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照
《舞鹤赋》是一篇咏物抒情小赋，它通过描写姿质清丽、舞艺高超的仙鹤及其不幸被缚人世的落寞悲哀，抒发了作者壮志难酬而惆怅压抑的思想感情。
散幽经以验物［1］，伟胎化之仙禽［2］。钟浮旷之藻质［3］，抱清迥之明心［4］。指蓬壶而翻翰［5］，望昆阆以扬音［6］。匝日域以回鹜［7］，穷天步而高寻［8］。践神区其既远［9］，积灵祀而方多［10］。精含丹而星曜［11］，顶凝紫而烟华［12］。引员吭之纤婉［13］，顿修趾之洪姱［14］。叠霜毛而弄影［15］，振玉羽而临霞［16］。朝戏于芝田［17］，夕饮乎瑶池［18］。厌江海而游泽，掩云罗而见羁［19］。去帝乡之岑寂［20］，归人寰之喧卑［21］。岁峥嵘而愁暮［22］，心惆惕而哀离［23］。
于是穷阴杀节［24］，急景凋年［25］；凉沙振野［26］，箕风动天［27］。严严苦雾［28］，皎皎悲泉［29］。冰塞长河，雪满群山。既而氛昏夜歇［30］，景物澄廓［31］。星翻汉回［32］，晓月将落。感寒鸡之早晨［33］，怜霜雁之违漠［34］。临惊风之萧条，对流光之照灼［35］。唳清响于丹墀［36］，舞飞容于金阁［37］。始连轩以凤跄［38］，终宛转而龙跃［39］。踯躅徘徊［40］，振迅腾摧［41］。惊身蓬集［42］，矫翅雪飞［43］。离纲别赴［44］，合绪相依［45］。将兴中止［46］，若往而归。飒沓矜顾［47］，迁延迟暮［48］。逸翮后尘［49］，翱翥先路［50］。指会规翔［51］，临歧矩步［52］。态有遗妍［53］，貌无停趣。奔机逗节［54］，角睐分形［55］。长扬缓骛［56］，并翼连声。轻迹凌乱，浮影交横［57］。众变繁姿，参差洊密［58］。烟交雾凝［59］，若无毛质。风去雨还［60］，不可谈悉。既散魂而荡目［61］，迷不知其所之［62］。忽星离而云罢［63］，整神容而自持［64］。仰天居之崇绝［65］，更惆惕而惊思［66］。
当是时也，燕姬色沮［67］，巴童心耻［68］。巾拂两停［69］，丸剑双止［70］。虽邯郸其敢伦［71］？岂阳阿之能拟［72］！入卫国而乘轩［73］，出吴都而倾市［74］。守驯养于千龄［75］，结长悲于万里［76］。
（钱仲联增补集说校《鲍参军集注》，古典文学出版社，1958年）
［1］此句谓从流传下来的深奥的《相鹤经》中去查验。幽经：即《相鹤经》，因出于道家，故称”幽经“。
［2］此句谓才知道鹤是不同寻常的仙禽。化：化育，孕育。
［3］钟：聚。浮旷：飘逸。藻质：丽质。
［4］清迥：清旷高远。
［5］蓬壶：山名，即蓬莱，古代方士传说为仙人所居。《拾遗记》：”三壶则海中三山也。一曰方壶，则方丈也；二曰蓬壶，则蓬莱也；三曰瀛壶，则瀛洲也。“翻翰：奋翅。
［6］昆阆：昆仑，阆苑，都是传说中神仙居住的地方。
［7］匝：一周，这里用作动词。日域：太阳出处。扬雄《长杨赋》：”东震日域。“李善注：”日域，日出之域也。“回鹜（wù）：往回飞。
［8］穷：一直飞到尽头。天步：指天上极高处。
［9］神区：仙界。
［10］灵祀：仙寿，即长寿。方：养生之道。
［11］精：瞳仁。丹：红色。李善引《相鹤经》云：”露目赤精则视远。“星曜：像星星闪耀一般。
［12］顶：头顶。凝紫：凝聚紫色。烟华：如冒烟花。
［13］引：拉长。员吭（háng）：指圆润的歌喉。纤婉：清细婉转。
［14］顿：以足踩地，这里指鹤舞步。修趾：长腿。洪姱（kuā）：美好。
［15］霜毛：雪白的羽毛。弄影：欣赏自己的影子。
［16］振：挥动。玉羽：指鹤翅。临霞：言鹤飞之高远。
［17］芝田：仙人种芝草的地方。传说昆仑山上有仙人种芝草处。
［18］瑶池：传说仙人所居之处，盖有天池。
［19］掩：蔽。云罗：指人布了蔽云之网。见羁：被捕缚。
［20］去：离开。帝乡：仙帝之居。岑：高。
［21］人寰（huán）：人间。喧：吵闹。卑：低。
［22］峥嵘：凛冽，寒冷。暮：指岁末。
［23］惆惕：或作”惆怅“，悲伤。
［24］穷阴：岁将尽时。杀节：寒气逼杀万物。
［25］急景：也指寒冷。凋年：犹杀节。
［26］凉沙振野：寒风吹来，沙尘漫天。
［27］箕风：指大风。箕，星宿名。月亮经过箕星则多风。
［28］严严：浓重貌。
［29］皎（jiǎo）皎：洁白清亮。
［30］氛昏夜歇：到夜间云雾散去。
［31］澄廓：轮廓清晰。
［32］星翻汉回：星星闪烁，天河曲折。
［33］早晨：早早报晓。
［34］违漠：离开北方沙漠地带。
［35］对：面临。流光：流落的月光。照灼：照耀。
［36］唳（lì）：鹤声。清响：清亮的叫声。丹墀（chí）：古代宫殿前的红色石阶。
［37］金阁：宫殿。这里转入本赋中心”舞鹤“。
［38］连轩：飞舞貌。凤跄：像凤凰一样翩翩起舞。跄（qiāng），起舞。
［39］龙跃：像蟠龙飞腾一样。
［40］踯（chí）躅（chú）：踏步不前。
［41］振迅：迅速奋起。腾：腾飞。摧：摧折，这里指俯冲。
［42］蓬集：如飞蓬聚集。
［43］矫翅：高举翅翼。雪飞：如雪花飞舞。
［44］离纲别赴：时而离开行阵奔向别处。
［45］合绪相依：时而回到行列相互依存。
［46］兴：起。
［47］飒（sà）沓：群飞貌。矜顾：庄重顾视。
［48］迁延：慢慢后退。迟暮：本指天晚，年老。这里指鹤慢步后退似老年人退行之貌。
［49］逸翮（hé）：奋翅。后尘：将尘土远远抛于身后。指鹤飞迅猛，使尘不及身。
［50］翱翥（zhù）：向上飞翔。先路：飞在前面。
［51］指会规翔：面临四会道路时，按规矩飞翔。规，古代定圆的器具。
［52］歧：歧路口。矩步：按规矩舞步。矩，定方的器具。此处连上句皆指鹤舞姿有一定节奏。
［53］妍：美好。
［54］奔机逗节：奔赴和停止都有一定的舞步。逗，停。
［55］角：竞。睐（lài）：斜视，这里指鹤眼珠随舞乐左右转动。
［56］长扬缓骛：伸展翅膀，缓步向前。
［57］交横：交错。
［58］参差：不齐貌。洊（jiàn）密：重叠密集。
［59］烟交雾凝：形容鹤的舞姿轻飘迷离如烟雾缭绕。
［60］风去雨还：鹤舞时紧张的节奏结束，继以细雨般的温柔舞姿。
［61］散魂：放松神经。荡目：摇目，眨眼，指神情恍惚。
［62］之：去，往。
［63］星离而云罢：指舞乐结束后，群鹤如星云散开。
［64］自持：自己克制，保持一定神态。
［65］天居：皇宫。崇绝：极高。
［66］惊思：惊心。
［67］燕姬：燕地的舞女，这里泛指能歌善舞的女子。沮：沮丧。
［68］巴童：巴蜀的歌童。
［69］巾拂：两种舞蹈名。巾舞也称公莫舞，相传项羽在鸿门留沛公与饮，项庄拔剑起舞，欲击杀沛公。项伯亦拔剑舞，以袖相隔，并对项庄说：”公莫害沛公。“后人以舞巾模拟项伯舞袖的姿态，因称”公莫舞“。拂舞，杂舞名，以拂子为舞具，故称拂舞。
［70］丸剑：杂技名。这里是说舞鹤一出，其他舞乐都被比下去，黯然失色了。
［71］邯郸：舞曲名。伦：比。
［72］阳阿：亦舞曲名。
［73］入卫国而乘轩：写鹤受尊宠。《左传·闵公二年》：”卫懿公好鹤，鹤有乘轩者。“轩，大夫乘坐的车。
［74］出吴都而倾市：《吴越春秋》记载，吴王阖闾的小女儿自杀，阖闾非常悲痛，于是将她葬在西宫门外，凿池积土为山，石为槨，又以许多金银珠宝送葬。并且舞白鹤于吴市，万人随观。
［75］守驯养：被人驯服喂养。千龄：鹤的终生。
［76］结长悲于万里：是说仙鹤再也不能翱翔万里，自由自在地生活了，因而永久地悲哀。
评
《舞鹤赋》以时间为序展开情节，据其情节发展可分为三个部分。从开头到”心惆惕而哀离“为第一部分，这部分写仙鹤禀赋高贵、美丽，却不幸为人所捕缚，而无限悲哀。从”于是穷阴杀节“到”不可谈悉“为第二部分。这部分首先写鹤从仙境降落人间后所见的凄凉景象，作者这样安排，一是衬托鹤舞的优美，二是说明鹤的悲哀，仙界是那样幽美，人间却如此凄惨。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怎不令鹤伤悲呢！在岁暮萧瑟的背景上，作者笔锋一转，开始精心描绘仙鹤变幻迷离、美妙无比的舞姿。你看它，动则”惊身蓬集，矫翅雪飞“，”将兴中止，若往而归“，”奔机逗节，角睐分形，长扬缓骛，并翼连声“；静则”烟交雾凝，若无毛质“。这优美的舞姿，就像一缕温馨的春风，吹进了冷瑟的人间；恰似一股涓涓的清泉，流淌在人们的心田，令人陶醉，令人飘然。正因为如此，仙鹤自然要受尊宠。然而，它自己的感受如何呢？作者仍然紧扣中心，不忘”哀离“之情。所以下一部分接着写到：”既散魂而荡目，迷不知其所之“，”仰天居之崇绝，更惆惕而惊思“。尽管人们在赞美它，惊服它，”燕姬色沮，巴童心耻“，一切舞乐都不能与它比拟。它可以乘大夫之车，可以使所有的人倾倒。但这种尊宠并不是它的目的。它需要的是能够骋志翱翔的天空，是自由自在的生活。因而，越是备受尊宠，为人所养，它越感到悲哀。最后，作者用两句韵味深长的话为仙鹤唱了挽歌：”守驯养于千龄，结长悲于万里。“唱出了仙鹤，也是作者无限的惆怅。
据《宋书》卷五一记载，鲍照本”文辞赡逸“，”文甚遒丽“，但宋世祖”好为文章，自谓物莫能及，照悟其旨，为文多鄙言累句，当时谓照才尽“。可见鲍照深切体会过作为御用文人的压抑、屈辱，况且他出身微贱，一直受士族的压抑排挤，才高见屈，一生不得志。这种感受他在《拟行路难》十八首诗中直接倾吐：”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而在《舞鹤赋》中借咏鹤隐晦地表现出来。这正是《舞鹤赋》的思想意义和价值所在。
在艺术方面，《舞鹤赋》也有其突出特色。首先是运用浪漫主义的创作方法，根据神话传说，通过艺术的想象和夸张，创造出了优美动人的艺术形象和高远的意境。如写仙鹤的姿质清丽及其信步天庭，自由翱翔的生活，无不充满神奇的幻想：它生活帝乡，游于日域，戏于芝田，饮于瑶池；它有圆润的歌喉，洪姱的修趾，雪白的羽毛；目含丹星，顶凝烟华。这一切并非作者亲见，亦非现实中真有，而是根据传说进行艺术想象、加工创造出的。这种想象给鹤染上了一种神秘的、不同凡响的色彩，使之高雅、美丽、动人。又如写仙鹤的舞姿，作者将历史上所有舞蹈的优美动作集于仙鹤一身，精心地描绘，创造出一种恍若仙界、缥缈迷离的意境，从而突出了仙鹤的形象。正是这种浪漫主义的气息，使读者受到了强烈的感染。
其次，本赋情节曲折多变、波澜起伏、寓意深刻。开头先写了自由、美丽的仙界、突而转到人间，却值冬季岁寒，”穷阴杀节，急景凋年；凉沙振野，箕风动天“，这是情节的第一次剧变，这一变化使天上、人间形成鲜明对比，从而衬托出仙鹤的悲哀，且影射了现实的无比黑暗。写仙鹤的舞姿，是那样优美动人，可接着转到其心情描写，却是”仰天居而崇绝，更惆惕而惊思“。这又是一次令人未暇预及的波折，这波折是紧紧围绕一个中心：仙鹤见羁思乡之哀愁，也是作者的无限哀愁。因而，能引起读者的强烈共鸣，收到了很好的艺术效果。
再次，本赋的语言灵活多变，前后用六字句，中间鹤舞一节用四字句。这种抑扬顿挫、富有音乐美的语言，不但突出了中心，并且给读者以美的享受。
（周玉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