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讲述人：艾勇
时 间：2007年12月25日
地 点：酒吧
采访人：泉溪 张洪
艾教练与军权的关系十分特殊，正如艾教练所说，他给了军权一次机遇，军权也给了他一次机遇。因为没有他的精心培养与无私帮助就没有军权今天的成绩；而正因为培养出了军权这样的世界冠军才让他作为一个教练的才华得以让世人了解，才有机会进入国家队，成为中国残疾人游泳队的一名教练。
艾教练是何军权成长的见证人。2007年12月底，艾教练刚好从北京回沙市休假，我们通过军权与他约好时间之后，在25日驱车近100公里与他见面。进入荆州市沙市区后，我们打电话与他联系，电话里传来一个很有磁性的男人的声音。我们彼此都不认识，但从声音里我感到他很直爽的那种人。我们约定在人民广场碰头。我们先到的，站在广场看城市的风景以及来来往往的行人，猜测艾教练是一个什么样的形象。然后就看见一个身材健硕，穿一身运动服的人骑一辆竞技用的自行车过来。看样子五十来岁的光景，而艾教练应该是六十多岁的人了，我猜不是。可那人在我们面前停下，一问，果然是他——比我们想象得要年轻。我们就近找一个喝茶的地方坐下，开始了我们的采访，倾听他的讲述：何军权与艾教练和队友在赛场上。2
1996年2月，当时我在沙市游泳馆带一批青少年游泳爱好者，给他们当教练。一天，省残联和我们市体育局的领导来找我，说，湖北省参加全国在大连举行的残疾人游泳比赛的队员要在我的这个游泳馆训练，由我给他们当教练。省残疾人游泳队的情况之前我有所关注，觉得是一支很有实力的队伍，出过世界冠军，于是就接下了任务。他们来时一共有14名运动员，何军权也在其中。我在这之前没接触过残疾人运动员，一看那缺胳膊少腿的，心里直打鼓。心想，这些人该怎么训啊？甚至不知道他们的生活该怎么对付。这就是我当时的感觉。军权人小，当时18岁，又不善言语。最初我并没有特别留意他，只觉得他在队员中伤残级别是比较重的，手臂都没了。后来听别人介绍，我知道了他是在1995年参加省里的比赛时被看中的，这次到我这里来是他第一次参加正式训练，备战5月份在大连举行的全国第四届残疾人运动会。
随着接触增多，在训练中我渐渐喜欢上这个从农村来的孩子了。他十分好学，对人有礼貌。搞体育的孩子很多都有调皮粗野的习惯。他不同，他说话不紧不慢，语气很轻。比如在路上见到教练就打招呼，开口说话总是“您”字开头。从不惹是生非。在训练队不管是教练还是队员，都很喜欢他这个小不点。因为他潜质好，没训练多长时间他的成绩就看着变好，我就开始在训练中关注起他来：他的伤残级别比较高，训起来更苦一些，但也让他避开了一些强有力的对手；他没有手臂，甚至没有肩胛骨，这使他的头与肩构成了典型的流线型，减少了水的阻力，是游泳的好身材。当时我就把希望放在他身上，加紧了对他的训练。对他来说，这次训练也是一个好机会，一个好起点。因为他的队友好多都是过去取得过好成绩的人，他刚出道，可以跟人家学，同时对手强，训练气氛就紧张。他在这里感到了一种压力，跟着这些大哥哥赶，进步很快。
果不然，从2月份开始训练到5月12号集训结束，三个月中，他的成绩有了一个质的飞跃。在赛前，我给他打气，我说，小子，你拿了第一名我给你发一千块钱奖金。
讲到这里，我们插了一句话，说，一千块钱在1996年是个不小的数目哩。当时一般上班职工一个月的工资好像也只有400多块。艾教练说，你别以为我是在跟他开玩笑，我是个说到做到的人。一是我真的想他能取得一个好成绩，说不定这样一来就改变了这个残疾孩子一生的命运，二是我没什么负担，家庭环境也比较宽裕。对这一点我们比较相信，因为常听军权讲，艾教练是个性情中人。
1996年9月12号，上午9点15分，（一个教练用这么准确的时间向别人讲述他历经的那些事件，让我感到了他对自己事业的热爱和骄傲，也感到了他对军权的良苦用心。）在大连举行的全国第四届残疾人运动会上，何军权打破了200米仰泳的世界纪录。破世界纪录后，我写了一首诗送给他。诗是这样写的：
身残志不残，立志创辉煌；平时好练兵， 大连红旗扬。
不过虽说他破了世界纪录，却没得到我的一千块钱奖金。为什么？因为没当上冠军，他是第二名，湖南的一个选手比他更厉害。这个选手在亚特兰大拿过金牌（四年后，军权战胜了这个竞争对手，几经周折拿到了进军2000年悉尼残奥会的入场券。）。破了世界纪录但没拿到金牌，不仅得不到奖金还说明他的任务还没有完成，还得拼，还得争取下一次比赛中拿到冠军。比赛结束后，他就回荆门了，据说在家放羊。在给他当教练的过程中我有很多感慨：一是残疾人运动员的成绩是过硬的，没一点水分；二是残疾人运动员的成绩是流汗累出来的，流血拼出来的。这时候，我也深深爱上了残疾人运动。
以前残疾人运动队是要比赛了就在一起突击训练一下，比赛一结束就散伙。我觉得这种方式只能达到参与比赛的目的，不能出成绩。但如果将这些队员集中起来成为半专业化的队伍却没有资金。一个人的青春是有限的，机会也是有限的。我想把以前的短训变成十二个月的常年性训练，这是当年我作为一个教练的梦想。
1998年有两个武钢的队员在我这里训练，这两个队员的残疾状况与何军权一样，都是没有手臂。因为这次训练是武钢出钱，于是我将何军权邀了来与他们一同训练。回忆起那段往事，很让人感慨的：三个孩子十分自觉，也十分刻苦。他们相互帮助，切磋技术，共同进步。有一天晚上，十点多钟了，我发现游泳馆里的灯还亮着，以为谁忘了熄灯。我走过去一看，军权和他的两个队友还在游泳馆里训练。我一下子感动了，就站在外面看。三个孩子在游泳池里你追我赶，游累了，就从池子里上来，打开热水冲一下，然后躺在地上的瓷砖上相互用脚按摩放松。歇口气后，又下水练。游泳馆条件虽然不好，但训练的时间充分，再加上军权他们这样用心地训练，成绩就提高得很快。后来这三个孩子都在国际赛事上取得了好成绩。我曾在很多场合说，何军权他们之所以会取得后来的成绩，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他们在1998年的春天打下了一个坚实的基础，养成了一种良好的训练习惯。训练中休息。3
说一个人的手不灵巧，我们会用这样一句俗语：你的手怎么笨得像脚啊。如果说这话的人将何军权的脚看一下，他就会觉得这是一句表扬的话。因为军权的脚就比许多人的手灵活。他会用脚炒菜、做饭、杀蟮鱼、修手表，特别有意思的是，他能将脚绕到背后挠痒痒，你说他的脚灵巧不灵巧？我与他聊天。他说他喜欢钓鱼。在家时常一个人去堰塘里钓。有一天休息，一个朋友请我去他家鱼塘钓鱼，我把军权也带去了。我看见他用脚将钩系在线上，将线系在杆子上，再用脚将杆子甩出去。我想，这孩子真不简单，我用手做不好的事，他能用脚做好。我当时就对自己说，一定要让他留在沙市，一定要给他找个好工作。
1998年之后，他的成绩一天比一天好，在当时他们一同训练的三人中游得最好，两年之后终于登上悉尼残奥会的冠军领奖台。2004年在雅典，他取得四块金牌的好成绩。回来后，省领导接见我们。军权坐在俞正声书记的左边，我坐在俞正声书记的右边。俞书记问，你们是怎么训练的。我说，我们是在艰苦的条件下训练的。有钱我们就吃好一点，没钱我们就只是保证吃饱。上面的钱拨下来了，我就给他们买衣服。当时他们吃住训练都是我拿的钱。因为我一直认为只有坚持常年性训练才能取得好的成绩，所以就资助他们不间断地进行训练。我想，如果没有这样的训练，就没有何军权今天的成绩。沙市游泳馆在荆州市东区。那个时候还是一个很时尚的东西，许多经济不发达的城市都没有这样的一个体育设施。我们去看时，它已经关闭，没有了1998年的热闹。从外面看进去，里面只有一个25米长的小池子，但我知道，这是何军权起飞的地方，从这简陋的泳池里曾走出过残奥冠军，2004年时，他的训练特别紧，任务都压下来了，大家谁也不敢松劲。有段时间他胆囊发炎，又不敢吃药，怕药里含兴奋剂成分。所以就吃点中药。在雅典比赛时，上场之前，旁边的一些外国大牌运动员都是几个人在那里为他们按摩，而我们的运动员只是在泳池旁的一个角落，铺上几床垫子，队友间相互按摩放松。军权一个人坐在那里，脸上颜色不好。我问，怎么了？他说，我胃酸多，我想吃点榨菜。因为吃不习惯西餐，比赛期间他一直没吃好，再加上胃病更不能吃。我对他说，你少吃点啊。他说，艾老师，等会比赛完了后我可能走不了路了。我说，不要紧，等会我来背你。他上场了，我在看台上看。这场比赛很激烈，对手里有个上届曾破过世界纪录的冠军。第一场那人游了3分5秒，军权游了3分4秒。决赛时，那人游了3分6秒，军权游了3分4秒15，军权夺下第一名，战胜了世界冠军。
成绩一出来，我实在忍不住泪水，就一个人跑到人少的地方哭了一场。军权他真的不容易，他不是在比赛，他是在拼命。
这些年来，我为他掉了三次眼泪：一次就是我刚讲的这次，第二次是我接受中央电视台的采访谈到这个事时，忍不住又掉了泪，第三次就是这次回来，军权在医院做手术，我去看他。看着他那样一副苍白瘦削的样子我止不住又掉了泪。（艾教练说，军权不仅操着自己的心，父母年纪大了，家里的一副重担也压在他身上。在沙市训练期间，家里一旦有了什么事常常就找到了游泳馆，甚至家人间发生了矛盾也是找他解决。）
这次他动手术，我给他打电话要去看他，他不让我来。我与他师娘乘车到荆门直奔医院。我们到时，他正在手术室里，赵敏和他父母守在手术室外。等了几个小时，军权躺在车上，护士推着车从手术室出来。我帮着举吊瓶，他师娘和赵敏推车回到病房，我将他抱到床上。放好后，他醒来了，喊：艾老师。他一喊，我的泪水就出来了。这次我掉泪是担心他的身体。
可以说，这些年来我与军权情同父子。他十分敬业，达到了一种特别的程度。比如，他病得很严重了，不得不上医院挂吊瓶，我去看他，他会对我说，艾老师，我对不起您；比如，训练时，他某个动作一下子总达不到要求，他会对我说，艾老师，我对不起您！这怎么是他的错呢？他这种自责反映出了他的一种担当的勇气。
他跟哪个教练都合得来，他不仅跟我这个姓艾（爱）的教练合得好，他就是跟一个姓“恨”的教练也合得好。艾教练送给何军权的新婚礼物。
他与赵敏结婚时，我请了一个书法家写了一幅字送他，上面写着这样八个字：无臂英雄，有幸人生。我觉得我能遇上这样一个学生也是我作为一个教练的幸福。
说到这里艾老师笑了，这是一个师长的笑，也是一个父亲般的笑。说到以后的训练，艾教练十分严峻起来，虽然他对自己的学生在2008年，这场中国人自己办的奥运会上的表现有着坚定的信心。
以前，我出国比赛都是昂首阔步，因为何军权是百分之百的世界冠军，我有资本这样。今年到美国比赛之后，我就非常着急了。美国的一个队员和巴西的一个队员在两个项目上都向何军权发出了挑战。这就给我们提出了一个问题：2008年的奥运会马上就要在我们自己家门口召开了，我们怎么在这10个月的时间里赶上去。如果在十三亿中国人面前，电视直播一播，何军权输了，那我与军权怎么向大家交待？所以我对军权说，我们要努力。
2
讲述人：刘海涛
时 间：2007年11月27日
地 点：按摩诊所
采访人：泉溪
刘海涛，盲人。毕业于广州中医按摩学院，现开办一家中医按摩诊所。
我对海涛说，你用语言给军权画张像吧，看你听觉中的军权与我们眼睛里的军权是不是一样！海涛想了想，就开始了他的描述：
军权是属于那种传统型的男人。长得有些瘦，身材不高，一米七多一点。脸有点窄，五官搭配在一起给人一种很得体、很有亲和力的感觉。总体上说，是那种最普通的中国男人形象。
我与军权成为朋友其实时间很晚。2002年，军权从釜山亚运会回来，我受市残联委托组织了一个欢迎仪式。但活动进行时我没有去。2002年9月，市残联的一个朋友与我聊天时聊起了军权。她说，其实你应该与军权是很好的朋友。我说，为什么？她说，你俩的性格很相似，都很直率。
2003年，军权和我们诊所的邓三波参加全省的残疾人运动会。比赛结束取得了很好的成绩，市残联让我在荆门组织接待工作。这是我初次见到何军权。我与他礼节性地打了招呼，也就是这一次他在我心中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他非常随意，非常谦虚。虽然他说话做事很低调，我却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了一种自信与自强。我觉得他不错，没有明星的架子，也没有英雄的骄傲。晚上，我安排了一桌晚宴，邀请他参加，他当时就说去，一定去。其实，作为一个名人，当时有很多人也在邀请他，但他推辞了别人的邀请，与我们这些残疾人在一起。这一点让我很感动。我俩这次聊得并不多，但经过这次谈话，我对他的人格形象很是敬佩。
海涛对军权的形象描述自于他对军权的声音感知，声音也是可以用来幻想形象的。海涛曾有过关于世界的形象记忆，他两岁时才因视神经萎缩而失明，不可能有视觉。
但在我的眼中，军权是一个很英俊的男人。他有着坚毅的颧骨，面部肌肉紧绷，眼睛明亮有神，身上透露出成熟而纯粹的气质。
我问，你是依据什么来构画他的形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