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完丧事我就开始上诉，他爸接到法院传票回来的那天是一个傍晚，我听到子昊去开门，开门后就“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哭得那个凄凉啊！原来是看到他爸回来了。记得子昊小时候自己做了一个小钱罐，说是要攒钱找他爸回家，一分两分地攒钱，可是他越长大越不知道要去哪里找了。看到他爸站在门口的时候，他哭号不止。
我知道子昊这孩子受的委屈，从小家里穷，别人有的他都没有，同学嘲笑他欺负他，他回来从不和我说，也从来不问我乱要钱，衣服也是表哥穿剩了给他的，一年也买不上一件新衣服给他。我每天就给他一毛钱，我其实知道，别人家孩子每天都是给一块的，只是我没有能力多给他。子昊小学三年级那年，我商店被没收后，他放了学就到街上摆摊子，把以前我开店剩的小百货背到街上卖，起初我都不好意思去街上摆摊，后来是生活过不下去了，我不得不跟着他上街，他在街头我在街尾，摆了好几年。
说子昊懂事，真是从小的，他摆摊卖东西从没错过一分钱，比其他孩子早熟多了。那时候，他收了摊还要带着子杰到公路边捡枯树枝回家当柴火，为了儿童节带子杰去游乐园，他到炼铁厂后面刨了一个月的铁渣子，卖了3块4毛钱……他每年过生日，我给他煮个鸡蛋他都要跟我和子杰分着吃……
如今看到他爸回来了，我想着我和这两个孩子从小过的苦日子，你说我有多恨哪！七年过去，我为了两个孩子又拿出了多大的宽容，过去的事都不再和他爸提起，就想着浪子回头金不换，以后为孩子好好过日子，弥补他们童年吃的苦。
子昊当时是12岁，从他爸回来那时候起，脾气就变得非常暴躁，时常和他爸吵架，吵得他爸都不敢还嘴。他脾气大就是那时候开始的，压抑了那么多年一下子爆发出来，以致他后来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都会大发脾气，彷佛全世界都欠他一样。
我想想今后的日子还要过下去，我对子昊说：“孩子，他终究是你爸，他现在回来了，一家人的日子会好起来的……”可是，没想到的是，他爸回来后不久，只要一有机会就瞒着我们一家往那边跑，一去便是两三个月甚至半年还多，我郑重提醒他后又说了许多归劝的话，但他又不舍得在那边多年挣下的血汗钱财，在我忍无可忍的时候终于和他爸离了婚！
十年的悲剧有了这么一个结局，我的七年纯属空等，我后来三年的宽宏大量纯属白费心机。作为一个女人，为一个男人付出那么多，受了那么多的活罪，早对生活厌倦了，早就不值得了！可是，作为一个母亲，我永远挂念的都是我的两个孩子……
妈妈讲得声泪俱下，子菁听了这些后早已哭得像个泪人一样。我也哭，想不到海剑的身世竟然这么苦，我从前看到他那么小资的样子，总以为他的出生很好，不是富二代也至少是在一个比较优越的环境里长大的。听到妈妈说的这些，我的眼泪一直没有停过。妈妈继续讲着海剑的过去——
我和他爸离婚那年，子昊正在读初三，他想不到那么多年的苦都吃过去了，却换来一个这样的结果，他心里怎么都接受不了。初三毕业那天，很晚的时候，他趴在我床边对我说，他决定不再继续读书了。我气得狠狠扇了他一巴掌，我那么多年就是期盼着他好好读书，将来有出息。子杰从小不会读书我都认了，但是子昊从小的学习都很努力，成绩都是拔尖的，从来不用我为他读书的事操心。我最自豪的就是学校开家长会，他总被老师表扬的时候。
上了初中他成绩也不错，还获过好多市里省里的奖，老师说中考的时候能加几十分。他突然跟我说他不再继续读书了，我一下子都没有办法接受，觉得我没盼头了。但是我扇了他那一巴掌，我又后悔又难过。子昊很小就学会了独立生活，还要照顾弟弟，他从小就要强，自尊心也强，那么懂事的孩子，我怎么下得去手打他呢？他跪在我床边，哭着说，他不再读书了，不想给我增添负担了，他今后会好好生活的。我说，前三年家里已经把从前欠的债还清了，只要你继续读书，我再怎么难也会供你读下去的。但是他说什么也不读了，我还能怎么样呢？
子昊一出校门就去找工作，但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自己在社会上打拼，然后还一边参加自学考试。我也帮不上他什么，任他闯荡去吧，只要别变坏就好。这家里不欠债了，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了。后来，子昊到他爸那边去了一年学做生意，回来后哇哇大哭了一场，彷佛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之后他仍然找工作。那些年，他当过保安，做过酒店服务员，做过山庄养殖场的场长，做过广告策划，做过娱乐城的经理，自己开过公司，开过商店，还凭一副好嗓子当了一段时间的跑场歌手。当歌手那段时间最风光了，还被请去电台电视台做节目，有几次直播我还去了现场看，回来大家都说我这儿子太有出息了……这些年了，他的努力我都看着，虽然只是一个初中生，但是无论做什么都踏实勤奋，不懂的就自己去学去钻研，而且人缘特别好，不得罪人，会处理事。我这心里怪他没继续上学的疙瘩也解开了。只是他那暴躁脾气，我真是没办法也管不了，说他脾气暴躁吧，他又那么善良那么懂事，就是性子太耿直，遇到事情不会拐弯。后来他有机会去了北京，我还担心他在北京那种人才济济的城市吃不消，不想这一晃都去北京五年了……
妈妈一边说，一边幸福地擦着眼泪，子菁依偎在她身边静静地听着，真像一对母女。
“好多人都羡慕我有个这么出息的儿子，我又何尝不以他而感到自豪呢？我这一辈子，最大的期盼就是子昊和子杰能长大成人，自食其力，也不枉我熬了那么多年的苦日子。现在我最挂心的就是他俩的婚事了，特别是子昊，都快30岁了也没个动静……”
“干妈，您放心，他会给您一个圆满的交代的！子昊那么优秀……”子菁说着又擦擦泪，“只是没想到，子昊吃过那么多苦头，偶尔听他说起从前的事情，但都是随意地提一下。以前我看他那么有风度，还那么小资并低调地生活着，以为他是从蜜罐里泡大的呢！”
“这也是他爷爷从小把他管教出来的，他爷爷家前好几代也是江南的儒商大户，后来是被发配充军来的云南，所以从小就按家教把他培养得颇有大家公子的风范，就是个公子身苦命娃啊。就是不知道，他爷爷怎么教怎么养会养出了他爸这样的忤逆子来……”妈妈顿了顿，似乎不想再提到子昊的爸爸。
“您别伤心了，现在两个孩子都长这么大了，将来肯定会更好的！子昊那么踏实刻苦，会有一番成绩的！”子菁安慰着，心里却在叹气。
“从前的事情提起来就叫人难过，子昊后来都决口不提，但是我都知道，他这么多年也就是表面坚强罢了，其实心里很脆弱。前年子杰出车祸的时候，我看他几次差点倒下去了……自己的孩子自己知道，子昊就是倔，做什么事都一根筋，心地又特别善良，就是脾气不好，那火说来就来，还压不下去……为此我说过他很多次了，一直到前几年都是这样，后来几年去了北京还好点，脾气收敛了很多。我真担心他这样的脾气没法和别人相处……”
“干妈，理解他的人会理解他的，他的脾气我领教过，真叫大！可是也不能否认，有脾气的人就是耿直坦率哪！再说后来几年他确实改变了很多，您放心吧！吃过亏才会长大！”……
三十一阳光海岸
夜色初上，海剑的妈妈先回家去了，海剑畅游抚仙湖后也上了岸，披着浴巾坐在这片叫做阳光海岸的沙滩上。子菁抱着我，静静地坐在离海剑旁边不远的礁石上。
“你现在还恨你爸爸吗？”子菁轻轻地问。
海剑扭过头来，愣了一下说：“我妈妈又在和你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吧？”
子菁点点头，“嗯……得知你从小到大的事，很意外……”
“那都过去了……”海剑看向远方，抚仙湖中的孤岛上，五颜六色的灯光在闪烁。
“是，都过去了……一个不幸的家庭，对于子女在成长中的精神思维来说，无疑是一种灾难！”子菁叹气道，“你还恨你爸爸吗？”
“怎么说呢？小的时候，我没有恨过他。他走后的第三年，我有了一个很大很大的愿望，就是去把爸爸找回来。然后我开始用罐头瓶子攒钱，一分，两分……我相信，等攒满一罐钱后就能去找爸爸了。就在这一年，很多很多人上门来讨债。我妈整天伤心地哭，我也跟着哭。不久以后，信用社来收我家的房子抵债……我那时候想，没有房子就没有家了，没有家会是什么样子呢？我真的不敢想象我们一家三口在街头流浪会是什么样子……我当时吓得哇哇大哭起来，跪在地上求信用社的叔叔不要收房子，不要让我没有家……从这次起，我非常努力地帮我妈干家务、种田、种地，还背着小百货上街去卖，我真的很想帮我妈早日还清那些债，那样就没有谁来收房子了，我就有家了。我当时想，要是有爸爸在该多好，那样我妈就不用这么辛苦还债了。所以我还在偷偷攒钱，并把那只小瓶子换成大瓶子。可大瓶子很快就要满了，而我却不知道上哪儿找爸爸。”海剑说着，抬头看着深邃的天空。
“老哥，真是对不起！让你提一些伤心事……”子菁低下头。
“没事的，我很久没有再提起过这些事情了，也许以后都不会再提了……我记得我上小学的时候，很孤独很自卑，大家都说我没有爸爸，我经常被同学欺负，我那时候觉得很委屈，可是委屈又有什么用呢？回去了我也不能和我妈说这些让她难过的话，于是我只能自强自立，为了保护自己，谁要打我骂我，我就拼了命跟谁打，打到他不敢去向老师和家里告状。那几年，我常常看着那个装满分币的瓶子，我从想爸爸变成恨爸爸。我想，要是爸爸在家，我就不会被同学欺负了……我那时候很努力地学习，因为成绩好了我妈就会很高兴。可是我变得越来越孤独，越来越自卑。那时候我也仍然想着爸爸赶快回家来……”说到这里，海剑顿了好久。
“你要是不想说就别说了，干妈和我说了很多，不想让你提起来那么难受。”子菁说着，脖子都硬了。
“真的没事，你这一提，让我想起了很多往事。其实我爸爸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完全忘了爸爸的样子，对爸爸这个词也已经很陌生了，我甚至不知道爸爸是用来干什么的。我爸回来，给我们一家不仅没有带来欢笑和幸福，反而使整个家变得很紧张，同时也陷入了巨大的痛苦中，因为，我爸其实早已有了新的家。后来我爸妈离婚了，我和弟弟跟了妈妈。父母离婚让我觉得很痛苦，我妈十多年来受的苦却没得到一点回报，我很伤心，性格也变得很古怪，脾气变得非常暴躁。我的自尊心上进心全都被我撕得粉碎。我读完初中就走出学校，我依然被那个恶梦似的阴影笼罩着，我忘不了也走不出这种无形的阴影。快乐时，我会沉默，痛苦时我会抱头痛哭让自己更痛苦……”
“别说了好吗？对不起……”子菁的眼泪掉下来。
“初中毕业后不久，我去到了我爸所在的另一个城市，过上了富少爷的生活。这是我从来不敢想过的，原来我爸这些年来在这里过得这么奢侈！这和我们一家三口从前所过的日子成了深刻的对比。我更加痛苦，我想要报复，为这么多年来我们一家三口所承受的物质上和精神上的巨大苦难而报复。我准备用安眠药毒死爸爸的一家然后再自杀……但是我没有那样做，因为我想到了我妈，我要是就这么死了，对我妈是多么残酷的打击啊！我妈一辈子的希望都寄托在我和子杰身上了……想到这个，我就更加痛苦了。后来，我决定还是要回到我妈身边，回来后我第一次当着我妈哇哇大哭了一场……”海剑说着，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
子菁没再说什么，似乎是设身处地地融入到海剑的过去里。
“回来后，我突然想到了那只曾经装满着我的希望的攒钱罐。那曾经是我的整个童年，是我十几年的心愿……当我在家里找到那只钱罐时，罐口已经锈得拧不开了。我抱着那罐子哭了很久很久，然后把这只罐子打碎在地上。砰的一声，一分两分的硬币哗哗啦啦滚得遍地都是。从那时候起，多少刻骨铭心的爱恨情仇都在这砰的一声和哗哗啦啦的声响中从我的心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之后，我充满自信，开始了属于自己的新生活。我努力地让自己开朗、活泼，努力成为一个受人欢迎的阳光男孩。我逼着自己忘记从前，从前那个孤独的童年和痛苦的少年，我一心一意投入自己的工作和事业，其他的我不再去想。之后几年的我的精神世界几乎是麻木的，我不会被任何事情感动。因为我忘记的不仅是从前，当我忘掉恨的时候，也忘掉了很多东西……要说不恨我爸，那是不可能的。我曾经很恨很恨，可是现在我不恨了，我都六、七年没见过他了，有时候我甚至还会想和他面对面坐在一起喝喝酒聊聊天，像对一个失足的朋友一样安慰他不要内疚，不管我能不能理解他，我只能说，他是我爸，是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的人……”海剑说着抽噎起来，很久很久没有止住。
“老哥……你别这样……我心里难受得慌……”
“现在我快30岁了，看到父母那场恩怨不断苦难深重的婚姻，我哪里还敢奢望什么爱情？如果说先前的那些痛苦是为了这个家的悲苦，为了我妈的不值，那么我后来的痛苦，只是为了自己而已，我以为我对谁都不会再有感觉了！之前我也遇到过喜欢我的人，但是我都没有珍惜过，一直以来，我的心都是死沉沉的，以为所有好的东西都会从我身边突然地消失。后来到了北京，遇到一个和我对爱情有一样追求的人，塌实，纯净，简单……直到遇见她，我才点燃了心中那团从来没有燃烧过的火……可是，后来，一年，两年，三年……没想到我会爱得那么辛苦……”
“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你什么了，你还是不明白，爱一个人可以没有理由，也可以有千万个理由，可是不爱一个人就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不爱了！她不爱你了！以前我真的不懂，你为什么可以为了一个人那样。今天听到你小时候的事，我似乎有一点明白了……你是一直带着伤在生活，你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但是她真的已经不爱你了，没有人会可怜你的过去，心疼你的现在，哀悯你的未来，除了你自己。如果当初，你在北京遇到的人不是她，你会不会这样痴情呢？”子菁叹气地说，“可是没有这样的如果……是她挽救了你的心，也是她毁灭了你的心……让你更加不再相信爱情，是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