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释①若物之外，若物之内：意为物之贵贱、大小之分，或在物性之外，或在物性之内。若，或，表选择。一说作“此”讲。②恶至：从哪里，怎样。倪：划分。③以道观之，物无贵贱：庄子认为，物皆为道的体现，道的外在形式，只要自足其性，便与道同一。不管大山与毫末，西施与丑女，以及一切正常的与怪异的，从道看来，都是齐一的，没有什么贵贱分别。④自贵而相贱：物各从自身角度去观察他物，故皆以自身为贵，彼此以对方为贱。⑤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意思是说人或物的贵贱，皆由世俗通行看法为判定标准，众人以为贵则贵，以为贱则贱。⑥“以差观”之五句：意思是说从万物差别性方面观察，按照其所具大的一面把它看成大，则万物无不是大的，毫末也可以是大；反之，则无不是小，丘山天地也可以是小的。⑦差数睹矣：差别的相对性就清楚了。⑧功：功效、功能作用。⑨“知东西”句：意思是说东与既是相反的，又是相成的，彼此以对方为存在条件，无“东”作对立面，“西”也就不能成立。⑩功分：指事物的功效、本分。趣：情趣，取向。然：表肯定，认为是，是这样。非：与“然”对，表否定。相非：互以对方为非。趣操：情操，志向。之、哙：指燕相子之和燕王哙。战国时燕王哙在谋士苏代的蛊惑下，效法尧舜禅让古制，把王位让给子之，遭到国人反对，致使燕国大乱，齐国乘机攻燕，杀掉燕王哙和子之，几乎使燕国灭亡。白公：春秋未年楚平王之孙，太子建之子，名胜。因封于白邑，称白公。其为人“诈而乱”，在楚国争位内乱中，杀掉令尹子西与司马子期，一度占据楚都。后为叶公子高帅国人战败，逃往山中自缢而死。常：恒常不变的准则。梁丽：皆指粗大的木料。梁，屋梁。丽，通“欐”，中梁。冲城：冲撞城墙。古时作战用巨木冲撞城门或城墙，后发展成冲车之类。窒穴：堵塞小孔穴。言殊器：这是说不同器物有不同功用。骐骥、骅骝：指日行千里的良马。骐，青黑色带有棋盘格子花纹的马。骅骝，相传为周穆王时造父所驾驭的八骏之一。狸：野猫。狌：黄鼠狼。鸱：猫头鹰，昼伏夜出之猛禽。鸺，据王引之说为衍文。撮蚤：抓住跳蚤。嗔目：睁大眼睛。盖：通“盍”，何不。师：师法、效法。无：不要，去掉。情：本性。语而不舍：说个不停，不肯舍弃原来的看法。非愚则诬：不是愚昧便是欺骗。帝王殊禅：五帝三王之授位方式不同，有的以让，有的以争。三代殊继：夏商周三代王位继承方式不同，有的子继父位，有的以武力篡夺。差其时：错过时代，不合历史潮流。逆其俗：违背世道人心。篡夫：篡夺王位的人。义之徒：合乎正义的人。女：通“汝”。门：门径，此指道理。家：与上句“门”同义。
译文河神说：“或是从物性之外，或是从物性之内，应该从哪里区分它们的贵贱？从哪里区分它们的大小？”
海神说：“从道的观点来看，万物没有贵贱之分。从万物自身角度来看，物各自以为贵，而相互以对方为贱。以世俗的观念来看，物之贵贱决定于外而不决定于自身。从物的差别性来看，如果顺着万物大的方面而认为它是大的，那么万物没有不是大的；如果顺着万物小的方面而认为它是小的，那么万物没有不是小的；明白了天地如同一粒细米的道理，明白了一根毫毛末梢如同一座丘山的道理，那么万物差别的相对性就看清楚了。从万物的功用上来看，顺着其有用的一面去看，万物莫不有用；顺着其无用的一面去看，则万物莫不无用；明白了东与西相反又不可相互缺少的道理，那么万物的功能职分就确定下来了。从万物的取向来看，顺着万物对的一面而认为它是对的，那万物没有不是对的了；顺着万物错的一面而认为它是错的，那万物就没有不是错的了。明白了尧与桀的自以为是，而互以对方为非，那么物的取向情操之不同就看清楚了。从前尧舜由禅让而成为帝王，燕王哙与子之却因禅让而险遭灭绝；商汤与周武王以武力相争而为王，白公胜却以武力争位而身死。由此看来，争夺与禅让的礼制，尧与桀的行为，其贵贱高低是因时而异的，不可以把它们看作恒常不变的准则。粗大的梁木可用来冲撞城门，而不可用来堵鼠穴，这是说器用的不同；骐骥、骅骝一类良马可日行千里，捕捉老鼠却不如野猫和黄鼠狼，这是说其技能不同；猫头鹰夜里可以抓住跳蚤，明察秋毫，白天出来睁大眼睛也看不见丘山，这是说其性能不同。俗话说：‘为什么不只效法对的而抛弃错的，效法治理得好的而抛弃混乱的呢？’这是不明白天地间的大道理和万物实情的说法。这就如同只取法于天而不要地，只取法于阴而不要阳一样，它的行不通是很明显的。然而还是有人说个不休，不肯放弃，这样做不是愚昧无知便是存心骗人！五帝三王传授王位的方式不同，夏商周三代王位继承的方法也不一样。不符合时代实际，违背世俗的，称为篡夺者；合乎时代实际，顺应世俗的，称为合乎道义的人。静默不语吧，河神！你从哪里能知道区分万物贵贱、大小的界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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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河伯曰：“然则我何为乎？何不为乎？吾辞受趣舍①，吾终奈何？”
北海若曰：“以道观之，何贵何贱，是谓反衍②；无拘而志③，与大道蹇（jiǎn）④。何少何多，是谓谢施⑤；无一而行⑥，与道参差⑦。严严乎⑧若国之有君，其无私德；繇繇（yóu）乎若祭之有社，其无私福⑨；泛泛乎其若四方无穷，其无所畛（zhěn）域⑩。兼怀万物，其孰承翼？是谓无方。万物一齐，孰短孰长？道无终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一虚一满，不位乎其形。年不可举，时不可止。消息盈虚，终则有始。是所以语大义之方，论万物之理也。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何为乎？何不为乎？夫固将自化。”
注释①辞受趣舍：指人的出处进退等行为。辞，推辞，辞让。趣，进取。②反衍：反复衍化，不是凝固不变，如贵贱之间的反复转化即是。③无拘而志：不要用传统成见拘束你的心志。而，你。④蹇：阻隔，违碍。⑤谢施：新陈代谢，交互为用之意。意为多由少积成，多可以转化为少，少积累而成多，由少变多，都是不断变化的。⑥无一而行：不要拘执于一得之见去行事。⑦与道参差：与大道不统一、不一致。参差，长短不齐。⑧严严乎：原本少一“严”字，从下文句式看，当为“严严乎”，据奚侗说补。⑨繇繇：同“悠悠”，悠闲自得的样子。社：社神，土地神。意为得道者悠闲自得，像受祭的社神一样，对谁都不私与福佑。⑩泛泛：水流漫溢的样子，形容无所不在。畛域：边界，界限。怀：包容、容纳。承翼：承受庇护。言得道者包容一切，而不使谁特别承受庇护。无方：没有固定方向，也就是不偏向任何方面。不恃其成：一时之成功不足以依恃。因物之死生成毁都处于运动转化之中，不是固定不变的。一虚一满，不位乎其形：意谓事物时而空虚，时而盈满，不是总处于原来的状态。位乎，处于。年不可举：年岁不能存留，言人之寿命有定。举，存留。消息盈虚：消亡、生息、盈满、空虚，指万物循环住复、变化日新的不断转化过程。语：谈论。大义之方：大道的方向、原则。骤、驰：车马快速奔跑，比喻事物生息变化之疾速。自化：按自性生息变化。
译文河神说：“既然如此，那么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对物的辞让或接受、进取或退舍，究竟应该怎么办呢？”
海神说：“从道的观点来看，什么贵呀贱呀，都是说的反复转化的过程；不要用传统成见去束缚你的心志，使其与大道相违背。什么少呀多呀，说的是新陈代谢交互为用的过程；不要拘执一得之见去行事，而与大道相背离。庄重威严啊像国君一样，对谁都没有私恩偏爱；悠闲自得啊像受祭的社神一样，对谁都不私加福佑；如同水流漫溢啊没有尽头，道是无所不在没有边界的。对万物兼容并包，岂有谁承受特殊庇护？这就是说不偏向任何一方。万物原本是齐一的，谁为短谁为长呢？大道是无始无终的，而万物有死有生，但其生成不是固定不变的，因此不足以依赖。空虚盈满时时转化，不是总处于原来状态。既往的岁月不能存留，时间不会停止。消亡生息，盈满空虚，终而复始运转不停。懂得上面的道理，才可以跟他讲说大道的原则，讨论万物的情理。万物之生息，如同奔马般疾速。每一运动都在发生着变化，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变化。什么是该做的？什么是不该做的？都不要管，万物自会按自性生息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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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河伯曰：“然则何贵于道邪①？”
北海若曰：“知道者必达于理，达于理者必明于权②，明于权者不以物害己。至德者，火弗能热，水弗能溺，寒署弗能害，禽兽弗能贼。非谓其薄之也③，言察乎安危，宁于祸福④，谨于去就⑤，莫之能害也。故曰：天在内，人在外，德在乎天⑥。知天人之行，本乎天，位乎得⑦，躅（zhí zhú）而屈伸⑧，反要而语极⑨。”
曰：“何谓天？何谓人？”
北海若曰：“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⑩，穿牛鼻，是谓人。故曰：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
注释①何贵于道邪：意思是说，既然万物都能自化，那道有什么可贵之处呢。②权：权变。③薄之：迫近它、触犯它。④宁于祸福：谓至德之人深知祸福穷通变化不定，不执着，而与变化同一，故不管祸福、穷通皆能安处。⑤去就：进退去留。⑥德在乎天：高尚之德行在于与天性合一。⑦位乎得：处在其所应得的地位上。⑧蹢躅而屈伸：或进退或屈伸，随时变化，不是固定不移的。蹢躅，进退不定的样子。⑨反要而语极：返归道的关键之处，而谈论道的精粹和极致。⑩落马首：给马首带上笼头。落，通“络”，马笼头。故：有心而为。如穿牛鼻、络马首虽是人为，却还合乎物之天性；如果穿马鼻、络牛首便是任意妄为了。命：指自然天性。无以得殉名：不要因追求好名声而丧失禀受于天的本性。反其真：复归人天真的本性。
译文河神说：“既然如此，那道还有什么可贵之处呢？”
海神说：“深明大道的人必能通达事理，通达事理的人必能通达权变，通达权变的人不会让外物损害自己。有最高修养的人，火不能烧到他，水不能淹溺他，严寒酷暑不能损伤他，凶禽猛兽不能伤害他。不是说有最高修养的人迫近、触犯这些而不受伤害，而是说他能明察安危，能看透祸福穷通的转化，而不喜不惊处之泰然；能谨慎对待进退去留，所以就没有什么外物能损害他。因此说：天性蕴藏在心内，人事显露在身外，至德以自然天性为根本。知道天性与人为两方面，以天性为根本，处于其所应得的位置上，或进退或屈伸，随时变化而不执一，这就返回到大道的关键之处而谈论大道的极致了。”
河神说：“什么是天性？什么是人为？”
海神说：“牛马长有四足，这就是天性；给马带上笼头，给牛穿上鼻绳，这就是人为。所以说：不要以人为破坏天性，不要故意去破坏自然，不要为了追求虚名而丧失禀受于天的本性。谨守天性不使失去，就是复归天真的本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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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夔（kuí）怜（xián）①，怜蛇，蛇怜风，风怜目，目怜心。
夔谓曰：“吾以一足踔（chěn chuō）②而行，予无如矣③。今子之使万足，独奈何？”
曰：“不然。子不见乎唾者乎④？喷则大者如珠，小者如雾，杂而下者不可胜数也。今予动吾天机⑤，而不知其所以然⑥。”
谓蛇曰：“吾以众足行，而不及子之无足，何也？”
蛇曰：“夫天机之所动，何可易邪⑦？吾安用足哉！”
蛇谓风曰：“予动吾脊胁而行，则有似也⑧；今子蓬蓬然⑨起于北海，蓬蓬然入于南海，而似无有，何也？”
风曰：“然，予蓬蓬然起于北海而入南海也，然而指我则胜我⑩，我亦胜我。虽然，夫折大木，蜚大屋者，唯我能也，故以众小不胜为大胜也。为大胜者，唯圣人能之。”
注释①夔：传说中一足异兽。据《山海经·大荒东经》载：“东海中有流波山，入海七千里，其上有兽，状如牛，苍身而无角，一足，出入水则必风雨。其光如日月，其声如雷，其名曰夔。”怜：羡慕、仰慕。蚿，多足虫。②趻绰：跳着走。③予无如矣：“无如予矣”的语序颠倒，没有像我这样简便了。一说作“我不如你”讲（方勇、陆永品《庄子诠评》）。④唾者：吐唾沫或打喷嚏的人。⑤天机：自身所具有的本能。⑥而不知其所以然：意谓众足之动受自性所具天然机能支配，我并不知道它究竟是怎么动的，如同打喷嚏时，喷出多少大小不同的水珠完全是本性运动一样。⑦易：改变。⑧有似：有形象显示出来。⑨蓬蓬然：风吹动时发出的呼呼之声。⑩指我则胜我：用手指一指我，就能胜过我。：通“”，足踏。蜚大屋：把大屋子吹得飞上天。蜚，通“飞”。以众小不胜为大胜：以众多小的不胜来求得大胜。即不求一事一物上的小胜，而求根本的大胜。
译文夔羡慕蚿，多足的蚿羡慕无足的蛇，无足的蛇羡慕无形的风，无形的风羡慕能看的眼睛，能看的眼睛羡慕能思索的心。
夔对蚿说：“我用一只脚跳着走路，没有像我这样简便了。现在你用万只脚走路，怎么个走法呢？”
蚿说：“不是这样的。你没有看见打喷嚏的人吗？喷出的唾沫大的如水珠，小的如雾气，混杂着落下来，数都数不清。现在我运用自性的机能，而不知道脚为什么要这样。”
蚿对蛇说：“我用很多的脚行走，不及你的没有脚走得快，为什么呢？”
蛇说：“天性机能的发动，怎么可以改变呢？我哪里用得着脚呢！”
蛇对风说：“我运动脊背和腰部而爬行，这是有形可见的；现在你呼呼地由北海刮起，又呼呼地吹入南海，好像没有形迹似的，这是为什么呢？”
风说：“是的。我呼呼地从北海刮起而吹入南海，可是人们用手指来指我就能胜过我，用脚踏我也能胜过我。虽然如此，折断大树，吹起房屋，也只有我能做得到，这是在众多小的方面不能取胜却能取得大胜。取得大胜，只有圣人才能做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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