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淹
《文选》李善注云：”意谓古人不称其情，皆饮恨而死也。“许梿《六朝文絜》云：”《恨》《别》二赋，乃文通创格。通篇奇峭有韵，语法俱自千锤百炼中来，然却无痕迹。至分段叙事，慷慨激昂，读之英雄雪涕。“既有如此高的成就，当是晚年”才尽“之前所作。
试望平原，蔓草萦骨，拱木敛魂［1］。人生到此，天道宁论［2］？于是仆本恨人［3］，心惊不已。直念古者，伏恨而死［4］。
假如秦帝按剑［5］，诸侯西驰［6］。削平天下，同文共规［7］。华山为城［8］，紫渊为池［9］。雄图既溢［10］，武力未毕。方架鼋鼍以为梁［11］，巡海右以送日［12］。一旦魂断，宫车晚出［13］。
若乃赵王既虏［14］，迁于房陵［15］，薄暮心动［16］，昧旦神兴［17］。别艳姬与美女，丧金舆及玉乘。置酒欲饮，悲来填膺［18］；千秋万岁［19］，为怨难胜。
至如李君降北［20］，名辱身冤，拔剑击柱［21］，吊影惭魂［22］。情往上郡［23］，心留雁门［24］。裂帛系书［25］，誓还汉恩。朝露溘至［26］，握手何言［27］！
若夫明妃去时［28］，仰天太息［29］。紫台稍远［30］，关山无极［31］。摇风忽起［32］，白日西匿。陇雁少飞［33］，代云寡色［34］。望君王兮何期？终芜绝兮异域［35］。
至乃敬通见抵［36］，罢归田里。闭关却扫［37］，塞门不仕［38］。左对孺人［39］，顾弄稚子［40］。脱略公卿［41］，跌宕文史［42］。赍志没地［43］，长怀无已［44］。
及夫中散下狱［45］，神气激扬。浊醪夕引［46］，素琴晨张。秋日萧索，浮云无光。郁青霞之奇意［47］，入修夜之不旸［48］。
或有孤臣危涕［49］，孽子坠心［50］，迁客海上，流戍陇阴［51］。此人但闻悲风汩起［52］，泣下沾衿［53］。亦复含酸茹叹［54］，销落湮沉［55］。若乃骑叠迹［56］，车屯轨［57］，黄尘匝地［58］，歌吹四起，无不烟断火绝［59］，闭骨泉里［60］。
已矣哉！春草暮兮秋风惊，秋风罢兮春草生。绮罗毕兮池馆尽［61］，琴瑟灭兮丘垄平［62］。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
（胡之骥注《江文通集汇注》，李长路、赵威点校，中华书局，1984年）
［1］拱木：坟墓旁可用两手围抱的大树。《左传·僖公三十二年》：”尔何知！中寿，尔墓之木拱矣。“敛魂：指死者被掩埋在拱木之下。
［2］天道：自然规律。宁论：难道还值得谈论吗？
［3］恨人：饮恨之人。
［4］直：只。伏恨：犹含恨，即抱憾。
［5］假：《文选》卷一六作”至“，是。秦帝按剑：谓秦始皇之事。《说苑·正谏》记载，秦始皇帝时，太后不谨，幸郎嫪（lào）毐（ǎi）。后来始皇杀嫪毐，迁徙太后。且下令曰：”敢以太后事谏者，戮而杀之！“齐人茅焦进谏，”皇帝按剑而坐，口正沫出“。这里用此典说明皇帝威势。
［6］西驰：朝西奔。指归服秦国。
［7］同文共规：《史记·秦始皇本纪》：”一法度衡石丈尺，车同轨，书同文字。“
［8］城：城墙。这里指防御的屏障。
［9］紫渊：水名，在今山西离石。池：护城河。贾谊《过秦论》曰：”践华为城，因河为池。“这都是写秦都地理位置的险要。
［10］溢：水满流出，这里有雄心勃勃之义。
［11］方：将。鼋（yuán）鼍（tuó）：大鳖和鳄鱼。梁：桥。
［12］海右：西海。送日：观看日落。据《史记·秦始皇本纪》载，秦始皇帝统一天下后，巡西北东南，筑甬道，立碑石。还曾遣齐人徐巿发童男童女数千人，入海求神仙。
［13］宫车晚出：指皇帝死。这是说不可一世的皇帝最终也饮恨而死。
［14］赵王：指赵幽缪王迁，在位七年，秦攻破赵后，投降，流徙于房陵。
［15］房陵：汉县名，属汉中郡。
［16］薄：迫近。
［17］昧旦：天未全亮之时。此与上句互文，说赵王朝朝暮暮愁苦。
［18］膺：胸。
［19］千秋万岁：指帝王的有生之年。
［20］李君：指李陵，是汉代陇西成纪人，字少卿，为名将李广之孙。武帝时任骑都尉，天汉二年，率步兵五千人击匈奴，因贰师将军李广利不出兵援救，李陵矢尽粮绝，最后投降。
［21］拔剑击柱：指李陵投北后愁恨之情形。吕延济曰：”其心不平，故拔剑击柱，朝行吊其影，夜寐惭其魂，以思己败。“
［22］吊影：指孤独一人对着自己的影子伤心。吊，悼，慰问。
［23］上郡：郡名，秦置，汉沿置。今陕西延安、榆林一带。
［24］雁门：亦郡名，秦置，汉沿置，在今山西、河北一带。
［25］裂帛系书：裁帛写书信系于雁。《汉书·苏武传》记载，苏武使匈奴，被扣留十馀年。后匈奴与汉和亲通使，汉使求苏武，匈奴君主单于诈称苏武已死。后来，和苏武一同去的常惠私夜见汉使，说明真相。并教汉使对单于说：”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有系帛书，言武等在某泽中。“汉使如其所教，迫使单于放还苏武。苏武临行，李陵置酒送别，向苏武表明自己的心迹：”陵虽驽怯，令汉且贳（shì）陵罪，全其老母，使得奋大辱之积志，庶几乎曹柯之盟，此陵宿昔之所不忘也！“曹柯之盟谓春秋时曹沫在柯邑劫持齐桓公逼其归还鲁地之事，见《史记·刺客列传》。这里李陵用以说明伺机报仇之意。帛，丝绸。书，信。
［26］朝露：喻时间短暂。溘（kè）：忽然。《汉书·苏武传》载，苏武见留匈奴时，李陵来劝降，说：”人生如朝露，何久自苦如此！“武不易节，陵见其至诚，非常感动，”因泣下沾衿，与武决去“。
［27］握手何言：指李陵握苏武的手悲不能言。李陵《与苏武诗》：”携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徘徊蹊路侧，悢悢不得辞。“
［28］明妃：指王昭君。昭君名嫱，汉南郡秭归人。晋人避司马昭讳，改称明君，又称明妃。她曾为汉元帝宫人，后汉与匈奴结亲，昭君嫁给单于。
［29］太息：叹息。李善注引《琴操》曰：”帝谓后宫：欲至单于者起。昭君喟然而叹，越席而起。“
［30］紫台：紫宫，即皇宫。稍：渐渐地。
［31］关山：指北方关塞山脉。
［32］摇风：疾风，大风。
［33］陇：陇西郡，今属甘肃。这里泛指北方山塞。少飞：谓雁飞将尽。
［34］代：古州名，汉置雁门郡，今属河北。云皆黑色，故曰”寡色“。此连上句形容景色凄凉，使人心情愁苦。
［35］芜绝：埋没。
［36］敬通：冯衍，字敬通。汉代辞赋家。曾从刘玄起兵，玄死，从光武帝，为曲阳令，迁司隶从事。后因交通外戚免官，潦倒而死，其赋多感慨之作。事参《后汉书》本传。抵（dǐ）：拒，即被排挤，驱逐。
［37］闭关却扫：闭上大门，扫除车迹。指不与外界往来。关，门闩，这里指门。
［38］仕：做事，做官。
［39］孺人：妻子。《礼记·曲礼下》：”天子之妃曰后，诸侯曰夫人，大夫曰孺人，士曰妇人，庶人曰妻。“
［40］稚子：幼儿，此指子女。
［41］脱略：轻忽。
［42］跌宕：本义为纵逸不羁，这里也是轻慢、简傲之义。文史：指小官。
［43］赍（jī）志没地：胸怀志向而死。赍，带着，这里是含着、抱着之义。
［44］长怀无已：长久地含恨。《后汉书·冯衍传》记，衍被废归里后，”常慷慨叹曰：’衍少事名贤，经历显位……贫而不衰，贱而不恨，年虽疲曳，犹庶几名贤之风。修道德于幽冥之路，以终身名，为后世法。‘“本文即指此而言。
［45］中散：指嵇康，曾为中散大夫。参《思旧赋》注。
［46］醪（láo）：浊酒。
［47］郁：积。青霞之奇意：犹青云之志。
［48］修夜：长夜。旸（yáng）：明。
［49］孤臣：失势无援之臣。危涕：当作”危心“解。危，高而险。涕，泪。
［50］孽子：非嫡妻生的庶子。此与上句”孤臣“互文。”坠心“当作”坠涕“解。连上句谓孤臣孽子流泪伤心。《孟子·尽心上》：”独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故达。“
［51］流戍：被流放而守边。陇阴：泛指西方僻远之处，与上句”海上“对文。
［52］汩（yù）：迅疾貌。
［53］泣：《文选》卷一六作”血“。
［54］茹：食。这里也是怀着之义。
［55］销落湮（yīn）沉：四字同义连用，即沉没灭亡。
［56］骑（jī）：马。马多故叠迹。
［57］屯：聚。车众故屯轨。
［58］匝：满，弥漫。
［59］烟断火绝：喻灭绝。
［60］闭骨泉里：尸骨被埋在黄泉之中。
［61］绮罗：舞女穿的绸缎衣服，代指舞乐。池馆：歌舞的宫殿。
［62］丘垄：指坟墓。
评
《恨赋》和《别赋》都是主题和题材新颖别致的骈赋。《恨赋》通过描写历史上著名的帝王将相、英雄烈士”饮恨吞声“的死亡，抒发了一种对现实强烈不满的思想感情。
这篇赋艺术上的特色，最突出的有两点。一是选材新颖别致，寓言深刻。”恨“不论在人类生活中还是文学作品中，都是普遍存在的。然而，集中笔墨来表现众多人物的”伏恨而死“，本赋却是独树一帜的。作者描绘各种人物的人生遗恨，也是倾注了自己全部的思想感情的。我国历史上的南朝时期，政治多变，社会局势动荡不安，士人皆随主升息，与时沉浮，命运变幻莫测，根本不能自己把握。江淹也有亲身的体验。因而，《恨赋》是一篇有感而发的不平之鸣，它借咏史来发泄对黑暗现实的不满，这是当时贫贱士人的共同呼声，因而有其深刻的现实意义。
二是结构井然，条理分明。赋一开头用”试望平原，蔓草萦骨，拱木敛魂“，描绘出一种悲凉景象，说明人生的结局为”恨“。紧接着直抒胸臆，点明主题，引读者深思。然后列举历史上有名的帝王将相，英雄烈士，将其不同的命运及悲剧的结局一一作了描写；同时还写了孤臣、孽子、迁客、戍士及显赫权贵的伏恨而死。最后，总结全文，用”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的慨叹照应开头。这样，全文结构浑然，血肉丰满。
此外，《恨赋》采用白描手法，语言简洁、遒劲、自然，全篇陈词慷慨，韵味深长，却不乏雕琢痕迹。这在当时的骈文中也是别具一格的。
（周玉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