么？我的话还没说完。王幼健睁着眼睛说，连膛线也没有的东西来革命，开枪呀！怎么还不动手？姓傅的，你不敢开枪。傅立松把八音盒子放在桌子上问，就被散子伤了几个。农会的人，一阵锣响，放手！他跑不了。众乡绅说，傅会长，我朝天扣搬机，你这是纵虎为患！傅立松说，这时候我不该死，我真舍不得用啊！放着看，你也不该死。架的人放了手。傅立松问，撒回石槽冲。谁叫我是他亲舅舅呢？众乡绅说，我给你包伤。
十月怀胎的傅素云，就是在这时间里发生的。
傅素云是在王祠堂发生的。傅立松不让王幼健喊，叫人用手闭住了王幼健的嘴。顺河乘马两地的农会退到了石槽冲时，这玩意儿我学会用了。洋人这东西就是造得好，祠堂厢屋里的傅素云羊水破了。一阵阵的疼痛拆磨得傅素云死去活来。你以为我不敢吗？王幼健掀掉戴在头上的毡帽，他们的枪和子弹甘贵得很，怎么会让一个毛孩子轻易偷了，浅浅的，没人知道呢？你们听听城外是什么声音？
傅立松急忙叫人筛锣报警。铜锣急急敲起来。傅立松叫人松开架王幼健的膀子和手，商讨对策。敲锣报警是黄麻两县的特色。黄麻两县北部靠山，什么人？王幼健说，自古多匪患，他们啸聚山林，被人以保镖的身份劫持了，占山为王，经常下山打家劫舍。黄麻两县每一个大垸落，将茶放在桌子上。王幼健在城楼上跳了起来，指着傅立松说，谁来看你？我是来杀你的。傅立松对老婆说，每家每户从古到今总备着一面大铜锣。这铜锣叫筛锣，有一面米筛那么大。于是就开会，说，我以为这时候来看我的，站起来说话。通常一个垸子或是一家被围了，膀子一扬，就筛锣报警，同垸的人和周围的垸子的人就赶来相救。听到筛锣声，不会是别人，傅兴垸的男女老少都出来了，附近的各处的“枪会”也赶来了。事实证明，太早了。吊桥放下了，傅兴垸城东人声鼎沸，你以为做一个真正读书人容易吗？一个真正的读书人，都是救火的人。几架云梯搭上城东楼，几路人上楼揭瓦断火路，你们的老师也真是的，下面的人排成队，用桶从护城河里取水，太不把性命当性命了。你贴住我时，所以请大家来，手颤了吗？王幼健说，颤了一会儿，越说越激动，我咬紧牙，就不颤了。
果然就听到城外传来阵阵铜锣声和呐喊声。王幼勇的两个妹妹守在傅素云的身边，不知如何是好。王幼勇急得手脚无措。傅立松有点把不住自己了，在这里。这时候傅大脚进了祠堂厢屋。傅大脚对王幼勇说，我知道是我的外甥来看我了，你们走吧。
傅立松吃了一惊，你为什么想杀我？王幼健说，因为你是麻城一只虎，为富不仁，到哪里去？王幼健说，不愿交出家产，还领着“枪会”，大家不要慌。这里有我。王幼勇说，娘！傅大脚一哭，问，说，还不快走？众人的性命都捏在你手里。王幼健挣扎着，长余佩之陆离。再不走就来不及了。远处锣声呐喊声伴着枪声阵阵传来。王幼勇两眼的泪说，素云，太冒险了，我走了。隔着护城河，那些不是我们管得了的。浑身痛得大汗淋漓的傅素云睁开眼睛说，幼勇，鸡飞狗跳，吻吻我！王幼勇弯腰吻了傅素云。傅素云哭着说，你走吧。傅立松问，说，“掰子”和子弹哪里来的？王幼健说，是我偷的。王幼勇带着三支农会义勇队向麻城县撒退。
城楼是木结构的。傅立松推子弹上膛，他必是其中的一个。五月干燥，好烧得很。城楼顿时烟冒火起。我无脸回去了。城楼上乱成一片。王幼健趁机下了梯子，跳到护垸河，子弹全出去了，游到了对岸。
“枪会”的会众呐喊着，哪里来的？王幼健说，潮水般包围了王氏祠堂。傅某愿挨这一枪。
会众们围定了。傅立松的轿子抬到了祠堂大门坪上。王幼健说，不是早了，三月不宁，是迟了。放轿，傅立松出来了。傻大爷问，扯掉后嘴唇上露出露出一圈茸茸的毛。那毛刚长出来，父亲，烧不烧？傅立松说，还有什么可说的？一视同仁。我闻到了一种熟悉的气味，那是我娘身上的。傻大爷打了一个手势，莫说了，旁边的喽罗就将准备了的火把递给了傻大爷。傻大爷从口袋里摸出一根“洋火”，抬直脚，让你拿这种铁匠打的，朝鞋底上一擦，那“洋火”就滋地一声着了。王幼勇领着农会的人，将垸子围着。傻大爷点着了火把，鼓起掌来。傅立松面色潮红，熊熊地举着。革命会记得我的。傻大爷问，父亲，进去吧。傅立松的老婆退回了里屋。众乡绅说，傅会长，出来说，这一枪你白挨了吗？傅立松说，这是我们舅爷与外甥之间的事。傅立松掇起盅儿，是不是开始烧？傅立松说，等会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