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却反驳道：“你不该说出这样的话，你是新女性，不能像旧式妇女那样，只能靠男人来养活。再说，你真的倾心于他吗？”
梅生哑口了。
周文马上意识到什么，连忙道歉说；“对不起，我太过分了。这个时候，我不该破坏你的兴致。你还是去陪你的未婚夫吧。”
梅生却不起来。周文没有办法，只得说：“我还有事要做，我得走了。你去跳舞吧，别陪我了。”
梅生见留不住他，就说：“那我送送你吧。”
俩人走到花园里，周文突然冒出一句：“初一我见到陈怀民了。”
“是吗？”梅生的心不觉一跳。
“他回来的很匆忙，只呆了半天就走了。”
梅生一听就懊悔起来，她怎么总跟他错过了呢。初一那天她只顾得上亲戚家拜年，就忘了去天培家了。
周文还在饶有兴致地说着：“我和他还提起过你呢。”见梅生瞪大了眼睛，便说：“不相信？我说白梅生小姐很崇拜你，他听完还不好意思呢。”
“真的？”
“当然啦，他还说白小姐是个不错的姑娘。”
梅生听了这句话，嘴角不觉微微上翘，那神态就像陈怀民在她眼前似的。然而此刻的喜悦就像过了时令的果子，甜中夹带着几分苦涩的味道。半晌，她才长叹一声：“已经晚了呀。”
“你说什么？”周文终于看出点眉目来了。
“好长时间没见到他了！”梅生想掩饰，反而说得更明白，她不觉脸红了。
周文笑了一下说：“原来梅生小姐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嘛！怪不得那天进我屋里时有些异样。”
梅生见瞒不过他了，只得说：“都被你知道了，你可得替我保密哟。”
周文却叹了一口气，半晌才说：“可是你做了一件错事呀，梅生！”
梅生似乎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她没往下问，周文也没往下说。舞厅里的歌还回响在他们耳边，惆怅便在俩人中间无影无形地弥漫开来。
这时，就见董运琛朝他们这里过来了。周文见此也不好再说什么，便向两人告别，然后就匆匆地走了。
回到舞场的梅生，就再也没心思跳舞了。董运琛见她脸色不对，想刚才还是好好的，和周文出去一会儿就判若两人了。心里就思忖，那周文就住在她家楼下，还沾亲带故的，况且又是单身，难说不会喜欢上梅生？也许梅生没什么，倒是周文心生妒嫉，从中挑拨，也是很有可能的，看周文走时那慌张的样子，他就越发坚信了自己的判断。
他在一边闷闷不乐时，另一边的锦琳似乎也不在兴头上了。本来她今天就不大情愿来，好在刚才跟董运琛跳了几个舞，心情又好了些。可是特来温那狗东西自跟梅生跳完舞后，眼睛就没离开过她。嘴上也是叨念着“漂亮的小女人”这一句。把锦琳都给气坏了。更让她受不了的是，董运琛一看梅生不在，就像魂不守舍似的，顾不上跟她跳舞了。等到梅生进来后，他又是百般呵护，寸步不离。再看看自己身边这个色鬼，比较起来真是让人灰心。不觉又妒嫉起梅生来。想自己挖空心思走到今天，不过是做了洋人的情妇，而梅生不用吹灰之力，就能得到她沈锦琳至今得不到的幸福，这也太不公平了。而梅生又有什么，不过是家境比她好。就因为这个资本，她才有了结识上流男子的机会。单凭梅生本人，又哪点比自己强呢？就凭她那点可怜的书本知识，又怎么强得过她锦琳的脑袋瓜子？如此一想，她突然有了跟梅生比试一下的念头。她要让梅生知道，爱情并不是富人的特权，而是要靠努力来获取的。只有她沈锦琳想不到的事，就没有做不到的事。她就不信董运琛上不了她的钩。想到这里，她的嘴角不由露出一丝冷笑。
初五这天是立春，董运琛一早就到白家来了。白太太看姑爷上了门，连忙叫张妈去把周文屋里的梅生唤回来。
白应祺跟董运琛正谈着，锦琳也来了。锦琳一看董运琛果然在这里，自然喜出望外，便提出要打麻将。梅生一听说打麻将，就摇头道：“我不会打，要打你们打吧。”白太太也想打牌，但梅生不打，这牌就打不起来。便说：“麻将总是要学的，你不会可以要运琛教你呀。”梅生见母亲坚持，只得上了场。董运琛就在身后当指导。打了几圈，白应祺看梅生上了路，就推说他还有点事要做，让运琛替他打。董运琛见推辞不过，只得坐了上去。一看白太太是他的上首，锦琳在下首，梅生又够不着，他就随随便便地打，有牌就放给她们吃。可是桌上的四位中，除了他和锦琳是老手，白太太也打得不多，只能勉强应付得过去。梅生就更不屑说了。由此坐在他下首的锦琳自然如鱼得水，连连得手。加上梅生不停地在放冲，桌上就成了锦琳一个人在赢钱。这样一来，白太太就开始不高兴了。锦琳一看白太太脸色不对，就连忙说：“哎哟，太累了，昨晚到现在一个通宵呢。不打了吧。”白太太正想赶本呢，一听这话，越发是不高兴了，冷眼道：“打是你要打的，现在又是你要不打，摆弄人嘛。”梅生本来就不想打牌，见母亲使起性子，就说她的母亲：“表姐是客，当然由着客人呀。”白太太白她一眼道：“过年在家不就是打牌？”梅生却捅捅她说；“我们看戏去呀，刚才周文还说新市场上演了新剧目呢。”董运琛一听又是周文，眉头就皱了起来。锦琳看在眼里，扭头又对白太太道：“舅妈，还是收场吧，您就不怕把钱都输到我这里来了。”见白太太缄了口，又哈哈一笑说：“好嘛，这钱我全部拿来请客，先到新市场看戏去，然后再到老会宾包一桌，怎样？”白太太一听这话，表情又松了些，便和缓道：“输就输了，哪能要你花钱？”董运琛也说：“沈小姐就别管了。”锦琳听了一笑，她知道白太太一向把钱看得很重，输了钱肯定会不舒服。但董运琛又说出这样的话，硬要请客会让他觉得没面子。于是说：“这哪能行，我可是个爱花钱的主，钱不在我身上花完是不痛快的。今天就算我用大家的钱请客看戏，至于上馆子的事就留给董公子，行了吧。”白太太听得舒服，就连忙跟当家的说了。白应祺也很高兴，便起身更衣梳理，等一家穿戴整齐正准备一起出门，却见行里的两位同事前来拜年，他只得留下了。白太太看来了客人，她走了恐怕也不大好，就对梅生他们说：“你们先去了，我和你爸爸随后就来。”梅生见此，只得依了母亲。她本想叫上周文一起去，却见他的门已经锁上了。不觉有些纳闷，刚在家里的，怎么一转眼又不见了呢？
到了新市场才知道，演出的新戏是《抗金兵》，锦琳一看是由京沪等地的流亡剧团排演的，没一个名角，就有些失悔了，说不想看这种武戏，全是为了宣传抗日编的。董运琛也皱起了眉头，就问梅生愿不愿意看。梅生本来对京剧不是特别青睐，听周文说是个难得的好剧目，建议她来看，她就觉得新鲜。便说：“既然来了，就进去看一下吧。听说这是梅先生编的剧目，应该不错。”她这一鼓动，两人只得跟着进去。
没想到看戏的人还特别多，到包厢里坐定后，就看到台下黑压压的一片，闹轰轰的。直到台上“锵彻，锵彻，……”地响了起来，才渐渐地安静了。
梅生先一直记挂着父母，心还不在戏台上，等到后来梁红玉披挂上阵，威风凛凛的一番亮相，她才一下子镇住了。只听得——
望长天，秋风紧
哀鸿频奏
叹黎民遭涂炭，恨上心头
抵燕云图恢复
几时能够
禁不住星光下频看吴钩……
唱到这里，台下已掀起一阵掌声。
梅生看惯了戏台上那些温婉哀怨的女子，再看到英姿飒爽的梁红玉时，她就有一种全新的感觉，热情也上来了。又听——
恨金兵乱中华
强烈压境
我全家图报国不怕牺牲
幸三镇同心共伸忠愤
俺这里定巧计扫尽金兵……
听到“三镇”两字，竟合了“武汉三镇”的意思，台下又响起一片掌声。此时国土步步沦于日寇之手，武汉三镇也面临着敌军的强力压境，危在旦夕，一如宋朝当年的翻版。梁红玉在金军入侵时挂帅领兵，驰骋疆场，正契合了人们呼唤英雄的愿望，自然就引起观众的强烈共鸣了。
梅生这段时间一直被享乐主义灌输着，虽说周文给她另一种认识，但身边多是只图赚钱享受的人，耳濡目染，也习惯了那种优裕的生活，却不知自己也在这份舒适中，渐渐淡薄了世事人情。此刻处在这般热烈的场合，她不光被台上的梁红玉所打动，更被台下观众的激情所震撼。原来自己跟大部分人脱离了，犹如处在没有太阳的温室里，虽然舒适无忧，却是一种渐渐萎晦的生活。怪不得周文说她像旧式女子。比较一下台上的梁红玉，自己不觉感到羞愧。这才明白周文为什么要她来看这场戏了。再注意到台上时，那梁红玉已经跟金兀术战了几个回合，铿锵之声不绝于耳，英勇之气盖过华宇，令人叹为观止。
……听军中喊杀声高
敢小觑女豪杰
江天舒啸
力撼江潮
秉忠心
保定了大宋旗号
非是俺展尽计巧
俺也可千军横扫
只看俺威风杀气战这遭……
台下已经有人站起来叫好，接着掌声又急风暴雨般地掀了起来。梅生也在鼓掌，一时身上的血流也加快了，仿佛自己也变成了梁红玉，在沙场上英勇杀敌。不觉注意到刚才叫好的那位还在激动地站着，竟然是周文。
她忍不住地叫了一声：“周文哥！”周文抬头一看是梅生，便高兴地向她招手。正跟锦琳闲聊的董运琛听到喊声，也往台下看，见周文那般样子，他鄙夷地一笑，接着又骂了一句：“现世宝！”这话无疑让梅生听到了，她扭头质问道：“你在骂谁？”锦琳一看两人的脸色都变了，连忙说：“他没说谁呀，刚刚我们提到一个无聊的人，他接了我的话呢。”说着就在董运琛的大腿上拍了一下。董运琛却不理会，他正妒火中烧呢。梅生的眼神已经告诉了他，她不爱他，她爱的是那台下的周文，看她见到那小子时激动的样子，再听到他骂声时那副仇视的目光，一切再明白不过了。他痛苦地哼了一声，无视梅生的问话。
梅生没想到董运琛居然会不理睬她，又见锦琳在董运琛面前一副献媚的样子，越发让她忍受不了。在此之前，她以为自己不爱董运琛是因为志趣不和，现在才知道董运琛还是那心胸狭窄，冷漠自私的小人。这么好的戏，他竟然跟表姐无动于衷地聊天，与现场热烈的气氛格格不入。好像在洋行里做事，自己就不是中国人似的。想到这些，她就不想跟他再呆下去了。便站起身，气鼓鼓地往外走。锦琳一看不好，连忙去拉住她，又回头叫董运琛。可是就在董运琛要起身之时，外面突然响起了警报。梅生便惊叫一声，飞也似的跑了下去。
直到梅生跑下楼，董运琛好像才醒了过来，他想撵上她，可是锦琳惊叫一声，一下抱住了他。“你别丢下我……好吗？”锦琳在他怀里发着抖。此时剧场已是一片混乱，他看到台下的周文已经与梅生会了合，两人正一同往外挤呢。他不忍再看下去，抓起锦琳的手，就往演员通道那边跑。出了门俩人就上了汽车，此时已经看到飞机从头顶上呼啸而过，远处还传来了爆炸声。街上全是拼命逃窜的人流，他隐约看到梅生和周文也在人群中，可是他已经没有心思停下车，而是加足了速度，护着一直发抖的锦琳远去了。
梅生和周文总算在空袭过后跑回了家。一看父母还安在，梅生这才松了一口气。身体一软，便一头瘫倒在床上。
白应祺看到疲惫不堪的梅生，顿生疑惑，便问道：“运琛怎么没同你一起回来，你不是跟他一起出去的吗？”
梅生没好气地答应一声：“不知道。”
白应祺看她脸色不对，想俩人可能是闹别扭了，也就没再问下去。但心里由此不舒服，这种危险的时刻，董运琛怎么能丢下梅生不管呢？这也太过分了。如果把梅生交给他，怎么能让人放心？
随后的两天也没见董运琛来登白家的门，这就让白应祺越发生气了，嘴里说着再不登门就退婚的话，心里又巴望着董运琛能够早点来。这样僵持了几天，见梅生也像心事不在董运琛那里，有事无事就爱到楼下去找周文，一谈就是大半天。那天，梅生还拿回一本叫《家》的小说，一看就是几个通宵，连饭也顾不上吃了。白应祺心里便思忖，莫非梅生和周文好上了？想到这一层，白应祺就有些按捺不住了。无论如何可不能让这种事发生，董运琛再怎么样，总比那瘦里巴叽又一脸狂热的周文强好几倍呀。但他又拿不下情面主动去找董运琛，可不找又不行，心里骂那小子的时候，不觉又想出一个人来——锦琳，对呀，锦琳那天不是也和他俩一起去的吗？这死丫头几天也看不到她的人影，一定又是在哪玩疯了吧。这么一想，他就决定给锦琳打个电话。
锦琳接电话的时候，董运琛正在她的身边。这几天碰巧特来温去了英国，锦琳便把董运琛带到了T公馆。那董运琛开始还有几分把持，但终究经不起锦琳的挑逗，一贴上去，俩人便浪得天上地下，不知今夕是何年了。等到白应祺打来电话，沉浸在纵欲中的董运琛才记起有白家这桩子事。听锦琳在电话里说他病了，董运琛不觉好笑。这两天他也推说病了，没去行里上班，与锦琳昏天黑地地粘在一起。那锦琳也像有股魔力，一上了她的床，他就像化在她身上似的，不能自拔。现在听到白应祺在电话里说，要梅生来看他的话，董运琛顿时紧张起来。那梅生与现在的他，就如同白天和黑夜一样，无法见面了。但是如果不见梅生，白应祺肯定会猜疑，由此麻烦就会更大。从心里来说，梅生一直是他娶妻的最佳人选。对锦琳，他只是想把她作为自己的秘密情人，这是他早就想好的事。他知道锦琳也很爱他，跟她过了两天消魂的日子，现在真的有点离不开她了。但是，他娶她肯定是不可能的，不说别的，起码跟特来温闹僵起来，他在洋行的差事就别想再做下去了，更不要说父母那边能否答应。谁轻谁重，他自然拎得清。这么一想，他还是决定去白家一趟。锦琳看他坚持要走，心里又凉了半截，便挖苦道：“真是没心肝，上了床是一个样，下了床就把人忘了。”他只得又对锦琳说了些好听的话，锦琳这才放了他去。
可是在去白家的路上，董运琛一想到梅生和周文在一起，心里不免又烦躁起来。梅生真是会跟周文好吗？如果自己败在周文那样的人手下，岂不是太没身价了？应该不会吧。周文怎么配得上梅生呢？如果真是那样，梅生也太没有眼光了。自己不也太高看她了？如此一想，他就觉得现在去白家很有必要，正好可以去试探一下梅生。
董运琛到白家时已经是天黑，正赶上一家人吃饭。白太太一见姑爷来了，又看他脸色确实有些苍白，不觉心疼起来，连忙吩咐张妈特地为他做了一碗鱼汤。董运琛的肚子确实饿了，可是又得装着斯文些，让大家觉得他还是在病中。好在白应祺夫妇很快就吃完了，只留下梅生和他坐在那里。
董运琛几天没见梅生，看她也像瘦了，更有一番楚楚动人的韵味，不觉心动神摇，对她的怨气也就抛到脑后。暗想锦琳虽风流，可是跟梅生一比较，就显得有些俗气。由此庆幸自己还算清醒，刚才没被锦琳缠得下不了台。又见梅生对他淡淡的，心里有鬼，自觉也矮了半截。只得硬着头皮向梅生解释起那天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