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灵运
景平元年（423）九月，谢灵运不顾谢瞻等人的劝阻，称疾辞去永嘉太守职位，北上返回家乡始宁，途中他搜奇探异，经过缙云县缙云山时作此赋。谢灵运之辞官，心情是复杂的，有愤激，有不满，有失落，本赋主要叙写这样的心情。
昔文章之士，多作行旅赋。或欣在观国，或怵在斥徙，或述职邦邑，或羁役戎阵［1］，事由于外，兴不自已［2］。虽高才可推，求怀未惬［3］。今量分告退，反身草泽，经途履运，用感其心［4］。赋曰：
承百世之庆灵，遇千载之优渥［5］。匪康衢之难践，谅跬步之易局［6］。践寒暑以推换，眷桑梓以缅邈［7］。褫簪带于穷城，反巾褐于空谷［8］。果归期于愿言，获素念于思乐［9］。于是舟人告办，伫楫在川［10］。观鸟候风，望景测圆［11］。背海向溪，乘潮傍山［12］。凄凄送归，愍愍告旋［13］。时旻秋之杪节，天既高而物衰［14］。云上腾而雁翔，霜下沦而草腓［15］。舍阴漠之旧浦，去阳景之芳蕤［16］。林乘风而飄落，水鉴月而含辉［17］。发青田之枉渚，逗白岸之空亭［18］。路威夷而诡状，山侧背而异形［19］。停余舟而淹留，搜缙云之遗迹［20］。漾百里之清潭，见千仞之孤石［21］。历古今而长在，经盛衰而不易［22］。
（严可均校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宋文》卷三〇，中华书局，1958年）
［1］欣在观国：因为到各地去巡查观览而欣喜。怵（chù）在斥徙：由于被贬斥迁徙而忧惧。述职邦邑：地方官员赴京汇报职责履行的情况。羁役戎阵：被战时出征的兵役所羁縻。
［2］两句言文士之作行旅赋，都是由外界物事所引起，产生感慨，情不自禁才写的。
［3］两句言虽然可以从前人赋的语句中推想其高妙的才华，但要真实感受他们的怀抱还是很难的。惬：合适，恰当。
［4］量分：估量自己的能力。告退：指辞官。反身草泽：指返回故乡隐居。经途履运、用感其心：言选择回归之途，其实也就是应运而行，想到这些，心中不禁有所感慨。用，因此。
［5］庆灵：庆云和灵芝，是古人认为的祥瑞。优渥（wò）：优厚，深重。
［6］匪：通“非”。康衢（qú）：大道，喻仕途。践：行走。谅：确实。跬（kuǐ）步：半步，相当于现在的一步。局：局限，牵绊。
［7］践：踏，度过。眷：眷念。桑梓（zǐ）：本指桑树与梓树，后来因宅院旁边栽种这两种树，因此“桑梓”就成了故乡的代称。缅邈：久远。
［8］褫（chǐ）：接触，剥夺。簪带：古代官帽上的簪针和丝带，这里代指官服、职位。穷城：偏僻的城邑，这里指永嘉郡。反：恢复。巾褐：头巾和布衣；代指平民服饰和平民生活。
［9］果：终于。愿言：表达自己理想或希望的话，《山居赋》有“仲长愿言”。素念：朴素自然的想法。思乐：代指隐居生活。语出《诗经·鲁颂·泮水》“思乐泮水，薄采其芹”，其中的“思”“薄”都是句首语气词；这里截句成词，也是六朝文人常用的手法。
［10］舟人告办：船家告诉说船已准备好。伫楫：停船。“楫”本指船桨，这里代指船。
［11］观鸟候风：观察鸟儿飞行以测试风向和风力。望景测圆：观察日影长短以计算时间早晚。
［12］背海向溪：谢灵运归途先从东向西北行，然后北上；东边是海，西边是青田溪（永嘉江的上游），故云。乘潮傍山：言潮涨时水位上涨，靠山更近了。
［13］凄凄：伤感貌。愍愍：伤心貌。陶渊明《祭从弟敬远文》：“泪愍愍而盈眼。”
［14］旻（mín）：天空。旻秋：秋天。杪（miǎo）节：季节的末尾；这里指深秋九月。杪，树梢，这里指末尾。物衰：万物开始凋零。
［15］沦：埋没，覆盖。腓：枯萎。《诗经·小雅·四月》：“秋日凄凄，百卉具腓。”
［16］阴漠：阴暗冷漠。旧浦：原来所在的水滨，指永嘉城。阳景：阳光。芳蕤（ruí）：草木芳香繁茂。
［17］林：指树叶。乘风：经受着风吹。鉴：映照。
［18］青田：即青田溪，在松江县（今浙江青田县）境，为永嘉江上游。枉渚：曲折的水边地。逗：逗留，停留。白岸：即白岸亭，在楠溪西南，离永嘉八十馀里，以溪岸沙白而得名；这次经过时，谢灵运还作有《过白岸亭》诗。
［19］“异”原作“易”，据《百三家集》改。威夷：同“逶迤”，蜿蜒曲折貌。诡状：形状奇异。侧背：形容歪斜倒反。
［20］淹留：久留。缙云：山名，在今浙江缙云县境。缙云本是黄帝时的官名，后来也代指黄帝。谢灵运《山居赋》有“合宫非缙云之馆”，即是。还有与本赋作于同时的《游名山志·缙云山》：“缙云山孤石干云，可高三百丈。黄帝炼丹于此。”所谓“遗迹”大概指黄帝遗迹。
［21］漾：水波动荡。仞：古代七尺为一仞。
［22］长在：永在。易：改变。
评
谢灵运在赋的序言中明确地说这是一篇“行旅赋”，同时也说他不满于以往行旅赋只侧重于人事的描写内容，因此他要描写的是自然景物，是“心”；这是本赋在立意上的特异之处。基于这样的立意，本赋突破了以往行旅赋的规模，成为一篇有情感内涵的优美的山水小赋。赋中的山水描写简短、丰富而优美，如“观鸟候风，望景测圆。背海向溪，乘潮傍山”数句，将作者投身自然后欣喜而率真的情态灵动地呈现出来，与他的诗句“倾耳聆波澜，举目眺岖嵚”（《登池上楼》）如出一辙；“云上腾而雁翔，霜下沦而草腓”“林乘风而飄落，水鉴月而含辉”不仅绘景如画，而且也透视出作者下定决心离开官场后轻松的解脱感，作者那颗像自然界里的草木鱼鸟一样自由洒脱的心，似乎跃然纸上。
但是，谢灵运毕竟是愤而辞官的，他不满于只作一个边邑小守，所以他在赋的开头又冠冕堂皇地说时世很好，皇恩浩荡，窜身边地只是自己能力所限。将这样的情感初衷与后文自由洒脱的景色描写相联系，那么本赋的情感内涵似乎就更耐人寻味了。谢灵运有着敏感且欣喜于山水的素质，可是这种素质却是建立在愤世嫉俗的初衷之上的。谢灵运的归途很美，可是这样的归途并不是他最初想选择的。
（杜志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