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见过这样一个少年，他有雨一般湿润明亮的眼睛，有一头酒红的碎发，依稀可见曾经倔强的痕迹。他在大雨弥天的远方浮现，又在暖融融的阳光里落下轮廓，隐忍秘密，似乎总在，回忆着什么。亲 切，却又遥不可及。
Time goes by
远处高塔投下的四束光柱，刺破黑夜氤氲的灰色雨针，沉寂的偌大舞台。
苍穹像深黑空冷的巨大圆盘，在潮湿喧热的体育馆上方旋转起风。内外场观众的呼喊挤入空气每个缝隙，单薄的塑料雨衣顶不住久下不止的大雨，寒意肆窜，惟有胸口燃着一团烈火。
她站在内场最前面的一排，浸泡在红红绿绿的荧光里，幽黑的瞳孔湿润明亮。雨水像无数翩然的蝴蝶亲吻脸颊，蒙湿了她整张脸。
手心的荧光棒滑落在地，舞台兀自熄着灯火。
她把手环在嘴边，竭尽全力喊着：
“Ray！”声音融进千万个呼声里，“Ray——”
身边的长发少年发现她睁大的双眼正不断涌出晶亮的液体。
2009年12月31日11点59分。演唱会已接近尾声。
在时间分割的瞬间，强劲的重低鼓音从环绕音响里密集地甩出，舞台灯光急剧地明灭换色，机械重搭新的架台， 舞台边缘“噌”地迸射出夺目的银色烟火，全场爆发一片惊呼。
烟雾弥漫间高塔灯柱急急地在场内扫过，最终汇聚于舞台中心。
“轰！”的一声，着黑色修身皮衣的少年从舞台内跃出，酒红色头发在灯光下异常耀眼。“Ray is comig back！”嘴角唇钉光芒跳跃，“久等了，各位！”
“RAY！”“唔——好帅啊！”“啊——”台下是风涌如浪的呼声尖叫。
只有她和长发少年与疯狂跳动摇手的人群格格不入。大风吹下她的雨帽，栗色的长发很快被雨浇得透湿，细细的水流渗进温暖的棉衣在背脊湿凉地爬动，而这是零下一度的深冬之夜。
——呐，你果然站在了我最想站在的位置上。
她抬头望着十米外逆光的轮廓，众人焦点的他光芒万丈，像是宇宙银河的中心，她只是无数围绕星系中的一颗小小星球，微茫得不需要任何关注。
“为大家献上的最后一首歌，是我在出道前的乐队，和一个……”Ray说到这便哽住，或许是在找准确的措辞描绘，“一个朋友一起唱过的，我们俩是主唱。”
她像是被人一把按进水里，不断冲进口鼻的液体遏抑得窒息，少年的声音隔着水嗡嗡地越来越弱，随着深水沙砾的嘤嘤啜泣，戛然而止。
最后的落脚点，仍然是，只能是，朋友。
Ray淡出一口气，望向前方，“那个人曾问过我一个问题，但我总是避之不答……”他面向摄影机的正前方，“虽然现在很迟，但我还是想说，”少年垂下头，浅色的阴影打满了整张脸，“是的，你很重 要，比我自己还要重要。”少年再抬头时眼眶已经红了，他挪开麦克风，唇齿简单地张合几下。
她笑了，在众人挥舞的荧光棒间抬起手，挥了挥，算是回应。
指尖在半空划下虚无，她哑然地望着少年，只得虚弱地、无力地、苍白地收回手。
“呐，”Ray面向整个观众席，空气里弥漫着烟火气，“在我唱歌之前，我希望大家能配合我一下。”他把食指放在唇上，做出“嘘”状，“请保持百分百的安静好吗，我想让原来她唱的部分空出来…… 如果你们发现身边有人会唱这首歌，那一定是她——我要找到她。”不是“我想找到”。
她无法遏制地哭出声来。
——你找我，漫游全世界，而我离你这么近。
Ray的视线从茫茫的夜色中扫过，各色荧光棒在他面前摇晃，镁光灯零零散散地在四周闪耀。深吸完一口气，Ray向后退了一步拿起身边的吉他，他撩起眼帘，嘴角挑起一丝温凉的笑：“Welcome to Flight。”
舞台上同时升起一个鼓手和一个贝司手，他们穿着口袋复杂的黑色皮革和大军靴，身上挂满铆钉金属。Ray一个响指，三个人同时垂下头，乐器是各自的柔软心脏，背后巨大屏幕上显示的是异常闪亮的“ Flight”。
鼓手纯熟的技术奏出迅猛如河的节奏，贝司手重低音混合着金属的击打声，一下一下连续撞击着人们的心脏，前奏最后一个音里突然加进Ray从未现场出现的失真吉他，掀起尖叫连连。空气震出一圈圈波 纹，随即又被之后的旋律飞快震开。
歌声忽然停止，每个人都屏气凝神竖起耳朵寻找着某个声音，台上三人演奏声小了下去。
人群激动而安静，黑暗中泪流满面的女生，用手紧紧地捂住自己的脖颈，刚小声地唱了几句，喉咙就开始发烫，再唱不出完整的音，声音沙哑像没有经过声带直接用气唱出来的，隐约能听出几个拼命唱 响的音调，如同劣质随声听卡卡地绞带。她痛苦地弯下腰，蹲下来更死命地发声，但最终只听见难听的一声“啊……”
她不住地摇着头，鼻子传来一阵阵的酸辣，喉咙像燃烧的炭条，连呼吸都是痛的，表情已分不清是悲恸还是懊恼，周围观众好奇地看向她。此时音乐歌声已重新恢复原状。她粗重地喘着气，站在她身边 的长发少年慌忙扶起她。她只能用微弱的清音唱着，从齿间轻轻发出来的气流，跟着节奏有条不紊地配了上去。
满耳是Ray充满张力的嗓音，是熟悉而蓬动的节奏。
她揉去满眼的泪水，努力想看清他们的脸，缓缓的气流在她唇齿间划成清晰可辨的“再见”。微弱的声音消融在音乐里，仿佛不存在。她身体一下子软了，头撞在长发少年宽实的肩膀上。
那一秒，镜头晃向了领唱的少年，那桀骜而干净的脸庞。
音乐直逼夜空看不见的缺口，所有人都禁不住站起来舞动双手。女生坐在地上，高仰起头，雨絮在视线里模糊成一团明亮的云，夜空被灯火烧得通红。她哭声越来越大，从Ray的歌声中胀破而出，哭得每 个人心中荒坟草长，一片荒凉。那些过去美好而纯真的年华，那些曾经努力拼搏的梦想，全部都化成某种晶莹的液体，在华灯将尽之时，无法遏制地淌下。
像是浸泡在暴雨中慢慢涨高的池水里，人仰面从水底浮了上来，冰凉的潮水一起一落地从皮肤上掠夺体温，随水波飘荡的发丝微微弄痒了大脑海马体深处的记忆。
睁开眼恢复意识的瞬间。雨水不断撞击着脸的触感。耳里灌满的扑扑雨声。倒映在瞳孔上的灰蒙而苍凉的压抑天空。
“——欢迎回来，永远都欢迎你回来。”
那一秒。时间，刚好跨过。七年的鸿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