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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复活之战

第一节 虬髯客的梦想

枪声又响了,老虎的身子下面冒出淡淡的青烟,他从来不会只带一把枪,最多的时候,身体的七个口袋、六处关节共藏得下十三把手枪。

幽莲像只被击中的沙袋,“扑通”一声倒了下去。

“当啷”,阿尔法手中的金剑坠地,他缓缓地俯身,握住唐心的手。到现在为止,再看到他的黄金面具时,已经不感到怪异,仿佛他天生就该是如此。

土裂汗大神退开两步,唇角带着淡淡的嘲弄,似乎对眼前的这一幕非常满意。

“这是……我的宿命,永别了,下一次不会再遇到,也不会重复刻在心里,死……是解脱,我已经解脱……了……”唐心并没有死,只是弯刀造成的奇怪创面很不容易闭合,她的身子只要轻轻一动,伤口就会重新血如泉涌。

阿尔法的头顶正中也插着一枚钢锥,直没到锥尾,以此估算,锥尖弄不好已经刺中了他的脑部神经。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阿尔法柔声回答。

“那么,在你心里会不会有我的一点位置,能不能分一个角落给我?”唐心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只有黑白分明的眸子闪着亮晶晶的光。

“有。”阿尔法抱起她,抬头辨别了一下方向,大步向正西走去。

“喂,小心,小心——”老虎挣扎着喊,但两个人谁都没有再次回头。

“好了好了,各位停一下,请听我说。这一切进行得太精确了,就像电脑编程的化学操作试验一样。一秒钟都不差,包括每个人的语言和情绪——哈哈,尤其要感谢你,我们的地球英雄风先生,你真的很棒,是个非常自然真实的演员!”

最后一个从井里上来的人出场了,竟然是美国人森,那个整日躲在开罗十三号别墅地下实验室里的年轻人。

他侧着头盯着我看了几秒钟,忽然咧嘴做了个鬼脸:“风,你真厉害,能够等到事件进行到最后才跳出来收场。”

我看着再次扑倒下去的老虎,心情沉重得难以自抑。

“这一轮进攻,我方所有参与战斗的人员全部是在电脑程式的调派下出现,一波攻击连着一波攻击。你们的反击层次也全部在电脑的计算之内,主人一开始的闪避退让,不过就是一种诱敌之计,借着摧毁这座奇门遁甲大阵的许多个步骤,让对方露出更多的破绽,从而把一切可能发生的意外通通计算在内。结果,我们成功了,事实证明,我们可以进退自如地控制局面,人脑始终无法战胜电脑。这一切得感谢我们的生命采集小组,哈哈哈哈……”

他露出白森森的牙齿,自负地大笑起来。

第一次在别墅的地下实验室里见到他时,就感觉到他的思维方式有些奇怪,真想不到,连他也是土裂汗大神的内线,就像曾经左右着埃及人民信仰的萨罕一样。

老虎愤怒地要挺身弹跳起来,但后背的伤口里溅出丝丝血泉,耗尽了他的满身力气。

“风先生,我想你该记得,自己曾甘心情愿留了一滴血在我的试验中心里,我们的科学技术水平,已经从那一滴血里解析出你人生的每一步。说得明白一点,当你面前分布着十条岔路时,电脑会精确地判断你下一步的走向。同样的程式可以毫无误差地进行几亿次,直到你的生命结束,你该听明白了吧?我们土星人能够精确到分秒地处理所有的事,从而避免自己犯任何一次错误。”

他触摸着自己掌心里的一个遥控器,喜悦溢于言表,无法遮掩。

这个昔日被比尔·盖茨看好的年轻人,与萨罕他们一样,都厌倦了地球上的乏味生活,渴望把自己的日子过得更精彩,所以才会挖空心思求新求变,不惜成为土裂汗大神的党羽。

“你能猜到,下一步我会不会开枪?”

手枪在我掌心轻轻抛起来,我的食指、中指一搓,巧妙地将枪口对着他的咽喉,同时掌心的肌肉以“瞬间挪移”的功夫凸起,塞入扳机孔,只要在枪柄上稍加推力,扳机就能滑动开火。

“开枪几率百分之二十五,不开枪几率百分之五十,做其他选择的可能性是百分之二十五。嗯,风先生,你心里的其他选择是什么?为什么会存在这么多不确定性?”他撩起眼皮,关切地注视着我。

我冷笑着摇头:“如果你的分析程式够高明的话,也许能给出我做其他选择的主要原因。”

他在遥控器上按了十几次,皱着眉思索了一会儿,才问:“你在牵挂别人,不想令更多的流血牺牲发生,对吗?”

我心里确实在惦记别人,在大哥杨天和苏伦重现回来之前,我在任何不能忍的关键环节,都会采取降低期许,把所有的不快吞咽进肚子里。容人,是成就大事业的第一要素,我强迫自己努力做到。

森又在自己的遥控器上忙碌起来,大概是在继续他的演算,看我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风,我知道你不会开枪,其实沙漠里也藏着很多很多价值连城的秘密,咱们能下挖八百米,就一定有办法下挖八千米,把整个地球都翻过来。我保证你会找到自己感兴趣的东西,也会活得快快乐乐——”

土裂汗大神在另一边向我展开心理攻势,我冷淡地打断他:“给我那个答案,目前枪在我的手上,我比你们都有发言权。现在,给我沙漠里的经纬坐标,其次,打开封印之门,救出苏伦。”

那是我最关心的两件事,也关系到大哥杨天和苏伦的未来。

他笑着摇头:“不,不,我只答应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而没有更多的承诺。关于沙漠里的那个神秘点,需要等我想起来再……”

“啪啪”,枪声响了两次,一股青烟从我掌心里缓缓飘开,弹壳无声地弹落在雪地上。

森的肩头一震,挪开胸前的遥控器,盯着小腹上一个渐渐洇散开来的血块,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你……你选择了开枪?可是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再好的电脑也比不上人脑,更跟不上人类思想的变化频率,所以,你最好记住这个教训。”既然他能做土裂汗大神的帮凶,制造这场牵扯所有人的激战,我当然也可以杀了他,为老虎和唐心报仇。对这样的人,绝对不该再存妇人之仁。

“但是……但是你的忍耐曲线仍处于无限延长之中,怎么会突然发生改变?”他向我挥舞着那只蓝灰色的遥控器,另一只手捂住小腹上的伤口,歇斯底里地吼叫着。

我很难说服他这样的电脑狂人撇开那些所谓的统计数据,其实人类的自控能力有多深或者多浅,是无法做出量化估计的。数据只是数据,现实只是现实,两者之间并不存在必然的因果关系。

“这个问题,该去问问你的大学导师才是。”我对他的执迷不悟表示理解,在二十一世纪这个数字化年代,每天都会诞生像他这样的倚靠电脑而活着的人。

他向井口里跌了下去,发出一声久久不绝的激愤呐喊:“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这个世界充满了问号,穷所有人的毕生之力都解答不了,最好的办法就是忘掉它们,只看自己面前的路。现在,我眼前只有土裂汗大神,自己的枪口当然要指向他。

“没用的,风,人类的子弹在我看来不比一粒小石子更有杀伤力。所以,我们应该一起去封印之门,看看怎么打开通道,进入‘亚洲齿轮’的世界,对不对?”他耸耸肩,丝毫不介意我用沙漠之鹰黑洞洞的枪口指着他。

“你有办法吗?”我的态度不卑不亢,既不强硬命令也不哀声乞怜。

他掸去了落在灰袍上的雪花,认认真真地仰面思索了几秒钟,才严肃地摇摇头:“没有。”

我们两个对望了一眼,几乎同时哈哈大笑。如果大家都对封印之门无可奈何,就算赢得了这个世界又有什么用?

“真的?”我再次问。

“真的,那道门是以超强能量完成封印的,要打开它,必须使用同样强度的能量。现在,我什么都没有,所以毫无办法。”他的回答足够清楚了,简简单单的几句话把我所有的希望拦腰斩断,毫不留情。

我手里的枪骤然变得沉重起来,连他都无法突破那道门,营救苏伦也立刻成了空幻泡影。

“风,来日方长,只要咱们——”他又做出了循循善诱的姿势。

我迅速举枪,根本无须瞄准便扣动了扳机,相距十步,而沙漠之鹰的精确理想射程长达四百米,所以,扣下扳机的刹那,我能想象出子弹在他眉心开花后鲜血四溅的情景。

土裂汗大神倏地伸出右手,在半空里一挥,那颗子弹就消失在他的五指之间。

“砰砰、砰砰砰砰”,我连续扣动扳机,打光了所有的子弹,但都无一例外地被他收入掌心里。

“我说过,子弹对我不会构成任何伤害,当然,你还有‘逾距之刀’,那种世间万中无一的武器与刀法。现在——”他松开紧握的拳头,子弹跌落在地,发出单调的叮当碰撞声,随即脚尖一挑,阿尔法丢弃的晶石金剑便到了他的手里,“我来领教你的刀法,风,能一步步走到现在,最应该感谢的是你。假如不是你驱散毒虫大阵,森的电脑布阵计划根本没有机会实施。好了,最后的决战发生在你我之间,这很公平……”

我高举右手,像他一样松开手指,空枪无声地落地。

金剑上镶嵌的那些各色晶石闪烁着诡异的光彩,在土裂汗大神手里同样能发挥出巨大的威力,而我所用的,却是“盗墓之王”杨天留下来的神刀。

“风,宇宙间的任何利益之争最后都是以独霸为终点,相信这一战之后,咱们只能有一个人活着去那边的山洞。我答应你,一定会不遗余力地打开封印之门,因为那才是我不远万里穿行在漆黑地脉中的目标。所以,就算死,你也能死得安心!”

他很嚣张,昔日在金字塔下面对幻象魔的影子步步紧逼时,似乎从没流露出这种飞扬跋扈的气势。此一时彼一时,当他终于得势之后,才暴露出自己的本性。

我仍然没有拔刀,淡淡地问:“如果你得到‘亚洲齿轮’的能量,又会怎么样?记得从前你说过,自己是到地球来求经问道的,学习地球人避开‘大七数’浩劫的成功经验。现在,你学到了吗?”

土裂汗大神一怔:“那件任务我几乎已经忘掉了,现在只想飞离地球,回到土星轨道上去。在这个陌生的星球上待了太久,我都变得有些思想麻木了。”

他曾从非洲食人鳄和孟加拉国金线蝮蛇的身体中吸收能量,即便现在那些能量消失了,但某些动物的本性却潜伏在他思想里,影响了他的思考能力,像这么简单的问题,他都会先想一想才开口回答。

“那么,土星人面临的‘大七数’呢?你的同胞不都在等你回去汇报这次空间旅行的收获吗?难道就这么一无所获地回去?”我把话题引向自己希望的方向。

“什么?你到底要说什么?”他垂下金剑,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我要说的是,‘大七数’就要来临,如果你不能在短时间内获取足够的能量飞离地球,就只能与地球一起在大劫里毁灭。不过,《碧落黄泉经》里的神秘内容埋藏着某些与地球命运有关的线索,只要拿到经书,大家都还有机会。这一点,才是咱们合作的基础——”

我还想继续说下去,他突然举手,按在自己的脖颈上,就是刚刚被晶石金剑逼住的位置。

“你怎么了?”我警觉地后撤了一大步。

“我觉得这里……这里很痛……很痛……”他丢下金剑,另一只手也捂了上去,但鲜血还是激射出来,溅出五步远。

在他脖子上,首先出现了一条三寸长的细缝,接着,那条伤口迅速扩张开来,绕着他的脖颈飞速转了一圈。当左右两边的伤口合拢交接在一起时,他的人头嗖地飞了起来,弹起五米多高,鲜血淋淋沥沥地洒落。

那具无头的身体兀自挺立着不倒,缓缓向后转过去,对着山洞的方向。

在刚才的搏斗中,阿尔法蕴含在金剑上的内力已经重伤了土裂汗大神,只是没有立刻发作而已,这种不动声色杀人的剑法,高明到了任何人无法望其项背的地步,是地球人永远都创造不出来的。

“嗒”的一声,土裂汗大神的人头落在我脚边,仍旧保持着一个诡异的笑容,嘴大张着,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好剑法,真的是匪夷所思之极,佩服,佩服!”老虎感叹着,支撑着坐起来,垂头看着那些湛蓝的刀锋。

我拾起那柄沉甸甸的金剑凝视着,每一颗晶石都像是一只幽深莫测的眼睛,仿佛要在我的手指抚摸下诉说一段神秘的往事。阿尔法已经走了,我只有暂且替他保管,等将来再有机会还给他。

“风,一起回那镜子旁边去吧,我倦了,也有些冷。”老虎扭头看着黑魃魃的井口,挺身站起来,深深地吸了口气,提聚内力,护住心脉。那些刀是拔不得的,一拔出来,在身体上形成对穿的伤口,这条命就再也保不住了。

“要不要紧?”我盯着洞穿他左胸的那一柄刀。

“离心脏还有……一点距离,暂时还死不了……”他摇摇晃晃地向前迈步,经过土裂汗大神的无头尸体时,轻轻在对方肩上一推,死尸轰然倒地,砸得地上的积雪都四下里飞溅起来。

“神?神也会死的,不是吗?任何时候,活下去的人有可能成神,死掉的神却是想委屈做人都办不到了,哈哈哈哈——”老虎大笑起来,一脚踢飞了我脚边的人头。

我皱了皱眉:“老虎,死者为大,不要再糟践对方的身体了。”

这是江湖上不成规矩的规矩,人死账烂,恩怨一笔勾销,假如有哪个人不尊重已经去世的敌人,他也会被江湖同道鄙弃。

老虎转过身来,盯着我的脸:“风,那些规矩都是过去式了,现在,青龙会将要创造历史,同时也会创造出属于新世界的江湖规矩。”

一提到“青龙会”三个字,他的脸上顿时浮起了耀眼的光彩,连身上插着的弯刀也似乎变成了荣耀的绶带。

我不想激怒他,撕下萨罕的灰袍下摆,把金剑裹紧,然后系在腰带上。

老虎兴致不减:“风,不必担心前面的封印之门,青龙会最优秀的十七名炼气士马上就会到达这里,以他们的功力,任何障碍都能被扫除干净。跟我来,看我怎么样去改变历史,重塑虬髯客的形象……”

他捡起那把手枪,从口袋里抓出满满的一把子弹,以最快的速度填满弹夹,然后仰天大笑着向正东前进。

我不想老虎就这么重伤而死,就算那些弯刀没有刺中五脏六腑这些要害,单单是大量的失血就够他受的了。

积雪在我们两个人的鞋底咯吱咯吱乱响,几小时前,这里还是小楼林立,秩序井然,但现在却乱得像一大片瓦砾场。眺望山洞附近,楼群崩塌后,那个洞口突兀地显现在岩壁上,像极了一张诡异的大嘴。

“封印之门就在那里,老虎,你说的青龙会炼气士什么时候到?”一想到山洞彼端的苏伦,我的心像被一柄锋利的刀子割来割去,每一刻都在滴血。

“很快就到,你急什么?”他也向那边远眺着,随即加速左转,很快就看到了那座山墙上碎了一个大洞的小楼。

我沉默地跟在后面,不想再提什么问题,只是脑子里越来越多地闪过苏伦那张焦灼的脸。

走下黑暗中的扶梯,老虎轻车熟路地向那条幽深的走廊跨进去。

我停了几秒钟,视线转向大厅里的甬道,上次就在那里,见到了水晶墙后面的苏伦。那种“相见不相亲”的情景,细想起来,有点“探监”的味道,仅仅一扇窗、一道墙就把两个满腔思念的人隔开,偏偏那窗和墙又是透明的,能够彼此看到却触摸不到。

“风,走吧。”老虎在前面叫。

我感觉自己眼眶里涌出了热辣辣的液体,但随即挥袖擦去,大步跟上老虎。在这种环境里,眼泪毫无用处,是女孩子们博取同情的道具,对于男人来说,只能一步一步搏杀前进,而没有半分钟停下来风花雪月的空闲。

“你在想什么?”老虎的声音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激起了回音。

“我在想——你会做什么?”我实话实说。

“我会做什么?哈哈,有这柄沙漠之鹰在手,你说我会做什么?我要去改变历史,要去杀了那些轻裘大马、华服玉带的家伙们。一局棋、一场辩论、一次纸上谈兵的拼杀就能决定历史发展吗?错,大错特错!我之所以会隐忍退避,只不过是想积蓄力量,得到更好的翻盘机会。假如我只懂棋道、只懂什么书本上的兵法,也就不会带领人马入京了。现在——”他拍拍手里的枪,目空一切地吼叫着,“我要他们把江山还回来,中国地大物博,王侯将相无种,唯强者居之!”

我听懂了他的话,却无法想象这种疯狂的做法会带来什么后果。

假如他能穿越古镜,一步跨回唐朝,延续凌烟阁上的刺杀行动,则必定有一个人要死,那段历史也将产生古怪变化,整个大唐王朝将是虬髯客的天下。

“可能吗?”我忍不住反驳他。

“怎么不可能?风,连你也常说,世界上没有不可能的事,只看什么人去做。我可以坦率地告诉你,那面镜子存在很久了,甚至在司徒求是和雷傲白他们之前,就已经有很多奇人异士通过镜子进入了另外的年代。在我看来,它只不过是‘时空穿梭机’的一种表现形式,把它留在唐朝的那个人,大概也是某个时代的时空旅行者。你等着看我表演的好戏吧,那片如画江山一定会是我的——”

他转过脸,死死地盯着我,双眼闪着刀锋一样的光。

第二节 发生在地脉里的骤变

“你一定是疯了。”我忍不住低声叹息。

他“喀”的一声拉动枪栓,举枪瞄向前面,保持着凝立不动的姿势。在正常状态下,一个像我和他这样的射手,完全能够在五百米之内击杀任何移动时速低于五公里的目标。假如他携带这样的武器回到古代,对那个世界里的人而言,将是无法想象的灾难。

“只有偏执狂才能成功——很多例子完全说明了这一点。风,你曾熟读过二战史的,回头想想,轴心国的那位臭名昭著的元首,是不是固执地以为自己能统一全球并且不遗余力地推动着这个伟大的事业?在战争开始前,谁敢想象这个欧洲小国能成为全世界的敌人?但他那么做了,并且取得了一次又一次胜利,横扫欧洲,剑指北美,成了罗斯福、丘吉尔、斯大林他们共同的噩梦——”

他再次小心地关闭了手枪的保险栓,谨慎地放进自己的裤袋里,深吸了一口气,向着无尽的黑暗咬着牙发誓:“我一定能成功!一定能成功!”

走廊以外,上下都是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

“老虎,轴心国最后不也是连遭败绩,直到一败涂地吗?就连你所崇拜的那位元首,也在自己的豪华公寓里吞枪自尽,一把火烧得灰飞烟灭?”我喜欢读历史,对于二战的正史和野史以及十几位重要人物的个人传记都有过广泛而深入的涉猎。

“哈哈,错了!风,在史学家眼里,成王败寇,毋庸多言。我只想告诉你,苏联战场作为二战的转折点,并非轴心国的失败,而只是一次不得不寻求的战略转换。表面看来,是轴心国节节败退,被苏联红军打得溃败撤退,我们今天高屋建瓴地看问题,苏联这个泱泱大国为什么会在二战结束不到半个世纪就分崩离析?其中的关键一点,是元首成功地用空间上的撤退换来了时间上的胜利。”

他自负地再次大步向前,渐渐接近那面大镜子的位置。

我回顾那段历史,蓦地记起一九九五年时,英格兰战争研究室曾出版过一本名为《二战遐思》的非正式刊物,上面提到的观点,与老虎说的倒是有些相近。

当时的文章中提出了两个尖锐的问题,第一个是“苏联今日的解体与昔日二战的反击战胜利是否存在某种因果关系?”;第二个则是“二战转折点中,苏联的反击到底是一场胜利还是一场阴谋?”

作者列举了当时苏联境内的轴心国军事力量与苏联国内兵力对比图,大量的真实数据说明,轴心国并非强弩之末,而是具有七成以上的胜利机会一举攻下莫斯科,荡平东欧。在军事研究家的电脑里,二战时所有参战国的军力几乎是透明的,人数可以精确到百位,重型机械则精确到个位,误差相当微小。

那么,轴心国在初次失败后选择了撤退,这是一个无法解释的疑点,毕竟当时元首的疯狂拥趸们始终认为,整个欧洲将俯首称臣,日耳曼民族的优良血统将盛开在欧洲大陆的每一片土地上。

“那不过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阴谋,风,就算最后的吞枪自尽和公寓大火,也仅仅是掩人耳目的一种手段。你想想,他从这个世界上销声匿迹后的三十年里,国际形势岂不是每年都在发生重大变故,直到苏联解体、真正的冷战时期来临?一个令全球震颤的‘恐怖大王’是那么容易消失的吗?绝对不会,他会永远存在,对于一个万年不死的人来说,隐居三十年只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的事——”

他倏地向右转身,镜子就在十步之外,明晃晃地沉默肃立着。

我为他说的话感到震惊,二战给史学家们留下了数以千计的无解谜题,包括轴心国元首的死亡在内。

“你说的,有些像天方夜谭。”我希望他能继续说下去。

“天方夜谭?那也不过是一些不同寻常人的真实经历罢了,其实我们所处的世界的真相,远比虚幻故事更为精彩。风,我真希望咱们一辈子是好兄弟,共同经历这些五彩缤纷的传奇。一辈子,不是一百年,而是——”他拍了拍我的肩,“永生不死。”

我们在镜子面前并排站着,他看起来又老又憔悴,已经不再是马来西亚少女眼里多情风流的豪侠。

“我老了,但只要穿过它,就又是一个叱咤天下、豪气满腔的我。兄弟,跟我走吧,打下江山,你做我的一字并肩王。”他笑着,粗黑的眉毛拱起来,像两座并排矗立的山峰。

“一字并肩王?”我重复着这个只有在中国古代历史上才会出现的陌生词汇。

“对,一起打天下、一起坐江山、一起分享倾国财富,我们共同创造一个更加繁盛的大唐帝国,什么青龙会、什么国际刑警组织,都见他妈的鬼去吧!离开这里,我就是老大——”他隔着裤袋拍打着那柄沉甸甸的手枪。

我摇摇头:“算了,我留在这里还有事要做,苏伦还在等我。”

遥远的古代宫廷对我毫无吸引力,自己只觉得肩上还压着沉重的担子,一个是大哥杨天,一个是挚爱苏伦。假如不能找到他们,只要活着一天,就会放心不下。我不是独来独往的老虎,他可以四海为家,也可以穿越时空,毫无牵挂。

“女人?兄弟,做了天下第一的皇帝,还怕没有女人?”他的右手贴在镜面上,一刹那,整面镜子上的影像都开始缓缓荡漾起来,仿佛是一粒石子投入春水,激起满池涟漪。

“唐心呢?你不牵挂她?”我望着镜子,生怕错过老虎穿越它时的任何一个细节。

他脸上黝黑的肌肉震颤了一下,犹疑着缩回手来:“什么?”

镜子重新平静下来,但他嘴角的肌肉一直在扭曲哆嗦着,最终用力抹了一把颌下拉茬的胡须,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回答:“风,有件事你大概能想象到,任何一个重生在现代的人,都会拥有属于自己的前世。她在这里,当然也会在那个四夷宾服的年代,我走进去,除了攫取李家江山,还要找回她,而且我相信自己一定能获取她的芳心。”

我脑子里有灵光一闪:“她是……她曾经属于你?或者她是虬髯客身边的某一个人?”

老虎一笑,满脸沧桑:“还记得咱们在巴里岛泡温泉时的事吗?我的背上文着一个——”

我用力点头:“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他的背上,由肩头直到腰间,文着一个精致的古代女人,文刻工艺超凡脱俗,任何人见了都会惊叹那种传神的细密针法。据说几个新加坡华裔大亨也爱上了那种文身,求遍了欧美文身大师,都没有如愿。

“世间只有一个她,也只有一个这样的文身。”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柔情蜜意,眼睛虽然盯着镜子,但眼神却仿佛已经刺入了无穷无尽的虚空深处。

“游侠红拂女”就是那个文在他后背上的女人——红拂女,只不过是唐心生在唐朝时的名字,在更远的古代,她有自己更离奇的身世。

“我该走了,不过兄弟,我得告诉你一件事——”他的笑容变得怪异而苦涩起来。

我抚摸着左袖里藏着的“逾距之刀”叹息:“我知道,你不必说了。其实一路走进来,我甚至想过要阻止你。如果任你回去,咱们身边的世界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对吗?”

他即将做的事与土裂汗大神的计划有些相近,都是要改变地球的真实历史。唯一不同的是,土裂汗大神站的位置更高,是要从生命的起源开始重塑地球,而老虎只不过是要改写唐朝历史。

大唐盛世在中国历史和世界历史上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假如这里发生了异常变化,以后的宋元明清恐怕就不复存在了,而是走向更遥远的岔路,所造成的更糟糕后果就是“二〇〇七年的世界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面目全非的“公元二〇〇七”。

土裂汗大神死了,但改变地球命运的行动却从老虎这里重新开始了。

“那么,你为什么不动手?”他的眼神又开始变得如闪烁的刀锋。

我们之间非常熟悉,熟悉得仿佛是在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清楚我要从何种角度进攻,而我也能料到他的反击方式。

“我们是朋友。”我黯然一笑,“而且,我还有一个问题捉摸不透——”

“什么问题?”他也黯然长叹,“风,我一直当你是自己的亲兄弟,假如有什么人能有资格陪我回去的话,你是唯一的人选。知道吗?有时候我想起你,感觉地球之大,唯有你才够资格做我的对手。这种滋味,就像第一次在长安城乐坊看到秦王,惺惺相惜但却很明白地预感到,两个人要么是生死敌手,要么是性命相交的兄弟。”

他用力捋着自己乱蓬蓬的头发,露出额头上深刻着的皱纹。

“我很荣幸。”我猝然发现,他额上的皱纹正在发生改变,有一道横向的“断刀纹”突生,清晰地从他眉心的“天地人山川纹”上掠过,把那三道竖向皱纹裁为两半。

“轰轰烈烈生前事,寂寂无声身后名,夜阑三更独挽镜,可怜白发生——”他低声自语着,顺手揪掉了耷拉在眉际的一根白头发。

“断刀纹”出现在前额,属于“大凶之中的大凶”,几乎是身陷绝境,立即死亡的先兆。我缓缓地环顾四周,确信走廊内外的黑暗里并没有什么隐匿的敌人,并且两侧青色的石壁上也没有奇特的开关。既然如此,危险来自哪里呢?难道是在古镜的那一面?

“风,你在看什么?你还没说出自己的疑惑呢?”他放开手,“断刀纹”被掩盖住了。

我缓缓地向侧面踱开一步:“我想说,是你回归过去才必然造成今日的世界局面?还是你回归过去仅仅是自己的宿命,而与历史的进程毫无关系?假如是后者,老虎,你根本不必回去,因为即将面对的,仍然是可怕的失败,就像历史记载的一模一样。”

他微微一震:“是吗?你真的这么想?”

我点头:“对,有位伟大的历史人物曾笑说‘茫茫寰球,有几只苍蝇碰壁’,我真的怕咱们变成历史上的苍蝇,自以为可以做什么,到头来却成为别人诗句里的笑柄。”

穿越时空、企图改变历史的人最终却被历史同化,已经是现代电影剧本里演绎烂了的桥段,看来有很多现代人与我的想法完全一致。

“可是,我有枪,有现代化的科技知识,我熟知那个世界要发生的点点滴滴……你在担心宿命?既然我们能够穿越时空,当然也就可以打破宿命,真正做自己的主人,不是吗?”

他也变得迷茫起来,眉尖颤抖着,显然内心在做着非常激烈的斗争。

我无法回答,唐心自称的“宿命”已经结束,不知道她临死之前内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悲哀抑或是满足?还是不甘心承受却又不得不承受的黯然神伤?

“他们……他们能解答这个问题,他们来了,我要去请教他们……”他指向镜面,情绪陡然高涨。

镜子里并没有出现什么异样,仍旧沉静如水。

“谁?你在说谁?”我为他的诡异举动而后背冰冷,似乎有一股刺骨的寒意缓缓浸润过来。

“你看不到?那位偏执狂的元首就站在我们前面,我要去问他,到底什么是历史的宿命!”他贴近镜子,双臂平举,鼻尖直碰到镜面上。

我真的什么都看不到,手背上的汗毛忽地倒竖起来,但我一瞬间仍然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举起右掌,“啪”的一声拍在镜子上。事实上,我也愿意体验到穿越时空的那种激情澎湃,毕竟自己的血液里也流淌着对冒险的极度渴望。

镜面平滑、冰冷、潮湿,唯独没有我想象中那种瞬间突破表面,探入另一个世界的快感。它是真实存在的,材质或许是青铜,或许是添加了某些独特元素的金属合成体,构成的时间可能是夏商周或者先秦、两汉的任何一个历史段落,但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是一面实实在在的古镜,而不是老虎、司徒求是、雷傲白一直描述的“时空穿梭机”。

“老虎?”我试着开口叫他。

他仿佛从困倦中突然惊醒,退后一步,用力揉搓着眼睛:“什么?你在……叫我?”

我点点头,接着又摇摇头,因为我不知道如何开口劝说他,甚至怀疑他的脑神经出了问题,才会出现刚刚的幻觉。

“风,他说,英雄创造历史,水滴石穿,劲风摧山,只要锲而不舍地去做,在时间的长河里,能够得到自己梦想的一切。他推动苏联解体用了四十年,下一个目标则是二战中的宿敌,根本用不到那么久时间,初步计算会在二〇〇七年或者更早——二〇〇七年?岂不就是现在?”

他抬起右手,向着镜子做了个“再见”的送别手势,似乎镜子里真的有一个什么人正在无声地远去。

“你真的看到他?”我盯着他映在镜子里的影子。

“当然,你看——”他翻开左手,掌心里露出一柄两寸长的白色象牙手枪。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这种武器目前全球仅存两柄,分别珍存在美国、德国各自的国家军事博物馆里。长度恰好两寸,通体象牙雕成,填弹量两发,有效射程三十厘米,是那位轴心国元首的绝对最爱。

“这是他送给我的,全球第三柄,雕刻材料并非普通的象牙,而是一种灭绝于四万年前的亚洲象祖先。你看,枪柄的右下角,刻着那个独有的卍字。”他举起枪,向我展示着那个二战时横扫欧洲的怪异符号。

我可以确定,老虎身上是不可能预先藏下这样一柄手枪的,因为它的主要作用是“自杀”而不是“杀敌”,留在他身上毫无意义。

“我要走了——嗯,什么声音?”他皱着眉,侧耳听着,接下来转身向走廊的栏杆走过去。我也听到了一种来自走廊下面极遥远处的“轰隆”声,像是隔着密封性极好的玻璃传来的雷声。

“是打雷吗?”我走近镜子,抚摸着他刚才贴过的地方。

镜面上还留着他的体温,但我无论如何也发现不了其中的秘密。

“嗯?好像有什么不对?风,你来看看,地脉深处出现了一团火,难道这种地方也会有岩浆喷发之类的灾难?”

我从镜子里望着他,他正在手扶栏杆向下俯瞰。从理论上说,地脉是无穷无尽更没有“底”或者“顶”的,唯一与地表世界的沟通点就是像空院里那样的出口。确切来说,它是一条或者是几条扭结在一起的管子,弯弯曲曲地深埋在地球内部,是不会与地心岩浆有任何沟通的。

既然镜子里无法发现什么,我转过身,准备走到栏杆边上去,看看下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通常情况,人在思考过度的时候,动作总是会不经意地慢下来,所以我抬起右脚的动作非常迟缓,大概这一步从抬起到落下耗费了约一秒钟。

突然之间,我感觉自己一脚踩空,根本没有踩在坚硬的青石地面上,十几步以外的老虎、栏杆通通不见了,我能感觉到的只有一瞬间的视觉暂留——他们……好像是落向地底了?发生了什么?地震?火山爆发还是岩浆倒灌?

那种变化太快也太出乎意料,而且现在我脚下只有不到一双鞋子的立足之地,需要双掌用力吸住镜面才能站稳。

我霍地吸了一口气,咬中舌尖,发动“兵解大法”,让自己在最短暂的时间里冷静下来。刚刚发生的是一次突然的坍塌,如果我向前多走一步的话,此刻也已经跟老虎一起坠落下去了。

前面约十几米远的地方,出现了一排高度两米的舷窗,并且里面亮着一种淡褐色的灯光,如同电力即将耗尽的白炽灯泡发出的光。那些窗户的造型非常奇怪,是一些标准的等腰梯形,在人类的建筑物外表上是极少出现的。

我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在到达镜子之前,走廊外面漆黑一片,舷窗是从哪里来的?”

“老虎——老虎,你在哪里?”我低头向下望,竟然有十几排舷窗层层罗列着,宽度一层比一层窄,一直堆叠上来。再向顶上看,舷窗一直向上延伸着,不知有几十排还是几百排,总之一眼望不到尽头。

我感觉这是一幢下宽上窄的巨型建筑物,并且向着我的这一面是一个倾斜的构造,越向上就离开这面镜子越远。

“风——”下面传来老虎的声音,但尾音拖得很长,只有两地距离超过三十米以外时才会出现这种声波延长现象。

“谢天谢地,他还活着!”我松了口气,费力地垂下头,但却无法在如繁星一样的舷窗丛中找到他的位置。

定下神来之后,我立刻明白了,这是土星人的飞行器正在从地脉里下坠,而镜子是嵌在地脉外壁上的,所以不会随飞行器一起落下去。不过这里存在一个无法想通的矛盾,是唐朝来的虬髯客、司徒求是、雷傲白进入镜子的时间在先?还是土裂汗大神的飞行器停留在空院井口以下在先?

至少,土裂汗大神到达这里之前,曾先潜伏在埃及沙漠,飞行器是隐藏在“土裂汗金字塔”里的。然后,能量耗尽后,他遁入地下蛰伏,寻找时机东山再起,直到准备进攻阿尔法的世界。

唯一的解释就是,土裂汗大神对于“亚洲齿轮”的能量觊觎已久,也早就隐藏在出口以下不知有多久,只是没有合适的时机发动攻击而已。就在他的飞行器驻留之时,发生了唐朝人的穿越事件,世上才多了“游侠老虎”这个响当当的江湖人物。

老虎的野外求生技能相当了得,徒手攀登三十米的石壁并不是太困难的事,但最大的问题是,我们无法在这么窄小的石壁上立足,也找不到回小楼去的路径。因为那些扶梯是处于飞行器的内部,现在飞行器都没有了,我们已经被死死地困在地脉里。

第三节 进入亚洲齿轮的世界

我甩了一下额头上的冷汗,第二次大叫:“老虎,你试着先爬上来再说——”

如果能穿越镜子,进入一个安全的世界,无论是唐宋还是秦汉,总比困在这个悬崖绝壁上要好得多。

隔了一分钟,老虎的回应才传上来:“不行,这下面的空间越来越大,我距离对面的石壁至少有四十米,根本过不去。风,咱们好像是在一个底边大、头顶小的锥体空间里,快点想办法救我上去。”

我身边没有任何可以营救他的绳索,并且要靠两只手吸住镜面而维持身体的平衡,自顾不暇。

对面的舷窗内部,摆放着十几排操控台,视线所及之处,任意两层之间都有一道由下往上的楼梯相连。

我突然有了办法:“那个飞行器就像一座摩天大楼,层与层之间就算没有电梯,也会有步行梯上下。只要老虎爬到与我平行的楼层,跨越这十几米距离会比较容易一些,假如他能爬升到飞行器的顶端,或许能找到新的出口也未可知。”

这是个“笨办法”,但却简单而有效。

老虎不愧是求生高手,在我思考的同时,他的声音又传上来:“风,我去找楼梯,你等着,咱们很快就能见面。”

我长吁了一口气,情绪总算稳定下来,继续收腹缩背,紧贴住镜子。

对面那架飞行器的体型相当庞大,但却是土裂汗大神所说的“小型飞行器”,有别于沙漠里那个巨大的土裂汗金字塔。如此想来,当初我们凿孔进入金字塔,真的是非常冒险的举动。不过,连古人都感叹说“无限风光在险峰”,不冒险激进,怎么能采到最美丽的花朵呢?

身在绝壁之上,我脑子里的思想越来越飞得高远了。大哥杨天的一生,不知经历过多少这样的绝境,但他能够傲然脱困,把一切噩运踢开,成就天下英雄俯首听命的“盗墓之王”大名,种种经历如果能写成一部厚厚的小说,必定是精彩纷呈,令人爱不释手的。

他在哪里呢?土裂汗大神猝死,根本没来得及说出沙漠里的经纬坐标,下一步又该如何去做?或者从这里脱险后,第一时间飞回埃及沙漠去,还是要依靠铁娜的军方力量展开搜索?

想起对我一往情深的埃及女将军铁娜,我心里涌起的既有歉意也有甜蜜,这种复杂的感觉,是关宝铃和苏伦都无法给我的。

不,我和苏伦一起回去,就算向铁娜求援,也仅仅是站在江湖朋友的层面,绝不会再生别的枝节,让苏伦伤心了。人生不可能第二次踏入同一条河流,我也不会辜负苏伦第二次,从此以后,无论生老病死、贫贱富贵,都要留在她身边,好好照顾她。

大亨、关宝铃、小燕、萧可冷、小来、孙龙等人的脸从我眼前缓缓掠过,发生在北海道的每一幕都浮上心头。自己的心境似乎突然老了,那些断断续续发生的故事都不能给我带来快乐,回忆到了尽头,只剩下“苏伦”两个字,并且越来越深地烙印在我脑海里。

土裂汗大神和幽莲他们都死了,那么飞行器失去了操控者之后会怎么样?一辈子留在地脉里吗?

望着舷窗,我对茫然无知的未来产生了更深远的恐惧。

“断刀纹”一现,其人必死——这句话是任何一个登堂入室后的相士都明白的,而且是“识人命,断生死”的金科玉律之一。我不想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朋友赴死,所以一直紧盯着舷窗后面的楼梯。

其实,那个空间的墙壁上挂满了显示屏,每一个屏幕上都有无数字符跳跃闪烁着。我能看懂的仅有其中一面,上面是无数闪烁的阿拉伯数字“零”和“一”。它们是构成人类电子世界的基本符号,出现在这里又有什么意义呢?是某种编码,或是密码?

老虎终于出现了,他发力奔跑时的动作真的像一头矫健的猛虎,转眼间到了与镜子平行的那一层舷窗后面。

我猜想舷窗是可以通过某种方式打开的,只是情况紧急,老虎无法平下心来找寻开窗的方法。他在向我大声叫着,通过那些口形,我看出他是在重复“过来”这两个字。我向脚下望了望,假如向前纵跃的话,即使不能到达老虎所在的舷窗,也会落在飞行器的外壁上,从下层的入口爬进去,总比困在这里好。

一阵低沉的警铃声响起来,老虎前面的窗无声地打开,他的笑声伴着“呜呜吱吱”的报警信号一起传过来:“风,你快过来,这架飞行器真是太奇妙了,完全是另一个世界!好兄弟,我们什么都不顾了,一起去宇宙太空,快跳过来,快——”

他兴奋地挥着手,脸上洋溢着兴高采烈的笑容,像是国庆日阅兵台上的将军。

事情又有了柳暗花明的变化,实在出乎我的预料,他的右手里抓着一只褐色的长方形遥控器,每次挥动,都会发出五颜六色的光芒。

“你在说什么?那架飞行器已经没有能量了,你跳过来才对!”我始终记得土裂汗大神最先说过的话,如果不是能量耗尽的话,他不至于命令幽莲等人冒险冲阵,并且处心积虑地安排人手与阿尔法决斗。

警铃声响了十几秒钟,飞行器的外壁上倏地亮起了无数盏红灯,倒映在我身后的镜子里。面前仿佛变成了一个红色的世界,舷窗里的灯光也在红光对比下越发显得黯淡。

“啊?什么?”激动万分的老虎并没有在听我说话,只顾兴奋地低头看着遥控器。

“我说‘飞行器的能量耗尽了’,你听到没有,快出来——”我说到这里,剩下的话被惊愕、惊骇噎在喉咙里,因为这一次是眼睁睁地看到了飞行器的下坠。层层舷窗里的灯光像是一架缓缓张开的百叶窗,在不断的下坠中闪出诡异的炫彩。

它在飞速下坠,无法控制,也无人控制。

“老虎——”我的声音提高到极限,嗓子立刻嘶哑了,喉咙里渗出丝丝缕缕的甜腥气。自己像是又一次一脚踏进噩梦里,一秒钟之内,眼前至少掠过了几百层舷窗。

“风——接——住——”老虎的声音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每个字的回音都变成一柄重锤,狠狠地敲击着我的耳鼓。

一只褐色的遥控器和一柄灰白色的象牙手枪飞上来,掠过我的眼前,一直向上超出十几米,才升势殆尽,向下坠落。老虎大概是一感觉到自己开始下坠就把东西抛了上来,他的临阵反应向来灵敏。

遥控器上的光芒仍然闪烁着,我虽然还不清楚它的功能,但老虎冒死抛它上来,必定有其深意。

“按——钮——第——三——个——”声音急速远去,如同从深不见底的地狱里传来的。他的意思是要我“按第三个按钮”,很可惜,遥控器和手枪落下的线路在我身前三米,根本无法接住。

我眼睁睁看着这两样东西翻了个身后,从我眼前再度滑过,平平下坠,很快便落入了黑暗。

面前的舷窗似乎有几秒钟时间停止了下坠,但随即便一落到底,彻底从我眼前消失了。当我的视线跟踪它向下时,看到的是一个闪亮的尖顶。它的外形像一座小小的金字塔,也是四面锥体,或许在土星人的科学技术里,这样的飞行器构造才是最能突破空气阻力,达到运动的最高速度的。

我只看到了飞行器的一面,其他三面,也有很多闪亮的舷窗。当它在我视线里越来越远,我忍不住遗憾万分地一声长叹:“按第三个按钮?老虎那么相信我,在紧急情况下,自己无暇自救,把全部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但我却让他失望了——”

杀戮和死亡结束后,老虎又陷入了这样一种结局,让我回想起来,不禁一阵毛骨悚然。

我会困死在这里吗?没有人能进入这里,地脉中也不会再有什么外星人的飞行器升上来,我的将来,不会比老虎更幸运。冷汗涔涔滑下来,很快就打湿了我的衬衣,冷冷地裹在身上。

对面是永无极限的黑暗,我能够想象得出,实际上地脉的四周都是石壁,大概是一个不算规则的圆形。

斜向右上方六十度角的位置,有一个发光的白点,非常遥远地悬在半空里。那应该就是地脉的出口,通向阿房宫里的空院,距离至少有一千米以上,看起来根本是遥不可及的。那是此地唯一的生路,但却只能远远地看着,永远无法走到那里。

幽深的地底果然有着一团跳跃的火光,当飞行器的影子出现在火光背景里时,给我的感觉怪异到了极点。原先看起来庞大的飞行器,此刻变得像一只微缩了几万倍的道具,轻飘飘地坠入火海里。没错,那样广袤的一大片飞腾火焰,才能被称为“火海”,至少能吞噬几万架飞行器,并且一刻不停地跃动着,忽高忽低,忽明忽暗。

飞行器消失了,根本没有预想中的轰然爆炸,如同跌进火盆里的一张小纸片,瞬间成灰,不复存在。

“老虎死了。”我的胸膛里充满了莫名的悲哀。

几分钟前,他还踌躇满志、信誓旦旦地要穿越时空,建造属于自己的辉煌年代;一分钟前,他甚至以为获得了遨游太空、飞翔宇宙的秘诀。现在,他不存在了,就像历史千百个突然消失的大人物一样,他也消失了,让“老虎”这个特殊的字眼重新得到释放,可以被更多的江湖豪客们以这个名字自居。

“我也会死,苏伦、大哥也许都会死——”我的思想开始进入了混乱,身前身后似乎有几百人在匆匆交错行走着。其中一个蓄着小胡子的矮小男人走过来,停在我的身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

“你是谁?”他摸着小胡子,目光冷飕飕地射到我脸上来。

我的双臂又酸又麻,但仍然极力要自己清醒,发动内力吸住镜面,否则一个失神就要坠落下去了。

“你是谁?老虎呢?”他有些不耐烦了。

“他死了。”我的声音听起来飘忽无力,如同梦呓。

“死了?意外?嗯,总是有意外发生,这些通道越来越不安全,唉,地球人那么多——不,应该说是地球上的废物那么多,把所有的精英都埋葬其中,抢他们的粮食、抢他们的空气、抢他们的生存空间,你说,是不是该把这些废物清除掉?”他像个大哲学家一样夸夸其谈,全不管我的窘境。

“跟我走吧,咱们一起为改造世界而努力——”他笑眯眯地摸着胡子,露出洋洋得意的表情。

我突然记起了他的名字,屈膝一跃,离开他远一些,并且欣喜地发现,自己已经能自由行动了,不再是置身于悬崖绝壁上,而是一道银灰色的走廊里。

“我可以创造世界,盘古开天辟地用了一天,上帝造人用了六天,而我只需要极其微小的时间,短得可以忽略不计。从西欧杀到东欧,几乎不费吹灰之力,知道吗?没有对手的世界真的毫无乐趣可言,我甚至故意给敌人以喘息之机,只是想让他们站起来,在平等的基础上跟我交手,但是,他们仍然不堪一击。看,这个世界非常幼稚,我只用一只手就能扫平他们,所以,我想跟老虎一起,创造一个更强大的世界,重新制订游戏规则——”

他挥动着双手,像是在当年的柏林国际大剧院里激烈演讲一样。

我淡淡地一笑:“可是,你死了,而且劣迹斑斑、臭名昭著地留在历史上。”

他大笑起来:“历史?我一直在说,英雄创造历史,千真万确,一个英雄能创造一个朝代的历史,想要它白就白,想要它黑就黑。像你们中国人,秦始皇创造秦史、刘邦创造汉史、李世民创造唐史、赵匡胤创造宋史……那些都是真实的吗?就像你读二战史,学习剖析那些经典战例,那些都是真实的吗?错了错了错了,读历史的人永远不懂历史,只有创造历史本身的人才是最明白的……”

在他身后,影影绰绰站着许多人,恭恭敬敬地弯着腰,比当年尾随他一路挑起烽烟的将军和元帅们更加谦恭。

我不想停留在这里,径直冲向前面的一条光明的甬道,无论在幻觉中还是在现实中,与这样的战争狂人都是无话可说的。

“他们都愿意追随我,你竟然毫无兴趣?中国人喜欢说,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看来你只能死在这里了——”他气急败坏地叫着,随即传来嘈杂的拉动枪栓的声音。

我全力向前奔跑,当感觉到身后的危机越来越近时,猝然反手出刀。刀锋削开皮肉、斩断骨头的声音不绝于耳,但我头也不回,一直向前。战争狂人和他的拥趸都是历史的罪人,曾有无数战犯和无辜平民死在他的直接授意下,所以,杀伤这些人就是为世界人民造福,可以毫无顾忌地出刀。

“啊——”他的惨叫声骤然响起来,随即更多的人惊呼:“元首中刀了,元首受伤了!”

可惜我不是老虎,无暇理会元首的生死,只是将自己的奔跑速度提高到极限,希望尽早摆脱他们的纠缠。

光明的尽头是一层轻纱一样的帐幔,我想也不想,侧身撞了过去,脚下一轻,向下跌了两三米后,“扑通”一声扑倒在地。

一股异样新鲜的空气传入鼻子,我大口呼吸着,弹身跃起来,骤然发现,前面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那是一座巨大的机械体,表面上布满了大大小小飞速旋转的齿轮,全部都是铁青色的。那么多齿轮,至少有几万个一起飞旋,却没有发出任何一点风声或者摩擦声。机械体相当庞大,我站的位置跟它相距有五十步,却只能看到它的一个一百米宽、三十米高的弧面。

再向头顶看,一个挑高的银白色穹顶笼罩着一切,不见天日。

这难道就是亚洲齿轮?我记得在水晶窗前面看到苏伦时,她的背后恰好有一个旋转的齿轮,但那时候却想不到真正的亚洲齿轮竟然如此宏伟庞大。

我跌下的洞口静悄悄的,并没有人继续追出来,同样的洞口横向有九个,竖向有九层,总共八十一个,截面尺寸都是三米宽,两米高。它们并非是开凿在石壁上的,而是嵌在一大片金属壁上,就像头上那穹顶一样。

“苏伦——”我记起了自己的主要目标,特别是醒悟到自己已经进入了这个世界后,立即放声大叫,因为苏伦就在这里。

没有人应声,我略微辨别了一下方向,沿着右边的金属壁向前奔跑起来,同时连声叫着苏伦的名字。在这里,一切都是金属铸成的,连我脚下踩着的地面都闪着淡淡的银光。传说中的亚洲齿轮竟然是这么一个古怪的地方,让我心里充满了忐忑不安。

“幸好苏伦还在这里,先找到她,再坐下来慢慢商量摆脱困境的办法。”这是我心里仅存的希望。

每隔一段路,金属壁上就会出现整齐排列的洞口,数量各不相同,从最少的四个到最多的八十一个。我的嗓子都喊哑了,却一直听不到苏伦的回应,再这么下去,唯一的办法,就是挨个洞口去找,直到看见她为止。

这种情形,有点像关宝铃在枫割寺失踪的时候,我和神枪会的人找遍了寺里的每一个角落,却是一无所获。一想到这一点,我立刻停止了盲目的奔跑,凝视着那巨大的齿轮机械体。

她一定在这里,难道被困在某个听不到也看不到的空间里,就像关宝铃进入了诡异的玻璃盒子一样?我已经绕着机械体奔跑了一圈,每过这个圆周的四分之一,就有一条高耸的金属阶梯通向它的顶部。

此刻,我就停留在其中一条阶梯脚下,两侧都是飞旋的齿轮,看上去诡异而凶险。

思考了几分钟后,我毅然开始向上攀登,这条宽度仅有两米的阶梯两边是反光很好的金属墙壁,我在攀登过程中,一直能观察到自己的样子,当然,狼狈是不可避免的。

总共一百五十层阶梯很快便爬完了,出乎意料的是,阶梯尽头竟然也是一口直径十几米的深井。在我看来,那根本不是井,而是另一个地脉的出口或者入口,对我毫无帮助。

目光所及之处,到处都是飞旋的齿轮,与现代工业里的齿轮形状相同,但每一个都在疯狂地空转,看不出它们有什么实际意义。我甚至想试着触摸隔得最近的一个,但它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我最终控制住了自己的好奇心,没有轻举妄动。

我扭头俯瞰脚下,那些洞口变得极其渺小,像是退潮时的小螃蟹钻出的沙孔。

苏伦会在哪里?隔着水晶墙看到的明明就是这里,为什么找不到她?

我在阶梯上坐下来,稍事休息并且清理着自己的思路:老虎随着飞行器一起坠落进深渊火海,而我却进入了镜子。严格来说,那镜子是一条复杂的通道,跟那位战争狂人离开的话,或许会进入另一条岔路。我拒绝并且杀伤了他,误打误撞闯进这里,这应该是最好的结果了,现在,只要找到苏伦——

归根结底,一切诡异事件的根源,都在苏伦身上。这一次,我们又要一起并肩作战,与埃及沙漠不同的是,彼此之间的信任程度又深了一层,我们两个的心又靠得更近了。

就在我的右前方突然有银光一闪,那是在一组横二竖二的洞口附近。

我凝神看着,有一个人慢慢地从洞口里露出头来,极为小心地左右看了看,立刻又缩了回去。那应该是一个女孩子,因为她有着一头乌黑浓密的短发,随着头部动作甩来甩去。

“苏伦!”这是我的第一反应,紧跟着跳起来,双手遮在眉上,再度仔细瞭望。

金属壁的反光很强烈,久久的凝视下,双眼越来越酸痛,但洞口静悄悄的,不再有新的动静出现。

那肯定是苏伦,一定是她!我抑制着内心的狂喜,急速冲下阶梯,奔向那边的洞口。

第四节 苏伦从镜子中来

在这个金属的世界里奔跑时,所有的感觉仿佛都是不真实的。

“那是苏伦吗?是吗?不是吗……”我脑子里一直都在患得患失,生怕过多的希望换来过度的失望。

从一九九五年以后,全球搜寻“亚洲齿轮”的热潮一浪高过一浪,其中又以冠南五郎这一派的研究进展最快。他已经发表了百篇以上论述文章,秉持“调整亚洲齿轮转速就能平息全球战火”的理论。

作为冠南五郎大师的得意门生,苏伦也一直把这个任务当成了自己人生里的一大追求目标。现在,我就在齿轮机械体旁边,却一点感觉都没有,只是觉得那些冷森森地无声飞旋的齿轮看上去万分诡异。除此之外,丝毫觉察不到机械体有什么吸引力。

我从机械体顶部到达女孩子出现的山洞外,只用了四分钟,稍稍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激动情绪,然后慢慢靠过去。那洞口高出地面两米,静悄悄的,毫无人声。

“苏伦?”我轻声叫着,生怕把她给吓到了。

没人回应,我搭住洞口边沿,挺身跃了进去。那是一条浅浅的甬道,向前走二十步便无路可去。挡路的竟然是一面顶头顶脑的银色镜子,此刻正有一个女孩子站在镜子前,背对着我,一动不动地凝视着。

镜子里映出了我,她微微吃了一惊,从镜子里望着我,我们的目光瞬间接触并胶着在一起。我没看错,她就是苏伦,比起在北海道分别时,她又憔悴了许多。

“我又做梦了?真的是你吗?”她低声问了一句,却没有回过身来。

“是我,不是梦,是真的。”我微笑着,几步跨过去,站在她身边。这一刻,久别重逢的喜悦充满了我的胸膛,但我们都没有大叫、大笑并且兴高采烈地做出什么庆祝动作,只是沉默地在镜子里盯着对方。

她的头发显得有些蓬乱,曾经娇嫩的唇也有好几处干裂了,但眼睛仍然又黑又亮,睫毛每一次扇动,都仿佛在诉说着心底的秘密。

“可是一一你明明在镜子那边对我说话啊?怎么转眼之间,你就到这边来了?难道有穿越障碍的特异功能不成?”她轻轻抚摸着镜子,眉头缓缓地皱起来。

我吃了一惊,仔细打量这面镜子,四壁镶嵌的花草纹饰,竟然跟之前的铜镜完全相似。在我穿越那面镜子时,情况十分危急,根本没来得及回头去看,所以并没有看清镜子的这一面是什么样子。

“苏伦,你想说什么?我的确穿过了一面镜子,但不是在这里,而是另外一个山洞。”

我以为自己说得够清楚了,但她的神情却更加迷惘:“另一面镜子?风,难道亚洲齿轮旁边有着无数这样的镜子?”

她没有再叫“风哥哥”这个称呼,让我突然觉得两人之间似乎出现了某种巨大的鸿沟。在外人看来,这个称呼又土气又矫情,但我每次听到却总是从头到脚,甘之如饴。

我摇摇头:“不,这是我看到的第二面而已,刚刚我在大声叫你,难道你一点都没听见?”

在围绕机械体奔跑的时候,我叫了至少有两百声,否则也不至于嗓子嘶哑。这条甬道很浅,她绝对应该能听到。

“没有,我只看到你用‘唇语’说话,声音都被镜子挡住了,一个字都听不到。风,告诉我,你是怎么穿过镜子到达我身边的?”她的表情非常认真,绝不会是在开玩笑。

我转头盯着她的侧面:“苏伦,或许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你察觉到了吗?我穿越镜子是大约半小时前的事,发现你则是四分钟前的事,你曾跟谁隔着镜子说话?那个人绝不会是我,绝对不会。”

她仰起头思索了一下,再低头看看早就停止走动的腕表,困惑地问:“哪一个人?在这个世界里,时间是没有意义的,我们只有靠自己的猜度来表达时间长短。从这一秒向前的第十五分钟里,我在镜面上看到你,然后我们用唇语交谈,过了十分钟,我的身体紧贴镜面,感觉实在太辛苦了,便稍微挪动了一下脚步,想换个姿势。突然之间,我有一阵莫名其妙的眩晕,然后向前一跌,一下子,就站在这里了。”

铜镜无人擦拭,但却光可鉴人,把我们两个脸上的狐疑都映了出来,彼此一览无遗。

“苏伦,不是我穿越了镜子,而是你。”我敏锐地指出来,不管怎么样,她描述的那种感觉,像是刚刚从幻觉中苏醒,思想还处于迷迷糊糊的混沌状态。

“那么,你看到瑞茜卡了吗?”她甩了甩头,换了另外一个问题。

我一怔:“谁?瑞茜卡?你怎么会提起这个人,一个你从来没见过的——”

普天之下,叫“瑞茜卡”这名字的女孩子很多,但我直觉地意识到她问的就是在北海道失踪的那一个。

“风,我指的是美国女孩子瑞茜卡,她曾在飞机上遇见过你,而且你们聊得很投机,对不对?”苏伦的睫毛闪了闪,嘴角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这副神态,才是我最熟悉的苏伦,一瞬间,我的思想放松下来,只要她没事,一切就都好说了。

我和瑞茜卡只在飞机上见过一次,以后的日子里,她在北海道枫割寺失踪成了不解之谜,并且关宝铃说她曾经在神秘的海底玻璃盒子里出现过,而后再次消失。

“苏伦,她有没有告诉你自己的真实身份?五角大楼派驻中东的秘密间谍?”燕逊也在电话里提到过瑞茜卡,并且特意强调,那是一个牵一发动全身的关键人物,目前五角大楼间谍网正在全力搜寻她。

“是,她告诉过我,我们也谈到了很多。风,她的奇妙经历等一会儿再说,我们先去找到她再说。”苏伦转身向洞口外面走,动作快速敏捷,已经完全恢复了本来样子,令我的担心一下子都烟消云散了。

外面,仍然是那个银色的机械体,我曾经转圈搜索过,不可能有人藏匿其中,剩余的可疑地点,就是那些林立的洞口。

苏伦看到机械体时似乎微微一愣,但转瞬又恢复了平静。

我跟在她身后,关切地问:“怎么?有什么不对?”

她向机械体上那些齿轮指着:“我觉得,它们的转动速度似乎有了改变,越来越快。算了,我们先去找瑞茜卡,还有一个人,你大概也记得,孙贵——神枪会的人,随你一起进山探险的,只不过他从一条秘密管道里坠落下来,起初吓了个半死,但实际上,这个阿房宫的世界并没有那么可怕,对不对?”

我当然记得孙贵,也记得隧道里那些奇怪伸缩的石柱,并且下意识地抬头向顶上望去。山腹是一个立体结构,孙贵坠下的地点是在这个世界的上方,那么,那些神秘的石柱呢?它们伸缩过程中会不会从这里露出基础来?

这个问题我想过不止一次,从阿尔法驻守的山洞进入阿房宫时,我时常抬头仰视,渴望发现石柱与阿房宫的关系,毕竟在孙贵消失的地方,我看到了影影绰绰的地下古代城市。只是有一点,我不能肯定那时看到的就是阿尔法与土裂汗大神决战的地方,事实上,阿房宫不算什么宫殿,而只是阿尔法布下的奇门遁甲阵势,可攻杀而不可居住。

“我记得,但他在哪里?”假如见到瑞茜卡和孙贵,则是搜索行动里的另外两项巨大收获。现在我已经完成了此次行动的主体目标——找回苏伦,心神安定下来,也有心思关注其他问题了。

“就在这里,就在‘亚洲齿轮’的世界里,你没看到他?”苏伦对我的反应感到奇怪,又流露出那种诧异的表情。

“这里没有人,苏伦,咱们坐下来慢慢谈,把彼此知道的资料对证一下。我觉得,好像有些问题被岔开了,你我都在自说自话。”从镜子前看到她起,仿佛两个人之间存在某种看不见的隔膜,包括彼此称呼的改变。

此时,我们已经跳出洞口,站在机械体前面。

“瑞茜卡——”她扬声大叫。

我知道那是徒劳的,假如这个空间里有其他人,早就在我寻找苏伦时跳出来了。

“孙贵——”她又大叫。

我皱了皱眉,仰望着那个洞口。现在,有一个既是最笨也是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把所有的洞口都搜索一遍,看看里面到底藏着多少镜子或者说是秘密通道。

苏伦连续叫了十七八声,确信没有人答应之后,径直走向那些飞旋的齿轮。她穿的是一套黑色皮装,但却有着一条与衣服极不协调的白色腰带,紧紧地束在腰上,看上去十分怪异。她有很高的着装品味,绝不可能做出这种失败之极的颜色搭配。

“风,这里看起来……的确有些怪异了,跟我来,有一条通道,可以回阿房宫去,跟我来!”她用双手在眉睫上遮着,略微辨别了一下方向,转身向左侧前进。

在以往的经历中,她习惯于走在我的后面,并且做任何决定之前,都会首先以商量的口气征求我的意见,但现在,她的举动中很明显地增加了独断、自负的成分。

我禁不住摇头微笑:“苏伦长大了!以她的个性,的确不该总是走在手术刀和我投下的阴影里。”她具有沉稳、冷峻、睿智、果敢的优秀个性,这是手术刀一早就向我提过的,而且断定他这个妹妹日后必成大器。

此时此刻,我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程度,只觉得她像我一样穿过镜子,在机械体旁边会师,这一点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仅仅是突破了一重“门户”而已。

事实上,我早就应该考虑到:“苏伦在突破镜子前,是存在于哪一个世界里?”

阿尔法并没有提到过苏伦,他只说唐清、唐心的事,仿佛失踪后的苏伦从来没进入过晶石坑和阿房宫奇门大阵,但现在,苏伦却是要带我“回阿房宫”去。

前面的金属壁上,有一个横九竖九的洞口组合,我不能确定那是不是自己进来的地方,因为银色的金属壁上毫无标记,所有的洞口看起来都差不多。

“风,就是那里,最核心的那个洞口,就是通向阿房宫的路径。瑞茜卡和孙贵一定还在那里等我,至于刚刚那面镜子——”她皱着眉,甩头向回望,“可能是这个世界的另一个暗门罢了,没有任何意义。”

我长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脑子清醒下来,装作若无其事地问:“你在阿房宫里还遇到了谁?见过阿尔法吗?或者是唐清、龙格女巫、唐心、老虎、土裂汗大神、幽莲、萨罕长老、森?”以上罗列的这些名字,只要她承认其中任何一个,也能彻底否定我的某个突如其来的猜想,但她惊诧地望着我,只吐出两个字:“什么?”

那几个名字涵盖了我进入阿房宫后接触到的所有人,我没有提到司徒求是和雷傲白,因为她不可能认识两个来自古老唐朝的杀手。

“风,你乱七八糟说这些名字干什么?老虎和唐心,不是在埃及沙漠上消失了吗?至于土裂汗大神他们,则遁入地下;龙格女巫是山林之身,唐清是蜀中唐门杀手,而那个阿尔法又是什么人?”

她迅速做出了反应,接着耸了耸肩膀:“比起这些莫名其妙的人,我似乎更关心其他人,飞鹰飞月他们呢?现在还驻扎在山林里吗?”

我的心彻底地沉了下去,假如她到过阿房宫,就一定会接触到上面那些人,哪怕只是其中一个。她说,瑞茜卡、孙贵在阿房宫里,偏偏是我根本没有看到的。这么多看起来匪夷所思的谬误,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我们所说的“阿房宫”并不是指同一个地方。

“走吧,先见到瑞茜卡再说,她的神奇经历只怕会让你大吃一惊。”她屈膝跃起来,攀上第一层洞口。在所有相邻的洞口之间,直线距离为一米,所以她很轻易地便连续攀爬,到达了洞口组合最中心的位置。

“风,上来,过了前面的甬道,就能进入——”她先是向我打着招呼,又扭头望向洞里,但声音一下子停顿住,伸手捂着嘴。

我知道又有变故发生,振臂飞跃,立即赶到她身边。

甬道很浅,跟我见过的所有洞口里的甬道一模一样,前面也堵着一面厚重的石壁,泛着冷森森的青光。没错,这里是石壁,而不是她说的通向“阿房宫”的路径。

“怎么会这样?明明是一条干净敞亮的通道,是谁弄了这道石门放在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怪事?”她叫起来,掠向前面,抚摸着那块光滑平整的石头。

我能想通为什么有如此惊人的变化,就像我们能通过打开的暗门进入这里一样,所谓的暗门也是在迅速变化的,实化为虚,虚化为实,绝非一成不变、永恒静止的。现在,只不过是生门变为死门而已,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瑞茜卡和孙贵明明就在里面,走过这条全长五百米的甬道,就能看到他们。风,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她并不是向我咨询答案,而只是慌乱间的语无伦次,不等我回答,已经迅速后撤,跃出洞口。

我站在青石板前,马步站稳,双掌发力贴在石头上,但并不希望推动它,只想得到从前有过的那种奇妙的感觉。

石头后面是什么?是苏伦经历过的阿房宫吗?我的思想出现了小小的混乱,但随即便冷静地辨析出了一条基本清晰的脉络:苏伦曾经进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姑且不管那是阿房宫或者其他什么地方,我们必须把自己知道的全部讲出来。

当地球上第一次出现“第二座阿房宫”这一理论时,曾受到其他史学家们的大力嘲笑,各种难听的大帽子迎头扣上来。事实证明,“第二座阿房宫”是存在的,并且我也亲自进入过,看到了方眼武士阿尔法。

现在,会不会出现“第三座阿房宫”?就在苏伦的记忆里?

石头岿然不动,仿佛那不是门,而是山体的一部分。

我返身出来,苏伦正沿着金属壁迅速奔跑着,不时地跃进那些洞口里去搜索,动作飘忽如风。她虽然被困了很久,但身体却没有丝毫损伤,这一点让我很放心。

“苏伦,停下来吧,我有话说——”我大声招呼她,并且在洞口缓缓地坐下来。

她并没有管我在说什么,只是反复地进出于不同的洞口,再奔向下一组洞口。其实,她现在正在做的工作也是我想做的,只有把所有可能存在的通道搜索完毕,才能确定下一步的行动。

瑞茜卡?一个从玻璃盒子里消失的美国女间谍,再出现于中国的西南边陲?那么这中间曾经发生过什么?

我记起了瑞茜卡那张略带忧伤的脸,当然,还有她手上戴着的黑银戒指。当时,我根本无从猜测她的真实身份,也没有刻意去防范什么,毕竟大家只是萍水相逢,她是什么人与我毫不相关。

燕逊在电话里解释瑞茜卡的身份时,曾带给我小小的惊愕:“间谍?冷战时期,这个词已经离我们越来越远,冷不丁冒出来,真的是弄得人莫名其妙。假如她真的在这里出现,是否表示五角大楼方面的追击者也就要来了?”

我试着把目前的困境做了如此的分析:镜子和身后的石门是两条通道,能够把阿尔法的阿房宫和困住苏伦的地方连接起来,成为一个巨大的地下世界,而机械体就存在于联结的节点。向左,进入曾经是小楼现在是废墟的阿房宫;向右,则是回到苏伦的困局里——

这大概是唯一能做的合理解释,当满眼的齿轮搞得自己心烦意乱时,我慢慢闭上眼,平躺在金属地面上,做短暂的休息。

老虎的结局灿烂诡谲犹如夜空里砰然绽开的焰火,我一再回忆起土星人的飞行器坠入火海时的那一幕,并且为此心惊胆寒。

那就是地脉的尽头吗?或者那就是老虎、虬髯客的宿命?机关算尽,他都无法改变历史,即使为此已经隐忍了千年。青龙会的人何时能到,何时能打开封印之门……不过现在想想,青龙会的野心是吞并天下,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他们冲进这个世界里来,大概也会劫掠一切,一点都不放过,到时候不免又是一场恶战。

亚洲齿轮是地球能量的核心,而我现在,就躺在它的对面,对于那些毕生苦苦搜索这一神秘物体的探险家们而言,我的收获岂不是像天上落下金钱雨一样幸运?

我听到苏伦急促的喘息声,立即睁眼坐了起来,她已经回到了洞口下面,满脸惊骇地向上仰望着。

“发现了什么?”我捕捉到了她惊惶的眼神。

“那些洞口里什么都没有,只是一堵又一堵的石墙,所有向外的通路都被死死地封锁着。我们只剩下那面镜子,但镜子也是牢不可破的。”她手里提着一柄黑色的大口径军用手枪,想必曾经用它向古镜射击过。

我反问:“一条路都没有?但至少我进入这里时,曾突破过一个洞口,你没看到?”

她慢慢地摇头:“一个都没有,只有那面镜子。”

我跃下去,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性。现在,被困的不仅仅是她,而是她和我,增加到了两个人。

距离我们最近的一个齿轮陡然停了下来,紧跟着它的前后左右四面临近的齿轮也停了。

“它们停了。”我说不清自己的话音是惊喜还是恐惧,不知道这种变化会带来什么样的恶果。

那是一个直径约二十厘米的金属齿轮,齿圈的密度中等,两个邻齿的间隔为一厘米,齿尖略微显得有点钝化。它被固定在一根纵向的金属棍上,理论上说,当它飞转时,那金属棍也一定在跟着高速转动,但由此产生的动力又供应向何处?

“对,停了,据家师的研究理论,‘亚洲齿轮’停转,将是一场巨大灾难的开始。当所有的齿轮不再转动,进入瞬间静止状态,接下来,将会产生世界的逆向发展,那才导致地球的大毁灭,并且永远无法重生。”

她的额头上渗出了丝丝冷汗,艰难地转过身,盯着那四只一模一样的齿轮。

第五节 镜子背面存在第三座阿房宫?

幸好停下来的只有四只齿轮,它们的同伴都在按照原先的速度飞转着。

我走向机械体,近距离地看着它,慢慢伸手抓住齿轮,缓缓一拉,齿轮便落在了我的手里。这更出乎自己的预料了,按照离心力的理论,高速旋转的齿轮一旦松脱,应该会被大力甩出来,飞得很远才对。

“你做什么?”苏伦骇然惊叫。

我掂量着这个沉甸甸的金属轮子,感觉它的重量与同体积的铁、钢、铜比较接近,并非什么天外来客锻造出来的特殊工具。

“它们可以被装上去,当然就能拿下来,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向齿轮后面的空间望去,金属棍停止转动后,在大约一米深的位置上,还有一只尺寸稍小一点的齿轮套在上面,也已经停转。

苏伦跑过来,跟我并肩站在一起。

“风,假如把那三只齿轮也拿掉,会不会看到同样的结果?”她的声音一直都在颤抖。

我毫不犹豫地拿掉了另外三只停转的齿轮,果然,金属棍上赫然都嵌着另一只——“苏伦,难道这金属棍是通向机械体内部的?是它停转才引起了最外围齿轮的静止不动?那么,齿轮到底会有多少?这条金属棍到底能有多长?”我敏感地想到了这一系列的问题。

机械体的构成形式应该是由核心、支架、外围齿轮这三部分共同组成,我甚至产生了更疯狂的想法:“假如沿金属棍的延伸方向爬进去,是不是就能掀掉齿轮,到达机械体的核心?”

“风,我们什么都不要做,等家师到来。现在,把齿轮重新装上去,千万不要对‘亚洲齿轮’有任何破坏的举动了。”不等我动手,苏伦已经捡起地上的齿轮,嵌回金属棍上。

当她默不作声地做这些事时,我感觉到了她心里的巨大压力。

我们退到金属壁前,疲惫地坐下来。

“关于各自的经历,你先说,还是我先说?”苏伦浅笑着,后背倚在金属壁上,缓缓收拢双腿,做了个“瑜伽盘坐”的姿势,“风,即使是相互交换资料之时,也得保证能运功活血,将身体的能源消耗降到最低,以应付将来更复杂的变化。”

我逐渐习惯了她的称呼,像所有人一样叫我“风”,似乎更有助于双方的融洽沟通。

“变化?你预感到了什么?”我采取道家“坐枯禅”的姿势,双腿交叠,左肘尖压在左膝盖上,手掌托住下巴。这样的打坐方式既可以放松身体,恢复精力,又能随时跃起来迎敌,不给敌人以偷袭的机会。

“变化是绝对的,不变是相对的,不是吗?”她巧妙地用了空泛的物理概念来回答我。

“苏伦,不要绕圈子,你预想中的敌人是谁?”我直截了当地问。

在阿尔法的世界里,他和唐心受了重伤后退却,土裂汗大神及麾下人马死亡、唐清死亡、老虎坠入深渊火海,已经没有明显的威胁存在。唯一可担心的,就是封印之门后的幻象魔,但他如果脱困出现的话,必定会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不必刻意去听也能知道。

至于顾倾城,仍留在悬崖上,一时半会儿是进不了阿尔法的那个世界的。

我在担心,苏伦一定是预感到了什么危险。

“嗯,我担心的是‘庞贝’。”她简单地回答,把裤袋里的手枪取出来,弹开保险栓,放在右手边的地面上。

“追杀瑞茜卡的那部分人马?”我醒悟了。

“对,五角大楼方面的间谍网在全球范围能铺张得非常广泛,所以,他们会给这张网配备上非常有效的监督部门,或者说是一个具有‘先斩后奏’权力的神秘组织,直接对国防部长和美国总统负责。这个部门的代号为——”她习惯性地甩了甩头发,不好意思地一笑,“我忘记了,这些资料你都了解,不需要赘述了是不是?”

我点了点头:“是。”

那个部门的代号是“索马里之火”,成员总共二十六人,以二十六个英文字母命名,分配任务的原则是需要处理与自己代号匹配的事件,也就是说当事件名称的第一个字母与成员字母相同时,这个任务便自动分配到本人手里。

“瑞茜卡说,‘庞贝’此次处理的任务为‘潘多拉宝盒’,兼顾对她的追杀,随时都会出现。”苏伦叹了口气,警觉地左右扫了两眼,然后闭上眼睛,缓缓地做着吐纳功夫。

既然投身于间谍网,必定做好了终生为组织效命的准备,我有些奇怪,像瑞茜卡那样颇有名气的女间谍,怎么会突然要脱离组织?历史上有很多超级间谍“反水”的事件,叛逃者大部分是为了一个“情”字,而发生在女叛逃者身上的缘由,则百分之百为“恋情”,毫无例外。

我试着分析下去:瑞茜卡爱上了别的男人,想洗白自己——或者是想以手里掌握的资料要挟五角大楼,从而得到一笔巨款后潜逃?

这是常理,大概五角大楼的心理学专家们也会做这样的分析。

苏伦摇摇头:“非也非也。”

她的唇角露出一丝无声的浅笑,已经洞悉了我的所有想法。

“你肯定这样问过她。咱们所有人都会从常理入手分析,难道她会是个特殊的例子?”我之所以紧追不舍地一路问下去,是在牵挂着她如何从玻璃盒子里逃脱的事。仅仅是深海逃脱也就罢了,她又如何能从日本来到中国的西南边陲,躲开间谍网的层层追缉?

美国间谍网的工作效率高得惊人,内部拟定的做事标准高于全球军事部门的所有工作极限,所以,只要是逃亡者还存在于地球上,就一定难以彻底逃离,最终落在他们手里。

苏伦一声长叹:“她没有说这些,但却讲了一段更惊心动魄的故事,你有没有心情听?那时候,你和关小姐同时被困,我正从咸阳赶去北海道,而她却离奇地进入了海底神墓。”

提到关宝铃,她脸上掠过一丝阴翳,但转瞬即逝。

我仰天长叹:“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其实,你和关小姐的处境也很危险,假如与瑞茜卡一样进入海底神墓的话,接下来的命运也会被困在这里,而且是永远被困,无法逃脱。这样看来,上天还是不肯佑护你,不肯把名满全球的大美人留在你身边——”苏伦慧黠地笑起来,腮上旋出两个精致的酒窝。

在我眼里,她正一步一步表现出本来面目,仍旧能回到那个对我深情款款、柔情百转的女孩子形象,而不是之前那么生硬。

这次的突然重逢,她甚至没有扑进我怀里,做一次触及灵魂的拥抱。进入阿房宫之前的每一个夜晚,我都梦到重逢,梦到她忘情地撞进我怀里,不顾一切地哭、笑、倾诉。

突然之间,我们之间出现了无言的冷场,都忘记了彼此要叙述的话题。

良久,她紧闭着的眼角一颤,两颗又大又亮的泪珠滑出来,颤巍巍地挂在睫毛上。一瞬间,我心里的某根弦被怆然拨动,一阵锐利的刺痛泛上来,立刻心如刀割般的难受。

“苏伦,从这一刻开始,我们再不分开了。”我很想表白更多,但所有的话都被哽在喉咙里。“不再分开”不仅仅是我的理想,更是对苏伦做下的铮铮承诺。

“什么?”又经过了几分钟的沉默,苏伦才倏地睁开眼,若无其事地扭过头去,挥袖抹掉泪珠,再浅笑着回头,淡淡地问了两个字。

我知道,她什么都听到了,也什么都会懂,索性不再解释,只是微笑着望着她脸上迅速飞起的绯红云霞。

“家师曾经历次谆谆教导我们,凡事必定先做、后说;多做,少说;敏于行,讷于言,才能令自己的心不受愧疚的折磨。他虽然是日本人,却对于中国哲学有很深的研究,对中国古人的智慧更是钦佩得五体投地。风,相信他若见了你,一定会非常之欣赏——”

这段话,明里是对冠南五郎的介绍,暗地里却藏了很多种意思,只可意会,不能言传。

我用力点头:“我懂了。”

手术刀死后,我和苏伦之间的心灵总是能时时沟通的,只是因为关宝铃的介入才令两个人之间起了隔阂。现在,一切世俗纠葛都不存在了,在我们的眼神交流中,对方心意早就了然于胸。

苏伦笑起来,眉角飞起,喜不自胜。

接下来,我简要地将她失踪后的情况叙述了一遍,把隧道以外发生的情节略去了不少,重点是五角星芒大阵、天梯石屋、阿房宫奇阵、封印之门以及数场生死激战。这段经历看似杂乱无章,但有一条主线是始终贯穿的,那就是所有人对幻象魔的同仇敌忾。

当她听到幽莲、萨罕、森这三个人的结局时,脸上不免露出一阵戚然:“森是大哥最看好的人才,才会出巨资供他做研究,但谁都没想到,他竟然是土裂汗大神的党羽。如此看来,世界上那些最聪明的人物,岂非都不满足于自己的地球人身份,渴望飞向宇宙,做宇宙的主宰?”

森的确是不可多得的电脑界人才,在某种意义上说,他跟小燕倒是有很多共同点。

从这个话题上,我也不无担心地想起小燕打给我的最后一个电话,他说了很多霸气十足的疯话,有点“走火入魔”的味道。

“风哥哥,你安心闭目养神,我把自己的经历讲给你听——”苏伦终于恢复了对我的称呼,我心里掠过一阵暖流,仿佛是离家万里的游子重新回到温暖的窝,此前经历的一切艰难困苦都成了过眼烟云。

“好。”我听话地闭上眼,收纳气息,归于丹田,四肢百骸彻底放松,只留下敏锐的听觉。

“风哥哥,我能感觉到家师就在附近。这条白色腰带是英格兰特工部门的最新产品,具有强大的防磁效果,佩戴它的人,即使是处在电磁风暴的中心,也能安然无恙,脑电波不会受到任何损伤。同时,它的内部安置着两片超能感应器,可以接收家师和大师兄发出的定位侦测讯号,咱们见面之前,讯号便显示,他们两个已经进入了以我为圆心的一百公里之内。风哥哥,记得你读过家师关于‘亚洲齿轮’的著作,一定会注意到,他在《探秘之章》那本书里反复提到过,‘亚洲齿轮’附近存在着巨大的紊乱磁场,超过人类的脑电波承受极限几万倍。所以,企图接近‘亚洲齿轮’的探险者,通常的结果就是脑组织严重受损,变为植物人——”

我点点头,席勒的遭遇便说明了一切。强磁场作用于人脑时,将会造成无法弥补的伤害,很可惜,那么一个前途远大美好的年轻人过早地殒命。

“风哥哥,你什么都不要想,也不要打断我,只静静地听着就好。因为我这段经历的很多节点处,自己都想不明白,只能做泛泛的叙述,暂且不管其中的逻辑性——”苏伦清了清嗓子,像是要把胸中所有烦闷全部吐出来一样,连续地大口呼气,“好了,风哥哥,你听着……”

进山的时候,苏伦知道飞鹰的人马就在附近,所以放心大胆地带着席勒前进。在她看来,前面的路还长得很,暂时是没有什么危险的。后来他们见到了那段古怪的石墙。那几个做向导的猎户被墙上的咒语吓坏了,无论如何不肯再往前走,苏伦只好让他们回去,她和席勒单独前去。

过了石墙不久,就是一片草地。在那里他们被一阵奇怪的鼓声所吸引,然后是草地突然变成了一个液体漩涡,把他们两个裹在中间。危急之中,苏伦把席勒抛了出去,而自己却在加速旋转的漩涡中失去了意识。

等她恢复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身处一座气派的宫殿之中,那时候,她曾打通过我的电话,短暂的交谈之后便又失去了联络。阿房宫的最深处,有一扇嵌在墙壁上的金属门,瑞茜卡就是从门里走出来的,两个陷入古怪世界里的女孩子居然谈得很投机。

以瑞茜卡的阅历,当然了解苏伦和我的一切情况,这才会把玻璃盒子里的事讲给她听。

以我看来,瑞茜卡自述的这段经历并不完全可信——

她摘下了那块“海神铭牌”,但随即而来的是一股无比强大的乱流,一下子把她吸入了一个黑暗的通道里。慌乱之中,她丢掉了牌子,屈起身体,全力护住头和心脏。她感觉到自己一直在快速下坠,像是一个从高楼上失足跌下的无辜者。

她落在一个空旷的大厅里,遍地都是红光,就在面前不远处的一个深洞里,一颗红宝石正在散发着炽烈的光芒。人都是贪婪的,瑞茜卡也不例外,她走上前,要弯腰把宝石掏出来。那个洞的直径不超过三十厘米,深度却恰好超过她的胳膊长度。

瑞茜卡曾经练过瑜伽柔功,在贪心驱使下,她迅速缩骨下探,指尖终于够到了宝石。一阵更为炫目的红光闪过后,她便到了这个地方。

苏伦无法探究瑞茜卡那些话的真假,她通过那扇金属门后面的甬道,到达了“亚洲齿轮”的世界,并且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们两个可以任意穿过通道,自由地在阿房宫和“亚洲齿轮”之间散步。

孙贵的出现则是从天而降的,像是特技演员的慢动作一样,缓慢地落下来,跌在地面上,然后复活。从他嘴里,苏伦知道我已经进入隧道,情绪马上激昂起来,直到在那面水晶墙后面看到我。

她一停不停地叙述了约一个小时,表情冷峻,眉头始终紧紧皱着,可见对很多事根本就没有想出答案。

“风哥哥,在水晶墙后面看到你时,我有点不明白你到底是在哪一个世界里?难道在众多山洞和甬道的后面,还存在着其他秘密?还有,你说过的那些人,我一个都没看到过,在阿房宫里,只有瑞茜卡、孙贵——”

我静静地听着,在她的叙述告一段落时,缓缓地回应:“苏伦,你画一个阿房宫的草图给我,现在,我怀疑咱们两个经历过的,并不是同一座古代宫殿。”

这是一个大胆的假设,考古学家们一直说地球上存在“第二座阿房宫”,现在突然间又冒出“第三座阿房宫”来,一旦捅给媒体,肯定又将引起一场轩然大波。

苏伦伸手入怀,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管口红,轻轻拔开盖子,歉意地笑着:“没有笔,用这个代替吧。”

那是一管香奈尔口红,品名为“春之伤感”,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是我在开罗的免税店里亲手买给她的,真是难为她一直贴身带着。

“香奈尔的‘春之伤感’——冬天过去,接下来就是春天,有什么值得伤感的呢?”她摇头叹息。女孩子总是多愁善感而且心细如发的,她心里牵挂着什么人,就会在不经意间表露出来。

我接过那盖子,看着上面闪亮的香奈尔商标,不经意地笑着:“其实香奈尔的最主要销售市场是在港岛,等这件事过去,咱们不急着回开罗,先取道港岛,陪你去买二〇〇八年的最新款。”

港岛是女孩子的购物天堂,我相信苏伦到了那里一定会开心得不得了。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她微笑着凝视着手里的口红,“明知道有些东西是无须强留的,但我还是常常感到不舍,譬如它,还有遗落在世间的深情。”

我心里涌动着几百句激情澎湃的甜言蜜语,但却只用一个微笑取代了它们。对苏伦的感情与对关宝铃的明显不同,我们彼此熟悉、彼此尊重、彼此扶持,同时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矜持,绝不跨越雷池一步。

她在地面上迅速画了一幅草图,概貌上跟我在山洞里向下望时看到的大致相似,一看就知道是标准的秦汉古殿,外观恢弘壮阔,毫无苟且零散之处。与此相比,阿尔法指给我看的,只是奇门阵势,与“阿房宫”毫无关系。

我忍不住搓着手感叹:“原来这片山腹里竟然存在‘第三座阿房宫’,苏伦,你还发现了什么?那金属门后面,仅仅是普通的甬道吗?有没有机关埋伏,或者是六臂怪物之类的?”很可惜,我们两个虽然先后赶到山腹里,却始终是在完全不同的世界。

苏伦摇头:“没有,但我有个很奇怪的感觉,上次站在水晶墙前面跟我用‘唇语’对话的并不是你,而是另外一个人——”

她抬起左手,轻轻抚摸着我的脸,指尖从我的鼻子、颧骨、嘴唇上慢慢地滑过去,然后又撩起我额头上的发,仔仔细细地凝视着,保持着这样的动作超过五分钟,才困惑地放下手。

“风哥哥,直觉上,那不是你,而是一个跟你极其相似的人。或许在外人看来,他就是你,但感觉是不会骗人的,现在,你是我熟悉的风哥哥,而那个人,却是无意中走过窗外的陌生人,无论他叫什么、长什么样子,都不可能是杨风!”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再次肯定着自己的判断。

我没听懂这段话的意思,但也没有再喋喋不休地追问下去,只是以为,或许一个女孩子连续遭遇奇诡变化之后,思想会有很大的起伏波动,所以考虑问题的时候会变得莫名其妙。

当时隔着水晶墙看着她,我蘸着自己的血写字,叫她的名字直到声带嘶哑——这些都是真真实实发生过的,怎么可能是另外一个人?

“苏伦,我们还是去镜子那边吧,假如那是此地唯一可行的通道,我希望能带你出去,先离开这里。”

我们同时望着那个巨大的机械体,苏伦仿佛梦呓一样地吐出一句:“风哥哥,如果我说世界上存在两个‘亚洲齿轮’,你会不会相信?”

她站起来时踉跄了一下,仿佛是大病初愈的人,再也经不起什么剧烈运动了。

第六节 甬道之下封印住的幻象魔

我伸手搀住她,脚下浮动,两个人的四只手臂同时发力,紧紧地搭在一起。她似是有意似是无意地向前一栽,整个人都冲进了我的怀里,我下意识地双臂一紧,猛然把她拥住。

只有几秒钟时间,她手臂一挺,借着反弹之力向后退开,满脸都是红晕。

“你还好吗?”刹那间的温柔让我的心也跟着荡漾起来,她是极其自重的女孩子,这样的动作是平时最少见的。

“我只是……有些头晕,不过没关系,我们走吧。”她扶住额头,俯身捡起手枪,贴着金属壁,缓缓地向有镜子的那个洞口走去。

我的心底里禁不住浮起一声默然的长叹:“二〇〇七年的花花世界里,像苏伦这样清纯如水的女孩子几乎绝迹,并且她是那么漂亮的女孩子,身后追随者不知几十几百。回想在北海道时的那段经历,我真是伤她太厉害了,以后——”

至于关宝铃,我想以后自己会慢慢忘记她,就像抽屉里旧时的照片,让它慢慢变黄,然后成为永久的过去式。

走到山洞下面的时候,苏伦倏地停住,低头看着自己的腰带。

“风哥哥,我师父和大师兄就在——”她抬头向洞口方向张望着,再次仔细地低头看看腰带上的两个金色纽扣,“就在外面,大约百米之内!”

后援马上到来,她脸上立刻露出了发自内心的微笑,伸手在其中一粒金色纽扣上急速地敲打了四次,发出“嗒嗒嗒嗒”的轻响。那应该是一组独特的通讯密码,把自己的位置通知外面的人。

冠南五郎大师被称为“五十年来最具智慧的日本人”,这一点毫不夸张,他的武功、相术、军事指挥能力、国际斡旋能力都相当高明,并且近十年来加入了欧洲联合科学院,专门研究地球上与外星人相关的奇异现象,极短的时间内就成了这一行业的权威。

据说,他的脑部结构与常人不同,脑容量约为常人的两倍,所以才会做出如此超卓的成绩。他能亲自到来,对我们来说是最大的喜讯。

再次站在镜子前,我和苏伦脸上都挂满了即将脱困的喜悦。

“风哥哥,如果见到瑞茜卡,请千万打开她的话匣子,了解清楚她从北海道倏忽来到此地的具体细节。我觉得,那些资料或许能合理地解释杨天大侠的失踪过程,既然她可以借着红宝石的光束穿越远距离空间,焉知杨天大侠不是如此?”

她刚刚默默无言,心思竟然已经远游到千里之外了。

我长吁了一口气:“可惜,我们面对的是一个美国间谍,她要刻意保守秘密的话,似乎很难再令她开口。你都没有办法,我也没什么把握——”

苏伦悠然一笑:“真的?”

我蓦地醒悟过来,她要我去接近瑞茜卡,是在开玩笑,暗地里讽刺我轻易获取关宝铃的芳心那一段。再矜持的女孩子都会吃醋,而且越是深爱对方,吃醋越深越久。

“苏伦,你失踪的这段时间,我每晚临睡前都告诉自己,找到你之后,我们再不分开。就算是继续搜索大哥的下落、继续在全球各地冒险,我们也都要永远在一起,一刻都不分离,好吗?”

这是我的第一次表白,没有老虎那种情场浪子惯常的浮华,只是说出全部心里话,不掺杂一丝虚假谎言。

“我明白,风哥哥,其实我心里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这些日子以来,我天天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跟你一起去北海道,而是固执地留在咸阳。真正错了的人是我,哥哥在的时候,屡次教育我不要太任性,但我还是管不住自己,对不起。”

她的眉忽然皱了起来,因为一提到“手术刀”这个名字,那些惨烈的往事就会重新浮上来。埃及沙漠最后一战,是她亲手揿下了遥控器的按钮,引爆安装在手术刀心脏里的炸弹,那种眼睁睁看着亲人惨死的勇气,连我都会衷心钦佩。

“都是过去的事了,忘掉那些吧——”我希望她能放下这个心理包袱。

“幸好,那种事不会再发生了,风哥哥,现在你是我最亲的亲人,生生死死都在一起,哥哥在天之灵,一定会保佑咱们找到杨天大侠并且成功地救他脱困,对不对?”她扫清脸上的阴翳,故作轻松地朗声笑着。

镜子里映着山洞外的机械体,那么多齿轮一起飞旋时,仿佛要在空气里带出一道七彩长虹,令人渐渐有目眩神迷的感觉。

苏伦伸出右手食指,点在镜面上,这个动作,与我上一次当着司徒求是和雷傲白的面以手指镜完全相同。

“很小的时候我就想,镜子这东西真是奇妙,薄薄的一层竟能容得下那么广阔的丰富世界。风哥哥,我考考你——当咱们站在镜子前面时,身体与影子之间的距离到底是多少?是脚尖到镜面的距离,还是脚尖到镜中影子的脚尖之间的距离?”这一刻,她顽皮得像个刚刚懂事的小姑娘。

这虽然是一面古铜镜,但品质极其优良,丝毫不逊于磨镜老人司徒求是他们守着的那一面,能把苏伦脸上的表情纤毫毕现地还原出来。

“回答我,答案是第一个还是第二个?”她等不到我的回答,微微地转过脸,从镜子里望着我。

我认真地回答:“我也有过那样的困惑,并且至今没有答案。”

自古至今,镜子总是给人以空幻虚无的感觉,所以很多巫师神婆才会借着平常人的无知,声称镜子可以收走人的魂魄,以此招摇撞骗。

人与影的距离到底是多少,这个问题已经争论了几百年,我想再争论相同的事件下去,也不会有完全准确的答案。

“听说过家师在巴黎做的那个‘镜面迷宫’试验吗?他在两面相对的弧形镜子之间放置了十组两两相对的平面镜子,当人在镜子之间环绕穿行时,通过‘视觉暂留’现象,人会感觉自己进入了镜子里的世界,根本分不清哪个影子才是真正的自己。这个试验做到极致时,一个轻功卓绝的高手以同样轨迹穿行于镜子,他会发现,镜子里映出来的不再是自己,而是一些完全陌生的人和景物,仿佛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她向着镜子里的我眨眨眼睛,唇角一动,闪过一个意味深长的浅笑。

我看过那个著名试验的资料片,并且冠南五郎说过,应用物理学上界定了光的“反射和折射”特性,除此之外,还会有一种不为人知的“立体反射,立体折射”现象,只不过在发生这两种动作的同时,无法被人的瞳孔接收到而已。

更深一步说,冠南五郎的研究工作正向着“走火入魔”的邪路发展,他有一本著作论述的就是“穿越镜面理论”,中心思想是说“镜面犹如水面,而人就是那束光,可以沿折射轨迹进入”。

“苏伦,不要乱想了,思多血气衰,女孩子会老得很快的。”我提醒她,千万不要任由自己的思想神游四海,以免坠入魔道。

“我没有多想,刚刚自己岂不就是穿越了镜子才跟你在一起?”她反问。

我举手反驳她:“那不是穿越镜子,而只能称为‘穿过’镜子,就好像我们面前的是一扇暗门,通过某种机关开启与闭合。你只是从墙的一面进入另一面,而不是从一个世界进入另一个世界。”

这种问题会把人搞得发狂,永远也找不到答案,反而导致脑细胞的大面积迅速死亡,绝对有害无利。

“你看——”她陡然指向镜子。

我一直都在注视着镜子,比她更早一步看到了镜面的变化。它不再是清晰可鉴的了,而是像移动到了充满蒸汽的浴室里,镜面起了大片大片的水雾,连我们的影子都给遮盖住了。

她抬手要去揩拭,但一下子被我拉住:“不要动,退后,咱们先退后。”

这个空间里非常干燥,镜面是不可能出现水蒸气的,唯一的解释,就是它正在发生某种奇异的变化。我们两个迅速退到洞口,远远地盯着镜子,仿佛那后面藏着即将奔涌而出的洪水猛兽一样。

镜子前面跌落着两个黄铜弹壳,但我没有看到弹头,这是非常奇怪的。

此时,手枪重新出现在苏伦手里,她见我一直盯着弹壳沉思,立刻回答:“子弹穿过了镜子,或者说,它们被镜子吞掉了,就像钻探土裂汗金字塔之前,它的外壁也可以吞吃子弹——”

她的话还没说完,我便听到“当啷、当啷”两声轻响传来,清晰之极。我们的目光同时望向金属地面,两颗黑沉沉的钢芯弹头完好无损地落在弹壳旁边,它们是从半空里掉下来的,所以才发出那种声音。

“啊?弹头?被镜子吞掉又给释放出来了?”苏伦惊讶地叫起来。

随着她的叫声,那面镜子正在发生怪异的变化,像是一张覆盖在烛焰上的薄纸,从最中间的位置破了一个黑色的洞,然后迅速延展向四边,只是一两秒钟工夫,镜子就消失了,而且是被“烧光”了,连点灰烬都没留下。

“风哥哥,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她抓住我的右臂,用力摇晃着。

镜子消失后,前面露出一条黑沉沉的甬道,一直延伸到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我沉声问:“这甬道就是通向阿房宫的那条吗?”没有风,没有人声,更没有亮光,我一时间无法判断事件的吉凶。

苏伦马上摇头:“不,不是,那条甬道的石壁发着一种灰白色光芒,绝对不是黑糊糊的。”

我脑子里迅速思索着下一步的行动,不管怎么样,拦路的镜子消失,至少我们可以试着向前走一段路,看看有没有其他脱困的岔道。有苏伦的手枪和我的“逾距之刀”在,即使前面有什么危险,也能应付一阵了。

“风哥哥,下一步怎么办?要不要向前闯?”苏伦放开我的手臂,双手握枪向前指着。

我缓缓地拔出插在背后的金剑,那是登上机械体顶点之前,为了走路方便,才把它从腰带上取下,斜插在身后的。现在,它有用武之地了,因为苏伦精通东方剑法,并且在大学里便获得过校际比赛的西洋击剑冠军,有这把晶石金剑在手,比手枪更顺手。

“好剑,风哥哥,这就是你说的方眼武士的宝剑?不知道以后有没有机会见到他?”她接剑在手,虚挽了几个剑花,山洞里立刻变得金光缭乱。

阿尔法抱着唐心离开后,应该是回那个晶石坑去了,他完全可以借用晶石的力量帮她疗伤。至于会不会再见面,绝对是个未知数。

我们开始向甬道深处前进,经过镜子的原址时,苏伦抬脚踢开弹头和弹壳,猛然长吸了一口气:“风哥哥,我们终于又能在一起并肩战斗了,这是最让我开心的一件事。”

弹壳飞向远处,发出一阵“当啷当啷”的声响。我猜测前面是没有人的,否则早就出声示警了。她这么想,我心里的感受又何尝不是如此?与自己心爱的人并肩奔赴同一目标,是最令人热血沸腾的,但我不再把自己的情感外露出来,只是回头一笑:“走吧,警惕一些。”

前进了一百步后,我看到二十步外的地面上隐隐约约透出来一丝亮光,那光是红色的,有点像余温未消的火炭。

“好像是坏掉的霓虹灯管,对不对?”苏伦贴着我的耳朵低声问,发丝扫着了我的耳垂,直痒到心里。

这样的环境中不会有什么霓虹灯管,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让我左臂上的肌肉一阵阵发紧,“逾距之刀”似乎也感受到了激战前的冷寂,隐约发出“铮铮铮铮”的声响。

“你留在这里,等我消息。”我不容置疑地下了命令,像是长官命令士兵一样,随即蹑步靠近前面的亮光。面对危险,我会随时把苏伦挡在身后,不再让她受伤害、受委屈。这一点以前我就能做到的,但以后我要做得更好。

“风哥哥,小心啊!”她的声音里充满关切。

我会小心的,为了她,自己也要千方百计留住性命,陪她一路天长地久。

火光是来自地下的,我走近之后,看到的是地面上铺着的一层玻璃,火光就在玻璃下面约十几米深的地方,忽明忽暗地跳跃着。这也许不是玻璃,而是水晶,就像那堵曾经隔开我和苏伦的水晶墙,但下面又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呢?怎么会有明火?

确信四周没有危险以后,我蹲下来,仔细地观察火光附近的情况。那是一个遍地铺砌着青石的空间,地上架着一口方鼎,鼎里胡乱堆着木柴。再看了几眼,我发现那些火给人的感觉虚假而冷寂,竟然是不会动弹的,先前我感觉到的火焰跳跃只是自己想当然的幻觉。

我必须说,所有的火焰、木柴、鼎包括下面的一切都是被凝固着的,现在我能确定,面前铺着的是一块巨大无比的水晶,它把那些东西都包裹在其中,做成了绝妙的立体标本。

苏伦悄悄摸到了我的身后,从我的右肩上方向下看,终于松了口气:“没人,也没什么异样,还好还好。”

我们一起踏足在水晶上,再向前走了二十步,才到达了水晶的另一边。这种规格巨大的水晶体已经很少见了,下面的火焰能被凝固起来更是匪夷所思,毕竟火焰是毫无实质的东西,飘忽不定,到底是多快的凝固速度,才能捕捉到它?

“风哥哥,我有种感觉,一直想说出来,但却无法保证其真实性——”苏伦迟疑地开口,双眼一直盯着那丛火焰。

我做了“直说”的手势,时间宝贵,我们马上就要继续前进了。

她沉吟了几秒钟,抬手捋着自己的头发,欲言又止。

我转身面对着黑暗,柔声提醒她:“我们先向前走,一边前进一边讨论好不好?”至少我们该走到甬道的尽头,尽可能地抢占事件变化的先机,而不是在这块水晶体上再耗费时间。

“不,风哥哥,我的不祥预感就是关于这水晶体的。直说吧,上次哥哥的身体起了诡异变化时,我第一时间就有了感觉,甚至比他自省察觉还要早上几个星期。我清醒地知道,自己对于‘幻象魔’这种怪物有特殊的先天性敏感,只要他一出现,我就立刻有心灵感应。”她指向火堆侧面的一团黑魃魃的暗影,“那就是幻象魔的影子,他一定在这里,一定。”

那斜铺在地上的暗影是狭长的,但只是黑魃魃的一大片,根本无从分辨是什么东西。

“你确定?”在这种困境里,我喜欢用最简短的话来表达自己的想法。

“确定,就是那种东西,而不是所谓的‘幻象魔影子’。”她重重地点头。

我望着那影子,无论如何都不能把它跟六条胳膊的幻象魔联系起来,不过幸好这是一大块水晶,即使幻象魔在下面,也会被凝固,就像那团火焰一样。

“别担心,他已经被凝固住了,不是吗?”我低声安慰她。

“对,但我心里那种不祥顽固地反复跳出来,无法清除。风哥哥,咱们都提高警惕,千万别踏中了陷阱。”苏伦向我身边靠了靠,双眼在黑暗中闪着晶亮的光芒。

甬道里那么静,只有我们两个人绵长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地响着,显得突兀而诡异。

“走吧。”我抬了抬下巴,继续前进。

我希望能在前面看到光明,而不是黑暗中的拦路石壁,可惜在五百步后,我们遇到的果真是冰冷的石壁,而非甬道出口。

苏伦停下来,悒郁地叹了口气:“竟然是石壁?”

我无奈地重复:“对,是石壁,看来咱们仍然得返回。”回望来路,洞口方向的光明狭小得像一面女孩子皮包里的化妆镜,看起来隔着遥不可及的距离。我们必须得返回,长期处在黑暗中是极度不安全的。

“苏伦,别灰心,咱们一定能出去的。”我牵起她的手腕,准备回撤。

“风哥哥,只要跟你在一起,什么时候都有信心。”她柔声回应我。

突然间,她腰带上的纽扣发出了刺眼的红光,并且有一种细小但尖锐刺耳的警示语呜呜吱吱地响起来。

“风哥哥,师父……师父他们就在十米之内,没错,他们非常接近,非常非常接近——”她丢下金剑,解开腰带捧在掌心里。那种红光持续不断地闪着,越靠近石壁亮度越高。

“他们一定是在石壁那边,也会收到我的讯息。风哥哥,只要采取精细定向爆破,这块石头很快便会被清除,我们就能出去了。”她兴奋地连连跺脚,直到红光减弱下去,才重新扣好腰带,捡起金剑。

她说得没错,假如这石壁的厚度为十米,爆破高手完全可以在五十次精细爆破之后清除它。冠南五郎的大弟子叶萨克是美国军队里的精英,这项爆破工作对他来说犹如囊中取物般简单。

我们退到距离石壁二十步的地方,以免被爆破误伤。

苏伦盘膝坐下来,金剑横在腿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石壁,脸上充满了期待:“大师兄是师父最信任的弟子,近几年来一直跟在他身边,我们大概有两年多没有见面了,这一次在如此逆境里重逢,真的是令人感慨万千——”

古人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明白苏伦与冠南五郎之间深厚的师徒之情,并且自己也对这次会面充满了期待。冠南五郎虽然是日本人,但他的所作所为、种种善举已经抵消了国籍身份带来的负面影响,最近的一次向索马里难民捐款的活动中,他曾募捐到一百五十万美金善款,亲自护送到北非的国际红十字会中心去。

我们几乎同时看到了亮光,我抢先挥手挡住苏伦的眼睛,同时扭头避开强光的刺激。

亮光逐渐扩大,直到石壁完全消失,但却没有响起任何爆破声。

“苏伦、苏伦,是你吗?”一束强力手电筒的白光打在我们脚下,有个身材高瘦的人直冲过来,停在苏伦面前,放声大笑,“小师妹,快站起来让我看看有没有又长漂亮一些,哈哈哈哈……”

第七节 青龙会十七炼气士

骤然从黑暗中解放出来,我虽然眼睛眯着,但却没有丧失应有的警惕性,立即前冲,右掌在对方身前一格:“朋友,请留步。”

那人反臂擒拿,小臂柔若无骨,灵蛇一样在我腕子上绕了一圈,冷笑着呵斥:“滚开!”一股蜿蜒游动的巨大力量猛撞过来,并且其中夹杂着蛇拳的灵动、虎爪的暴戾,将阴柔与刚猛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道巧妙地融合在了一起。

从他的武功上,我能判断出那人正是“安大略湖之鹰”叶萨克,立即顺着他的力道缓缓退却,不动声色地化解了这招擒拿。

更多的手电筒强光照进来,外面影影绰绰地竟然站了二十几个人。

叶萨克拉住苏伦的手,几乎将她直抛起来,两个人立刻笑成一团,声音在甬道里跌宕起伏地回响着。

“苏伦——”有个威严的声音操着一口流利的国语在叫。

苏伦应声叫着:“师父!”从叶萨克掌心里挣脱出来,扑向另一个稍矮一些但气势挺峙雄浑如大山的男人。

看苏伦像小燕子一样飞来飞去,我心里也感到由衷地高兴,直到叶萨克手里的电筒强光射到我脸上来。

“小兄弟,你是不是风?据说是手术刀和苏伦最看好、最具潜质的江湖新人?”他大步逼到我面前来,居高临下地伸出右手。叶萨克是塔吉克斯坦国籍,最早在前苏联的特种部队服役,后来投入冠南五郎门下,再转入美国人的精锐部队,可以说是世界级的军方精英人物。他说话的态度和行事的方式,带着不容置疑的生硬,连握手的姿势都是命令式的。

我慢慢地抬手与他相握,低声说了一句:“幸会。”

叶萨克蛇一般的目光冷森森、湿漉漉地瞥过我的脸,突兀的鹰钩鼻子抽动了一下,再次大笑:“好好好,手术刀的眼光一向不错,更何况是小师妹看上的人物,更是卓尔不群。年轻人,从现在开始,你已经是我们师门上下的朋友,走到全球的任何一个国家,提我——”他失口了,立即拖长了声音改正,“提我师父的大名,一定会受到国宾级别的礼遇。”

他的个子要比我高过一头,几乎要顶到甬道的顶部了。

我对这种过分虚假的热情不感兴趣,再次点头,表示应有的礼貌。

“风,你还好吗?”有个瘦削的影子从这一群奇形怪状的男人身后转了出来,倒背着双手,极有礼貌地微笑着。她的长发在电筒强光下飘飞着,带着一股香远益清的芬芳。

“嘿,顾小姐,请跟在我们后面,否则有意外情况发生时,不好保护你——”叶萨克转身,张开两臂要把我们隔开。

“我知道了,多谢美意。”顾倾城脚步一错,从甬道边缘滑过来,稳稳地站在我面前。

我微笑着点头:“我很好,你呢?”

在众人面前,她永远都是矜持、高贵、文雅、得体的,绝不表现出对我的过分热忱,但眼底深处流动的脉脉温情,却一览无遗地呈现给我。

叶萨克鼻子里闷哼了一声,表示着自己无法掩饰的不满,但顾倾城并不理他,目光注定了我,无声地用“唇语”说了一句:“很担心你。”

我心里掠过一阵感动,但并没有善解人意地回应她,反而慢慢退开一步,扭过脸去,望着拥住苏伦的那个六十多岁的男人。

在很多媒体上看到过冠南五郎的照片,但那都是平板而静默的,当他真正站在我面前时,那种不发一言便震慑全场的不怒自威像是一张巨大的网,笼罩住每一个人。

顾倾城低叹一声:“我在悬崖上等待援兵,直到冠南五郎大师到达才匆匆赶来,你不会怪我来迟了吧?外面的雪地上躺着那么多横七竖八的尸体,让我真的非常担心。”

“尸体?无头尸体?”我惊讶地反问。

她点点头:“对,就在一个空院里,至少有二十具以上尸体,死状惨烈无比。还有,外面有大片大片形式古怪的小楼,粗看起来,像是奇门遁甲阵势,但却被毁坏了一大半,已经面目全非了。”

我的思想立刻变得极其紊乱起来,因为这甬道是在镜子后面的,而苏伦则是穿过镜子才见到我。按照正常推论,甬道一定会通向她所经历的那个世界,而不是阿尔法的地盘。顾倾城所描述的,正是阿尔法与土裂汗大神连番激战的地点,岂不是与苏伦的经历截然相反?

她向旁边退开让路:“你要不要出去看看?”

我低着头,从苏伦身边绕过去,快步走向洞口。在冠南五郎身后的这群人无声地闪出一条通路,无声无息地沉浸在黑暗里。

之所以没有急速跑出去,是因为我知道,不管外面是什么环境,什么样子,都说明不了任何问题。现在经历的一切,是毫无逻辑关系可讲的。

我没料到顾倾城一直跟在后面,快走出洞口时,她赶上来:“风,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已经找到苏伦小姐了,为什么还闷闷不乐的?”

她脸上的关切让我更加不安,只能淡淡地敷衍着:“没事。”

我心里只有苏伦,小别重逢后,更是添了几分小心,免得让她不悦。平心而论,顾倾城的容貌、处世能力并不比苏伦逊色,甚至某些地方会超过她,所以,我必须避免与顾倾城走得太近。

“你已经找到自己想要的了,下一步,是不是得实践自己的诺言,帮我达成目的?”她换了个话题,不疾不徐地走在我旁边。

甬道尽头,其实就是封印之门所在的那个山洞,不过我从外面向里看的那扇金属门被扭曲得不成样子,丢在洞外,像是一个废弃了的印象派艺术品。

向西面看,小楼和残砖碎瓦交错着,一派浩劫后的混乱凄凉。

“空院就在前面,我们要不要走过去看看?”顾倾城向西指着。

我缓缓地摇头:“不用了,我想一个人静一静。顾小姐,甬道的彼端就是‘亚洲齿轮’,但我并没有看到什么绝世古琴,也许你该早点赶过去搜查一下,免得珍宝落在别人手里,又得破费赎回了。”

找回苏伦并且重新脱困之后,我心里紧绷的弦一下子松了,顿时身心俱疲,恨不得找一个隐蔽的地方连睡上三天三夜才好,拒绝一切人的打扰。

顾倾城微笑着:“好,你自己一切小心,我先去了。”她向后转身,毫不停顿地走回甬道,并没有刻意地纠缠我,这倒有些让我怅然若失起来,一脚踢在那扇破门上,重重地叹息着。

从洞口一路走到空院,雪地上的杂沓脚印显示,这一行人共有二十一个,几乎是笔直地由西向东过来,没有丝毫的拐弯岔路,可见他们的目标非常明确,直指封印之门所在的山洞。

我再次回到空院,尸体原样不动地躺在地脉出口旁边,大部分被雪覆盖住了半边,显得愈发荒凉冷肃。从井口向下望,什么都没有,只有令人毛骨悚然的黑暗。

吞噬飞行器和老虎的火海呢?我苦笑着,经历过的一切恍如南柯一梦,但却是最诡异不过的噩梦。

循着原先的路线回到那座小楼,从破墙洞里钻进去,却再也找不到那个可以通向飞行器的黑洞。也就是说,我无法让别人相信自己曾由这里进入过“亚洲齿轮”,一切过程既无人作证,也没有任何可信证据。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苏伦安然无恙地回来,总算可以把西南边陲之旅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了。死了那么多人,经历了那么多事,终于熬到天亮梦醒的那一刻,是不是该值得庆祝呢?

在山洞前停下来思索了好一阵,才决定重新进入甬道,此刻,我应该与苏伦在一起,无论发生什么,都要第一时间抢上前保护她。一想起叶萨克那种狡黠的微笑,我心里难免再次掠过一阵惊悸,仿佛即将上床的人发现被窝里伏着一条凉飕飕的蟒蛇。

“蛇?被称为‘安大略湖之鹰’的叶萨克,为什么给人的感觉总是不怀好意?”再次回忆他的个人资料,似乎一切没什么问题,我只好把这些感觉放在一边。经过刚刚的一次短暂交手,我已然清楚他的武功根底,不会对我造成什么大的威胁——

太多的意外变故,令我的神经变得异常敏感,每一步行动也更加小心谨慎。在老虎坠落之时,我也是站在鬼门关的边缘,只要再向外踏出一步,两个人的命运也就没什么不同了。

“风哥哥?”苏伦急匆匆地跑出来迎接我,脸上挂着焦灼而幸福的笑,“师父要见你,他从燕逊和萧可冷那里听说过你很多资料,所以——”

当她看到洞外的景物时,一下子愣住了。

我静静地陪她站着,绝不出声打扰她。几分钟后,她脸上的笑容全都不见了:“风哥哥,在我印象中,这里应该有一面异常精致而标准的秦代宫墙,楼阁亭台井然,墙角还滋生着茂盛的青苔。向前几百米,有一座类似于赏月台的高楼,上面的汉白玉栏杆雕着龙凤呈祥的花纹……可是,现在它们都去了哪里?还有瑞茜卡和孙贵,又在哪里?”

顾倾城站在甬道里面十步远的地方,脸部隐藏在黑暗里,只露着一双秀气的脚。我有理由怀疑,她在偷听我和苏伦的谈话。

苏伦捂着自己的脸,迅速冷静下来:“我懂了,那面镜子能够通向不同的世界,引申来讲,镜子后面开着不计其数的门户,大概是受时间的控制而无序开合的。风哥哥,我们走吧,不管将来发生什么,只要大家在一起,就不会再有恐惧。”

不愧是冠南五郎的弟子,她的紧张情绪维持了不到五分钟,便彻底恢复了平静,能够做出自己的判断。

我牵着她的手向甬道里走,那是故意做给顾倾城看的,好让对方死心。

其实,我心里还在担心一件事,那就是封印在水晶里的幻象魔。连阿尔法都说过,当封印能量急速减弱时,幻象魔便能够突然苏醒。他与土裂汗大神交战时,幻象魔曾经撞击封印之门弄得大山为之震颤过。

“无论如何保护苏伦”这八个字现在是我唯一的做事原则,也是任何分歧下的唯一抉择。

再次经过那块大水晶时,苏伦低头凝视着地面上的阴影,忧心忡忡地问:“风哥哥,难道你对幻象魔的复苏没有一点感觉?”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或许该这么说——幻象魔的复苏是绝对的,但复苏的时间却是相对的。所以,我们不能在此地久留。

“两位无须担心,这一次冠南五郎大师带领着青龙会的十七位炼气士高手,能够汇聚超过五颗广岛原子弹的爆发能量,即使有什么不测,他们完全能应付得过来。”顾倾城跟在我们身后,及时插话。

她和冠南五郎竟然跟青龙会搞在一起,真是出乎我的预料。

苏伦在我手指上轻轻一捏,示意不要作声,继续听顾倾城说下去。

“风先生,青龙会并非是外界传说中的邪派组织,所以希望你能摒除成见。没有他们合力打开那扇金属门的话,现在二位还都被囚禁在甬道里呢,对不对?我与冠南五郎大师的合作刚刚开始,他会帮我找到那架绝世好琴的下落,任何意外,十七炼气士都会荡除,让所有的计划得以按部就班地实施。”

她的声音永远都是骄傲淡定的,每一个字都口齿清晰,中气十足。

青龙会十七炼气士来自五湖四海,我只知道其中九位来自西藏、蒙古、冰岛、黑山、墨西哥等地,其他八位行踪飘忽,身份隐秘,根本找不到他们的资料。在江湖传闻里,他们合力发功时,能产生呼风唤雨、闪电霹雳的奇效,与古代野史中的“上天散仙”差不多。

“顾小姐也是青龙会的高手吗?”苏伦淡淡地笑着,与我靠得更紧密些。

“我没有那份荣幸,尊师冠南五郎大师才是这场行动的总策划者。苏伦小姐,大师门墙上下对于‘亚洲齿轮’的求索领先于全球任何组织,这一点你是最清楚的了。所以,连青龙会都会仰仗他,而我,仅仅是一个不在江湖的小商人,到这里来,不过是为了寻找一架好琴而已——”

两个漂亮女孩子的交锋,不见刀光剑影,但每一句话都藏着深意。

“什么琴?真是巧了,我在一个地方恰好看到一架奇怪的古琴,它没有名字,成色、材质、丝弦也不够名贵,但放置它的那张紫檀宝鼎桌,却用十六架名琴垫底。据我所知,那十六架琴合起来的价值超过一亿美金,都是全球乐器联盟排行榜上的在册宝贝。还有,琴室一边的石桌上,插香的炉子亦是用名琴改造而成;弹琴的琴凳则是古琴良材拆开后打造的——”

苏伦挽着我的胳膊,在这条黑暗的甬道里犹如闲庭信步一般。

“十六架名琴?都是什么名字?”顾倾城追问着。她是爱琴如痴的人,一旦听到与古琴有关的事,精神立刻振作起来。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八个名字分别凿刻在琴尾上,两两成对。插香的名为‘紫苏焦尾’,做凳的似乎是‘求凰、凤鸣、楚台’三架。其实这些都不算名贵,关键是那琴室里的墙上挂着一张吴丝绸帕,上面以七彩线绣着一首谱子,名为‘快哉此风’。顾小姐,你是亚洲古琴名家,对这些东西必定极为熟悉,就不必再叫我献丑了吧?”

苏伦一口气报了这么多名琴,把顾倾城听得愣了,慢慢站住,不再前进。

我们走出了二十几步,苏伦回头,哑然失笑:“风哥哥,你看顾小姐怎么了?站在那块大水晶上,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水晶表面映着淡淡的红光,照亮了顾倾城穿的一件白色风衣,她正低头往下看,一只手扶着左侧的石壁,神情非常专注。

“顾小姐?怎么了?”苏伦在气势上已然占了上风,但并不十分张扬。

顾倾城有些紧张地抬起头:“没什么,没什么,这水晶里的火焰真是奇怪,我刚刚以为它是能自由跳动的呢!这个世界,真是太奇妙了——苏伦小姐,那架古琴在什么地方?能否带我去看看?”

我猜苏伦描述的一定是“第三座阿房宫”的东西,果然,她悠然回答:“它在一面古镜之后,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一定带你去。”

顾倾城放弃了自己的观察,继续前行,不过却偷偷地叹了一口气,满含失望。

我们三个走出洞口,叶萨克已经登上了机械体的最顶端,握着一架小巧的军事望远镜向那深井里张望着。

“师父,师父——”苏伦向肃立在齿轮前的冠南五郎叫着,脚步欢快地抢先跑了过去,挽住他的胳膊。他慢慢回头,犹如一件工艺严谨到极点的机器,动作平滑,丝毫没有破绽,目光炯炯地投在我的脸上。

我坦然地迎接着他的注视,并且快步走过去。

“风?”他只说了一个字,两道浓重的黑眉扬起来,继续审度着我的脸。

“是,久仰冠南五郎大师盛名。”我握住他伸出的手。

手术刀在世时,曾不止一次向我提到过冠南五郎,并且绝不掩饰自己的赞赏。受了他的影响,在我心里一直把对方当作是一位和蔼可亲的长辈,是值得信任的导师。

“燕逊、萧可冷还有小燕、孙龙、大亨都向我提到过你,当然,还有手术刀本人。这些人都是眼高于顶、骄傲万分的特立独行之辈,假如一个人赞赏你就罢了,偏偏每一个人都那么肯定地对我说,你很了不起。所以,不管是三人成虎也好、随声附和也罢,我都想亲眼看到你。现在,我看到了,也相信他们的眼光不会错。年轻人,未来的世界是属于你们的,苏伦跟你在一起,我很放心——”

他笑起来的时候,横在眉心里的一行“七宝抱山纹”渐次舒展开来,像是捏在书生手里的精巧折扇,缓缓张开,洒脱而飘逸,带着说不出的华贵之气。

我放开他的手,谦逊地低头:“谢谢大师谬赞,手术刀曾经告诉过我,以后见到大师时一定要恭恭敬敬地执弟子礼,闻听教诲。”

他的手给我的感觉稳定而干燥,并且蕴含着一股循环流动的真气。那几秒钟里,我触摸到他掌心里的“天地人三才纹”,明明白白构成一种“龙走天涯”之势,每一道都清晰深刻,是掌纹里极少见到的帝王之相。

“风,你好像领悟到了什么——不过,不必在意,命在天而不在我,即使是再好的相法、相术、掌法,没有文武相济、水火相融的时势,也不会有大的作为,对不对?”

他倒背着手,昂然微笑着,身上那套雪白的意大利西装与飞旋的齿轮一道发出耀眼的银光。即使是刚刚走过外面的废墟,他脚上那双名贵的欧式皮鞋上仍旧一尘不染,只有在走路时随时运用“踏雪无痕”的轻功,才会达到这种防尘效果。

我点点头,意识到自己外表上露出来的任何小动作,都会被他看透内心,立刻平心静气地向后退了一步,恭敬地点头致意。

“苏伦,这一次能够顺利进入‘亚洲齿轮’的世界,你的功劳是最大的,想要什么奖励,考虑好了就告诉我,只要不是上天摘星揽月,师父一定替你做到。”他回身向着苏伦微笑着,如同慈父看着自己的爱女。

苏伦摇摇头,大声回答:“师父,弟子什么都不要。”

她在接连遇到我、看到大师兄叶萨克和师父冠南五郎之后,满腔喜悦无法细说,完全抛开了素日冷静沉着的那层“假大人”式的伪装,重新变成了唧唧喳喳的小女生,与顾倾城的甘于沉默等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顾倾城被冷落了,始终站在我身后十步以外,默不作声。

在她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模样古怪的驼背老头子,穿着一身极不合体的灰色西装,头发胡须都乱糟糟的,简直不成样子。在他背上,打横拴着一个同样是灰色的木箱,长度约有一米半,宽带半米,看上去沉甸甸的,不知装着什么东西。

当他发现我正在盯着自己时,立刻眨眨眼睛,脸上堆起了讨好的笑容。

“大师,我们的事可以开始了吗?”顾倾城等到苏伦笑够了,才恭恭敬敬地向冠南五郎鞠躬请示着。

第八节 五湖古琴奏出宇宙间的最强音

老头子应声取下了后背上的箱子,小心地平放在地面上。

冠南五郎摆摆手:“不,再等一下,等叶萨克探明了地脉的波动频率再开始。顾小姐,我答应你的事肯定会做到,不必急在一时,对不对?”

他的右手食指、无名指上,戴着两枚灿烂的白金指环,随着手掌的摆动,发出点点湛湛精光。

据媒体上的资料显示,他已经接近七十岁,但神采气势,却只有五十出头的样子,特别是凝视某一个人时,炯炯有神的目光,仿佛要劈山裂石般将对方每一个毛孔都看穿一样。手术刀那样的江湖大人物对冠南五郎都赞叹不绝,可见我面前这人,真的是绝顶高手中的高手。

“风,咱们一起去机械体顶上散散步,如何?”他向我招手,掌心的手纹一亮,但紧接着又收了起来。

我自然只有从命的份儿,他这样的人物站在这里,像是星星群里突然坠下一颗太阳,任何星光都不足以与太阳争辉,全部黯然失色。

那道金属阶梯极长,他悠闲地向上攀登,脚尖几乎不沾地一般,轻飘飘地不发出任何声音。

“风,关于‘亚洲齿轮’,你知道多少?”他漫不经心地问,目光仰视极顶方向。

我认真地回答:“欧美方面的著作基本都阅读过,您的十几本著作也读过两三遍。”大学的后半段,我一直在做《诸世纪》方面的调查研究,对“亚洲齿轮”并没有刻意关注,所知还是仅限于皮毛。

“那么,你的哥哥呢?他是不是说过什么?”他笑了,下巴微微上扬。

我吃了一惊:“我哥哥?”

他随即接下去:“不必吃惊,手术刀去北海道时,曾绕道关西,向我咨询过一些事,所以,对‘盗墓之王’杨天的神奇失踪,我也仔细分析过。风,从学艺到今天,杨天是我唯一佩服的人。如果有机会,我很愿意帮你做一些事,放心,我会保守这个秘密。需要我的时候,尽管给我来电话——”

我用力点头:“是,一定,一定。”

以前,仅有手术刀与苏伦是这世界上明了我的真实身份的人,现在又多了冠南五郎这个当世奇人,我心里有种被冬日的爱琴海阳光曝晒过的温暖。

轻功卓绝的人做到“踏雪无痕”并不困难,但难的是像冠南五郎这样,随时都保持着轻飘飘的离地状态。在某些江湖典籍里提到过,当轻功练到“白日飞升、青虹贯脑”的地步时,就会永远地克服地心引力,变成可以任意飘浮的地球人。毫无疑问,冠南五郎就做到了这一点。

我们一直走到顶点,叶萨克手里抓着一根手指粗的钢缆,稳稳地站在井边向下望着。钢缆的一端想必是系着一个沉重的仪器,绷得笔直,下端连着的重物至少有三十公斤以上。

“怎么样?一大半齿轮是否正在奇特地加速?”冠南五郎快步走上去,拍拍叶萨克的肩膀。后者比他高出近两头,但气势上却逊色太多,以至于变得像个傻兮兮的瘦高孩子。

“是,师父,我们来得正是时候。按照您的加速度计算公式,当转速超过每秒钟三百转时,机械体就接近崩溃的边缘了。当然,它是会持续加快的,预计崩溃的临界点是在每秒钟四百到五百转之间。”

叶萨克回望着地面上的人,那种湿漉漉的目光弄得我后背上仿佛有条毛毛虫在爬来爬去。

井口向下十米便彻底地陷入黑暗,什么都看不到了。

冠南五郎的理论研究曾引起过全球物理界的大讨论,那些故步自封的科学家曾笑称“只要他找到‘亚洲齿轮’,我们全体人都俯首听命,唯他马首是瞻”。现在,冠南五郎真的到达了这里,那些人不知道会怎样震骇呢。

叶萨克转向我:“风,我得恭喜你,师父有意重开门墙,收你为入室弟子。希望以后大家在一起可以好好相处,我虽然是大师兄,却没有慧根,请你和苏伦多多指教——”

这个消息若放在其他人身上,只怕当场就要欣喜若狂地跳起来,毕竟能得到冠南五郎的青睐,比得到某个小国的王位更重要,但我只是礼貌地笑了笑:“那是我的荣幸,我很愿意。”

叶萨克诧异地盯了我两眼,长叹一声,转身把注意力放回到钢索上。

“用魔力之琴,奏出宇宙的最强音,这就是亚洲齿轮开始旋转的基准点。咱们脚下,踩着六万九千个齿轮,当然这只是已知的数目,在我的最新研究成果里发现,齿轮的总量是无穷无尽的。就在这个金属世界之下,齿轮还会向下球形延伸十三公里,那才不过是它的腰线部分。按照这种比例计算,构成机械体的总量约为九亿只,直径则是从我们看到的二十厘米一直缩减到两微米。正是它的恒定旋转,才产生了供地球自转、公转、地心引力、风、潮汐、流沙等一系列的地表活动。风,它不能停下来,但也不可以转得太快,就像一只年事已高的大钟,既不能超快也不能滞后,否则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冠南五郎望着我,语速加快,把这些复杂的理论用浅显的语言表达出来。

我点点头,表示自己能理解。

他伸出右手食指,指向地面上那守护着木箱的老头子:“看,那盒子里装的就是来自日本皇室的‘五湖古琴’,你对此该不陌生吧?”

这次我才是实实在在地吃了一惊,料不到顾倾城会千里迢迢把琴带到这里来,更重要的,那琴里禁锢着千年女僧藤迦的灵魂,她的身世已经够艰难的了,何苦再到这个世界里来经受折磨?

我叹了口气:“大师,我知道那架古琴,是从皇室里的藤迦公主遗物中取来的,在我手上转赠给顾小姐。不过,我看不出,这架琴有什么特殊性?”

一路上,顾倾城总好像有事瞒着我,现在图穷匕见了,她从港岛去北海道收购古琴,竟然也是寻找“亚洲齿轮”的伏笔。从这一点上看,她的心机果真埋藏至深,比苏伦要复杂得多了。

“对,就是它。风,不瞒你说,直到现在我脑子里都有一个解不开的困惑。早在藤迦公主小的时候,我就见过那架琴,也亲手弹奏过,并且用射线机扫描过很多遍,也没发现它的怪异之处。直到上次接到顾小姐电话,重新拿到这架琴,忽然发现,它能达到的音量极限拔高了十五倍,已经能触及人类听觉的极限,但却不至于跌入到超声波区域里去。这就是中国古籍里描述过的‘唤醒亚洲齿轮’的声音,所以,我和顾小姐欣然合作,一起到这里来。她要的,是另外一架琴,而我,则是要以拯救地球未来为己任。说到底,完全要感谢你,不知你在琴上施展了什么魔法,竟然令它化腐朽为神奇?”

他的确不明白,除我之外,谁都不明白,因为那是我和藤迦之间的秘密。

我笑了笑:“能为拯救地球贡献力量,是我的荣幸。”

当他再次用探测仪一样的目光向我扫来时,我迅速后撤:“大师,我有些不舒服,要下去一会儿。”

受到顾倾城欺骗这件事很令我恼火,再站下去,只怕会流露出小小的失态,所以在怒火发作之前,最好先避开大家。

“去吧,年轻人,多陪陪苏伦。”他大度地挥手,白金指环映出的光,刺得我的眼珠一阵针扎般的疼。

找到齿轮,调整转速,以保持地球上各种作用力和反作用力的均衡,这些道理听起来玄之又玄,但我很想看看实际效果。

假如保持“亚洲齿轮”的平稳转动能改变世界冷战格局的话,岂不也是好事,省得联合国安理会的人飞来飞去地调解战事,弄得焦头烂额。藤迦被封印在琴里之后曾经说,自己的使命就是奏出世界上的最强音,在这里终于能物尽其用了。我一边缓缓向下走,一边警惕地观察着地面上的形势。

十七个白袍人整齐地站成了一个圆弧形,围绕在亚洲齿轮周围,全都双手合十,表情严肃地对着机械体。他们的身后,就是沟通两个世界的那条笔直的甬道。他们的联合力量能打破封印之门,大概可以证明已经超过了阿尔法的水平。所谓“炼气士”,实质上是毕生修炼一种无上内功的人被外界冠以的通称。

他们的头部罩在风帽里,只露出大半边脸,根本分辨不清全貌。

苏伦正跟顾倾城站在一起,作为现场仅有的两个女孩子,她们应该是有共同语言的,但两个人的情绪却完全不同,苏伦满脸喜悦,顾倾城却越来越沉郁。

我走到距离她们十步远时,苏伦已经兴奋地转头招呼我:“风哥哥,我跟顾小姐已经达成协议,咱们带她去‘第三座阿房宫’,她会送我一张‘五十一号地区’的特别通行证。你知道,哥哥生前对于‘亚特兰蒂斯’的世界非常着迷,立志要找全地球上所有与那个失落的大陆有关的遗物。顾小姐说,以她与美国军方的交情,可以任意从那里取走十件以上的研究对象。”

这的确是件好事,手术刀的藏宝库里已经保存了超过五百件亚特兰蒂斯的相关物品,大到砌筑城墙的铁砖,小到妇女使用的指环、发簪甚至是牙签。顾倾城以这个条件引诱苏伦上钩,恰恰是击中了对方的弱点。

“那是件好事,顾小姐手眼通天,连军方视为禁地的区域都等闲视之——我不明白,顾小姐的真实身份到底是什么?”

我盯着她,希望能看出什么破绽来。

“我,一个小小的古琴收藏家、文物掮客,或者还有一点点做生意的头脑,如此而已。”她笑着解释。

“那么,顾小姐如何解释有目的地收购五湖古琴,是为了什么?待价而沽还是奇货可居?”当初决然赠琴时根本没想到这些,只是本着“宝剑予壮士,红粉送佳人”的一腔豪迈,现在回想起来,我真是太小看她了。

顾倾城轻轻地弹了弹指甲:“风先生,如果你认为赠琴是种错误,那么现在我可以补一张支票给你。按照常理,琴现在是我的,我当然有权利处置它,对不对?”

她的语气渐渐变得生硬,那老头子立刻警惕起来,蹲下身子,双手按住木箱,同时斜眼望着我。

我保持微笑:“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顾小姐,你太多虑也太多疑了,琴当然还是你的,只不过我刚刚在想,你不愧是深谋远虑的生意人,早在几个月前便未卜先知地看到古琴的妙用。能不能透露一下,你要冠南五郎大师帮你做什么?是去取另一架古琴吗?”

现在,四周局势变得非常微妙,我怀疑冠南五郎带来的这些人也未必是自己的亲信,毕竟看这群人的身手,个个卧虎藏龙,别具异相,是绝不会轻易供人驱使的。所以,我、苏伦、顾倾城之间应该是更多地沟通合作,而不是自相残杀。

“这个问题,我可以保密吗?”她反问,忽然转身向那老头子说,“昆仑奴,你老是念叨说要向风先生请教剑术,现在就是个最合适的机会。”

苏伦脸色一变:“什么?他竟然是洛杉矶唐人街上的大剑客昆仑奴?顾小姐,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吧?”

在我看来,顾倾城既然可以驱使卫叔那样的江湖一流高手,当然也能以大剑客昆仑奴为仆人,这没什么可奇怪的。只是那个号称在美国十大城市的唐人街“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昆仑奴,竟然是如此的其貌不扬?

老头子慢慢起身,搓着双手,向我点点头,又哈了一下腰:“风先生,据秘密资料上说,你曾有一次与人交手,一秒钟之内发出了几万剑。那样的剑法,已经突破了人类武功的极限,我一直跟人打赌说,那是以讹传讹的谬论,人是不可能达到这种出剑速度的。我,以快剑成名,二十岁时达到每秒钟三剑,三十岁时增长到每秒钟四剑,但有一次与‘华人功夫之王’李小龙过招,却被他每秒钟连踢五腿的功夫击败。所以,我潜心闭门修炼,八年之内把自己的出剑速度提高了五倍,现在,每秒钟能够刺出二十剑——”

他伸手在自己腰带上一摸,铮的一声,掌心里已然多了一柄颤巍巍的二尺长精钢软剑。

“风先生,请指教。”他缓缓地把软剑卷在手心里,又倏地放手,剑身“嗖”的一声弹得笔直,向我眉心指着。

一秒钟内出剑万次,那场大战是发生在土星人的奇幻世界里,真不知道怎么传到江湖上去的。看来这个世界上没有永远的秘密,只要做过,就会有人知道。现在,我绝对不可能达到那种超凡脱俗的境界,但我有“逾距之刀”,足以却敌。

“现在不是时候,要比剑,出了这个山腹有的是时间。”我不悦地摇摇头。

假如顾倾城是以这件事来分散我的精力,她可真就是太不近人情了,何苦步步紧逼?

“对,不是时候,我们都有很重要的事做,但是风先生,与你比剑是顾小姐答应我的,否则我也不可能舟车劳顿,一路赶到这个穷山沟里来。不比剑可以,你最好自残两臂,然后在所有媒体上刊登公告,声明是昆仑奴的手下败将,这样的话,我会立刻回洛杉矶去,绝不烦你。”

昆仑奴脸上露出近乎痴迷的狂热,当他把全神的内力都灌注于剑身时,剑尖上竟然吐出了一道银色的剑芒,足有半寸长。

这是赤裸裸的挑衅,顾倾城已经退后三步,把场地给空了出来,明摆着是要坐山观虎斗。

苏伦关切地凑近我:“风哥哥,你身体怎么样?能不能坚持?”

我点点头,她的声音压得更低:“我怀疑顾倾城的来历相当复杂,你看,任何事对她来说,都是信手拈来,就连美国总统都没有这么嚣张过。”

“因为她有嚣张的权利。”我笑了,跟对方相比,苏伦还是显得毛躁了些,不能保持心平气和的状态。

昆仑奴软剑一颤,发出一阵“嗡嗡、嗡嗡嗡”的古怪啸声。一剑在手,他身上的颓唐、灰败、萧瑟之意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昂扬燃烧的斗志,连满头的灰发都仿佛从睡梦中被唤醒过来,根根直竖着。

一个真正的剑客拔剑之后,自己的身体也会变成一柄剑,飞蛾扑火般投入战斗。

这场逼上门来的比武成了我不得不应付的琐事,其实以昆仑奴的威名,完全没必要挑战我这样的江湖后辈。他成名不易,我不想无端地摧折了他的自信心,对于一个剑手来说,那是最残酷不过的。

“风先生,请赐教吧。”那个木盒早就被他踢开,看来除了痴迷于剑之外,他根本不在意任何事。

我的目光落在他凸起的喉结上,那是练剑的人最不易防范的位置,只要“逾距之刀”发出,他便立即倒下,根本不可能有第二种结果。

“风先生,你在犹疑什么?昆仑奴热爱剑道胜于自己的生命,假如能死在高手剑下,将是他毕生的夙愿。”顾倾城看透了我的心思,不急不慢地加了几句,把我逼上了“不得不出手”的绝路。

“呜——吱”,机械体顶上响起了一声尖锐的口哨,除了昆仑奴之外,我们三人同时转头,望着那个高高的圆顶。

“大师兄要干什么?”苏伦反应最快,脸色一下子低沉下来,瞬间抄枪在手,弹开了保险栓,并且一个滑步抢到我身边,“风哥哥,小心一些,那是一个杀人的信号。”

几乎就在她开口说话的同时,昆仑奴已然中招。一个白袍人鬼魅一样掠近,先是劈手夺走了那柄软剑,另一只拳头重重地擂在他的喉结上。空气中仅仅传来“喀”的一声轻响,昆仑奴已经倒跌出去,“嘭”的一声撞在金属壁上,再“啪嗒”一声落地,身子蜷缩起来,徒劳地四肢抽搐着,基本已经死亡。

白袍人嘿嘿冷笑了两声,突然抬起手,把软剑塞进自己的嘴里,狠狠地咀嚼着,像是一头刚刚攫取到肉骨头的饿狼。几秒钟后,他哽了哽脖子,竟然把一柄“百炼钢化绕指柔”的宝剑吞了下去。

他扭头向回走,目光恰恰与我相遇,忽然冷森森地一笑,露出两排尖锐的黄牙。

这个变化来得太快了,几乎还没来得及与昆仑奴说清自己的意思,他已经中招身亡。顾倾城脸上的表情仍旧波澜不惊,昆仑奴的死在她心里的反应,并不比死掉一只流浪狗或者流浪猫更重要。

“奔雷快手、吞冰绝技,阁下是帕米尔高原上的哪一派门下?”我提高了声音,但并没有阻止他,任他退回到自己的同伴中间。

帕米尔高原上共有四大势力,前苏联雇佣军、雪山堡、神龙教、喀纳喀纳城,每一派都有自己的嫡系杀手集团。我怀疑白袍人是喀纳喀纳城里出来的野蛮流民,因为他那种嗜血的目光决不像是一个正常人,反倒更像是世代盘踞在雪山上的野狼。

“风,谁对你不尊重,就是挑战我的师门荣誉。所以,大师兄我先帮你清理掉他,怎么样?”叶萨克的声音远远飘来,带着说不出的得意。

我和苏伦对视了一眼,心里泛起一阵凉意:“一个白袍人的杀伤力已然如此彪悍,十七人联手的话,无异于一支实力超强的特种部队。冠南五郎带他们来,意欲何为?”

“风先生,开箱子看看吧,故人遗物,千万要节哀顺变。”顾倾城如此冷静,连苏伦都觉得不可思议了。

我走上前,俯身按下了木盒上的一把弹簧锁,轻轻掀起盒盖,首先看到的是一层乳白色的钢化泡沫板,然后才是被上等的苏州丝绸层层包裹的五湖古琴。假如藤迦的灵魂是具有视觉和听觉的,在我注视古琴的时候,她肯定也能看到我。

“奏出世间的最强音?”我摇头苦笑着,在膝盖上蹭了蹭手指,才落下去缓缓地触摸琴弦。黑色的丝弦与暗红色的琴板依旧熟悉,包括上面那两个朱印小字——“五湖”。

“藤迦,你能看到我吗?”我在心里默念着,突然间,琴弦随风而振,发出一连串流水跌宕的清音,叮叮咚咚,流畅优美之极。

第九节 索马里之火,女间谍庞贝

我仿佛看到了藤迦在幽篁水郡里俯身弹琴时的影子,四周也突然刮起了一阵阴柔之极的旋风,一个女孩子的低声叹息随风而来,拖着长长的尾音:“唉——”

“谁?”苏伦低声断喝。

“没有人,别担心。”我竖起食指贴在唇上,做了个嘘声的动作。藤迦已经变成灵魂,永远都无法被人看到,但我能感觉到她在琴弦上翻飞出没着。

“风哥哥,我能感觉到一个女孩子的香气——”苏伦眉头一皱,立刻叫出了“千花之鸟”四个字,“是藤迦公主,对不对?”

她和我并肩站在一起,凝视着缓缓振荡的琴弦。

琴声停了,只有余音袅袅仍在空气里飘浮着。

“她离去了。”苏伦淡淡地一笑,唇角带着一丝苦涩。

我明了她的心,立刻握住她的指尖:“苏伦,我说过,咱们会永远在一起,永不分开,更不会受任何人的影响。”沉浸在爱情中的女孩子总是善变而多疑的,聪慧如苏伦,也不例外。

“风哥哥,我知道,我知道……”她避开我的目光,抽回手,仰望着机械体的顶上。在那边,冠南五郎和叶萨克正在低声交流着什么,偶尔发出一两声大笑。

顾倾城挑起木盒的盖子,“啪”的一声重新盖紧,右手伸在裤袋里,似乎一直捏着什么东西。

“顾小姐,似乎你对别人的生死毫不在意?无论是卫叔还是昆仑奴,根本激不起你的伤感,在这一点上,真是让人钦佩。”我看不透她和前两位死者的关系,但即使是主仆,也该露出一丝伤感才对。

“人在江湖,生死须臾之间,况且要做事,就会有人牺牲,这有什么?”她冷淡地回答了我的问题,抽出手来,掌心里竟然是一块欧米茄牌子的老式怀表,闪着灿灿的金光。

在这个没有时间概念的世界里,表是最无用的东西,我原以为她握着的会是一柄手枪。

“风先生,可不可以借一步说话?”她弹开镶金的水晶表盖,凝视着表盘上跳动的指针,唇角始终带着一丝淡然的笑意。

“好,我们一起听,不介意吧?”我再度握紧苏伦的指尖。

从现在起,我们两个之间不再有单独的秘密,任何时候都会同时出现。

顾倾城皱眉:“这样啊——好吧!”她四面看了看,指向右面的一组横三竖三的洞口,“我们去那里谈,好不好?”不等我和苏伦说什么,她已经带头向那边走过去。

苏伦叹了口气:“风哥哥,你应该看出来顾小姐满腹心事,我跟着去听,合适吗?”她的眉心也紧锁着,心事并不比顾倾城的少。

我点点头:“当然,有什么事,咱们会第一时间同时知道,不必躲藏遮掩。”

从白衣人身后经过时,我逐一观察着他们的脚下,毕竟一个人来自何门何派,从站立的姿势就能猜度出来。十七个人几乎来自全球各地,其中三个矮矮胖胖的竟然肤色黝黑油亮,脚踝上套着三十几个黄金脚环,一看就知道是从南非丛林金矿里出来的。

“黄金帮的长老?”苏伦在我掌心里迅速写了几个字。

我不动声色地点点头,黄金帮自称受命于非洲“祈福之神”,是横行非洲中南部的第一大黑社会势力,连各国政府都要看他们的脸色行事。

青龙会崛起之后,带给世人最震撼的感觉就是每一个会员都相当有来头,几乎没看到哪个无名小卒得到入会的机缘。

“你猜顾小姐要说什么?”苏伦换了话题,小指指甲划得我掌心一阵轻痒。

我摇摇头,那块表给了我某种奇异的感觉,因为我怀疑它的重量远远超过一块正常的怀表。顾倾城并非过度纤弱的女孩子,握着表的时候看起来有些吃力,所以我判定表的重量会超过三公斤以上。

顾倾城已经站在金属壁前面,抬头仰望着那九个洞口,神情萧瑟。

刚才我跟苏伦早就检查过,每一个洞口里面都被石墙挡住,无路可走。

“风先生,首先我得向你说抱歉,因为我一直都在骗你。”她转过身,把表盘向我亮了亮,里面竟是一个画面不断旋转的液晶屏幕,上面标着各色图示和纵横交错的虚线,应该是一张摊平的世界地图。

“骗我什么?”我冷静地笑着。

“我,根本不是什么顾倾城,或者说,世界上根本没有顾倾城这个人,她只是被杜撰出来的一个身份。我只有一个代号,就是‘庞贝’,那是埋葬在火山灰里的废墟,将会永远被世人遗忘。现在,我将再次消失,永远从两位的世界里消失。下次见面,大家想必就不再相识了,因为‘顾倾城’这个身份,只会被使用一次,然后全球的任何一台户籍服务器里都找不到与她相关的只字片语。”

她有近似于绝望的沉着,如同在叙述着一则别人的故事。

“好。”我只回应了一个字。

“很好。”苏伦长叹,“‘索马里之火’二十六精英之一?久仰了。”

这个惊人消息没有令苏伦和我失态,只是有一点意外而已。

“我的任务是搜索‘潘多拉宝盒’与追杀叛徒瑞茜卡,当然,她也是组织里的一个代号,就像电脑屏幕上的一个跳跃的字符,本身没有任何意义。长话短说吧,所谓的‘潘多拉宝盒’总共是一对,它们的作用是完全相反的,其中一个对于地球上的毒物有强大的吸引力,另一个则对它们有强烈的排斥力。据‘五十一号地区’传真过来的资料显示,第一个盒子在很久之前就破裂损毁了,化成一种毒性超强的液体,污染了此地的大片土壤。这个就能解释,为什么五角星芒大阵里汇聚了那么多毒虫,而你身上带着的,却是辟邪防身的宝贝。”

“现在,我能计算出一个出口的位置,就在上面这组洞口的核心,通向苏伦小姐说的那个地方。我喜欢古琴,但十五岁之后,工作就成了生命里绝对的核心,而古琴只是爱好。风先生,很荣幸认识你,知道时至今日,地球上还有真正一掷万金面不改色的真正英雄。透露个消息给你吧,组织对你相当感兴趣,很快就会有人前来接洽,希望你加入这群精英中的精英——”

我和苏伦只是静静听着,直到顾倾城把怀表递过来:“风先生,‘索马里之火’的行事原则一向都是‘不为我用必死’,拿着它,或许对你有些好处。”

她的手伸到我面前,被我举手挡开:“顾小姐,不必了。”

“下一次可能出现的是‘陨石’和‘学生’两个人,你不可能从两人的追击下逃脱的,为自身的安全考虑,最好是……”顾倾城的脸色顿时一片苍白。

“它有什么作用?是不是美国物理研究室的最新产品‘宇宙定位仪’?”苏伦适时地插话,化解了顾倾城的尴尬。

顾倾城点头:“对,它的强劲计算系统能够找到地球上的隐形虫洞,从而在肉眼无法看见的情况下,进入另外的空间。”

我断然拒绝了她:“顾小姐,无功不受禄,我不会接受你的东西。瑞茜卡会是什么下场,难道也是死路一条?”

从来没跟瑞茜卡深谈过,但她身上带着一条危地马拉黑巫术的线索,我希望能找到些对大亨有用的资料。

“那还用说吗?一个没有铁血纪律的组织不可能在激烈的间谍战中存活下去,冷战之后,全球间谍活动不是减少了,而是大大增加了。二位既然不接受我的好意,那么就此再见了——”

她收回怀表,回望着叶萨克站的位置,若有所思地问:“苏伦小姐,你心里对于令师拯救地球的壮举到底是怎么想的?五角大楼方面,有很多对他不利的秘密情报,两位多加小心吧,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与自己心心相印的人之外,没有任何一个外人值得相信,是不是?”

苏伦一笑:“深有同感,深有同感。”

当她的小指继续在我掌心里写“你相信我吗?”这几个字时,我忽然觉得后背上一阵阵发凉,那是一个神经高度敏感的人被狙击镜套中时才有的感觉。在我的观察中,十七炼气士里其中几个背上鼓鼓囊囊的,应该是带着某种仪器或者可组装枪械。

“苏伦小姐的聪慧是天下皆知的,希望我说的话能帮到你们。”顾倾城笑了,但随即不无遗憾地长叹,“二位金童玉女,相得益彰,将来一定是天下有钱人的楷模。可惜,我没机会参加你们的婚礼了,这一次任务的危险级别相当高,也许——”

怀表发出一阵清脆的音乐声,她向上一看,脸上顿时蒙上了一层阴翳:“那个通道已经打开,看来是不必麻烦苏伦小姐带路了,二位再见。”

就在此刻,她的眉心突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红点,那是激光瞄准器的固有标志,就在三十步外,一名白袍人以半跪姿势俯身,双手平端着一支精巧型狙击步枪,指向我们站立的位置。

苏伦脚步一错,立刻挡住那红点,暂时解了顾倾城的危机。

“再见——”顾倾城腾身而起,跃下洞口。

本来的局势,顾倾城与冠南五郎的人马互为倚靠,结成了表面看来牢不可破的探险联盟,并且那架古琴也是她贡献出来的。只有操琴的高手,才能弹奏出最高明的乐章,顾倾城恰恰就是这种高手。

反目、狙杀只是一瞬间的变化,叶萨克像一只翱翔九天的苍鹰,向这边俯冲下来,掠过成片的飞旋齿轮。他的轻功不算是全球顶尖的,但最少也要排在前十名之列,更令人震骇的是他一边急扑,一边从身体的隐避处取出四五节长长短短的管件,洒脱自如地拼装起来,转眼间已经变成了一张灰色的“独眼弩”。

这种武器属于美国海豹突击队的特殊发明,由十根强力弹簧作为激发动力,然后十道力量拧结在一起,作用于一只带着三棱侧翼的钢镖上,并且钢镖尖端涂抹上强烈麻醉剂。在深海格杀中,这种武器往往能一举决定战争的胜败,猎杀任何中型生物都是轻而易举的小事。

我拖开苏伦,避开那个激光瞄准器的红点。

“风哥哥,变化来得太快,真是要静下心来好好思考才能想明白——”她痛苦地眯起眼睛,回望着半空里的叶萨克。

“顾小姐留步,留步!”半空里有镜片的反光一闪,叶萨克的最后一道工序完成,在独眼弩上加装瞄具,立刻向顾倾城瞄准。同时,狙击手激光瞄具上的红点也指向洞口,紧咬住顾倾城的后脑。普通水平的狙击手根本不足以加入青龙会,看这个人的身手,绝对是身经百战的高手。

顾倾城倏地转过身来,那红点一晃,死死地按在她的双眉中间。

“如果是我,只怕会乖乖束手就擒,但她不是我,风哥哥,关于‘庞贝’的传奇故事,是‘索马里之火’组织二十六精英里最多也最精彩的。她一直都是铁娜将军的偶像——”苏伦的思路也真是敏捷,竟然在这种危急关头还会想起埃及女将军铁娜来。

顾倾城在向我挥手,但她此举不过是吸引敌人的注意力,垂在腿边的左手就在此刻做了个极其微小的弹指动作。

“啪、啪”两声轻响传来,如同有人捏破了两粒成熟的葡萄一样,那狙击手放弃长枪,一下子抱住了自己的右耳,鲜血沿着指缝不停地淌下来。半空的叶萨克更是危险,他来不及发射弩箭,身子一沉,几乎跌落在飞旋的齿轮上,幸好还能机警地脚尖轻轻一点,借齿轮飞旋之力左翻腾,踉跄落地。

他的伤是在颈后,双手捂住伤口,连声怒吼。

这种变化令苏伦有些措手不及,在我低声叫出“水滴炸弹”四个字之后,她急速前冲,拔地而起,追向顾倾城。

水滴炸弹作为美国间谍系统的最新产品,最大的好处是时刻处于“隐形”状态,可以毫无感觉地埋伏在人身上直到引爆为止,比起它的上一代产品“液体炸弹”,先进程度显而易见。

值得庆幸的是,顾倾城并没有彻底地痛下杀手,否则叶萨克的脖子就该一举断掉,成了“亚洲齿轮”世界里的第二个死人。

“顾小姐,手下留情——”我落后苏伦启动,但却跟她同时出现在洞口。

顾倾城已经闪向甬道深处,距离我们二十步远,缓缓地挥手:“再见,再见了两位。”她的另一只手已经伸进了挡路的石壁中,如同用一根筷子戳向豆腐一样,身子也跟着没进去。

“原来这些石门只是虫洞的一种表现形式,随时打开,随时闭合——”苏伦犹如中了魔障一般,大步向前走,要步顾倾城的后尘。

我抢上前,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大力地把她揽在臂弯里。

“风哥哥,那边是个奇妙的世界,我要再进去,我想再进去。”苏伦用力挣扎着,但我紧紧搂住她,已经失去过一次,我不可能再眼睁睁看着她从我面前消失了。

“风先生,你知道我心里最大的遗憾是什么吗?”顾倾城的一半身子仍在石壁外面,忽然不好意思地一笑,“我真希望,有人也可以这样揽着我,全心全意地呵护着我。苏伦小姐,我真的很羡慕你,这一生,你找到了最疼爱你的男人,已经可以了无遗憾了。”

洞口处人影一闪,叶萨克迅速冲了进来,人未到,枪声已响,啪啪两声,子弹射中了顾倾城侧面的石壁,溅出灿烂的火花。

“苏伦,快抓住她!快抓住她!”他嘶哑着喉咙大叫着,但顾倾城嫣然一笑,身子一晃,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叶萨克抢上来,胡乱地在石壁上敲打着,却毫无发现。

“大师兄,那虫洞在同一时间里,只能开合一次,别浪费时间了。”苏伦转身向外走,我紧紧地牵着她的手,寸步不离。

“嘿、嘿——顾倾城这小妞真是诡计多端,现在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呢?”他咆哮着,像被别人抢走了食物的狗熊。

银色的穹顶毫无变化,齿轮机械体也一直在独立飞旋着,那十七位白袍人重新肃立成一排,沉默不语。

没有了顾倾城这个操琴高手,真不知道冠南五郎将如何完成自己的工作,苏伦凝视着自己的指尖,忽地食指一弹:“风哥哥,顾小姐哦不,是女间谍‘庞贝’,她进了第三座阿房宫,是否预示着瑞茜卡就会丧命?听燕逊偶尔提起过,五角大楼的间谍网至少分属于三位实权人物管辖,既是相互间的伙伴,又是针锋相对的敌人,而‘索马里之火’又是专管刑罚奖惩的,只怕瑞茜卡会出意外。其实,我跟她还是很谈得来的。”

这种担心似乎也是多余,假如瑞茜卡心里埋藏着很多别人需要的秘密,她就不会死,而且自身受到的礼遇会更加周全。

谈及瑞茜卡的经历,不可避免地会联想到关宝铃,我还没来得及回答苏伦上一个问题,她的话锋跟着一转:“风哥哥,大亨和关宝铃现在的情况怎样?小萧曾说,你与关小姐是最谈得来的朋友,而且大亨相当欣赏你——”

我微笑着摇头,抬手阻止她继续说下去:“苏伦,对不起,答应我,在我们的世界里永远把那两个名字删去,好吗?”

苏伦一笑:“能做到吗?大亨富可敌国,关小姐艳绝天下,都是——”

我默默地牵起她的手,故意岔开话题:“苏伦,关于‘亚洲齿轮’,令师将会怎么做?”

此刻,冠南五郎倒背着手立在机械体的顶上,高昂着头仰望穹顶,仿佛在思考什么决定性的问题。他的白衣几乎和银色的穹顶背景融为一体,看起来神秘而壮观。

在任何人眼里,这样庞大的金属顶壁,而且是在一座大山的腹地之下,绝对是地球人的力量所不能完成的,就像体积无比巨大的埃及金字塔一样,应该属于上天的遗迹,出自于天神之手。不过,就算是天神,也会有力所不逮的时候,比如土裂汗大神,不也是一样能量尽失,死于阿尔法的剑下?

苏伦一声长叹:“他的计划,是先将转动的齿轮停下来,然后用‘宇宙的最强音’重新让它启动,等于是一台超级电脑的重新启动过程。只是,那样做会具有一定的危害性,至少有十到二十秒的时间,地球会失去一切动能——风哥哥,是一切动能,那样的后果,真的不能想象。”

她的脸色挂着少有的忧郁,长睫毛垂下来,在两腮上打下浓重的阴影,握在我手里的指尖也慢慢变得冰冷了。

叶萨克退出山洞,大步追上我们,极不耐烦地低叫着:“苏伦,顾倾城说过什么?她去了哪里?是不是你一直提及的那个阿房宫的世界?”

血仍在流,他的表情看起来既狼狈又懊恼。

“是,大师兄,她拥有搜索地球虫洞的能力,或许师父太低估对方的实力了。”苏伦对叶萨克始终很尊重,回话时的态度非常认真。

“你为什么不拦住她?明知道她是师父这次的行动里最关键的人物?”他向我斜了一眼,鼻子里喘着粗气,重重地哼了一声。

这种指责真的是莫须有之至,在顾倾城表明身份之前,苏伦并没有接到任何指令说是要对她严加看管,现在有什么理由把行动受挫赖在她的头上。

“对不起,大师兄,是我反应太迟缓了。”苏伦立即垂下头,甘愿受责。

日本人是世界上最讲等级、论辈分的民族,平均每个人一天当中要鞠躬五十余次,所以,在冠南五郎门下的弟子,都或多或少地受了日式礼节的影响,连苏伦也不例外。

叶萨克冷笑:“要说对不起的话,去跟师父说吧!他老人家自始至终都在教导我们,任何环境里,都要兼顾大局,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以个人得失为重。现在,你有了心上人,连师父的教诲都忘了?”

他再次从脖子上拿下手来,五根手指全部被鲜血染红了。

第十节 藤迦公主的最后一劫

我淡淡地冷笑:“叶先生,你扯得太远了。”

手术刀在世的时候,对苏伦百依百顺,不舍得呵责半句话,现在叶萨克却一直喋喋不休地啰唣下去,硬要把行动的安排失误栽在她头上。我发过誓要好好保护她,当然也包括了不让她受任何委屈在内。

“风,你说什么?”叶萨克的右臂三大关节、二十二小关节陡然“喀”的一声响,那是发力攻击的前兆。

“我说,假如你有本事,一早就安排十七炼气士困住顾小姐了,哪里还会有现在的后悔?”

叶萨克的为人,我曾从几个军方人士那里听说过,贪婪、独断、阴险,并且做事从来不计后果,只谋求一己之私。对于这样的人,跟他走得越近,便越容易受伤害。

“你在指责我?风,别以为师父看好你,就能——”他的右手发动攻击时相当之快,像一条扁颈的眼镜王蛇蓄势待发、谋定后动时刹那间的前攻、后缩。

那一招包括虎爪、蛇钳、鹰啄、豹突四种手法,当然也掺杂了擒拿、点穴、截劲、重摧的巨大力道,以一个外国人的身份,对中国功夫修炼到这样的程度,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奇迹。

我没有动,只是冷冷地注视着他。

这一攻势的最后一节,他的五指呈“鹰啄”之势停在我的右侧太阳穴上,指尖恰好抵住我的皮肤,带着一股瘆人的寒意。

“你不敢还击?”他狞笑着。

“都是虚招,何必还击?叶先生,你最擅长的并非中国功夫,如果存心对我下重手的话,为什么不用泰拳?再说,你的身体里有一半的血统来自泰国,泰拳界的几大高手对你的杀伤力都很肯定。”我推开他的手,不想再纠缠下去。

他是大师兄不假,但我是冠南五郎的客人,这种地位尊卑,他还是分得清的。

叶萨克怔了怔,忽然脸色一沉:“风,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别以为师父要破例收你入门,就觉得自己——”

我挥手拍向他的肩膀,在他横移、后退、扭腰闪避之后,仍旧“啪”的一声拍中了他,然后正视着他的眼睛:“你错了,我从来没想到要拜入冠南五郎大师门下。在中国人的江湖规矩里,一个人要想另投师门,得先问过自己的师父。所以说,你在师门的地位是无人可及的,放心,放心吧。”

他此刻的心情,犹如猫头鹰抓到腐鼠反而怕凤凰来抢一样,自己看重的,却是我根本连想都不屑去想的。

“风,尊师是谁?难道比我师父更伟大?更有名气?”他不甘心地叫起来。

我摇摇头:“无可奉告。”

苏伦一直在旁边沉默地看着,右手插在口袋里,此刻抽出手来,却是一块洁白的手帕,缓缓地递给叶萨克:“大师兄,先止住伤吧。”

叶萨克的脸色变得难看之极,恼怒地嗥叫了一声,撩开她的手,大步跑向金属阶梯。

“风哥哥,你师父到底是谁?这个问题大哥从来没提起过,难道真的是不可说的秘密?”她挽住了我的胳膊,走向仍然留在地上的古琴。

“他是隐居多年的江湖过客,不想再提从前,所以,我入门之时发过毒誓,永远不透露自己的师承来历。”这是我的个人原则,绝不会毫无理由地逾越。

苏伦微笑起来:“原来如此。”

现在,她的左手挽着我,右手仍然插在裤袋里,发出“嗒”的一声响,那是偷偷关闭手枪保险栓的动静。

我装作若无其事地问:“苏伦,刚刚叶萨克发动攻击的一刹那,我听到了你打开保险栓的声音,准备帮我还是帮他?”

人在江湖,如果不能做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总有一天会死无全尸并且死不瞑目。

叶萨克五指上的劲风并不影响我注意苏伦的一举一动,特别是她的口袋里还放着那柄军用手枪,近距离内足以一击毙命。

她慢慢地抽出了自己的右手,亮出满是冷汗的掌心给我看。

叶萨克爬上阶梯,正在向冠南五郎那边靠近,而十七个白袍人静默地站着,微微地缩着脖子,刚才发生的一场生死追击,似乎对这群人毫无影响。他们面对着飞旋的齿轮,既不惊骇,也不退避,只是沉默地立在那里,像是十七根毫无感觉的石柱。

“我很担心,风哥哥,每次面临重大变化时,我几乎无法分辨哪是对的,哪是错的,也不清楚自己即将开始的行动会不会对大局造成不可估量的错误影响。大哥在的时候,我可以全心全意地相信他、依赖他,向他请教,但在搜索阿房宫的行动上,自己突然发现,没有人能永远值得信赖。那时候,席勒一直陪着我,一直小心地替我做好每一件事,但我却很清楚地知道,我跟他,是永远没有交集的平行线。他只能是我生命里的一个朋友,而且是无足轻重的,就像夏风卷起的蒲公英——”

我心疼地握住那只白皙的手掌,千言万语只化成一句:“对不起。”

她带泪而笑,轻轻摇头:“不,风哥哥,你没有对我承诺过什么,不必说对不起。”

回想起来,她在西南边陲的穷山恶水里穿行时,我却和关宝铃在一起,沉迷于另一个与她无关的世界里。

“那时,我发誓要找到‘第二座阿房宫’,证明给所有人看,证明给哥哥的在天之灵看——没有一个真正呵护我的人,我一样可以做到任何事。不过,意外终于还是发生了,在阿房宫里的时候,我每天都要想你一两百遍,因为瑞茜卡曾描述过关宝铃的一切,她毫不掩饰对关宝铃的激赏,不断地说,不停地说,以至于我一直在自我检讨到底做错了什么。关宝铃是全球男人的梦中情人,你那么做,我绝不会怪你,也许有一天会真诚祝福你们。风哥哥,在十三号别墅里第一次见你时,你在露台上端着酒杯沉思的样子,早就烙印在我心里,无法忘却。”

她的眼泪无法抑制地落下来,扑簌簌地跌在我肩膀上。

这是她第一次向我坦呈心事,我沉默地拥着她,心里充满了自责。外表看起来,她比关宝铃坚强、冷静、果敢,但两个人的内心里却是同样脆弱,甚至在对待个人感情这一方面,她比关宝铃更不成熟。

我们相拥着从白袍人身后经过,一大群人全部静默着,老僧入定一样。刚刚那被炸弹伤了耳朵的人,浑似忘了曾经发生过什么,只是双掌合十站着,狙击步枪又收回到白袍下面。他们有一个共同的最取巧之处,穿着又肥又大的长袍,下面可以藏下任何武器。现在表露出来的只是一支长枪,谁知道接下来还会有什么?

苏伦渐渐冷静下来,我在她耳边柔声说:“我说过,从现在起,没人再能把我们分开,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

现在,我们其实是在一种前所未有的困境中,深陷山腹,不清楚如何才能从阿尔法的晶石坑里回到悬崖之上。顾倾城离去那个变化来得太快,她甚至没有告诉我们,是通过何种方法到这个世界里来的。

苏伦摇摇头:“风哥哥,这一次,我们的处境——”她纵目四顾,指向那条通向外面的甬道,“那里,才是真正的危险之源。大哥在开罗的七号、九号别墅里有着两个巨大的地下藏书库,咱们去过那里,不知你有没有注意到,他在那里收藏了几千套短兵格斗的资料片?”

我没能迅速领会她的意思,只是点点头:“嗯,我看到过。”

那些资料片演示的全都是狭小空间里的格斗技巧,粗略算来,大概有井底格斗、阁楼格斗、电梯间格斗、封闭的箱子里格斗、浴室格斗等一百多种,来自于全球各国的特警教材,甚至还有江湖上最出名的贴身短打门派高手做的实战演练。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七十三岁的南派咏春拳大师查信良的“短桥窄马一百零八式”,还有日本剑道大师宫本千雄的“忍道刺杀术”。

平心而论,这种特殊地形下的格斗术很少用得上,基本只有解救人质或者刺杀要人时才会用到。

“哥哥说,总有一天,会用上那些武功。他在进行土裂汗金字塔的挖掘项目之前,曾经闭关三年,全力研究这些东西,你也知道,像他那种人,是从来不做无用功的。”苏伦的话说得并不透彻,似乎在遮遮掩掩。

我们已经到了古琴旁边,自然而然地停了下来。

一架古琴,牵扯到我生命里的三个女孩子,藤迦公主、关宝铃、顾倾城,只不过现在心里只有苏伦。

“小萧说,你本来是这架古琴的主人,却轻易地挥手送给了顾小姐。在你心里,她是一个怎么样的女孩子?”苏伦明知故问,掀开木盒盖子,抚摸着那颗醒目的朱印。

顾倾城在我心里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况且当时被她美色所迷的是大亨,而不是我。现在,她作为美国间谍“庞贝”,已然在我的世界里渐去渐远了。所以,我不想回答苏伦的问题,只是轻轻按住了她的左肩,一起沉默地望着古琴。

“高山流水,知音难觅。‘千花之鸟’的香气至今难忘,风哥哥,你为了救藤迦公主而奋不顾身地进入金字塔下的深井时,我曾有一种预感,自己在你心里是毫无位置的,就像埃及女将军铁娜,只不过是枪林弹雨中的战友——”

苏伦触物生情,越来越深地沉浸在回忆里。当然,如果她肯把内心里对我的怨言全部倾诉出来,我们两个的感情反而会变得柔韧结实,毫无瑕疵。

“没有人能跟你相比,你会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一个人。”我打断她。

“但你却是我生命里唯一重要的人,是唯一,懂吗?”她终于爆发似的低吼出来,那才是内心里的真实情感,有如地心里达到承受极限的岩浆,会一下子迸发出来,无法控制。

“我懂。”我试图给她一个拥抱,但就在此刻,琴弦“铮”的一声怪响,似乎是醉酒的人故意大力扯出了一个尖锐的高音,带着撕心裂肺的诡异力量。

三滴血缓慢地从苏伦右手的中指、无名指、小指指尖上溢出来,她抬起手,血珠无声地凝聚着,悬在指尖上,殷红怵目。

发生震颤的琴弦距离她的手指最远,并且中间还隔着两根弦,不知为什么一下子弹过来,割伤了她的手。

“苏伦,疼不疼?”我伸手去握她的腕子,因为我们身边并没有任何紧急止血用品,只能通过嘴的吮吸来消毒。

“风哥哥,别动,别动,我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她肩膀一横,猝不及防地撞在我腰间。我侧滑出三步,被她弄得莫名其妙。

“别碰我,我感觉到了古琴上的灵魂,它教会我很多东西,它一直进入我的思想和身体——”血珠跌落下去,恰好涂在朱印上,如同干涸的河床得到了三滴水一样,迅速吸收进去,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我的后背上寒意陡生,人的鲜血天生是能够与古物上的阴魂沟通的,滴血辟邪和滴血入魔只是丁字路口的两端,既可以向左,也能够向右,但只要古物吸收了血液之后,接下来发生的事,就不是人类所能掌控的了。

“苏伦,离开那古琴!”我提高了声音大叫。古琴里禁锢着藤迦的灵魂,我怕她会对苏伦构成伤害。

苏伦挺身站了起来,仰面向上,神情困惑,伸手在自己头顶、脸上、肩膀上抚摸着,又缓慢地转动身子,凝视着这个银色的世界。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香气,那是专属于藤迦的“千花之鸟”,原本不该在这里出现的。

我愣怔的时间绝不超过三秒,立刻冲上去,用力抓住苏伦的双肩摇晃着:“苏伦!苏伦!看着我,看着我!”

她还能听懂我的话,迟滞地眨了眨眼睛,向我绽出一个陌生的笑容。那种傲慢、凄楚、伤感、沉郁复杂纠结在一起的笑容是不属于苏伦的,相反,只有在幽篁水郡里趺坐弹琴的藤迦脸上,才可能有这种表情。

“你是谁?”我凝视着她的眼睛,随即咬着牙,一字一字地迸出几句,“假如你是藤迦,假如你不赶快离开苏伦的身体——我不会放过你!即使你仅仅是一道灵魂,我也能纠集全球的异术大师,把你砍成一万片,浸在五鬼畜、五黑煞的罐子里,永世不能翻身。”

说完了这段话,我已经迅速冷静下来,咬牙切齿是毫无意义的,可惜身边没有银针更没有任何驱邪的工具,能够把侵入苏伦身体里的灵魂赶走。

“青灯黄卷之下,春樱秋菊之前,盈盈秋水之末,魂魄灰飞之始。虽无花容月貌撼动他心,却能闭关横锁千年情根,日月星辰兮流年暗转,离人离别兮不得再见。”苏伦艰难地张开嘴,背诵了这几句话。

那是日本著名的文学家佐藤三野的著名俳句,早在五十年前就是青年男女相互表述爱意的名篇了。

“藤迦?”我停止了双手的摇晃。

“是我?”她反问,又好像是自问,低头看着那张古琴,皱着的眉一下子舒展开来。

“不管你是谁?这是苏伦的身体,离开她!”我空有一身绝技,却无处施展。这明明是苏伦的身体,但一言一行,却都与过去的藤迦神似。

她的肩头一扭,一股澎湃的内力蓦然发作,直撞入我的双掌,如同大河流水、千里湍瀑一般冲过来,根本无法抵挡。我只能以左脚为轴,嗖地旋身,用“陀螺转”的身法避开这股力量。

“那是我的琴,天皇有令,搅扰藤迦公主弹琴者,杀。”她冷笑着,弯下腰去,随随便便地挥动右手五指,在琴弦上漫不经心地一扫,一阵高亢尖锐的琴音爆发出来,充满暴戾杀伐之意。

“这是‘皇帝破阵歌’——”她冷笑着。

十七名白袍人被琴声所惊,迅速转身围向这边。

所谓“皇帝破阵歌”不过是二战时日本军乐的变种,满含杀戮意味也就不足为奇了。

“不过,这些东西都是过去了,在我临死之前突然发现,等待千年,不如看到你的一瞬。我重复地得到生命又失去生命,包括陷落在那口绝望的深井时,心里一直存着不甘,因为我没等到自己要的人,直到你带着一道光落在我面前。风——”

她慢慢抬起头,定定地看着我。

“这不是苏伦,这是藤迦……我又一次失去了她!”我的思想开始混乱起来。

“战争和杀戮,财宝和威名,甚至花容月貌,无一不会怅然失去,只有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爱,是永恒不变的,就像我对你。我已经等了一个千年,不想再坠入黑暗阴冷的轮回里蛰伏,现在,我醒了,解脱了,可以跟你在一起……我知道一个地方,人可以毫不费力地拥有一切,每一天都快乐,跟我走吧——”

她向我伸出手,但那明明是苏伦的手,就在几分钟前,我还握过她冰冷的指尖。

“结阵——困、杀、竭、涸;塞、死、敌、幽!”

有人沉声低喝,白袍人倏地散开,把我和藤迦围在中间。

“我不会跟你走,如果你真的是藤迦,就不要伤害苏伦。”我冷静地劝诫她,眼角余光观察着白袍人的动向。这是个相当棘手的问题,假如白袍人出手伤害她,弄伤的不过是苏伦的身体,我不想刚刚得回她又再次失去。

她站直了身子,下巴高高地昂起来,向机械体顶上的两个人远眺着。人类的站立姿势是绝不相同的,当她的身体被藤迦的思想占据时,站立的姿势让我想起沙漠里第一次看到她的情景,高贵、冷傲,而且带着不可一世的盛气凌人。

“我决定,从现在开始,为自己而活,不为千年前的鉴真大师,不为东瀛帝国,更不为什么‘宿命的困扰’。你刚刚叫我的名字——‘苏伦’?嗯,我很喜欢这名字,苏伦小姐是江湖豪侠手术刀的妹妹,所以,我也很喜欢她的身体,再也不会放弃,今天之后,我就是苏伦。”

她的五指一扬,生出一股巨大的吸力,我脚下一滑,已经被她吸到近前捏住了咽喉。以前的藤迦是没有这种高明武功的,至少我从来没有见识过。

“跟我走吧,去天堂——”她贴近我的脸,眼底仿佛燃烧着两盏灼灼的鬼火。

“去哪里?”我调整呼吸,内力运送到琵琶骨之上、喉结之下的地方,免得被她抓伤。

“天堂,天堂……天堂……一沙一世界,一花一佛国。风,记得蝉蜕里的生涯吗?人如果甘于满足,蝉蜕即是天堂。”她笑了,目光渐渐变得柔和,但“千花之鸟”的浓香依旧源源不断地从她身上散发出来。

我愿意和苏伦共度余生,而不是一个被外来思想掌控的怪物。

在这场意外中,我最不能理解的就是冠南五郎明明居高临下看明白了一切,却不及时出手救人,他到底在等什么?像他这样的狂人,往往把事业看得比生命更重要,也许我该理解他,在见识到真正的“亚洲齿轮”后,已经彻底坠入震骇境界了。

“从哪里走?”我继续拖时间。

“就是那条甬道,走吧——”她附在我耳边低声说。

甬道通向被战斗毁坏了的阿房宫,但出宫到回悬崖这一过程,仍旧毫无办法。所以,我断定她就算离开包围圈,也会被追兵杀死,被虫蛇咬死。

“可是,我答应过你要……”我故意把声音压得很低,引得她凑近来听,但我刹那间已经发出重重的一掌,拍在她的右臂上。没想到她闪避身法比苏伦的更高明,只是莲步轻易,便避开了这一杀手,同时马步一分,用柔道中“扭技”反攻,立刻锁住了我的手臂。

真正到了交手之际,我才明白,双方的实力相差太悬殊了,面前的她具有藤迦的年轻锐利、顾倾城的老成持重、苏伦的敏捷睿智,绝不仅仅是两个人的简单合体。可惜,如果那思想是属于苏伦控制就好了,至少比藤迦要讲道理,识大局。

“你不是我的对手,风,不要做无谓之争了。”她笑起来,笑容迷幻而诡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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