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发轫于太仪兮［1］，夕始临乎於微闾［2］。乘精气之抟抟兮［3］，骛诸神之湛湛［4］。骖白霓之习习兮［5］，历群灵之丰丰［6］。左朱雀之茇茇兮［7］，右苍龙之躣躣［8］。属雷师之阗阗兮［9］，道飞廉之衙衙［10］。前轻辌之锵锵兮［11］，后辎乘之从从［12］。载云旗之委蛇兮［13］，扈屯骑之容容［14］。屯余车之万乘兮［15］，纷溶与而并驰［16］。驾八龙之婉婉兮［17］，载云旗之逶蛇［18］。建雄虹之采旄兮［19］，五色杂而炫耀［20］。服偃蹇以低昂兮［21］，骖连蜷以骄骜［22］。骑胶葛以杂乱兮［23］，斑漫衍而方行［24］；撰余辔而正策兮［25］，吾将过乎句芒［26］。 历太皓以右转兮［27］，前飞廉以启路［28］。阳杲杲其未光兮［29］，凌天池以径度［30］。风伯为余先驱兮［31］，氛埃辟而清凉［32］。凤凰翼其承旂兮［33］，遇蓐收乎西皇［34］。揽彗星以为旍兮［35］，举斗柄以为麾［36］。叛陆离其上下兮［37］，游惊雾之流波［38］。时暧曃其莽兮［39］，召玄武而奔属［40］。后文昌使掌行兮［41］，选署众神以并毂［42］。路曼曼其修远兮，徐弭节而高厉［43］。左雨师使径侍兮［44］，右雷公以为卫［45］。欲度世以忘归兮［46］，意恣睢以担挢［47］。内欣欣而自美兮，聊媮娱以自乐［48］。涉青云以泛滥游兮［49］，忽临睨夫旧乡［50］。仆夫怀余心悲兮，边马顾而不行［51］。思旧故以想像兮［52］，长太息而掩涕。泛容与而遐举兮［53］，聊抑志而自弭［54］。指炎神而直驰兮［55］，吾将往乎南疑［56］。览方外之荒忽兮［57］，沛罔象而自浮［58］。祝融戒而还衡兮［59］，腾告鸾鸟迎宓妃［60］。张《咸池》奏《承云》兮［61］，二女御《九韶》歌［62］。使湘灵鼓瑟兮［63］，令海若舞冯夷［64］。玄螭虫象并出进兮［65］，形蟉虬而逶蛇［66］。雌蜺便娟以增挠兮［67］，鸾鸟轩翥而翔飞［68］。音乐博衍无终极兮［69］，焉乃逝以徘徊［70］。舒并节以驰骛兮［71］，逴绝垠乎寒门［72］。轶迅风于清源兮［73］，从颛顼乎增冰［74］。历玄冥以邪径兮［75］，乘间维以反顾［76］。召黔嬴而见之兮［77］，为余先乎平路［78］。
［1］发轫（rèn）：撤去止车木启行。轫，止车木。太仪：天帝习威仪之庭。
［2］於微闾：即“尾闾”，“於”为发声词，或曰词头。《庄子·秋水》：“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成玄英《疏》云：“尾闾者，泄海水之所也。……居百川之下尾而为闾旌，故曰尾闾。”本篇中也暗喻人呼吸的跟底（《庄子·大宗师》：“真人息之以踵。”言深呼吸应达于脚跟）。
［3］精气：阴阳精灵之气。《易·系辞上》：“精气为物，阴阳为变。”孔颖达疏：“云精气为物者，谓阴阳精灵之气，氤氲积聚而为万物也。”抟（tuán）抟：团团。形容精气纯聚的状态。又：“乘精气之抟抟兮”至 “扈屯骑之容容”12句，原为宋玉《九辩》中文字，然其思想与《九辩》全篇不合，也与上下文意不衔接。由“精气”、“朱雀”、“苍龙”等词语看，当是《远游》中文字。据文义今补于此。
［4］骛：追驰。湛湛：纷盛的样子。
［5］骖（cān）：驾车时车前两旁的马。此处用为动词，驾驭。习习：形容白霓均匀移动的状态。
［6］历：经过。群灵：众天神。丰丰：众多的样子。
［7］朱雀：神鸟名。茇（pèi）茇：翩翩飞翔的样子。
［8］躣（qú）躣：蜿蜒行进的样子。
［9］属（zhǔ）：连接，跟随。这里是使动用法，使……跟随。雷师：雷神。阗（tián）阗：雷声，犹言“轰轰”。
［10］道：通“导”，前导。原作“通”，洪兴祖、朱熹皆引一本作“道”，今据改。飞廉：风神。衙（yú）衙：行走的样子。
［11］轻：原作“轾”，洪兴祖引一本及朱熹《集注》作“轻”，今据改。轻辌（liáng）：古代用于长途旅行的车辆，可坐可卧，车厢帷幔上开有窗，可以通风。锵锵：车铃声。
［12］辎乘：辎重车。从从：车行的样子。
［13］云旗：云霓的旗，以云为旗。委蛇（yí）：舒卷的样子。
［14］扈：护后的侍卫。屯骑（jì）：成群的骑士。容容：众多的样子。
［15］屯：聚集。
［16］纷：指车马之盛多。溶与：即“容与”，行驰有节貌。
［17］婉婉：同“蜿蜿”，龙之伸展、盘曲貌。
［18］云旗：以云为旗。逶（wēi）蛇（yí）：形容云旗迎风舒卷之状。
［19］建：树立。雄虹：虹之内环，色彩鲜明者称雄虹。这里是指用雄虹来作云旗之旄。采旄（máo）：彩色旗旄。旄，旗杆顶尖处的牦牛尾装饰。
［20］炫耀：光彩鲜明。
［21］服：居中驾车的两马称“服”。 偃（yǎn）蹇（jiǎn）：高大威武、矫健自如貌。低昂：马奔行时高低起伏貌。
［22］骖（cān）：驾车的边马称“骖”。连蜷（quán）：勾蹄，指马匹奔跑时蹄屈伸之状。骄骜（ào）：肆意怒奔貌。
［23］骑（jì）：车骑。胶葛：交错纠缠貌。
［24］斑慢衍：犹《离骚》之“斑陆离”。慢衍，指车仪连绵不尽，加“斑”字极言其缤纷杂乱。方：本指两船并行。此指并驾齐驱。
［25］撰：攥，持，拿着。正策：策指马鞭子，正策指用马鞭来指挥队伍走正道。
［26］过：过访。句（gōu）芒：东方青帝之佐，主管树木之官。以上写东游。
［27］历：经过。 太皓（hào）：或作“太皞”、“太昊”，五方帝之东帝，原为古代部族长，亦称伏羲氏。右转：由东转向西。
［28］飞廉：神话中的风神。
［29］杲（gǎo）杲：明亮貌。未光：还未大放光芒，指日始出的景象。
［30］凌：越过。天池：即“咸池”，传说中日出之处。又为星名。径度：径直飞渡。因过天池，故曰“渡”。
［31］风伯：即风神飞廉。
［32］氛埃：尘埃。辟：扫除。
［33］翼：展开翅翼。承旂（qí）：承托着云旗。旂，画有蛟龙的旗。
［34］蓐（rù）收：西方白帝之佐，主管金属之官。西皇：即西方白帝少皓。
［35］旍（jīng）：同“旌”，有羽饰的旗。
［36］斗柄：北斗七星中第五、六、七颗星，称为“斗杓（biāo）”，即斗柄。 麾（huī）：指挥用的旗。
［37］叛：同“斑”，“叛陆离”同《离骚》中的“斑陆离”，指各色旗帜五彩斑斓。 陆离：繁盛貌。
［38］惊雾：云雾四起、飘游不定。流波：云雾如水波涌流。
［39］时：日光。暧（ài）曃（dài）：昏暗不明貌。（tǎng）莽：朦胧不明貌。
［40］玄武：北方太阴之神，其形为龟蛇。位于北方，故曰“玄”；身有鳞甲，故曰“武”。后世以配二十八宿，北方为玄武。奔属：奔随。
［41］文昌：星名，在紫薇宫，包括北斗魁前的六颗星，是天庭三宫之一。掌行：掌领随从车骑。
［42］选署：选择，安置。并毂（gǔ）：并车而行。
［43］此二句为《离骚》“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抑志而弥节兮，神高驰之邈邈”之缩写，其意则不如《离骚》贯通。曼曼：即“漫漫”，长远的样子。修远：长远。徐：徐缓。 弭（mǐ）节：止车。 高厉：策马升登高处。厉：鞭马。
［44］雨师：神话中的雨神。 径侍：直接侍卫。
［45］雷公：即《离骚》《九章》中的“雷师”，就是神话中的雷神。此称“雷公”，显出个体差异与时间推移。卫：警卫。
［46］度世：越尘世而仙去。
［47］恣睢（zì suī）：自得貌。担（jiē）挢（jiāo）：即“揭矫”，意态放肆。
［48］媮（yú）娱：娱戏，喜乐。 以上写西游。
［49］涉：渡。 泛滥：随云流漂泊，形容浮游不定貌。云流如水而盛，故喻之为“泛滥”。
［50］临睨（nì）：高处俯瞰。旧乡：指主人公未升仙时所居乡土。
［51］怀：伤怀。此二句袭用《离骚》“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而其句意则不如《离骚》之含蓄、深沉。
［52］想像：想见其貌。
［53］泛容与：浮行云中从容不迫。遐举：远去仙乡。
［54］抑志：按抑其念旧之心。自弭：自止其悲伤。
［55］炎神：南方炎帝及其佐祝融。直驰：放辔在正道上奔驰。
［56］南疑：南方九疑山。
［57］方外：指有别于中原的边远之区，此指世俗之外。荒忽：神思荒远渺茫。
［58］沛：流水疾速。罔象：汪洋一片无涯无际的样子。自浮：自由浮荡。
［59］祝融：高辛氏帝喾的火官，又神话中南方炎帝之佐神，兽身人面，乘龙而行。戒：前戒，在前面清道警卫。还衡：旋转车衡，不使驰往别处。
［60］腾告：转告。宓（fú）妃：伏羲氏之女，死为洛水之神。
［61］张：张设。 《咸池》《承云》：均为古乐名。《咸池》相传为尧乐。《承云》，即《云门》，相传为黄帝乐。洪兴祖《补注》：“《周礼》有《大咸》，尧乐也。《乐记》云：‘《咸池》备矣。’注云：‘黄帝所作乐名，尧增修而用之。咸，皆也。池之为言施也。言德无不施也。’又《吕氏春秋》云：‘帝颛顼令飞龙作乐，效八风之音，命之曰《承云》。’《淮南子》云：‘有虞氏，其乐《咸池》《承云》《九韶》。’注云：‘舜兼用黄帝乐。’”可参。
［62］二女：即帝舜之妃、尧之二女娥皇、女英。御：侍奉。《九韶》：传说中的舜乐舞，有韶乐九章，故称。
［63］湘灵：湘水之神，此为泛指。
［64］海若：北海之神。冯夷：河伯，黄河之神。
［65］玄螭（chī）：传说中的黑色无角龙。虫象：即罔象，水中神怪，为螭龙之类。
［66］蟉（liú）虬（qiú）：盘曲貌。逶蛇（yí）：即逶迤，蜿蜒曲折貌。
［67］雌蜺：副虹。即虹之外环色彩较淡者。便（pián）娟：轻丽貌。增：增生，增添。挠：妖娆、婀娜。或曰“增挠”为连续，指舞态袅娜。
［68］轩翥（zhù）：举翼高飞。
［69］博衍：乐音广博悠长。一说指乐曲内容广博繁盛，演奏绵延不绝，亦通。终极：穷尽。
［70］焉乃：于是。逝：往。以上写南游。
［71］这句话是说，放松车驾双马的缰绳，让车恣意奔驰。舒：舒缓。 并节：犹言“骈驾”，即两马驾一车。驰骛（wù）：纵马奔驰。
［72］逴（chuō）：远。绝垠：天之边际。寒门：北方极寒处之门。
［73］轶（yì）：后车超越前车。此指车速超越迅急之风。清源：古指八风所出之源。
［74］颛（zhuān）顼（xū）：北方之帝，即古帝高阳氏。增冰：指层层冻结的坚冰。增：通“层”。
［75］玄冥：水神。邪径：本指大道斜出之小路，此言大道穷绝，只能绕道，与“直驰”相对。
［76］乘：登。 间维：两维之间。“维”是古人拟定的天之度数。洪兴祖引《淮南子》：“两维之间，九十一度”。
［77］黔（qián）嬴（léi）：天上的造化之神，一说为水神。亦作“黔羸”、“黔雷”。
［78］先：先导。平路：指通向至道之路。以上写北游。
经营四荒兮［1］，周流六漠［2］。上至列兮［3］，降望大壑［4］。下峥嵘而无地兮［5］，上寥廓而无天［6］。视倏忽而无见兮［7］，听惝怳而无闻［8］。超无为以至清兮［9］，与泰初而为邻［10］。
（据白化文等点校洪兴祖《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
［1］经营：历遍。四荒：四方极远之处（即前文所述游历东、西、南、北所到之地）。
［2］周流：周游。六漠：即“六合”，指天地四方。
［3］列（quē）：通“裂缺”，天上的裂隙。古人以为闪电出自天的裂隙，故用以代指闪电。
［4］大壑：大海。据说在渤海之东有大壑，其深无底，叫做“归虚”（《列子·汤问》）。
［5］峥嵘：深邃无底。无地：入地之下。
［6］寥廓：空阔无际。无天：出天之上。
［7］倏忽：此指眼目瞑眩，看不清。
［8］惝怳：此指耳间模糊，听不清。
［9］超无为：超然无为。以：而。至清：道家术语，指清虚静寂。
［10］泰初：太始。化生万物的太始元气。为邻：指与泰初同道。
评
《远游》是一篇充满奇幻色彩的浪漫主义作品，也是《楚辞》中篇幅仅次于《离骚》的骚体长赋。
赋作通过精神遨游来消释现实的愤懑，思致纷纭，辞采绚烂。作者向慕神仙方士之道，寄意天地六合之外，以远游四方而展开瑰玮之辞，申说“时俗迫阨”之悲和登遐成仙之乐。从艺术构思说，显然是受到《离骚》往观四方、溘风上征、上下求索的结构的启发。清王夫之说：“此篇所赋，与《骚》经卒章志旨略同而畅言之。”（《楚辞通释》）清黄文焕说：“《远游》与《离骚》往观四方、溘风上征之旨同，而其上天下地、朝此夕彼，东西南北之递历，句法又大略相同。”（《楚辞听直》）其意大致相似。不过整体看来，飘举出世、羽化成仙的思想倾向较之于《离骚》“九死未悔”、“临睨旧乡”的深沉感喟，其境界则小矣！而其中“惟天地之无穷兮，念人生之长勤。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实在是衰世的绝唱。故明孙说：“往者勿及，来者勿闻，一篇本旨，托游仙以寄意耳！”（《七十二家评楚辞》引）
《远游》一赋，融进了大量的神话素材与仙道传说，离奇之事，怪异之物，迷离惝怳，令人目不暇接，心驰神摇。这正是战国后期神话传说与原始宗教交汇的产物，反映了楚文化富于想象的特色。而这种借幻游仙境以寄托情思的写法，又开启了后世游仙诗的先河。清陈本礼说本篇“为后世游仙之祖”（《屈辞精义》），清方东树进而指出郭璞的《游仙诗》是“本《远游》之旨而拟其辞，遂成佳制”（《昭味詹言》），都是中肯之论。
至于本篇之行文方式，正是以瑰丽奇幻之词，铺陈天地六合之游。元祝尧云：“其辞皆与庄周寓言同，有非复诗人托兴之义，大抵用赋体也。后来赋家为闳衍钜丽之词者，莫不祖此。”不仅道出其赋法特征，也指出了它的赋学史意义。此外，我们从《九辩》中所补入的“乘精气之抟抟兮”一段，用词讲究，几乎全用叠字，读来朗朗上口、音韵铿锵，具有很高的艺术水平。顾炎武便说：“连用十一叠字，后人辞赋亦罕及之者。”（《日知录》）
（赵逵夫、马世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