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地平线很远
历史很重
风捉摸不定
思绪如星空流云
大漠之夜在胎动中阵阵痉挛
沉重历史是我带血的胞衣
历史很痛苦
我很痛苦
历史是痛醒的
我在它阵痛的腹中感知了生命
感知生命是痛苦的起点
所以人的第一声宣言，是：啼哭
夜间不断有哭声传来
不断有生命捕捉到了痛苦的知觉
风是惯于嘲笑人的自由主义者
它在说：痛不一定苦
苦不一定痛
我遭到辱骂般痛恨风
我与阿Q是同一个祖宗
别人是不是，说穿了怕他们难过
不过风提醒了我：痛苦这玩意儿
是一件极易被丢弃在路边的破衫
即使龌龊难看，也得将它系在腰间
才不至于赤条条浑噩如阿Q
受尽了赵老太爷的欺凌
小D的揪辫内讧
假洋鬼子的奚落
还去摸小尼姑的脸蛋
竟至跪在吴妈脚下
堕落
他被杀头之前画圈非常认真
也许，他认为到了另一个世界就能解脱
二
哦！稀疏的星星都在看我吗？
星星们一定非常好奇，它们是
蹲在草地上的一群天真孩子
围观屎壳郎滚一粒泥丸似的
围观着忙碌如蚁的人类
究竟想把地球滚向哪里
其实屎壳郎
倒是我们人类一位很好的老师
它一直在勤奋清理着绿色草地
否则澳大利亚的牛羊不会这么肥壮
我也曾经崇拜过蚂蚁
它们胆大心细，坚韧不拔
很能吃苦但贪心太狠
既能在干旱的非洲大沙漠腹地
聚沙成塔堆起一座座蚁山
也能在潮湿的南美热带森林里
蛀空一棵棵千年大树
假如蚂蚁的一双双细腿
能够踩到天上飘过的一片浮云
肯定能将地球这粒果核抬走
幸亏它们脚下总是踩空，使不上劲
人类看蚂蚁和屎壳郎的优点缺点
比较容易
星星看人类，反而觉得不可思议
我自己若是蚂蚁或屎壳郎
说不定反倒好了
用不着费这么多心思
我何时能挣脱历史胞衣？
历史肯不肯认我这儿子？
星星们赶庙会是在午夜时分
它们扶老携幼熙熙攘攘挤满天空
都来观看人类表演踩球杂技
纵然地球太大演员太小显得很滑稽
但老节目经常能翻出些新意
它们越看越有趣
反正宇宙无边无际，肯定滚不出去
它们已经放心地傻看了几亿万年
屏息静气，连一声咳嗽声都没有
三
让星星们继续耐心地看下去吧
人类，白天很忙，夜里还有事
如：做梦
行窃
偷情
盗墓或密谋趁火打劫
上演精彩戏剧
唱流行歌曲
跳柔姿舞
喝白开水备课
吃巧克力做作业
守灵（讨论悼词和分配遗产）
接生（先问是男孩还是女孩）
前线小分队午夜发起攻击
盘点
分赃、赌博
往洛桑或芝加哥拨电话
秉灯读史
写杂文
换尿布喂奶
挂急诊
看功夫片和天气预报
写一封毫无回音的情书
……
人类在夜里做的这些事情
是偷偷摸摸还是冠冕堂皇
无法说清
太阳第二天肯定来查
不过掩饰表情并不怎么费事
买一顶遮阳帽
再配一副变色镜
日头热辣辣时一齐戴上
反而显得更加摩登漂亮
太阳做完一天官样文章按时落山
一到夜里照样星斗满天
然而我的失眠症肯定发生在夜里
想到明天的事情心里就烦
况且明天之后肯定还有明天
这病根竟十分顽固，遵医嘱
每晚吞吃两片安定，仍然烦躁
辗转反侧，不能死一般安睡
夜深人静是一句骗人的鬼话
星光阑珊
我夜游般追赶黎明
既然每一个人都能挥霍掉两三万个
黎明
那么这片土地
肯定会有一个比一个灿烂的黎明
我满怀信心和希望追赶黎明
哦！
夜色很冷峻
夜行很寂寞
这时我最亲近的只有这片土地了
我记得它在烈日下是一片浑黄
黄昏夕照里是血红
夜幕下才长出无数晶亮的故事
一颗史前人的牙齿化石，和
刻有象形文字的一片甲骨
都曾痴迷过无数学者
一只土里土气的鱼纹陶罐
一柄越王勾践的铜剑
足以撰写几十部研究专著了
一枚传说中杨贵妃遗落的金钗
一则道听途说的晚清宫闱秘闻
都是抢编电视连续剧的热门题材
忘记过去等于背叛
忘记未来尚无说法
天空始终是供我仰望的空旷
月亮旁边有些云彩
很像一位临风而立的忧郁诗人
长发凌乱
宽袍懒散
正诘问苍天
他太孤傲，苍天根本不愿理他
悲哀也徒然
诗人只是一片情感的流云
任凭他豪放婉约严谨浪漫或潇洒
顶多给天的空白处增添些绮丽变幻
诗人救不了历史，更救不了自己
杜甫的茅屋被大风刮走顶盖
当时他的神情就十分狼狈
李白是个醉生梦死的酒鬼，否则
中国的茅台酒不会这么出名，这么贵
人们在端午节吃粽子赛龙舟
绝不是为救屈原
在长江里抢捕鳗鱼苗高价出售
远比打捞沉入汨罗江底的《天问》
来得实惠
可是天哪，我实在弄不明白
为什么这片土地上，至今
仍茅草般疯长着这么多诗人
写出这么多莫名其妙的字眼
莫非现代派诗人都背叛了过去
正大批向未来逃亡
那么空下现在这片白地
谁来播种些骨气和情爱？
只有一点比较清楚：
阿Q是屈原李白杜甫陶潜的后代
鲁迅短须坚硬，嘴唇紧闭
脸上仍无笑意
他表情难改
哦！
站在骊山兵马坑里的秦俑
才是一具具痛苦灵魂的化石呵
长途跋涉了两千多年
终于从地狱深处走了出来
以历史的名义列队
用肃穆讲述往事
秦皇为了死后的一己尊严
将跟随他殊死征战的无数勇士
一起活埋
我作为一名活着的当代军人
对此，和秦兵俑们同样长惑不解
秦皇驱使兵士打下这个一统天下
最终究竟为了什么？
长城是睫毛
黄河是泪腺
中国睁大一只巨眼
仰望长空
泪灌东海
望得断南飞雁望不断悠悠遗恨
流得尽苦难风流流不尽壮士热血
今夜
我俯伏在这片热土上触摸历史血脉
呵！哪里是你星空下的告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