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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唐五代赋概述(1)

尹占华

唐赋在文学史上的名气远不如诗和散文,这也难怪,因为自唐始,赋已不在文学舞台上充当主要角色了,其退居一隅也是必然的。正因为如此,后人对唐赋的评价也大相径庭。明代前七子的代表人物李梦阳、何景明首倡“唐无赋”说,胡应麟《诗薮》内编卷一亦云:“赋盛于汉,衰于魏,而亡于唐。”然反对者亦不乏其人,袁宏道《与江进之》论赋云:“唐赋最明白简易,至苏子瞻直文耳。然赋体日变,赋心亦工,古不可优,今不可劣。”(《袁宏道集》卷一一)清王芑孙《读赋卮言·审体》则说:“诗莫盛于唐,赋亦莫盛于唐。”其实,褒之者也好,贬之者也好,都是后人对唐赋的评价,唐人自己却是十分重视赋的,无论诗人还是散文家,无不善赋,就是明证。盖赋这种文学形式,最能显示一代之文化气象与文士才学。平心而论,唐赋无论在艺术表现手法还是在形式的创新上都取得了极大成就,比汉魏六朝更上一层楼,宋元赋便皆承继唐赋而来。从整个赋史长河中来看,唐赋处于发展变化的转折时期。赋本来就是介于诗歌与散文之间的一种文体,唐人之赋求新求变,不可避免地表现为或向诗、或向散文的双向靠拢,对于赋体文学来说,这既是一种开拓扩展,又是一种离心异化,因而使唐赋呈现出与前代之赋截然不同的面貌。因此,后人对唐赋的不同评价,也就毫不奇怪了。

汉代有献赋制度,以辞赋入仕者颇有其人,班固《两都赋序》:“朝夕论思,日月献纳”,说的就是这种情况。这种风气至唐不衰。《旧唐书·文苑传上·杨炯》载:“如意元年七月望日,宫中出盂兰盆,分送佛寺,则天御洛南门,与百僚观之。炯献《盂兰盆赋》,词甚雅丽。”又《徐彦伯传》载:“景龙三年,中宗亲拜南郊,彦伯作《南郊赋》以献,辞甚典美。”杜甫亦于天宝十载向玄宗献《三大礼赋》,“帝奇之,使待制集贤院,命宰相试文章”(《新唐书·文艺传中·杜甫》)。他们都是把献赋当作仕宦的捷径。善作赋者确实可以使自己声名大噪,从而为自己的政治前途打下坚实的基础。《旧唐书·文苑传上·谢偃》载:“偃尝为《尘》《影》二赋,甚工,太宗闻而召见,自制赋序,言‘区宇安,功德茂盛’,令其为赋。偃奉诏撰成,名曰《述圣赋》,赐彩数十匹。”又《文苑传中·孙逖》:“逖幼而英俊,文思敏速,始年十五,谒雍州长史崔日用。日用小之,令为《土花炉赋》,逖握翰即成,词理典赡,日用览之骇然,遂为忘年之交,以是价誉益重。”《唐诗纪事》卷二〇:“(陶)翰,润州人,开元中为礼部员外郎,以《冰壶赋》得名。”王定保《唐摭言》卷一〇:“何涓,湘南人也,业辞,尝为《潇湘赋》,天下传写。”《旧五代史·唐书三十四·李琪传》:“琪年十八,袖赋一轴谒(李)谿,谿览赋惊异,倒屣迎门,出琪《调哑钟》《捧日》等赋,谓琪曰:‘余尝患近年文士辞赋,皆数句之后,未见赋题,吾子入句见题,偶属典丽,吁,可畏也!’琪由是益知名,举进士第。”又《周书二十二·扈载传》:“载因游相国寺,见庭竹可爱,作《碧鲜赋》题其壁。世宗闻之,遣小黄门就壁录之,览而称善,因拜水部员外郎知制诰。”如此,唐赋作者之众多,也就不足为奇了。

《文心雕龙·诠赋》云赋“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也”。在唐赋中,托物写志的仍然占有较大的比重。初唐四杰便较多此类赋,如王勃《涧底寒松赋》、杨炯《幽兰赋》,四杰之外如崔融《瓦松赋》等,便皆是,反映了这一批地位较低的文人知识分子政治上的要求。另外如李百药《鹦鹉赋》、宋璟《梅花赋》、苏颋《长乐花赋》、张九龄《荔枝赋》、李白《大鹏赋》、高适《鹘赋》、杜甫《雕赋》《天狗赋》、李绅《寒松赋》、舒元舆《牡丹赋》、武少仪《相马赋》、皮日休《桃花赋》等,借赋花木鸟兽,或寄意于此,或托意于彼,寓意虽有不同,手法却是一致的。但到后来,有些赋物之作便由写志转向讽刺世事,其锋芒渐渐显露。萧颖士《伐樱桃树赋》将樱桃树看作李林甫,对其口诛笔伐。柳宗元的这类辞赋就更多了,《骂尸虫文》《憎王孙文》《宥蝮蛇文》,寓言寄讽,言词激越。这与柳宗元因参与永贞革新而连年被贬逐在外,心情愤懑有关。晚唐随着唐朝统治的江河日下,托物寓讽之作的揭露性、批判性更强,如李商隐《虱赋》《蝎赋》,陆龟蒙《蚕赋》《后虱赋》,罗隐《秋虫赋》《后雪赋》,皆发前人所未发,更是锋芒毕露。讽刺与讽谕不同,前者主批判,后者主规劝。赋物以讽刺唐以前也有,如曹植《蝙蝠赋》、阮籍《猕猴赋》,但极少。唐人的此类赋揭露社会丑恶现象之众多,见解之深刻,批判之有力,是唐以前所不及的。当然也有一些赋立意不甚高远,反映了作者偏执或狂妄、躁急的性格。萧颖士《伐樱桃树赋》犹以国家安危以警玄宗,据《新唐书·文艺传中·萧颖士》载:“宰相李林甫欲见之,颖士方父喪,不诣。林甫尝至故人舍邀颖士,颖士前往,哭门内以待,林甫不得已,前吊乃去。怒其不下己,调广陵参军事。颖士急中不能堪,作《伐樱桃树赋》……以讥林甫云,君子恨其褊。”其中无疑带有泄私愤的因素在内。范摅《云溪友议》卷七载平曾游西川谒节使李固言,“遂献《雪山赋》一首,言雪山虽兹洁白之状,叠嶂攒峰,夏日清寒,而无草木华茂,为人采掇,以李公罕作文章,废其庠序也。相公读赋,命推出曾。曾不逾旬,又献《鱼赋》,言此鱼触物而怒,翻身上波,为鹞鸢所获,奈鲂之何。”又孙光宪《北梦琐言》卷七载:“皮日休曾谒归融尚书不见,因撰《夹蛇龟赋》,讥其不出头也。而归氏子亦撰《皮靸鞋赋》,递相谤诮。”这些纯是为了个人恩怨,虽讥讽亦无甚可取了。

再看抒情之赋。这类赋已突破了体物言志的框架,自魏晋南北朝开始流行以来,至唐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不仅形式与风格多样,反映的思想感情之复杂丰富,都超越了前人。如王绩《游北山赋》、王勃《春思赋》、骆宾王《荡子从军赋》、卢照邻《五悲文》《释疾文》、李白《惜馀春赋》《悲清秋赋》、岑参《感旧赋》、韩愈《复至赋》《闵己赋》、柳宗元《解祟赋》《惩咎赋》《梦归赋》、刘禹锡《谪九年赋》《秋声赋》、李翱《幽怀赋》、杜牧《晚晴赋》、陆龟蒙《幽居赋》、司空图《春愁赋》等,有的从容不迫,有的深沉悲郁,有的冷峻峭拔,有的清新淡雅,颇为洋洋可观。可见与诗歌一样,赋在唐代已成为抒情文学中的重要一体。赋由《骚》出,前人多已云之。汉代赋家但取铺张扬厉之意,以至丧失了骚人之情。魏晋人孕育新制,开启唐风。唐赋在前人的基础上大大发扬了赋的抒情性,《骚》之本意重新得到彰显。严羽说:“唐人唯柳子厚深得《骚》学”(《沧浪诗话·诗品》);祝尧说:“唯韩、柳诸古赋,一以《骚》为宗,而超出俳律之外”(《古赋辨体》卷七);刘熙载说:“韩昌黎《复志赋》、李习之《幽怀赋》,皆有得于《骚》之波澜而异其迹象”(《艺概·赋概》),说的正是这种情况。诗与赋其实都离不开情,《艺概·赋概》:“赋无非诗,诗不皆赋……赋,诗之铺张者也”,是说赋是铺张性的诗;李调元则云唐赋“雅善言情”(《赋话》卷五),并非虚语。

歌功颂德也是唐赋的一大内容,但这类内容无甚可取。王士祯曾批评杜甫说:“杜甫《进封西岳赋表》有云‘维岳授陛下元弼,克生司空’。按《旧书纪》……右相杨国忠守司空。杜所谓元弼司空,谓国忠也……而甫独引《大雅》甫申之词以谀之,可谓无耻。”(《池北偶谈》卷一九)这类赋内容不出颂祥瑞、述功德,如潘炎《日抱戴赋》序所云:“景龙元年四月二十四日,皇帝初临上党,日抱戴,皇天告符,微臣颂之。”著名政治家如张说、陆贽、裴度等,都有不少这类作品。律赋为试体赋,故于律赋中此类尤多,如钱起、房玄颖、房宽的《泰阶六符赋》,郑锡、乔琛的《日中有王字赋》,张叔良、崔淙的《五星同色赋》等都是。李程贞元十二年举进士,试《日五色赋》,被擢为状元。赋首云:“德动天鉴,祥开日华”,破题便将赋日与颂圣巧妙地结合在一起,隐以日喻君,已落重收,自不奇怪(见《唐摭言》卷八)。大历十四年独孤绶《放驯象赋》特得德宗赏识,先是代宗朝文单国累进驯象三十二头,德宗即位,悉令放之,独孤绶赋曰:“化之式孚,则必受乎来献;物或违性,斯用感于至仁”,所谓“不辱其受献,不伤放弃”,两全美之,十分得体(见苏鹗《杜阳杂编》卷上)。朝廷既以赋取士,文士自然趋之若鹜。刘秩《选举论》曾批评说:“谓善赋者廊庙之人,雕虫者台鼎之器,下以此自负,上以此选才,上下相蒙,持此为业,虽名重于当时,而不达于从政。”(《全唐文》卷三七二)有些献赋也微有讽谕之意,如郑綮《开天传信记》载:“天宝初,上游幸华清宫,有刘朝霞者献《驾幸温泉赋》,词调倜傥,杂以俳谐……述德云:‘直攫得盘古髓,掐得女娲瓤,遮莫你古时千帝,岂如我今日三郎!’……上顾曰:‘真穷薄人也!’遂授以宫卫佐而止焉。”有些赋如乔潭《裴将军剑舞赋》、薛胜《拔河赋》、胡嘉隐《绳伎赋》、阎宽《温汤御毬赋、》王邕《勤政楼花竿赋》、敬括《季秋朝宴观内人马伎赋》、无名氏《舞马赋》等,皆写唐玄宗时的宴游逸乐,以显示所谓太平盛世、与民同乐。然而曾几何时,大乱骤起,可见这种盛世景象的虚伪。这些赋描写了各种歌舞、杂技或体育活动的场面,颇为精彩生动,不仅具有十分重要的资料价值,也是对于赋体文学题材上的开拓。至于晚唐公乘亿所作《复河湟赋》,虽亦为“颂”体,写的却是现实中重大政治事件,其题材内容为唐赋中所仅见。安史乱后,河西陇右之地尽归吐蕃,宣宗大中三年吐蕃内乱,陇右民众以秦、原、安乐三州及石门七关来归,《资治通鉴·唐纪六十四》大中三年八月乙酉,“河陇老幼千馀人诣阙,己丑,上御延喜门楼见之,欢呼舞跃,解胡服,袭冠带,观者皆呼万岁。”白敏中、魏扶、崔铉、马植、杜牧、张祜皆有诗咏其事,公乘亿之赋也是写的此事。可惜此赋《文苑英华》所载有所缺蚀,仅存后面一小部分,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

人们有理由非难唐赋中现实主义之作太少,的确,与唐诗相比,唐赋中反映社会现实以及民生疾苦的作品几乎没有。但并不是没有针砭现实之作,只不过大多不采取直接的形式,而是迂回曲折、寓言假托。《旧唐书·文苑传中·刘允济》:“垂拱四年,明堂初成,允济奏上《明堂赋》以讽,则天甚嘉叹之。”《新唐书·韦承庆传》:“仪凤中诏太子监国,太子稍嗜声色、兴土功……承庆尝谓人所以扰浊浮躁,本之于心,乃著《灵台赋》,讥揣当世。”白居易《上阳白发人》自注说:“天宝末,有密采艳色者,当时号为花鸟使,吕向献《美人赋》以讽之。”杜牧《上知己文章启》:“宝历大起宫室、广声色,故作《阿房宫赋》。”这些赋都是极有现实意义的。古代赋家也很重视赋的讽谏作用,只不过因其辞藻侈丽,使人们容易忽视它的规诫之意。《史记·司马相如传论》:“扬雄以为靡丽之赋,劝百讽一”;《汉书·扬雄传》:“雄以为赋者,将以风也……往时武帝好神仙,相如上《大人赋》欲以风,帝反缥缥有凌云之志。繇是言之,赋劝而不止,明矣。”唐代赋家为了克服主观意图与客观效果之间的矛盾,大多采取了一些办法。李华《吊古战场文》为针对玄宗后期的开边战争之作,遂极力渲染战场的凄惨与恐怖,以揭示战争的残酷性,与李白《战城南》、杜甫《兵车行》同一主旨。元结《说楚何荒王赋》《说楚何惑王赋》《说楚何惛王赋》则托以寓言,“荒”谓荒于宫室游乐,“惑”谓惑于女色声伎,“惛”谓好大喜功、劳民伤财,意在总结玄宗后期导致祸乱的教训,告诫后来的君主切莫重蹈天宝覆辙。柳宗元《愈膏肓疾赋》,以治病喻治国,假设医缓与忠臣的对话,相信“丧亡之国,在贤哲之所匡扶,而忠义之心,岂膏肓之所羁绊”,强调任人以忠良的重要。上述赋作讽谕之意十分明显。杜牧《阿房宫赋》最后一段散文形式的议论,更是将作赋之意点明。我们看到,唐赋中的登临之作,也大多不是单纯抒情怀古,其现实感也是很强的。萧颖士《登故宜城赋》作于安史之乱后期,作者面对动乱的现实,反思历史的是非,颇有历史的沉重感与责任感,可与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北征》之诗相提并论。其他如徐彦伯《登长城赋》旨在“恤民安边”;陆8《长城赋》说“去仁义、积土石,非城也,是曰祸之门,是曰灭之根”;刘禹锡《山阳城赋》序云“盖悯汉也”,意在说明“桓灵之欲,纵心于昏”,导致了东汉灭亡;杨敬之《华山赋》不相信天子封禅可使身长生、国长存,“盛气臭、夸金玉,取薪以燔,积灰如封,天下怠矣”。这些作品鉴戒之意甚明,早已不是“劝百讽一”,是唐代赋家有意加强赋的讽谏作用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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