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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边陲秘境

第一节 苏伦失踪

“在这片深山老林里,龙格女巫就是唯一的主宰者,谁都不敢出言冒犯她。十一年前的冬天,一群凶悍的赶山客从这里路过,晚上围着火炉喝酒吹牛,不知怎么就提到了龙格女巫的相貌。大家都是刀尖上讨生活的江湖人,说起话来当然是顺嘴胡诌、荤素夹杂,其中一个色胆包天,竟然说要娶龙格女巫做小妾,夜夜春宵。当时,他正端着酒碗,扬扬得意地捋着胡子,突然之间,一口血喷出来,直射到火炉上——”

蒋光也在喝酒,端着的也是当地土家烧制的灰色陶碗,说几句喝一大口,兴致盎然。

“那血竟然是碧色的,一喷到炭火上,立刻嗞啦一声腾起一股绿色的烟雾,把四周九个人的脸都映绿了。每个人都开始吐血,一口接一口,直到最后炭火也被血水湮灭,他们借住的茅屋一片漆黑。”

屋子中间也燃着一盆炭火,春寒料峭,正是一年中最难熬的乍暖还寒时候。

在座的只有四个人,我、蒋家兄弟、李康的父亲李尊耳。除我之外,其余三人都被山里土家人酿造的烧酒浸红了脸。

蒋明接着向下,与哥哥一唱一和着:“天亮之后,只有一个人活了下来,连滚带爬地退回来。他是当晚唯一一个没有开口说话的人,连续几天的发烧失声救了他,等到半个月后他开口叫出的第一句话就是‘龙格女巫不是人,那是一条杀人的影子’。嘿嘿,江湖上的人都知道大山深处埋着宝藏,像蚊子见了血一样,冒死也得千里迢迢跑来叮上两口,结果,大部分都死在龙格女巫手上,变成了沟谷山涧里的无名野鬼,这一次,希望苏伦小姐——”

两鬓斑白的李尊耳及时伸手在蒋明膝盖上拍了一把:“老二,喝酒喝酒,别胡扯到其他事上去。”

蒋光附和着:“对对,喝酒,这种天气,烧酒驱寒是正理,喝得晕晕乎乎回屋一躺,比神仙都舒坦。”

这是一群有酒有肉就能随遇而安的江湖人,我坐在他们中间很明显格格不入。

李尊耳叹息着:“这么多年,没有人看清楚龙格女巫的模样,最有谱的一次,是去年一群采药的东北人传话回来,那好像是一个脸上戴着黄金面具的女人。唉,谁知道呢?大山里的事,谁也说不清,就连号称‘脚踏三山七涧、老子西南独尊’的马帮,都不敢出头管这些闲事。所以,进山的人都明白,龙格女巫和西南马帮都是不能得罪的……”

同样的论调,我听过不下几十次了,谈及“西南马帮”四个字,我得到的资料要比眼前这两位乡下老农知道的多几百倍。

我失去了听下去的耐心,慢慢起身,向他们两兄弟客气地点点头:“有些闷了,我出去透透气。”

拉开吱呀怪响的木门,一股春风挟带着刺骨的寒意迎面扑来,满脸的燥热被一扫而空,头脑立即变得清醒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肩上正压着一副沉重的担子:苏伦失踪、席勒昏迷,这队寻找“第二座阿房宫”的人马已经遭遇到了意想不到的诡异事件。

北纬三十度线,是横贯地球的一条最神秘的生命线。这里既有地球上最高的大山珠穆朗玛峰,又有最深的大海马里亚纳海沟。世界上的几大著名河流,埃及的尼罗河、伊拉克的幼发拉底河、中国的长江、美国的密西西比河,都是在这一纬度线入海。

三十度线,更是世界上许多著名的自然文明之谜的所在地:古埃及金字塔群、狮身人面像、北非撒哈拉沙漠的“火神火种”壁画、死海、巴比伦的“空中花园”、令人惊恐万状的“百慕大三角”、远古玛雅文明遗址……当然,还有不能不提到的一万两千年前于一昼夜间沉没汪洋中的亚特兰蒂斯。

现在,我就站在这条神秘的北纬三十度线上,不过位置却是在中国大陆川藏边界的深山野林里,一个叫做妃子殿的小村子。

“苏伦失踪,席勒昏迷,请风先生速来。”这三句简短的话,已经在我脑海里回响了几千遍,至少从北海道一路飞抵西安,再辗转到达席勒躺着的土炕前,它一直都在响着,并且声音越来越大,震得我一阵阵头昏脑涨。

我一直都不明白苏伦为什么要执著地相信“第二座阿房宫”的存在,并且带着探险队深入到这片人迹罕至的神秘大山里。刚才,我已经见过了曾有一面之缘的美国生物学家席勒,他一直平躺在土炕上,无声无息地昏迷着,脸上毫无表情,双眼紧闭,嘴半张着,一副标准的植物人样子。

越过嶙峋凹凸的石墙,视线里出现了各种各样正酝酿着春来返青的古树怪藤,再远处,是一片又一片贫瘠的山地,那些地方,连最坚韧顽强的野草都无法茁壮生长,只留下稀疏的草根,根本没能连成片,将黄土和碎石遮盖起来。

我的心情沉郁到了极点,就像今天下午的天气,晦暗寒冷,毫无希望。

“咴——咴……”屋后的牲口棚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叫声,十几头土生土长的本地骡子发出焦躁不安的动静。

这就是探险队的营地,在这个叫做妃子殿的小镇最西南面,站在石屋门口南望,几条崎岖的小道一直向云雾弥漫处蜿蜒伸展,不知何处才是尽头。

空气里漂浮着草药的怪味,偶尔还有纸钱和香烛烟熏火燎的气息,混合着钻入我的鼻子里,北风呼啸着,让我的耳膜一刻也不得安宁,身上的加厚羽绒服也似乎变成了一层白纸。

李康从西屋里走出来,捧着一大碗褐色的药汁,怯生生地看了我一眼,不等我问话,已经嗫嚅着:“这是席勒先生的药。”

我点点头,他轻手轻脚地推开北屋的木门,迈过半米高的木门槛走进去。

就在一周之前,苏伦还充满信心地在电话里告诉我,已经整理好了所有装备,等天气好转,马上向“兰谷”进发,结果事情有了急转直下的突变,我收到李康的紧急越洋电话:“苏伦失踪,席勒重伤昏迷,请速来妃子殿。”

这就是我抛开北海道的一切琐事,火速赶到川藏边界来的原因。

“风先生,老朽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东屋的门边,蓝布长衫的李尊耳仰着黄瘦的脸,向我谦逊地拱着手。北风吹动着他头上齐肩的白发,瑟瑟乱飞,看上去像是某部晚清连续剧里走出来的人物。

他是李康的父亲,一个在乡下教了半辈子书的民办小学教师,温和而迂腐得可笑。

我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同样抱拳拱手,不过却是江湖人的理解:“李老爹,请讲。”

李尊耳清了清嗓子,迈过门槛,走到我旁边的石桌旁,客套地伸手肃让:“风先生,咱们能不能坐下说?”

这些过分的繁文缛节让我有些按捺不住焦躁,但他是苏伦这个探险队里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我总得给他点面子。

我们一起坐在石礅上,他抖了抖长袖,做了个说书人开篇前的习惯性动作,只是手里没有醒木可以重重地拍一下。

我及时抬手点醒他:“李老爹,有话直说,开门见山就可以了。”苏伦的失踪是件大事,昨天中午,一路舟车劳顿到达妃子殿,我恨不得当晚就踏进兰谷展开搜索行动,并且心里一直都在后悔,为什么自己会固执己见留在北海道那边,而不是顺应她的本意,形影不离地陪在她身边?

男女之间的感情往往如此,失去时才念起彼此在一起时的千万般好,徒增后悔烦恼。

“风先生,老朽的意思,其实一直都反对苏伦小姐做这次探险活动。古人既然把宫殿建筑在如此荒芜的不毛之地,肯定是不想被后人发掘出来,我们贸然披荆斩棘前来,艰难困苦不说,就怕到了古人门前,却遭婉拒,闭门不纳,如何是好?”他一本正经地叹息着,仿佛在传说中的“第二座阿房宫”里,生活着一大群其乐融融的古人,自成一统地存在着。

他的鼻梁上架着一副泛黄的老花镜,镜片破损得非常厉害,其中一条腿更是伤痕累累地被白色膏药层层缠绕着,可见生活的清苦。

“李老爹,你相信某个地方,有阿房宫存在?相信你也是饱读诗书的文化人,难道不记得杜牧的《阿房宫赋》里说,楚人一炬,可怜焦土?”我真正要表达的意思,即使丛林里有一座地下宫殿,也不会是什么“阿房宫”,而是某个古代川蜀帝王的行宫或者干脆是地下陵墓。

李尊耳沉吟着,这是他的固定习惯,喜欢三缄其口并且每次开口前要深思熟虑再三。

东墙那边是另一座同样的院子,供探险队的另外几个人居住。我听到有人在荒腔走板地哼唱着一首港台流行歌曲,有人在大声背诵唐诗,还有几个人围在一起下象棋,不断地发出哄笑声。

这是一群没心没肺的乌合之众,我不以为苏伦带这些人就能探索到什么真正的丛林秘密。至少,她该从手术刀的朋友或者旧部里招一部分高手出来,只有那些身经百战的盗墓贼们,才是地球探险的实干家。

探险队共由十三个人构成,苏伦、席勒、李家父子、老农蒋光、蒋明作为核心成员,另外有四个当地猎户、三个后勤供应人员。

蒋光、蒋明两兄弟就是当年逃亡途中发现阿房宫的那两个人,今年全部超过六十岁了,如果不是为了高额的奖金,才不会舍出老命跟探险队出来。我昨晚跟他们交谈过一次,对于天文地理知识一无所知,只能凭感觉给苏伦带路,连路标、地标都说不出子丑寅卯来。

这群人一路能平安走到妃子殿来,已经不易,到现在探险队出了这么大的事故,所有人竟然毫无危机感,也不急着求援报警,只顾混日子消磨时间,让我觉得苏伦真的是在胡闹,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李尊耳终于开口:“风先生,老朽的确饱读诗书,否则也不至于一见到蒋家兄弟带回来的描摹文字,就断定那是阿房宫。老朽有幸,在民国末期遇见一位来自西藏的云游喇嘛,相谈甚欢,在酒醉饭饱之后,他向我展示了一卷天下四大神秘古殿的画轴,排在第一位的就是阿房宫。你的问题,我自然向他提起过,他大笑着说,杜牧是谁?秦始皇的儿子还是项羽、刘邦的孙子,他能明白阿房宫是怎么回事?一切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真正的阿房宫谁都烧不掉、拆不了、搬不走,那根本不是地球上的东西,所以会永远沉睡在地下。”

他一边说话,一边做手势,求我不要打断他。

在这种消息闭塞的地方,故弄玄虚的江湖骗子往往能够得逞,反正他说的“四大神秘古殿”这种消息,江湖上就从没有人听说过。

不是地球上的东西?那还是阿房宫吗?干脆叫做外星人宫殿好了!我只在心里反驳他,脸上仍装出微笑。

北海道之行,夹在几大江湖势力中间左支右绌,我的冲动个性已经改变了许多,也渐渐明白,每个人的知识都非常有限,阳光下没有“不可能”的事,别人说的自己无法理解,只能证明是自己的无知和固执而已。

我已经习惯了虚心地接受一切,然后进行科学的求证,绝不凭主观臆断妄下结论。

“风先生,喇嘛说,找到那座宫殿,就能看见天神的旨意。天神建宫殿出来,为的是告诉世人,哪里才是光明的方向。不让世人发现,只是不愿接受世人的顶礼膜拜和殷殷感谢。所以,我的意见是,宫殿真实存在,但我们不该去惊扰仙人们的正常生活。”

我盯着李尊耳的脸,想象着如果愣头青一样狠狠地在这张脸上拍一掌,他该会跌出多远。

这些话该早向苏伦说,而不是到现在,苏伦已经失踪,他才“亡羊补牢”一样提出来,于事无补。

“苏伦小姐肯定是惊扰了仙人,才被他们抓走了,我希望她的死能救赎所有人犯下的罪过,然后我们退回咸阳去,各自过平静的生活,你看呢?”这样的混账话他都能说出来,我真不知道他脑子里是否进水了,什么都考虑到了,就是没想想怎么营救苏伦的事。

对于穷乡僻壤的愚民,最简单有效的办法就是用金钱开路。

我扭头向屋里叫了一声:“李康——”

李康应声跑出来,满脸带笑,连声答应着:“我在我在,风先生,有什么吩咐?”

他原先是手术刀在咸阳那座博物馆的保安队长,洗劫事件发生后,他便被管理部门辞退,如果不是苏伦出具的“保安无责任”的书面证明,他目前恐怕还得蹲在拘留所里。从这件事以后,他对苏伦死心塌地,成了最忠诚的跟班,一直跟随探险队到达这里。

“叫蒋家兄弟过来,我有钱发给他们。”我取出钱包,抽出十张崭新的百元人民币纸钞放在石桌上,票面上的伟人像神采奕奕,立刻让李康的眼睛开始放光,一溜小跑转向隔壁院子。

“风先生,我的建议,咱们马上撤退,免得天神震怒,降罪人间,拖累无辜民众……”

李尊耳推了推眼镜,游移不定的目光从镜框上方瞟着我。

“听说李老爹一直都在小孩子中间推行古文阅读,为此还险些被校方开除?说你食古不化,会教坏了孩子们?”我打断他,把话题岔开,因为此时此刻,任何一个后退的提议都让我有打人的冲动。

苏伦在的时候,是这群人的财神爷,每天都有几百元人民币撒下去,一旦她不在眼前,没钱可拿,大家马上就想开溜——我要从今天开始,扭转这些人的死脑筋。再多的钱也换不到苏伦的命,我一定要找到她。

北屋里无声无息的,席勒现在已经成了一个只能呼吸的植物人,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看不出半点以前盛气凌人的影子。

李尊耳立刻涨红了脸,摘下眼镜,用力抹着脸:“不,不,不尊古法,怎么能正人正己?是校方太浅薄……太浅薄……”这是他最大的弱点,一提到这一点,他必定什么都顾不上,抢先替自己辩驳。

我轻轻弹了弹指甲,严肃地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李老爹,从现在起,再说一句‘撤退’的话,你就可以离开探险队了。我跟苏伦的钱是赚不完的,但离开的人却一分都拿不到,你明白吗?”

李尊耳的脸更红:“古人不为五斗米折腰,我不要钱,只是为大家考虑……”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终于在我的逼视下闭嘴。

一起出现在院子里的,不仅仅是蒋光和蒋明,还有那四个身背猎枪和弓箭的猎户。

山风吹动压在钱包下的纸钞,发出一阵悦耳动听的脆响,立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李康,从今天起,所有人的薪水增加五倍,如果谁能贡献出搜索苏伦小姐的良策,只要是行之有效的方法,奖励一千——谁能第一个找到她,奖励十万人民币。”

李康眉开眼笑:“谢谢风先生,我们一定会努力,一定会努力!”他虽然只有三十岁,身子却单薄瘦弱,而且佝偻得厉害,真不知道是如何当上博物馆保安的小头目的。

十万人民币,足够在他们住的乡下盖一栋漂亮的大房子,并且数年内衣食无忧了,他们当然想拿这笔钱。

一个猎户猛地举起双手:“风先生,我有办法,我有办法!”他或许看过学校里的孩子们上课发言先举手,但却分不清要举哪只,只好双手齐来,像打了败仗投降一样。

四个猎户是同宗兄弟,都姓巴,这一个叫巴昆,其余三个分别叫巴石、巴南、巴井,相貌衣着相差无几,都是黝黑干瘦,身上穿着马帮贩子们运进大山里的廉价羽绒服和牛仔裤,脚下则是一色的黑色手工布鞋。

“要讲熟悉山林小路,没人能比得上响铃寨的黑道老哥,不如多拿些钱和礼物请他们出马?”巴昆舔着嘴唇瞪着桌子上的钱,急不可待。

其余三人一起点头赞同:“对对,响铃寨的人马遍布前面的三座大山、七道沟峪,他们要找人,还不是老鹰抓兔子一样的小事,巴昆说得对,应该拿这些钱!”

我挪开钱包,向巴昆点了点下巴。

他腾地向前一跳,一把抄起纸钞,“啊”地大叫了一声,喜不自胜。按照他们的捕猎收入,一千元需要漫山遍野跑两个星期,捕杀五十只以上的野兔才能换来,还得忽略掉鞋子和衣服的磨损。

“我也有办法,我也有办法……”其他三个人争先恐后地举手。

“咳咳,走开走开,走开——”蒋光一抡胳膊,四个人全部踉踉跄跄地跌了出去。他大步走过来,坐在我对面的石礅上。这种场面,是李尊耳最不擅长的,他已经提前离开石桌,走进东屋门槛内的阴影里。

“风先生,响铃寨的人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黑道土匪,指望他们出手,最后肯定人财两空。这样,你多拿些钱出来,我把咸阳城里的三十几个同门师兄弟都请过来,以前我跟苏伦小姐说过,她已经同意了,只是说等行动有了眉目之后再请他们过来。一口价,五十万,保证把苏伦小姐找出来,咱们咸阳人说话算话,掉地下砸个坑,只要你点个头,我明天就打电话找人。”

蒋光、蒋明虽然都是乡村农民,却是练过几年外家硬功的半个江湖人,否则也不会被仇家追杀而逃进深山、误入阿房宫了。

蒋明连连点头附和着,对自家哥哥的英明决断心悦诚服。他是个没主心骨的人,蒋光说什么,他只会点头说好。两个人的双手同样粗粝宽厚,所练的武功是介乎铁砂掌与黑砂掌之间的某种杂牌掌法,拿出来砍树、砍砖头还是很能唬人的。

第二节 龙格女巫

李康一直面无表情地看着所有人争先恐后的表现,此时突然开口:“大家静一静,不如按照山民们的指引去拜见龙格女巫,看女巫能不能给些提示?她是这片大山的守护神,苏伦小姐只要还在山里,就一定在她的庇佑之下。”

他的声音并不高,蒋光猛然挥手,带起一道劲风:“小李,你个毛孩子懂什么?我们练武之人,从不跪拜巫婆神汉,对不对风先生?”

跟高瘦粗粝的蒋家兄弟比,李康显得弱小无助,像棵缺乏营养的小树。

这是他第二次提到“龙格女巫”的名字,昨晚那次,他说苏伦曾亲自去拜会女巫,但被拒之门外,不予接见。

“对,大哥说得对,练武之人,谁武功高谁就说了算,画符捉鬼什么的都是骗人把戏,跟我们是两条道上的牛车,根本走不到一起。风先生,你下命令吧,三个月之内,一定把人找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蒋明的话掷地有声,不过我要的是人,而且三个月的期限,早就让我发狂杀人了。

李康挺了挺身子,还想据理力争:“山民们都说,龙格女巫就在左前方那条山沟里,去一次又不麻烦,总比请土匪来得容易些。”

“哈哈,你敢说我们咸阳好汉是土匪?”蒋光反手一抓,屈臂一举,已经把李康擎在半空。练外家硬功的人,臂力超群,随便举起一两百斤的东西不是难事。李康的身子那么柔软,像根煮熟了的面条一样,搭在蒋光手里。

他的右肘尖、右肋下、双腿有明显的破绽,我只要掷出钱包,就能令他乖乖臣服,但我并不想立刻出手,想看看这群乌合之众能闹到什么时候。

“放我下来,我没说你,我说的是响铃寨的人。”李康知道自己挣扎也没用,索性一动不动。

“放你下来好办,你得先大叫三声‘龙格女巫是个婊子’,并且保证以后不准在咸阳好汉面前提她的名字,懂了吗?”蒋光哈哈大笑,像举石锁一样,右臂一抬一沉、一沉又一抬。

他真是太鲁莽了,见山不可咒神——他敢对当地人信奉笃诚的龙格女巫出口不逊也太大胆了,遇到灵气超强的巫术高手,一听到别人叫自己的名字,马上就会有心灵感应,甚至几分钟后就能杀到。

敬神如神在,像他这样张口就往神巫身上泼脏水的,只怕没什么好下场。

李康沉默不语,巴家兄弟躲得远远的,一点要见义勇为的意思都没有。

蒋明附和着:“叫,快叫快叫!”

李尊耳手扶门框大叫:“君子动口不动手,蒋家兄弟,老朽在这里替犬子向你们赔罪了,快放他下来。”

古人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他说得再委婉,自己的儿子被人家举在半空,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一阵寒冷到极点的阴风骤然吹了过来,院门口上胡乱贴着的春联动荡起来,发出“哧啦哧啦”的怪响。

“放下他,快放下!”我刚刚来得及出声提醒,蒋光已经“哎哟”一声叫起来,左手捂住小腹,身不由己地向前跪下来,膝盖重重地砸在青石板地上。

李康身子落地,骨碌碌地滚了出去,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四面张望着。

我能感觉到一股杀机正缓缓蔓延过来,穿过大门,一直逼向蒋光。

“哗啦”一声,巴昆反手摘下肩上的单筒猎枪,拉栓上膛,却不知道该向谁瞄准。蒋明躲得比谁都快,脚后跟一转,已经跃向东屋,险些把李尊耳撞倒,两个人立刻慌里慌张地“哐当”一声关上了门,随即是稀里哗啦的插闩落锁声。

天一直都阴沉沉的,时间大约在下午四点钟,很快便要进入暮色四起的黄昏。我左腕里藏着的战术小刀,随心思一转,便弹落在掌心里。蒋光虽然出言无礼,却罪不该死,如果他的生命有危险,我可不能见死不救。

院子里没有多余的人影,但蒋光的脖颈似乎突然被勒紧了,舌头突兀地伸出来,眼睛上翻,喉咙里咯咯乱响着。

“朋友,手下留情,他是无心的,别跟粗人一般见识——”我的右臂缓缓抬起来,感觉到那股杀气完全将蒋光笼罩住,仿佛要将他一口吞噬下去。我手里的刀已经忍耐到极限,力量也提聚到极限,下一秒就将射出,那阵杀气却蓦地退了出去,翻越石墙,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一步跃到石墙边,向西南张望,远处山坳里,隐约有淡青色的炊烟升起来,与雾霭混成一片。

李康第一个跑到我身边,他个子太矮,马上翻身上墙,指着那炊烟来处:“风先生,一定是龙格女巫来过,她最恨别人背后毁誉,一定是她。”

蒋光颓然地倒下,双手捏着脖子,用力咳嗽着,眼泪鼻涕横流,狼狈之极。

我犹豫了几秒钟,决定追到那山坳里看看,目测两地距离会在两公里左右,如果加快速度的话,天黑之前便能顺利返回。

在这种蛮荒之地,知识最渊博的只会是所谓的“巫师”,而且近年来,很多在城市里被追得无处藏身的国际罪犯,总会选择一处荒芜之地隐居起来,避开无处不在的网络追讨。以这类人的经历与手段,被愚昧无知的原住民当成天神、巫师是很正常的。

跃下围墙时,李康曾大声叫了一句:“风先生,要我陪你去吗?”

我在背后摆摆手,拒绝了他的好意。像他那样的角色,是不可能给我帮上什么忙的。我真怀疑苏伦和席勒在哪里找了这么一群乌合之众,别说探险,就算自保都很够戗。

走到一半路程,我已经开始盘算从西安的武林高手中高薪邀请几个过来,或者重庆、成都两地也是藏龙卧虎之处,总之是不能把重任压在这些形形色色的普通人身上。

脚下并没有路,幸好是冬天,树叶落尽,视线笔直,不会迷失方向。

从妃子殿到山坳,垂直落差接近三十米,所以我跨过一条清澈的小溪再次回望时,妃子殿已经远远地高高在上。溪水没有结冰,冒着丝丝水气,从前面的一排石屋侧面流过来,一直向北,湮没在无尽的乱石与荒野中。

炊烟就是从石屋顶上升起的,我快步踏上茅屋前的空地,向着黑漆漆屋子里客气地拱手:“有人在吗?外乡人前来拜见龙格女巫,可不可以进来?”

没有人应答,石屋门口只悬着一张黑色的布帘,左侧的石墙上写着两个白色的字,字迹凌乱,应该是重叠的两个“心”字。

我垂着手,静静等待。

“是谁?”门帘后面一个低沉嘶哑的声音传来。

“我是风,来自妃子殿那边的探险队,有些困惑想请教龙格女巫。”我向着门帘拱手,弯腰鞠了一躬。

“什么事?”一阵风吹过,掀动门帘,我隐约看见屋子正中是一座低矮的石台。

“我朋友苏伦三天前进山,突然失踪,请大师指点,怎么才能把她找回来?”我向前走了几步,靠近门口。

“好吧,等一等……”门帘呼地翻卷起来,搭在门口上方的木棍上,同时一股淡淡的香气飘出来。我缓缓提聚内力,凝神警戒,慢慢走进去,生怕中了对方的暗算。在这种穷乡僻壤里,什么人都有,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石台前面,摆着一张一米见方的灰褐色沙盘,四角插满了长短参差的木棍。沙盘侧面的黑色香炉里燃着三支灰色的香,发出类似于龙藏香的味道。屋子里没点灯,光线极其黯淡。

“你的朋友,困在十五岭里。”

黑黝黝的屋顶上倏地落下一条细瘦的黑色影子,从头到脚被一张巨大的黑色斗篷包裹着,前额垂下的那只肥大风帽将整张脸全部遮住。她提起一根细长的干树枝,指向沙盘里一块树枝密集的土丘。

我已经看过此地的详细军事地图,却没有“十五岭”这个地名,甚至方圆百公里之内,就根本没有以“岭”命名的地方。细看沙盘走势,高低分布根本就不是妃子殿一带的地形。

“大师,十五岭是哪里?难道不在这片山林里吗?”

“你很聪明,猜对了。”她用树枝轻轻敲打着那个土丘。

如果沙盘描绘的内容不是这里的地形,犹如对着美洲地图去非洲探险一样,南辕北辙,不知所云。

“十五岭是什么地方?”她抬起左手,手掌向上,一只黑色的蜘蛛倏地凌空滑下来,牵着一根纤细的游丝,跌在她掌心里,体形瘦长,张牙舞爪地向着我。

“这个问题,需要你付出一点小小的代价,嘿嘿嘿嘿……”她古怪地笑起来,那只蜘蛛背上带着细小的白色斑点,有点像是尼泊尔的“鬼脸蛛”,那可是雪山一带特有的毒物,与“赤练银环蛇”并称尼泊尔人的“夺命杀手”。

“什么代价?”我屏住呼吸,免得那香气里也藏着古怪。

“你很爱那个女孩子?我能感觉到你的心,不停地挂念着她,并且愿意为了救她付出任何代价,乃至生命。”她怪笑着,听任蜘蛛爬上自己干枯黝黑的手背。

我没有接下去,看那蜘蛛张口咬住了她手背上的一根干瘪的血管。这种情景,在中国苗疆练蛊师群落里经常会看见。高明的练蛊师都知道,只有通过牺牲自己的鲜血来饲养毒虫,才能彼此心意相通,让毒虫完全听命于自己。

“要找到她,需要这些孩子们出手,所以,你必须要牺牲自己的心血来喂养它们,成为它们的朋友。很多地方,当人力无法到达时,必须倚仗这些小家伙们,因为它们无处不在。你敢吗?”

蜘蛛在吸她的血,身体随之慢慢膨胀,后背上的白点越来越大,渐渐舒展成为无数张白色的人脸,五官俱全,栩栩如生。

这就是鬼脸蛛,一种见血封喉的毒虫,如果龙格以自己的血来喂养它,在血液的对流状态下,她自身也成了一个恐怖的“毒人”,唯有如此,才不会被毒死。

“你不敢?”她嘿嘿冷笑着。

天色更暗了,远山近树的轮廓都已经开始变得模糊。

“我敢,但你要告诉我,十五岭到底是什么地方?”我跟着回敬以冷笑,装神弄鬼的人见得多了,一只小小的鬼脸蛛还不至于让我恐惧退缩。

“那是在……的怀抱里某一个地方。”她中间加了一个很模糊的词汇,不是汉语,也不是川藏土语,应该是某种特殊的名词。

“什么?什么的怀抱里?”我对世界各地的常用语言掌握得七七八八,但她说的并不在此之内。

“你可以把……当作‘天神’,十五岭,就是天神怀抱中的某一点。既然是天神的地方,自然就不会在地图上出现。人是无法到达那地方的——”

我及时反驳她:“人无法到达,我朋友呢?她是如何到达的?”

再古怪的事我都可以泰然接受,只要这件事本身是可以用“道理、原理”来解释的。

龙格女巫无言地举起左手,那蜘蛛嗖的一声,又弹回黑暗里。

“有些地方,只有死人才能到达,譬如九泉之下的阴间。十五岭不是阴间,却比阴间更恐怖,你有没有见过四千万条毒蛇缠绕在一起的情形?就在那里,四千万条甚至更多,那种动物的生息繁衍能力是无穷无尽的——”她用手里的树枝依次在沙盘里那些土丘上拍打着。

“大师,请指点一下,如何才能找到她?我可以满足你任何要求。”

我禁不住心急火燎起来,苏伦要去的地方被称为“天梯”,龙格女巫又说她是在“天神”那里,我实在不想再这么闪烁其词地说下去,只想确定,她到底去了地球上的哪一点,然后组织人力救她回来。

“有一队人马也在找她,他们也很急,其中有一个人,像虎一样彪悍、蛇一样狡猾、鹰一样飞翔、鼠一样潜藏。他很厉害,下一个被天神甄选的,或许是他,你认识他吗?”龙格的树枝指向沙盘右上角的一座土丘,喃喃自语着。

我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默默地摇头。

“他的头骨上镶嵌着一只铁环,双臂、双腿,甚至肋骨里都有某种钢铁支架,你真的不认识?可他的思想里,一直萦绕着你的名字。他渴望见到你,为什么呢?”龙格抛开树枝,从黑暗里摸到一只碗,凑近嘴边“咕咚咕咚”喝了两大口。

我刚刚想到一个人的名字,龙格一下子叫起来:“你认识他,你撒谎了!”她这种类似于“读心术”的本领,反应非常灵敏,只要我思想有一点波动,立刻感觉得到。

“对,我认识他。”

习惯了城市霓虹闪烁的夜晚之后,突然来到这种一片昏暗的丛林之夜,我觉得胸口一阵阵气闷,很不舒服。山林里飘出的雾气湿漉漉的,仿佛每一次吸入空气,都在给自己的呼吸器官增加负担。

“你在找什么?”龙格撩了撩头上的黑布,目光死死地盯着我,带着某种诡异的兴奋感。

“我其实可以告诉你很多……消息……”她挺直了身子,双臂缓缓平伸,做了个类似于瑜伽平衡术的舒展动作。

“为那个女孩子你愿付出多少?”她俯身将沙盘上的树枝全部拔掉,张开手掌,把沙土重新抹平。

她随手从黑暗中拖出一只黑色的铁丝笼子,里面放着十几条狰狞爬行的金色蜈蚣,最粗大的一条尺寸竟然超过了一把餐刀。骤然见到光线,这些凶恶的毒虫都扬起黑色的头,壮硕的腿脚不停地挥动着。

“这些小家伙已经饿了三天,如果你能喂饱它们,或者就能得到自己要的答案了……”

“奉献鲜血饲养毒虫不是难事,但我需要先得到自己想要的消息,如果你是真正的龙格女巫,为什么不敢把风帽摘下来,让我看看你的黄金面具?”

小刀已经弹落在指缝里,关于龙格女巫的种种传闻一起浮上心头。

“看到面具,也许你就要变成一个死人了,你也愿意?”她放回笼子,背转身子,狂妄地大笑着,“我好心好意阻止世人进山送死,为什么大家都置若罔闻,包括你那位朋友。正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得到财宝的同时却唤醒了地球人的噩梦,这是上天的安排还是地球的劫数?你懂我的意思吗?”

她的话越来越虚妄,而且充满敌意。

“我只带她回去,什么财宝,跟我们毫无关系,你到底知道什么?”江湖永远都是弱肉强食的世界,既然她不肯直言相告,为了苏伦,我不惜对任何人动用武力。

“龙格女巫知道一切,过去的、未来的、现在的、你想知道的、你不想知道的——无所不知。年轻人,记住我的话,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现在不走,你将终生无法摆脱这片山林,永远……”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沉,就像外面逐渐黯淡下来的天色,突然间身子一闪,从我的身边掠过,划出一道五光十色的幻影。

那种轻功已经超越了人类所能到达的巅峰,就在风帽滑落的刹那,我真的看到有一抹灿烂的金色出现在她脸上,闪着诡异邪恶的光芒。

溪水非常清冽,只是并不像其他地方的山泉一样发出欢快的“叮咚”声,而是默默地穿行于嶙峋突兀的怪石缝隙里。

暮色浓重地笼罩下来,比我预期的来得更快,四周的一切正在迅速融于晦暗的夜色。

“飞鹰。”我往回走,一边默念着刚刚想到的那个人的名字,那是手术刀安排在古城西安的一颗棋子,更是他多年来摸爬滚打行走江湖的一个最要好的兄弟。已经没有人记得他的名字,就像手术刀一样,只有外号——“飞鹰”。

龙格女巫形容得很形象,飞鹰的能力在大陆西南黑道上首屈一指,手下有五百多兄弟,大部分时间在做古董掮客生意,偶尔会做一点“黑吃黑”的小事。他身上没有那么多古怪的金属零件,那只是多年闯荡江湖留下的纪念品而已。

后脑勺上的铁环是一九七九年对越自卫反击战时,踩中了对方的连环地雷被崩进去的,只差四毫米就砸穿小脑颅室,彻底完蛋。四肢和胸腔位置的金属支架,是骨骼严重断裂后,在香港植入的,多年来,已经变成了身体的一部分。

浑身是“铁”,那是飞鹰最大的特征,所以龙格的描述一旦出口,我立刻想到是他。

如果苏伦想在西安附近调集人马的话,飞鹰是不二人选。我心里忽然有了希望,会不会是飞鹰出手救了苏伦?

第三节 飞鹰飞月

视线里望见营地上空的炊烟时,我的卫星电话响起来,那是关宝铃打来的。

“风,我已经推掉了东京方面所有的广告和片约,明天就随叶先生一起返回港岛去。这段时间真的好累,真的很想一个人封闭起来静一静,别担心我,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祝你早日找回苏伦小姐。别忘了,到时候一起来港岛,我请你们吃星光大餐。”

她的声音带着深深的无奈,得到苏伦失踪的消息后,我第一时间启程赶到这边来,对苏伦的牵挂之情任何人都看得到。这一点肯定会伤害到她,只是我来不及照顾她的感想,只有在失去苏伦之后,才明白对方的重要性。

“一定,我替苏伦谢谢你,请转告大亨,救回苏伦后,我们一定会赶去港岛,另请高手帮助他破解‘黑巫术’。”

我们之间的距离忽然拉伸到极远,苏伦横亘在中间,成了两个人的感情无法逾越的高山深壑。在她和苏伦之间,我最终坚定地选择了后者,并且发誓会牢牢信守自己的诺言,不为任何人所动。

曾经在玻璃盒子里的心动、心乱,像是爱情,却不过是随意东西的浮萍。也许,一个真正的男人应该与最爱的人相濡以沫,与次爱的人相忘于江湖。最初时为关宝铃的美丽风姿迷惑,不能自拔,经过了这么多事,直到苏伦陷落在西南大山里,我才骤然醒觉,她才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那一部分。

返回妃子殿时,北屋里亮着灯,所有人围在一张古老的八仙桌四周,中间是热腾腾的四个瓷盆,我立刻闻见红烧排骨和刚出锅的大白馒头的香味。

“风先生,见到龙格女巫了吗?怎么样?她有没有说苏伦小姐去了哪里?”李康丢下手里的馒头,跑过来迎接我。

我缓缓摇头,无话可说。提及刚才的情形,只会给大家带来更多的恐慌情绪。

“那先吃饭吧,苏伦小姐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的。”李康低叹着。

负责探险队伙食的厨子,曾在咸阳城外开过饭馆,只喜欢浓油赤酱的大鱼大肉,我到这里来之后,已经是第三次吃红烧排骨了,胃里腻得不行,而看看大家兴高采烈地举起筷子大吃特吃,我也只能勉强夹了一小块,放在自己面前的小碗里。

饭只吃到一半,蒋光蓦地抬头大喝:“谁?哪条道上的?”他手里的粗瓷大碗“喀”的一声碎成两半,接着抬手飞掷出去。

射出门口的光线一暗,已经有个一身牛仔装、头戴牛仔帽的女孩子直闯进来,冷笑着松手,蒋光掷出的碎碗“当啷当啷”两声落地。她抬起穿着棕色战靴的脚,踏在碎碗上,“喀吧喀吧”地将它们慢慢碾成碎片。

“喂,小姑娘,哪条道上的?”蒋光、蒋亮同时跳起来。

四个猎户色迷迷地盯着女孩子白里透红的脸颊,手里举着的筷子都忘记了动作,愣愣地张着大嘴。

我听到屋顶有衣袂掠风之声,有四个轻功极其高明的夜行人瞬间已经占据了屋顶四角,控制了我们向上、向后的出路。

巴昆站起来,抹了一把嘴边的口水,笑嘻嘻地走上前:“小妹妹,天黑路滑的,害怕不害怕?我们都是这片大山里身经百战的著名猎手,可以免费保护你……”

这群没见过世面的山里人,根本注意不到女孩子身上的一套牛仔价值五千人民币,那是来自欧洲的顶级户外探险服装品牌,能随随便便拿它来当工装的人,肯定不是可以随意被男人调戏的。

“啊——”巴昆陡然倒撞回来,后背恰好顶在八仙桌的一角,喀喀两声,不知什么地方的骨头断了,一声不吭地扑倒在地。

我对这个必然的结果并不感到意外,并且注意到对方脖颈上悬着一个银色的月亮挂件,在灯光下不停地晃动着。

蒋光大吼一声:“找死啊!”随即长吸了一口气,肚子高高隆起,踢开椅子,大步向前。他的外家硬功有几分火候,但动作太慢,运气又不够精纯,八成不是人家的对手。我猜到了女孩子的身份,但不想马上叫停这场好戏。苏伦失踪之后,这群人表现出来的冷漠和麻木,让我非常恼火,应该让他们略受薄惩。

今晚的腊肉炒金瓜有点咸了,我端起面前的碗,喝了一大口粳米粥,一心一意地伸出筷子,去夹盘子里的油炸花生米。其实,这样的饭菜,对于本地人来说,已经相当于丰盛的年夜饭,他们在冬天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只以咸菜和米饭度日,根本见不到荤腥和新鲜蔬菜,生活闭塞到了极点。

“我是来找他的。”女孩子指向我,左腕上戴着一只宽阔的藏银手镯,上面嵌着的一块又大又艳的椭圆形红玛瑙带起一圈动人的红光。

“管你找谁?敢在我面前撒野,我先替你家大人教训教训——”

女孩子身子一晃,已经到了桌前,冷冷地盯着我:“喂,有人要见你,跟我走吧?”

这句话说完,蒋光才怒吼了一声,手捂胸口踉跄着退到墙角。他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是一声连一声地重重咳嗽着。

我望了一眼她帽子上的锚形绣花标志,目光不经意间跟她充满野性的眸子相遇。

“有人要见你!”她挥手一掌拍在桌子上,立刻所有的碗碟都“叮叮当当”地跳起来,半盘花生米撒了满桌。

“小妹妹,有话好说有话好说……”李康刚刚站起来,女孩子凌空发出一掌,令他怪叫了一声,翻身跌倒,双手捂着腮帮子不敢再多嘴了。

女孩子的出手快如闪电,又不是本地口音,把所有人都镇住了。

“你是来请客的?还是打架的?”我放下筷子站起来。

侧面屋里的土炕上,躺着无声无息的席勒,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生物学家,只是现在约等于植物人了。我希望他能尽快醒过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同样更希望会晤飞鹰,假使他能说出更惊人的消息的话。

“飞月?”我微笑着,叫出她的名字。

“请客,如果客人不听话,就打到他听话为止。”她依旧冷笑着,挺了挺骄傲的小鼻子,薄唇后面,是两排珍珠一样亮白的整齐牙齿。

“可以走了吗?”她用右掌摩挲着左腕上那颗红玛瑙,不屑一顾地缓缓打量着全部站在一边的众人。

飞月,就是飞鹰的妹妹,大陆西南边陲黑道上著名的女侠,不过很多人只听过她的名字,却没亲睹其人。

我点点头,李康迫不及待地叫了一声:“风先生,别去,夜黑风高的,太危险了。何况苏伦小姐下落不明,还等你营救……”

飞月身子一晃,啪地一掌,狠狠掴在李康脸上。

李康像个滑稽的陀螺一样转了两圈,咳嗽了两声,吐出三颗带血的牙齿,两眼惊惧地连连眨着:“女侠饶命,女侠饶命……饶命……”

“我说话的时候,大家最好不要随便插嘴。老天爷给了每个人一张嘴、两只耳朵,意思就是要每个人多听、少说,懂了吗?”飞月冷傲的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掠过,蒋家兄弟唯唯诺诺地低着头,再也不敢站出来叫板了。

我不想事态进一步扩大,向李康简短地吩咐着:“照顾好席勒先生,我很快就回来。”

李康连连点头,已经不敢开口说话了。以苏伦待人接物的温和态度,想必是将这群人惯坏了,真该有飞月这样的人出来管教管教他们才对。

飞月长笑一声,傲然走出门口。

天空灰蒙蒙一片,虽然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之夜,前面却也是雾气四起,笼罩住了一切,能见度不超过十米。

屋顶上匿伏的四个人跃了下来,同时打开四只强力电筒,向南面直照出去。

飞月带头向南飞奔,竟然是全力施展轻功,不知是要考验我还是故意在我面前炫耀。我不想多嘴,只是不疾不徐地跟在她后面,迅速辨认着方向。

妃子殿向南只有一条羊肠小路,弯弯曲曲地通向大山深处,那就是“兰谷”和“天梯”的方向。此时,我们就是奔兰谷去的,十五分钟内奔出了近两公里,脚下的草根越来越少,大部分变成了裸露的岩石。

浓重的雾气里突然亮起了一盏橘红色的防雾灯,飞月松了口气,脚步放慢。

“谁?口令?”有人拉动枪栓的声音传来。

“捕蛇归来。”飞月回答的这句口令真是很好笑,看来是把我当成“蛇”给捕回来了。

前进了二十米后,眼前出现了一个帐篷连缀成的狭小营地,两名挎着冲锋枪的哨兵满脸冷漠地伏在巨石后面,嘴里不停地嚼着口香糖。

“老大呢?”飞月大步向前。

“老大在主帐篷里。”其中一个哨兵恭敬地回答,又冷漠地向我打量了几眼。

空气中充满了篝火熄灭后的焦煳味,当然也免不了驱蛇喷雾剂的香气。虽然距离惊蛰还早,但这片本来就蛇虫出没的丛林里,很多动物并不遵循“冬眠”的自然规律,不多加小心的话,难免最后葬身于蛇吻之下。

在一根突兀竖着的无线电天线旁边,有座门帘高挑的灰色帐篷,一个身材瘦削的人,背对着我们,专心致志地站在一幅巨大的军用地图前,抱着胳膊,不时地用手里的铅笔向图上点点戳戳。

随行的四个人已经离去,飞月忽然扭身向我一笑:“风先生?久仰你大名了!”

寒暄客气的话,到现在说,似乎不合时宜,但我还是坦然微笑着:“谢谢,我跟你一样。”

帐篷里的人倏地回身,目光一下子闪亮起来:“风,是你吗?”

两年前,我曾在埃及手术刀的别墅里见过飞鹰一次,比起那时候,他明显沧桑了很多,额头、鼻翼、两颊上的皱纹绵绵密密,一根比一根深刻,唯一不变的,只有那双寒星一样的眼睛。

他用力握住了我的手:“风,你及时赶到,太好了!”

从他的笑容里,我感到一丝焦灼,顾不得寒暄:“发生了什么事?飞鹰,马上告诉我一切,是不是苏伦曾联络过你,做她探险的后续力量?”

两年没见,或许应该有一套冗长的繁文缛节才算正式会面,但我们是江湖人,又处在非常时期,一切皆可省略了。

飞鹰皱了皱眉,扭头吩咐:“飞月,传下命令,二十分钟后向前开拔。”

飞月向我望了望,嘴角一翘,浮出满脸狡黠的笑容:“大哥,难道风先生一到,你心里发愁的事就全都解开了?我真看不出,他到底有什么本领值得你如此器重?”她摘下牛仔帽,甩了甩短头发,大步向着侧面的帐篷走去。

在妃子殿的小院里,我始终没出手,肯定让她失望了。像她这样年龄的女孩子,始终心高气傲,怎么会懂韬光养晦的道理?

“风,你说得没错,苏伦的确让我做她的后援,但我失职了,对不起手术刀大哥。他只有这一个妹妹,如果在我手底下有三长两短,就算让我死一百次都赎不了罪过,所以,我盼着你赶来,咱们共同解决这个难题。所有经过,咱们边走边说,怎么样?”

飞鹰的做事方法向来如此,始终将“任务”放在第一位。

我点点头,指着那张地图上的一个巨大红圈:“苏伦去了那圈子里头吗?”

那个红圈里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叉号,在两个三角符号的旁边标注着“兰谷”和“天梯”的字样。

同样的地图,我浏览过无数遍,所以马上判断出此地距离兰谷的入口大约在六十公里,到达所谓的“天梯”应该是一百公里多一点。如果连夜急行军的话,二十小时内便能赶到那个入口。

在飞鹰的营地里,我并没有发现运输工具,所以只能以步行计算。

“对,就是那圈子,她曾告诉我,只要远远地护送她过了兰谷就行,向前到达天梯的那一段路,她会自己解决。我见过那个骄狂的美国年轻人,他以为有地图和指北针就能征服这片丛林山谷,真是太嫩了——”

半小时后,我们已经踏上了向南的小路。飞鹰麾下的四十名队员分成八个战斗小组,呈环形分布的阵势,迅速向前推进。看这些人的身手,竟然都是训练有素的特警队员出身,其中一大半的行动姿势,完全是美国特警的风格。

“这群兄弟都是藏边过来的,经历复杂,至少有三十个以上是尼泊尔的国家边防军,受不了高压,所以逃过来。我给他们钱、给他们落脚的地方,所以就安心待下来了。”飞鹰言简意赅地向我解释着。

我做了个“可以理解”的手势,随即转入正题:“飞鹰,请说一下苏伦失踪的经过,我最关心这个。”

按照蒋光的解释,他们跟随苏伦与席勒从妃子殿向南进发,大概走出了三十公里远,遇到了一堵石墙,上面写满了诅咒的经文,四个猎户吓得魂不附体,结果所有人就停了下来,只剩苏伦与席勒两个,骑着两头驴子,带着水和食物向前走。过了五小时后,一头驴子驮着昏迷的席勒跑回来,苏伦就此失踪。

听起来简简单单的一个过程,但蒋光说到“诅咒经文”时,巴昆兄弟还是又一次脸色苍白,对我的追问三缄其口,无论拿多少钱诱惑他们都不肯松口。

“我们跟探险队保持六百米的距离,只凭高倍望远镜监视苏伦的一切。我们之间的联系,是美国步兵二〇〇五年初刚刚装备的‘天堂鸟’无线对讲机,直线通话距离会在十五公里以上。她身上的对讲机一直敞开着,所以到达石墙后,我听到了他们的每一句对话。”

他从羽绒服的口袋里取出一张纸,上面写满了各种速记符号。

“诅咒来自于棘灰教,这应该是从前苗疆蛊术的一个分支。巴昆说,上面的符咒叫做‘入门诛杀咒’,不管属于哪个民族教派的人,一入石墙,就会被棘灰教的‘央般神’控制,一辈子成为它的奴隶,像是山里的蛇兽虫蚁,永远不得离开,并且要任它宰割。”

飞月走在我的另一侧,插嘴说:“我们拍到了那石墙的照片,但数码相机里的图像会自动消失,并且无法传入笔记本电脑里——”

“什么?”飞鹰突然向右转过脸去,啪地打开了战术手电,雪白的光柱射向十米开外的树顶。走在我们身后的小组队员刹那间便枪口上举,做好了开枪射击的准备。

那棵树矗立的姿势很诡异,枯死的枝干弯弯曲曲地伸向天空,像是一个愤怒之极的多手巨人。树顶什么都没有,只有北风掠过时的轻轻晃动。

“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那里,一种被窥视的感觉——”飞鹰的左手按在腰间的枪柄上,他是个天生的左撇子,百步穿杨的枪法曾让手术刀赞不绝口。

“检查那棵树。”飞月挥手下令,腕上的红玛瑙又在闪烁着。

我停下脚步,取出一张纸巾擦了擦湿漉漉的额头。

山林里的雾气很重,幸好这时候只是些无毒的水汽,一旦过了中国农历的三月份,野桃花一开,到处都是“桃花瘴”的毒气,那时候可就真的是寸步难行了。

“老大,什么都没有。”队员们扭头回报,其中一个身手敏捷地爬到树的半腰,在手电筒的光晕里,警惕地四下张望着。

飞鹰做了个“继续前进”的姿势,有些颓然:“对不起,风,我或许有点神经过敏了,主要是因为这一次苏伦的失踪太过诡秘——这样,你不要打岔、不要提问,听我把所有知道的情况详细讲完。”

我点点头,这也正是我所希望的,了解他看到的所有情况,跟蒋光说的两相印证,看看到底有什么结果。

“苏伦和席勒向前,探险队的人并没有滞留在石墙前,或许那上面写着的诅咒太恶毒了,所以他们后撤了一公里,扎营守候。从他们的交谈中,我知道苏伦已经跟他们说好,会在一周内返回,身上携带的水和食物也的确是一周的用量。”

“我带着队员赶到石墙前面,用数码相机拍了大量的图片。那是一道非常宽的墙,青石板堆叠而成,大约两米高,一米宽,两侧一直延伸到几十米外的山沟里。墙的中间是断开的,像是个天然的门户,小路就是从这个缺口里延伸进去的。”

“咒语是红褐色的,应该是用某种动物的血涂抹而成,胡乱地布满了墙面。我没理会这些,带队继续前进。没有了探险队这些傻瓜的牵扯,我们行进的速度更快,以至于让我担心会不会超过了苏伦,走到他们前面去了,不停地举着望远镜四处看。那天阳光很充足,视线良好,望远镜能清晰看到三公里内的情况。”

“奇怪的是,我找不到他们两个,过了石墙大约五公里后,地上完全失去了驴子的蹄印。我手下有两个人,曾是缅甸边防军里的追踪专家,连他们都无计可施。苏伦跟席勒,像是突然间在空气里蒸发掉了,连同驴子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路崎岖难行,我刻意保持沉默,特别是飞鹰叙述的最后一节,疑点甚多。以这群人的追踪水平,大概不会让目标脱离自己的视线超过三分钟,但苏伦他们是怎样消失的呢?况且,越过石墙时,距离充满了“会飞的蛇”的兰谷还远得很——

陡然间,飞鹰腰间的对讲机响起来:“老大,右翼少了一个兄弟。”

我有预感,飞鹰刚才的警觉,绝对不是紧张过度。他那样的老江湖,有一点点风吹草动就能敏锐地感觉出来,特别是对于即将临头的危机。

“不要紧张,让大家收缩队形,交叉掩护,相互间保持联络。”飞鹰很镇定,吩咐了几句,取出烟盒,叼上一支,若有所思地向我笑了笑,“记得你是不吸烟的,对吗?”

我点点头,报以微笑,但心情却越来越沉郁。

苏伦的失踪,受打击最大的应该是我,心里一直都在强烈自责。手术刀死后,我们之间总有一种相依为命的感觉,仿佛世间只有我们彼此间才是最亲近的。如果没有关宝铃的从天而降,此时,跟她在一起的应该是我才对。

对于我的过分沉默,飞月一直很好奇,不停地用眼角余光瞟着我。小女孩总是对新鲜事物感兴趣,我能理解她的心情,但却无心回应。

第四节 危机四伏的山林

“风,可能我们有朋友来了。”飞鹰冷笑着,左手摩挲着枪柄。

我注意到他的手上仅剩下了四根指头,小指齐根而断,但两年前见他时,左手明明是完好无损的。

“你的手怎么了?难道在西南地盘上,还有人能伤得了你?”我装作不经意地问。

他抬起手看了看,脸上忽然浮现出苦笑:“我?前几年江湖上的朋友对我太抬爱了,才把‘飞鹰’这个名字越传越响。其实,说到底,我只是一个黑道上的小人物,论武功、智慧、枪法、领袖能力,都平平无奇。所以,偶尔受点小伤,在所难免,说不定这条命不知什么时候就丢了,那也是很正常的事,对不对?”

飞月“嗤”的一声笑起来:“大哥,你最近干什么总这么消沉?难道真的想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了?”

她的腰间挎着一柄两尺多长的短刀,两边裤袋略微鼓起,应该是暗藏着两柄手枪,一边向前走,一边警惕地四下张望着。

飞鹰“嘿嘿”了两声,没有接她的话茬。

烟味融合在空气中,很明显飞鹰的精神好转了起来,因为那支烟里含着轻微的兴奋剂粉末,我轻易地便能闻出来。

“风,苏伦失踪的事的确很多疑点,最怪的是最终结果——我们搜索了两小时后,毫无发现,于是暂时退出石墙,开着对讲机等她的消息。一开始,我并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只以为他们也许是迷失方向,进入了某个无线电信号被屏蔽的盲区,直到天黑之后,载着席勒的驴子独自出现在石墙缺口上,我才惊觉是出了大事。”

他叙述得非常简洁,让我对整件事有了最直观的了解,只是细节部分,只有亲临实地,才能看得清楚了。

前面豁然出现了一片开阔地,足有十五米见方,四周长满了低矮灌木丛。

“这个地方,当地人叫做‘鬼剃头’,应该是很久前遭到雷击之后,土壤里的营养成分全部被破坏了,所以植物无法生长,几百年来总是光秃秃一片。”飞月迅速解释着,打了一声尖锐的呼哨,立刻所有的队员向这边集中过来。

“就地休息,右翼小关过来。”飞月扬起手臂,简短有力地下达着命令。她很年轻,但在江湖上已经薄有名气,西南黑道上都知道飞鹰有个漂亮的小妹妹,出手狠辣,性情暴烈。她给我的感觉,与远在埃及的铁娜倒有几分相似,只是比铁娜更多了野性和彪悍之气。

所有队员解下背包,背靠背围坐成一圈,即使在短暂的休整中,也不敢放松警惕。

小关是个黝黑干瘦的年轻人,一溜小跑到了飞鹰身边,低声报告:“老大,就在你发出警示信号后五分钟,大家刚刚从虚惊中平静下来,我就发现安京、安和两兄弟失踪了。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人同时消失。我带人散开找过,一百米半径内,树上、沟里都没有。”

他脸上的尘灰被汗水冲开了十几条道道,看起来非常狼狈。

我退开几步,免得干扰飞鹰的思路,而且像他们这样的黑道帮派,或多或少都会有自己的隐私,外人不便细听。

夜色漫漫无际,晦暗的天色像黑糊糊的锅盖一样看不到边,沉甸甸地罩在头顶。

“苏伦会去了哪里呢?”最早她说过,最困难的探险路段会在兰谷,或者是通过兰谷后的“天梯”,所以大家的注意力都会放在六十公里以外的兰谷入口。只是,现在她的失踪地点,竟然是毫无戒备的中途,跟预想中的行进计划相差甚远。

“风先生,你在想什么?”飞月的声音从侧后方传来,清清脆脆的。

我笑着转身,不露一点心事:“我在想,明天会不会下雨?”

她愣了愣,耸了耸肩膀,咯咯低笑:“什么?这么简单的问题?”

我点点头,抹掉雾气凝结在发际的水珠,不想跟飞月有太深的交谈,免得打乱了自己的思路。

飞月举起手,晃了晃那只黑色的摩托罗拉对讲机:“这是——跟苏伦联络用的,或许你会感兴趣?”

我想了想,礼貌地摇摇头:“不,既然苏伦没有回应,对讲机就已经毫无用处了,我怎么会感兴趣?”

飞鹰一直在跟小关低声交谈,我心里隐隐约约又有些焦躁:按目前速度,急行军赶路的话,明天上午十点前就会到达他们说的石墙,何必再多耽搁?失踪的原因或许有上百种,可我总觉得,只要到了现场,就一定会发现线索。

得到苏伦失踪的消息起,我的心便如同套上了最沉重的枷锁,不想多跟人交谈,也无法开心大笑。

“风先生,我——看过你的自传,也听说过江湖上关于你的一些传奇故事,所以,没见面之前,对你充满了好奇……”

我笑了笑,又遮着嘴偷偷打了个哈欠,以表示自己对这样的谈话毫无兴趣。

她的坦白,只会让我觉得好笑,只能保持着微笑:“我只是很平凡的一个人,传说毕竟只是传说,真实的成分所占无几。”

铁娜替我杜撰出来的自传,流毒甚广,想不到连大陆都有了译本,有空真的应该找来好好看看。

“难道,世间只有‘盗墓之王’杨天大侠,才是真正顶天立地的英雄?”飞月扫兴地叹着气,忽然加了这么一句。

我无言地直视着她,微微抬了抬眉毛,做出一个“诧异”的表情:“什么?那么久的江湖往事了,你还感兴趣?”

如果这样的话,是从手术刀或者飞鹰嘴里说出来的,我不会感到惊诧,毕竟他们是同一个时代的江湖人,彼此或多或少都接触过,但飞月的年龄比萧可冷还小,不到二十岁的样子,就会对大哥杨天如此神往,的确令我不解。

“杨天大侠,携神仙双姝蓝妖、蓝姬纵横江湖,无敌于天下,流传下来几百个激动人心的盗墓故事,任意摘取其中一个,就能改编成生动诡谲的传奇小说,轰动四方——”

飞月低声说着,眼底深处流光闪动,一副无限向往的样子。

江湖永远这样,充满了动人的传说,据我所知,大哥是被尊称为“盗墓之王”,而不是名满天下的武林盟主,绝不会像飞月说的那样“纵横江湖”,光彩夺目地出现在公开场合。一个伟大的人物一旦被套上五颜六色的光环,自然而然会变成小女孩崇拜的对象。

“不过,自从他在江湖上神奇消失后,那两个女孩子也同时失去了踪迹,再没有出现过,终成江湖上的绝响。”飞鹰走过来,语调轻松地插嘴。

蓝妖、蓝姬的名字,手术刀也提过,但所有人都没见到过她们的样子,只是被大哥偶尔提及,一直成了手术刀念念不忘的一个神秘话题。

飞鹰手里提着一柄黑沉沉的手枪,那种武器常见于中东的恐怖分子手中,大口径,杀伤效果恐怖,并且毫无疑问是正宗美国军工厂的产品。

“风,这柄枪给你,也许能用得上。我们已经莫名其妙地损失了两个人,向前的路还长,今晚务必要小心。”飞鹰显得忧心忡忡,可能是老了几岁的缘故,他已经没有了昔日锐意进取的豪迈之气,处处谨小慎微,缩手缩脚。

我接过枪,再次点点头,表示感谢。

“其实,真正遇到不可思议的恐怖事件,人类研究制造出来的枪械,太微不足道了。它只能杀伤普通动物或者我们的同类,对于那些——”飞鹰猛地闭嘴,意识到这样的环境里,不该说太沮丧的话。

远处的树丛里,传来类似于猫头鹰的鸟鸣声,凄厉而单调,忽远忽近。

队伍经过半小时的休整,继续前进,并且刻意收缩了环形阵势的半径,每个人都保持着高度警惕。

飞鹰显得很沉默,大步向前,左手片刻不离枪柄。

飞月紧跟在我旁边,仿佛永远不懂得闭嘴似的,前进了五百米后,又低声向我发问:“风先生,你说,苏伦会去了哪里?会不会被巨型野兽叼走了,或者跌入了某个隐秘的地洞里?”

飞鹰回头瞪了她一眼,飞月吐了吐舌头,辩解着:“走路有助于人的思路拓展,我希望咱们在到达石墙之前,对失踪事件有合理的解释,难道不对吗?”

的确,人在行走的过程中,大脑的活跃程度会被动加强,考虑问题的能力也能随之提高。

她的问题,就是一直萦绕在我脑海里的同一个问题:“野兽?野兽不会叼走苏伦而放过席勒;跌入地洞的话,席勒的昏迷又如何解释?”看目前的情况,我宁愿解释为他们遭到了某种突如其来的袭击,来不及用对讲机发出告警信号,便被制住。

席勒浑身没有一点伤口,我到达妃子殿的时候,检查过他的全身,皮肤毫无损伤。我认为他之所以昏迷,是吸入了某种特殊气体所致,就像绑匪们惯用的液体乙醚一样,瞬间致人昏迷,事后不留痕迹。

我取出口袋里的卫星电话,向飞鹰晃了晃:“可以打电话吗?”

飞鹰苦笑着:“当然可以,最好能请几个帮手过来,否则的话,我马上就要焦头烂额了。”

飞月不满地“哼”了一声:“大哥,你总是说丧气的话,给兄弟们听见,大家会怎么想?”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副精致的白色耳机,塞进耳朵里,气呼呼地大步超过飞鹰,走在前面。

飞鹰忍不住又一次开口:“这种环境里不能听音乐,小心一些。”

他对飞月的任性无可奈何,就像世界上每一个当大哥的,都会拿自己顽皮可爱的小妹妹毫无办法一样。

我的过度沉默,引起了飞鹰的不安:“风,苏伦不是一般的柔弱女孩子,作为冠南五郎大师的关门弟子,她的本领你肯定清楚,一定会没事的。”

“我知道。”我微笑着点头,按下了一个长长的号码。

苏伦的本领我的确清楚,只要有一线生机,她总能化险为夷、脱困而出。

电话那端传来电子机器生硬的提问:“请输入你的口令?”

我在键盘上按了一组数字,电子机器立即发出悠扬的欢迎音乐,竟然是一段“婚礼进行曲”,随即转接到了另外的一条线路上。如此的程序重复了三次,音乐也从第二次的“四小天鹅”转换到第三次的“欢乐颂”,最后才响起真正的人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这声音懒洋洋的,永远都给人刚刚睡醒的感觉。

“我是风,需要妃子殿向南二百公里方圆的气象预报,要求每一小时的动态数据。”我只提要求,并且知道对方肯定能做到。

“哈哈,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声音提高了八度,怪笑着。

“没时间解释,还是用‘特洛伊密码’发到我的卫星电话上,另外小燕让我问你好,还说,任何数据任务都可以安排你来做。作为天下第三的黑客高手,我希望这个任务没有难住你。”

如果放在平时,这些开玩笑的话,应该是以极欢愉的口气说出来的,但我现在实在做不到。

“天下第三?他老是这么说我,然后谦虚地自称天下第二——总有一天,我要压过他……好了,你的事包在我身上。噢,我懂了,你是为探险队的事而来?为苏伦小姐而来?哈哈,我够聪明吧?”

我叹了口气:“对,除了天气预报外,如果有什么跟兰谷、天梯有关的动态资料,记得一并发给我,急用。”

“嘿嘿,妃子殿以南,那可是龙格女巫的地盘啊,千万小心那个女人,她可不是吃素的哟——”

听筒里突然传来一阵无线电信号噪声,过了约五秒钟,通话才得以继续。

我振作了一下,提高了声音:“我明白,记得我的事,别睡过了头,什么都忘记了!”

“好说好说,我‘红小鬼’一言九鼎,说到做到,江湖救急,奋力争先……”对方是个比小燕更语无伦次的黑客,有时候真不明白这种连中国话都说不利落的人,怎么能在互联网里纵横无敌?

收线之后飞鹰试探着问:“风,你的意思,咱们一直深入进去,而不是把注意力放在苏伦失踪的地方?”他很聪明,知道我要的二百公里方圆的天气预报结果,已经把天梯所在的位置包括了进来。

“对,你已经搜索过失踪地点,除了继续推进,我们没有更好的选择。”直觉上,我认为苏伦的失踪会跟天梯有关。在这片神秘的西南丛林里,任何怪事都可能发生。

飞鹰扬起右手一挥,有些古怪地苦笑着:“那个人说得没错,这里都是龙格女巫的地盘,那个神秘的女人,从来不以真面目示人,而且变化多端,有时候是个老妇人,有时候是妙龄少女,还有时候……竟然会以一个白发老头的面貌出现。她的性情非常古怪,杀人伤人,从来不需要理由,还豢养着大量的蛊虫和细菌,随时让人中招,防不胜防……”

江湖上盛行易容术,个中高手,的确能随时在男、女、老、少间变化,毫无破绽。我回想起那个老妇人的样子,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或许只是龙格女巫诸多形象中的一个?至少我没招惹她,也没中她的招,所以,大家相安无事是最好的了。

飞鹰变得非常怕事,想当年,他是手术刀最好的兄弟,胆色和魄力跟手术刀不相上下。我不明白其中的原因,或许跟他失去的左手小指有关吧?

队伍在沉默中前进,直到曙色来临。

四面的树木和枯藤用力纠缠着,结成一道又一道天然屏障,重重阻隔住视线。我开始明白飞鹰这队人马为什么全部配备短武器了,这样的环境里,长距离狙击枪根本没有用武之地,视线几乎无法通过两百米的距离。

第二次短暂休息,是在一个小树林里,侧面有一条清澈的小溪,缓缓地向西流淌着。

队员的背包里携带着压缩饼干和水壶,没有人愿意碰那些溪水,即使自己手掌上已经沾满了泥土,只在膝盖上随便蹭一下,便直接捏起饼干向嘴里送。

飞月捡起一根树枝,在溪水里搅动了两下,冷笑着说:“溪水很清,不过带着一种腥气。我敢保证,溪水的上游曾流经一个蛇窝,蛇涎滴在溪水里,把它变成了一种极其隐蔽的慢性毒药。人畜喝了,都得慢慢死掉,运气不好的话,便成了野兽的美餐。”

溪水下游,穿过一大片腐叶和突兀的树根,便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常在丛林里闯荡的人,都明白溪水是毒气的最佳载体,即使渴到嗓子冒烟,也不敢沾一滴不明来历的活水。

苏伦应该会携带着足够的装备——那么,她现在是做了什么人的阶下囚吗?就算这样,也可以出声联系、向对方承诺给钱给物重获自由吧?

我知道,每次神秘事件的答案揭开时,都会让人恍然大悟:“当初怎么就没想到呢?”希望这次失踪事件带给我的,是惊奇而不是惊骇。

飞鹰攀上了一棵大树,举着望远镜向四面瞭望着。

我看了看腕表,是早上七点钟,再过五个小时,应该就能到达石墙了。如果那溪水的上游来自于兰谷的某个分支,相信里面会携带着来自“会飞的蛇”的毒液。

“风先生,要不要……来条鱼?”飞月沉腕一刺,一条青色的小鱼在树枝尖上摇头摆尾挣扎着。

我摆摆手,取出手枪,检查枪弹情况。对付毒蛇之类的危险,射速快、子弹密集的微型冲锋枪似乎更能发挥威力,队员们脖子上悬挂的,正是这种枪械,而且也是美国人的产品。

“喂,干吗死气沉沉的?给我大哥说怕了?”飞月不依不饶地走过来。

我把手枪放回裤袋里,看着那条痛苦地挣扎在树枝上的鱼,温和地笑了笑:“不是,急行军了半夜,有点累了。”

“哈哈哈哈……”飞月大笑,引得席地而坐的那些队员们都扭头望着她。

“这么一点距离就会觉得累?你的身体是不是该好好调理一下了?我们队伍里的每一个人都可以去做‘铁人三项’的运动员,要不要大家一起切磋切磋?”她咄咄逼人的过分态度让我略感奇怪,但却丝毫没有动怒的打算,只把她当成不太懂事的小孩子。

围坐在一起的队员们情绪持续低沉,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在一个比较漫长的探险过程中,每个人的情绪,都会影响整队人的效率,并且直接关系到最后的成败。

“风,上来看一下?”飞鹰在招手叫我。

他骑着的那个树杈离地面约有六米,飞月做了个鬼脸,嘻嘻哈哈地笑起来:“风先生,要不要在大家面前展示一下轻功?或者我可以叫别人先做个示范动作?”

我摇摇头,走到树下,纵身一跃,抓住一根横在空中的树枝,身子一荡,直抛起来,头下脚上地冲向树顶,掠过飞鹰身边时,在他肩头轻轻一拍,借力翻身,骑在另一个树杈上。

如果不能恰当地展示一下自己的功夫,只怕会给队员们造成疑惑,以为我是个弱不禁风的城市白领,对探险工作毫无用处。

队员们鸦雀无声地仰面看着,忽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好轻功!”飞鹰笑着,把望远镜递过来。

我长出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变得轻松:“有什么发现吗?”

树下,飞月已经悻悻地走开,逼我显露真实武功,不知道她的目的是否已经达到了?我举起望远镜向南面望去,焦距已经调整到极限,但仍然只见荒芜的山坡、怪树、死藤,偶尔看见几只铁青色的秃鹫抖着翅膀昂立在树尖上,缩着脖子四处张望。这种猛禽不但对腐尸感兴趣,对落单的人和动物也会随时发出致命的俯冲一击。

“距离石墙还有多远?”我看不到他们说的石墙影子。

“三个小时的路程。”飞鹰向南指了指,脸色越来越难看。

第五节 小女孩的哭声

阳光下,笼罩在丛林上空的雾气终于开始慢慢消散了,极远处,灰色的山坳里,闪出成片成片的白色,那是背阴处终年不化的积雪,更是人迹罕至。

“飞鹰,你心里有事瞒着我?”我把望远镜交还给他。比起探险队那些没心没肺的乌合之众来,飞鹰这队人马带给我的,只有无尽的沉重压抑。

飞鹰苦笑着,把望远镜放进胸前的帆布包里,取出一小块压缩饼干,慢慢咀嚼着。

“昨晚失踪的两人,并不是第一起,对不对?”从他对待失踪报告的态度上,我能看到的,不仅仅是处变不惊的高手本色,也掺杂着一部分无奈的麻木不仁。

“对。”压缩饼干的碎末从他唇边落下,不知什么时候长出来的胡楂,已经占领了他的两腮和下颌,让他看起来显得苍老而狼狈。

“跟我说说真实情况,包括飞月的异样反应,可以吗?”我的目光追随着踱个不停的飞月,她正在跟着耳机里的音乐低声唱着歌。

“风,你听到了吗?有个小女孩在哭——”飞鹰忽然挺直了脊梁,向左前方望着,神色无比紧张。

我侧耳谛听,除了风声和偶尔的怪鸟唳叫,什么都没有。

“真的,有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在哭,一直在哭着找妈妈,很清晰的,就在前面二三十米远的地方,你真的听不到?”他扭头看着我,饼干碎末可笑地粘在胡须上。

我认真地向前看着,按他说的距离,不必用望远镜就能看清楚一切。

“没有。”我摇头,拨开眼前横着的枯枝,再次凝神观察。八九岁的女孩子身高至少超过一米,即使有树枝遮挡,也会看见身体的一部分,不至于毫无发现。并且,我可以肯定自己的听觉足够灵敏,不至于连这么突兀的哭声都听不到。

飞鹰的左手又一次落在枪柄上,手背上的青筋全部暴跳起来,四指更是神经质地颤抖着。

“飞鹰,你是不是出现了幻听?告诉我关于队员失踪的事——”我伸手拍向他的肩膀,但他的反应非常激烈,竟然右臂一翻,用他成名江湖的“大力鹰爪手”反抓我的手腕,风声飒然。

以他的手指功夫,就算一根坚韧的毛竹都会应手而裂,我当然不会让他抓到,手腕一晃,随手将一根一寸粗的树枝弹入他的手中。“喀嚓”一声,树枝从中断开,木屑乱飞。

作为江湖上独树一帜的门派,“淮上鹰爪门”已经屹立千年不倒,门下分支极多,而飞鹰则称得上是西南这片地域上的一流高手,即使是在极度的惊惧中,出声的方位、力道仍旧惊人。

我向后缩了缩身子,防备他再次冲动出手。

“是有小女孩的哭声,相信我……风,我不会听错的。”他喃喃地收回了手,右手的饼干继续向嘴里送去。

“我猜,你肯定知道那个小女孩是不存在的,即使能听到她的哭声,但找不到她,对不对?”这就是幻听的本质,听到但找不到,与“海市蜃楼”的幻觉基本相同。在这种荒芜的大山丛林深处,由于地磁、光影、毒瘴的共同作用,探险者出现幻听和幻觉是很常见的事,并不值得惊骇。

飞鹰愣了几十秒钟,抬起左手,在额头上轻轻拍了几下,若有所思地说:“哭声没有了。”

他的左前方五十米范围内,全都是怪树枯枝,如果出动人马搜索,大概几分钟内就能有分晓,相信他以前也这样做过了,不过是徒劳无功而已,一定也引起过大家的恐慌。

“没有小女孩的哭声,飞鹰,告诉我队员失踪的事,这已经是第几次?”我希望能弄清队员失踪和苏伦的失踪有没有必然的联系。

“第四次,前面三次,都只是每次一个人,在落单的时候突然消失,五十米范围内不见任何痕迹,就像被看不见的怪兽一下子攫走了似的。有时候能发现失踪者最后留下的脚印,有时候则什么都没有,我总觉得有人在暗处盯着我们,随时都会发动袭击,但是——”

他又一次用力挺着胸,仿佛是要把肩头的担子向上顶一顶:“为了找回苏伦,我没有任何选择。”

接二连三的失踪事件,当然会让大家惊慌失措,我现在明白飞月故意对我做出咄咄逼人的气势,只是为了分散队员们对前路的恐惧感,真是用心良苦。

“谢谢你,飞鹰。”我诚恳地向他伸出手去。

“我是手术刀的好兄弟,苏伦是他的妹妹,也是我的妹妹,就像飞月一样,所以,就算死,也得把她找回来。”

我笑了,握紧了他粗粝的大手:“探险者最忌讳的就是说‘死’字,难道手术刀没告诉过你?”

每个人都会死,在普通人眼里,探险的过程充满了与死神亲密接触的机会,但我明白,我们只是要揭开谜题的真相,而不是刻意求死。其实每一个成功的探险家,会比正常人更怕死,只有怕死,才会“永远不死”。

“飞鹰,苏伦有没有对你说过,她要去寻找什么?”这才是探险活动的正题。

“一座神秘的古墓,就在兰谷尽头的‘天梯’下面。”他不是完全意义上的盗墓者,跟手术刀的人生性质不同,所以对专供死人居住的古墓不太感兴趣。

“对,一座古墓……”我皱皱眉,抬起双手,反复搓着自己被风吹得发干的脸。天梯下面,到底有什么仍是个未知数,我希望苏伦能成功地发掘出阿房宫,但更希望她平平安安,不出一点状况。假设一下,如果那里真的存在一座阿房宫,里面会有什么?一座空荡死寂的地下宫殿?到处都是历经几千年的干尸?就像秦始皇的地下陵墓一样……

从苏伦谈及“第二座阿房宫”的话题开始,我有一个问题,一直隐忍着没有问出来:秦始皇为自己修建的陵墓已经被探明,并且逐步开始发掘,但历史上的阿房宫,是供他享乐的地方,怎么会挪移到如此偏僻的大山里?以秦代的交通工具,到达兰谷尽头,费力之极,他总不会为了进宫享受一次,就经历千里跋涉吧?

古代皇帝修建享乐场所,一直喜欢弄得高高在上,体会“把酒临风”的快意,所以纣王才会建“摘星楼”,唐皇才会传下“骊宫高处入青云”的风流典故。迄今为止,还没有哪一个帝王的皇宫会建在地下,哪怕是地势凹一点的都绝对没有。皇帝自称为龙,讲究“飞龙在天”,怎么可能钻入黑乎乎的地下去享乐?

“走吧?”飞鹰把最后一角饼干丢进嘴里。

我们跃下大树,飞月走过来,压低了嗓音:“大哥,我又听到了——”

飞鹰点点头,兄妹两个交换了一个复杂之极的眼神,随即传下命令,继续前进。

白天行军的速度至少超过夜晚一倍,并且队员们的情绪有明显的好转。飞月仍跟在我身边,不过这次不再随意开口,每隔半小时左右,便把手伸进口袋里摸枪。这种环境下,能够给人以安全感的,就只有冷冰冰的枪械了。

我向她示意,稍微落后队伍几步,低声问:“你也听到了哭声?”

荒无人烟的丛林里,突如其来地听到哭声,的确是很诡异的事。

“是,这是我第四次听到,大哥也是,每一次失踪事件发生后,几小时内肯定能听到哭声,持续三分钟左右,距离很近,绝不超过三十米半径,真的像是恐怖电影里的情节,可笑吧?”她摘下帽子,挥袖擦掉了额头上的冷汗,洁白的牙齿咬住嘴唇,双眼直视着我。

飞月的眉很重,带着男孩子一样的眉峰棱角,充满了难以名状的野性。

“会不会是幻听?”

飞月用力摇头:“不是,因为我跟大哥同时听到了那种声音。如果仅仅是幻听,不会那么巧,一下子发生在两个人身上。还有,大哥是就在西南闯荡的人,有足够的丛林实战经验,不可能被幻听所迷惑。”

我笑了,每个女孩子提及自己的大哥,都显得无比崇拜信任。飞月说话的语气,让我想起苏伦提到手术刀时的样子,如出一辙。

“笑什么?很可笑吗?”她烦躁不安地用力挥了挥帽子,将手边的枯枝打断了好几根。

飞鹰回头,又瞪了她几眼,却没再说什么。

“你怎么看?是山精树怪?抑或是妖魅鬼魂?”我加快了脚步,同时向左右丛林里张望着。

队伍已经变成一字形,前进速度越来越快,相信肯定能比预定时间提前到达。

“都不是,我觉得应该是龙格女巫在作怪,要知道,这一片大山都是她的地盘,不容许别人侵犯。苏伦的失踪和队员们的失踪,恐怕都是她在暗中出手,我跟大哥商量过,命令所有队员,一旦发现异常人物出现,任何人都有开枪的权利,格杀勿论。”

在莽苍丛林里,即使是手榴弹的爆炸声也会被树木、草皮吸收掉,不会传出五公里之外,俨然是个脱离现实世界而独立存在的空间。在这里,武力能够解决一切,法律已经成了遥不可及的只限于书本文字的条条框框。

“格杀勿论?”我摸了摸下巴,胡楂也钻出来了,硬硬地扎着手指。

“对。”飞月重新扣好了帽子。

关于龙格女巫的传说,在西南边陲随处都能听得到,这几乎成了山林之神的代名词,但我见到的那个老妇人却只是普通人,即使是她所豢养的毒虫看起来有些令人惊骇,却跟“山林之神”这样的身份差之甚远。

飞鹰与飞月的话,对“小女孩的哭声”这个问题丝毫没有帮助。即使我承认他们没有进入“幻听”的状态,那又说明了什么?一个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小女孩,独自一个人在这片山林里,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地始终跟他们在一起?

我需要知道所有龙格女巫的详细资料,能帮我的,就只有“红小鬼”,那个大陆的超级黑客。

又一次拨通电话后,红小鬼显得很兴奋:“嗯,又是你?有什么需要效劳的?”黑客们的生活习性和做人原则跟常人迥异,他们往往对传说中的人物非常感兴趣,却对身边的事漠不关心。比如我跟他只是第一次通电话,他表现出来的热情,比几十年的老朋友更亲切。

“我要龙格女巫的资料,全部的,官方正式报表和民间逸闻都要,发到我手机上来。”我想起了无所不能的小燕,如果他在这里,应该会及时帮我汇总并精简提炼一些有用的信息,而且他天生对神秘事件有浓厚的兴趣,说不定会成为我的好帮手。

红小鬼明显迟疑了一下:“龙格女巫?别碰她,别试图对抗她,在你之前,已经有不下五十个人从我这里调用过她的资料,但你知道吗?这五十个人现在在哪里?”

我不想知道那些人的下落,只想得到龙格女巫的详细情况。为了苏伦,我敢于向这片山林里的任何权威挑战,直到救回她为止。

红小鬼听不到我的回答,尴尬地咳嗽了两声:“嗯嗯,风,我多嘴了。其实你们这样的江湖豪侠,是不在乎自身生死的,只求抛头颅、洒热血,为朋友两肋插刀在所不辞,对不对?五分钟后,资料传到你手机上,祝你好运。”

他说的话,永远都是半文半白、半通不通的,让人发笑。

“谢了兄弟。”我立刻收线,节省精力。

上午九点半钟,石墙已经出现在望远镜里,诚如飞鹰与蒋光所说,石墙上写满了红色的符咒,张牙舞爪地向两侧蔓延着。

“到底是什么人画的这些东西,恐怕得费不少功夫呢?”小关在我们身边,低声自语着。他正在用力系紧战靴上的鞋带,随即起身向飞鹰请示,“老大,我先带几个人前面探路?”

飞鹰观察了至少有五分钟,才缓缓点头:“好,不要接触石墙,不要冒进,不要……不要说对神灵不敬的话。”

听到他的最后一句话,小关猛地一愣,黑瘦的脸上浮起一丝困惑:“什么?”

飞鹰放下望远镜,苦笑着摇头:“没什么,大家小心。”

行进途中,我已经看了红小鬼传过来的所有资料,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没有人见过真正的龙格女巫,只有许多似是而非的片断资料。官方的报告上,将这些传说指斥为荒谬的唯心主义怪论,要求各级部门调查谣言的来处,对有关人员严惩不贷,以平息民众的恐慌情绪。

另一份比较长的调研报告,更是把龙格女巫跟丛林土匪混为一体,并且猜测,龙格女巫是从缅甸、尼泊尔一带流窜过来的异国大盗,专干烧杀劫掠的勾当。这样的结论真是可笑得离谱,真不知道汇总这个报告的是何方高人,竟然具有超一流的想象力。

民间逸闻的部分,提炼之后大致是这样的:女巫具有几百个化身,男女老少都有,她很善良,对被困丛林的人一向都慷慨大方地伸出援助之手,提供食物和水,并且每次都不厌其烦地把迷路的人带出来。不过,对于觊觎大山里的宝藏的外来人,她又是恐怖无情的,会发动狂风,把寻宝人吹下万丈深渊;或者驱动毒蛇猛兽,让寻宝人尸骨无存;有时候还会利用虫蛊、毒药,令寻宝人身受惨无人道的折磨……

她是人?还是神?没有任何一段文字能解释我的问题,也没法跟我见过的老女人对应起来。

在没有肯定的结论之前,我不想公布自己的资料,免得惊扰人心。

小关带着四个人直奔石墙缺口,其实在阳光下看起来,那道石墙并没显露出太恐怖的成分,甚至可以诗意地把它当成是抽象画的展示板,那些符咒,只不过是展示板上的涂鸦画而已。

望远镜里,小关一行人谨慎地接近缺口,仿佛那石墙后面,会埋伏着随时择人而噬的野兽。我有预感,他们什么都不会发现,这道石墙目前来看,毫无危险,大家不必在这里徒劳地浪费时间。

果然,五分钟后,小关发出了安全信号,这边的大队人马立刻赶了过去。

墙体是用山里特有的青石板垒成的,中间铺垫的是树叶和烂泥的混合物,高度两米,宽度半米,采用了很规矩的“咬缝”砌筑法。缺口的宽度也是两米,比小路宽出很多,最起码能容一辆马车顺利通过。

之所以想起马车,是从秦始皇和阿房宫的传说里联想到的,如果前面真的有一座阿房宫存在,秦始皇要到那里去,至少会乘坐马车,而不是像我们一样艰苦地徒步跋涉。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从这道石墙的砌筑方式里可以看出,当年的建造者是人而不是山神或者野兽,除了人类,任何物种都不会懂得用“咬缝”来增加墙体的整体抗风能力。墙的走向为正东正西,在这条狭长的山路上,恰好需要承受南北两向的大风冲击力,如果没有足够的稳固,早就被风吹倒了。

红色符咒的笔画非常潦草,连一个完整的汉字或者图形都看不出来。不知是何种动物的血被当作了画符的笔墨,年岁久了,已经变成诡异的深褐色。

我站在石墙的正中,向南眺望着,可惜除了小路和丛林,仍旧什么都看不到。

“风,有没有什么想法?”飞鹰显得有些迷茫。

在如此广阔的丛林里,随处都能藏得下一个或者十几个人,凭我们这队人马去搜索,实在有心无力。

“把人马分为两队,分头搜索石墙的两头,看看有什么发现?”我用的只是商量的口气,毕竟这些人都是飞鹰的部下,不好越俎代庖地去指挥。

飞鹰将人马分开,一路由小关带领向西,搜索右翼,一路由一个叫做“梁威”的中年人带领搜索左翼。

“上次仓促搜索过,两翼都结束在丛林山涧里,除了这种自始至终贯穿的红色符咒,没有其他发现。”他取出了军用地图,平铺在地上,用几块小石子压住四角。

“我们在这里。”他用铅笔画了一个小圈,就在原先的大红圈的外围。

我蹲下来,看着密密麻麻的等高线,禁不住有些踌躇。如果苏伦失踪后仍然留在近处,没理由搜索不到的。她会去哪里?会被某种力量带走,已经脱离了半径几公里的范围吗?

“这个缺口,就是苏伦跟探险队分手的地方。我们等探险队后撤,然后隐蔽地追赶上去,这段间隔,大概有十分钟到十五分钟。按照驴子的前进速度,他们可能移动了半公里左右,所以我想再向前一公里到三公里的范围,应该是她失踪的大致位置。下一步,过了石墙之后,我想把队员布成扇面阵形搜索前进,这种拉网式的行动,若再一无所获的话,就真叫人有点摸不着头脑了。”

飞月插嘴问:“大哥,再找不到,咱们进还是退?”

我跟飞鹰同时望着她,一刹那,她的脸倏地涨红了:“我是说,这里太危险,咱们应该寻找更多外援加入,免得以卵击石,到最后……”

她的想法,或许代表了大多数队员的心声。苏伦的生死,与他们无关,所以,遇到危险时第一反应就是后撤。

飞鹰的眉用力皱起来,捂着嘴轻咳了两声,又取出了一支烟,点燃后用力吸了两大口,狠狠地吞咽下去,只有几秒钟的工夫,脸上重新容光焕发,神采奕奕。

他歉意地向我笑了笑:“没办法,我的身体——”

我摆摆手:“没关系,其实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生活习惯,适当地添加一点点兴奋剂进来,或许有益无害,就如同中国人喜欢饮高度白酒一样,只是最好不要过量。”

去右翼的队伍频频从对讲机里报告:“老大,跟上次一样,没有情况,只是普通的石墙。”

我忽然问了一句:“飞鹰,苏伦给你的报酬是多少?”

这支准雇佣兵里不乏行家高手,所以组建这样一支队伍,单单给每一个人的薪水合起来就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另外还有各种装备的费用,我猜会在五十万人民币左右。

“五十万,事情结束后,还有百分之十的奖金。风,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飞鹰不解地回答。

第六节 神秘石墙

我接过他的铅笔,在天梯的位置轻轻一点:“找不到苏伦,护送我到那里去也是一样,报酬加倍,十倍。如果有人遇险失踪,每人加二十万抚恤金,我唯一的要求,是希望大家齐心协力。”

其实见到飞鹰的第一眼,我已经下定决心,即使找不到苏伦,我也会一直向前,进入天梯,看那里到底藏着什么样的秘密。报酬增加十倍,令飞月小小地吃了一惊,但却沉默不语,替飞鹰把地图折起来,放入自己的背包里。

飞鹰苦笑起来:“风,那边到底有什么宝贝,值得你跟苏伦前仆后继地向前走?别瞒我,必要的话,我想再调些人马过来,免得别家势力觊觎宝贝,跳出来在半路上‘黑吃黑’。”

我摇摇头:“没有宝贝,只是一座古墓而已。”

按照我的设想,应该短时间内通知妃子殿那边的几个人马上过来,他们跟苏伦在一起待的时间比较长,或许能帮上什么忙,披露一下苏伦的某些想法和计划。

两队人马在半小时内同时返回,毫无发现,石墙延伸出去半公里后,与山溪相接。左右各有一条山溪,宽四米,最深处一米,从南流向北,水势平稳。

梁威沉默寡言,跟小关的清醒机灵恰好形成鲜明的对比。

“怎么办?风。”飞鹰已经在把领导者的担子向我肩上移交。

我指向小关:“你带一队向前扇面搜索,特别要频繁注意望远镜里的动静,不能只盯脚下。另外叫队员们警醒些,子弹上膛,保持随时可以投入战斗的积极状态。”

飞鹰举起双臂,大声叫着:“各位兄弟辛苦了,风先生已经答应提供十倍于原先合约的报酬,大家小心些,这一趟下来,都可以轻轻松松花天酒地一阵子了——”

金钱的力量是无比巨大的,两队人马同时欢呼起来,情绪立刻饱满高涨。每个人都有自己真正关心的目标,这些雇佣兵要的只是花花绿绿的钞票,他们才不会真正关心某个人的生死,只要有钱,随时可以掉转枪口,向同伴射击。

从埃及沙漠的经历开始,我一直在考虑这样的问题:漫长的探险盗墓过程中,单凭钱的力量根本没法组建起一支具有高度凝聚力的队伍,背叛与杀戮随时都会发生。所以,很有必要营造属于自己的后盾部队,就像是萧可冷、小来那样可以放心托付的一队人马。

如果不是苏伦的突然失踪,我们本来可以坐下来谈谈这件事,毕竟任何一次探险活动都会遇到危险,没有人可以幸运地每次都全身而退。

飞月走近石墙,取出小刀和塑胶袋,看样子想刮一点那些血迹下来。

太阳就要升到头顶,每个人身上都有了淡淡的暖意,脸上也有了笑容——就在此时,那种奇异的第六感又开始出现了,我及时伸手阻止她:“飞月,不要动,那些东西有毒!”

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气氛骤然间传遍了整个队伍,梁威迅速走到飞月身边,仔细地观察着墙面,并且把鼻子凑上去,用心地嗅着,像只优秀而尽责尽职的警犬。

“没有毒。”他木讷地回头看着我。

人群中发出一片嘘声,看样子是对我的大惊小怪不满了。

梁威的脸型,具备典型的尼泊尔人的特征,黝黑平板,貌不惊人,但他说话时的语气却无比肯定,完全是鉴定专家的口吻。能被飞鹰任命为队长,他的平凡外表下,肯定有过人之能。

“真的?”我走过去,跟他们并排站在石墙前。

“风,梁威是尼泊尔空拉塞族最优秀的丛林猎手,他吃过的毒蛇比普通人见过的都多。”飞鹰及时做了补充,好心替我解围。

“没有毒,我能闻到丛林里超过一百种毒草、毒虫散发出的异味。这些符咒,只是用山斑鸠的血胡乱涂抹上去的,画符的人或许根本无心下毒,以为凭符咒就能吓退闯入者。”梁威说话时毫无表情,但语气笃定无比。

飞月转身看着我,扬了扬手里的小刀:“我只是想弄一点下来,送到西安那边的专业实验室检查一下,至少可以算是一条线索。”

我相信飞鹰的话,但更相信自己的第六感:“稍等一下,我们先来做个试验——”

众目睽睽之下,梁威感到自己受到了挑战,冷冷地斜视着我:“什么试验?”

我伸脚挑开脚下的一块石板,几只肥大的山蚂蚁受到外来惊扰后,立刻慌乱地四散奔逃。这种生命力极其旺盛的东西,最喜欢与硬甲虫作对,彪悍好斗,群体杀伤力和生存耐力是普通蚂蚁的五倍以上。我捏起其中一只蚂蚁,放在墙缝里,手刚刚松开,它便急急忙忙向外逃,从石板的一角滚落下来。

接下来,我做了四次同样的试验,蚂蚁总是慌慌张张地逃走,不肯多在石板上停留一会儿。

“这说明不了什么,山蚂蚁的习性向来如此。”梁威冷漠地看着我。

不到十秒钟的时间,这只第六次落下石板的蚂蚁跌落在一团灰色的草根上,再也不动了。

“它死了,这些符咒上蕴藏着的某种剧毒要了它的命,不相信的话,你可以自己动手试一试。”这个结果,跟我想象的一模一样。能够连生命力顽强的山蚂蚁都毒死,毒性已经是极端霸道。

飞月变了脸色,但梁威却冷笑了一声:“毒死蚂蚁,并不一定能毒死人,或许这只蚂蚁是凑巧被你捏死了。”

我不加置辩,沿石墙向左翼走了十几步,一路仔细观察着那些符咒的颜色变化。在西南边陲,谈到下毒杀人,不能不提到“蜀中唐门”,所以我希望发现这些符咒跟蜀中唐门有关联的证据。人在江湖,最重要的一点是要戒骄戒躁,像梁威这种自负的人,或许能分辨出二百种毒药的表面特征,却很有可能死在第二百零一种之下。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太自负的人往往不会活得太长。

奇怪的是,石墙上这么多符咒,竟像是某个人握着胳膊粗的毛笔一气呵成写完的,中间根本没有明显的断开之处。由此可见,这人的笔法、内力和轻功都非常高,否则,无法保持这种酣畅淋漓的书写状态。

符咒,其实也是一种书法,只不过前者为了驱邪,而后者只适合雅赏罢了。

“风,我们要不要继续向前?”飞鹰扬声招呼我。

既然石墙上发现不了什么,当然继续向前。我走回缺口位置,梁威黑着脸,仍木立在石墙前面,忽然转身,向我深鞠一躬:“风先生,我错了。”

我伸手托住他的双臂,微笑着:“不必这样,做什么事都得小心些。”

要想折服这群桀骜不驯的雇佣兵,总得做些与众不同的惊人之举,才能镇住他们。

“风先生,我辨别毒药的功夫,在本地一个神秘门派的传人眼里,根本不足为奇。如果咱们需要增加人手的话,我希望能从那个门派里请几个人过来。”梁威变得非常驯服,木讷的脸上也增添了不易察觉的微笑。

每个人都明白他指的是哪个门派,毫无疑问,那是蜀中唐门。

飞鹰叹了口气:“当然,只是唐门的人,有钱都不一定能请得动,我们还是继续向前吧,走一步看一步。”一道看起来诡异莫名的石墙,竟然被涂以不易察觉的毒药,他的脸色又沉郁了一层。

“飞月,飞月——”他叫着。

飞月仍在石墙前面,一手举着小刀,一手抓着塑胶袋,眼神死死地盯着前面,愣怔着毫无反应。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飞月身上,飞鹰察觉到不好,一步跨过来,要去拖拽她的胳膊,被我及时抬手阻住:“慢,有情况。”

飞月这种呆愣的诡异状态,极可能与石墙有关,如果已经沾上了剧毒,最好谁都别接触她。我指了指梁威脖子上挂的冲锋枪,他马上反手摘下递给我,同时退后一大步,离开那石墙远一些。

我把枪带套在飞月手臂上,轻轻向后拉,如同拉扯一尊毫无生气的雕像一般。她的身子转动了一点,目光仍旧呆滞地望向正前方。

“啊?摄魂术?”梁威惊骇地叫起来,连退几步,回到队员们中间。

他是队长,情绪直接影响到整队人,所以那些队员们也惊恐地紧缩在一起,不敢乱动。这些在现实社会里动不动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悍匪们,其实在内心深处充满了对死亡的恐惧,有一点点风吹草动就紧张无比。

飞鹰已经迅速戴上了一副银白色的手套,低声问:“风,怎么回事?”

我摇摇头,双臂发力,运用“束湿成棍”的抖劲,向后一扯,飞月踉跄着离开石墙,恰好被飞鹰扶住。他手上戴的,是防辐射、防渗透的超级隔离手套,任何时候都不会被毒药所伤。

“飞月,喂喂,飞月,醒醒……醒醒……”飞鹰借势将飞月的身体放平在地上,伸手拍打着她的脸颊。她的眼睛仍旧睁着,但给人以无比空洞迷茫的感觉,仿佛灵魂已经彻底离开了她的身体,换句话说,她跟席勒一样,一瞬间变成了失去知觉的植物人。

我走到她刚才站立过的地方,向石墙凝视着,想看看到底有什么力量,能轻易摄去她的灵魂。面前铁青色的石板,与别的地方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所站的地方略微凹陷,让我产生了一种低沉自卑的奇怪感觉。

飞鹰仍在不停地拍打飞月的脸颊,大声叫她的名字,但无济于事,根本听不到任何回音。

我回头向小关叫着:“给我一块宿营毯——”

他虽然不解,仍旧打开背包,取出一条毯子递过来:“风先生,我能做些什么?”

我摇摇头:“不必,让大家都退后一些,站在石墙的上风口。”

如果飞月的异样,跟席勒变成植物人的事如出一辙,那将会是对我的某种启发——石墙有吸人魂魄的作用?难道席勒是被这道石墙所伤,才变成植物人的?这种情况下,最值得一试的就是到墙顶上去看看,所以我展开那条毯子,挥手抛向墙头。

梁威再次开口:“风先生,我们已经上过墙顶,除了一模一样的符咒,毫无发现。”

我知道这一点,刚刚他们返回时,有几个队员就是从墙顶跳下来的。

“我上去看看,难道你不觉得石墙的突兀出现,会是某种——”

他接了我的话茬,黝黑的额头猛地皱了起来:“某种奇门阵势?”看起来,梁威的心机要比小关更沉稳,往往沉默寡言的人会“敏于行而讷于言”,想得多,做得也多。

飞鹰放弃了努力,恨恨地骂了一声,懊恼地站起身来。两名队员迅速铺开毯子,将飞月抬了上去。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队员们有些手足无措了,只是静静地望着我。

我伸手搭在墙顶,翻身一跃便落在墙头。这边的石墙一直向西延伸下去,随着地势高低变化,基本保持两米的高度,连绵不绝地穿行于丛林里,墙顶的符咒竟然是跟两边墙面连为一体的。

这个发现让我既惊讶又疑惑:“什么样的书法高手,能用一支笔在三个面上同时书写而没有丝毫的停滞呢?”任何有书法基础的人都明白,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墨总有吸干的时候,力气总有用完的时候,就算蘸一次笔能写十米、二十米,那么五百米、一千米呢?难道不需要重新蘸墨?

“风,接着。”飞鹰抖手将望远镜掷了上来。

我接在手里,心中一动:“飞鹰,队伍里有没有本地向导?”以飞鹰的阅历,绝不可能带一群外地人钻进丛林,而不带土人向导。

梁威苦笑着举手:“我,我就是向导,曾在这片山林里生活了十九年。除了这道石墙,几乎熟悉当地的一切。两年前,我离开本地时,这里根本没有石墙,只是小道和丛林、草地——风先生,我知道你会怀疑我说的话,但这是实情,苏伦小姐的探险队里有四个本地猎户,他们可以证明。”

“那么,请上来说话。”我向他招招手。

梁威犹犹豫豫地向前走了几步,翻身上墙,身法并不利落,似乎轻功极差。

“风先生,你真的认为这两道石墙构成了奇门阵势?那么,会是什么人穷极无聊,在此布阵?这么浩大的工程,又是怎么完成的呢?”他依旧皱着眉,隔着毯子用力跺着脚。

望远镜里出现了西面那条小溪的影子,水面上漂浮着腐叶,缓缓随波北去。转头向东面看,景物几乎完全相同,只是多了阳光映照于水面上,产生水波粼粼的微光。

梁威又挠着头叹了口气,转身向南望着。

“这种颇为简单的‘困龙汲水阵’能难倒四川狼家的高手吗?你就不要再谦虚了,好不好?”我放下望远镜,战术小刀已经弹落在手心里,同时也发现梁威的双手已经按在腰带两边的枪柄上。

无言的杀机迅速在阳光下弥散开来,他的黑脸上不带一丝表情,木讷地问:“跟我说话?”

我凝视着他那双略带困倦的眼睛:“对,跟你说话。这么多年,四川狼家在江湖上沉沉浮浮,实力和名气始终没能超越蜀中唐门,所以天下英雄流传‘宁杀十虎,不破一狼;宁动十狼,不惹一唐’。你是好样的,单人匹马,刺杀了唐门领袖唐惊石,至少在这一代,已经令狼家的声势盖过了唐门。知道吗?江湖上的朋友,已经把‘霰弹’狼谢列为四川狼家从古至今第一英雄人物,只是大家都不知道,你竟然隐姓埋名,做了一名雇佣兵,而且是藏身于飞鹰的阵营里。真的验证了那句话,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

“你知道这么多?当然也该知道,知道秘密太多的人,相对来说,命总是比较短一些。”他瞪了瞪眼睛,眼底深处蓦地亮起了绝望的光。

“别冲动,你该听说过,唐门的复仇行动进行得干净而彻底,狼家方圆千里之内的宗族、近亲、姻亲都已经被屠杀一空,从襁褓中的孩子到八九十岁的老人,无一幸免。给狼家传宗接代、延续香火的任务,都落在你身上。如果想动手杀我灭口的话,下面几十支冲锋枪的交叉火力,你能躲得过?”

我脸上一直带着微笑,声音压得极低,不给下面的人看出这场暗战。

“你……够狠,先缴了我的枪,佩服,佩服!”他的嘴唇动了动,露出白森森的尖牙,像只被逼入绝境的饿狼。

我偷偷向他亮了亮掌心里的小刀:“对,你虽然刻意隐瞒,但我还是至少发现了你三处破绽,因为,我的一个朋友,向来跟唐门、狼家都比较熟,而且曾经跟你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地切磋过武功、酒艺。他对你非常敬佩,在我面前,无数次把你比成‘断臂刺庆忌’的名侠要离,所以,你最拿手的‘孤雁双杀’枪法,我也仔细研究观摩过,并且有最巧妙的破解方法。一旦动手,死的不一定是我——”

“老虎?”他眼神中的杀机缓缓退去了。

“对,是老虎。”提到这个名字,我猛地感到一阵莫名的难过,直到今天,都不知道他的下落生死。

“很好,他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他的手离开了枪柄,嘴角一翘,露出了一个难得的微笑,并且向我伸出手来,“现在世上只有梁威,没有‘霰弹’狼谢。”

飞鹰突然叫起来:“风,有什么发现吗?”

我握住梁威的手,扭头回答:“没有。”揭梁威的底牌,只是想争取更多的贴心朋友,我与老虎的莫逆之交,足可以保证信任他的好朋友。

飞鹰焦躁起来,大声吆喝小关:“打电话,联络西安最好的医院,还有城里的巫医,把这个情况说清楚。”飞月一出了状况,等于直接击中了他的要害。

我低声向着梁威:“狼家的‘金针驱邪法’,能不能救醒飞月?”

他有些犹豫,但接着便点头:“能。”

“救她。”情况紧急,不能再容许我们耽搁下去,如果飞月有事,飞鹰就再也无心恋战,这次探险行动也就只能到此为止。而且飞月给我的感觉很好,容易冲动但不失率真,现在的江湖上已经很少出现这样的烈性女孩子了。

梁威叹了口气,张嘴想要说什么,我用力握了握他的手:“一切后患我来负责。”

在飞鹰这样的老江湖面前,一旦施展狼家的独门绝技“金针驱邪法”,他的身份肯定会暴露无遗。蜀中唐门已经发下绿林帖,谁提供“霰弹”狼谢的消息,奖励人民币五百万。这笔钱,足够某些人无忧无虑地吃喝玩乐一辈子,所以,很多人都会动心。

梁威咬了咬牙:“好,我相信你,为了老虎。”

他跟老虎的关系,胜过手足兄弟,老虎曾经不止一次告诉我,如果两个人只能有一个活下去,他们每个人都希望把机会留给对方。男人与男人之间的感情到了极致,往往热血激昂得近乎痴傻疯狂,但却绝不掺一点点水分,全是沸腾的血。

梁威跳下墙,脱下了左脚的战靴,用力地旋转鞋跟,啪的一声,鞋跟脱落,露出里面藏着的一个金色小盒。

“小梁,你在干什么?”飞鹰恼怒地叫着。我跟梁威在墙顶的对话,声音非常低,只是几分钟的时间,那时候所有人都在关注飞月的异样,没有人会注意墙顶上发生了什么。

小盒弹开,赫然露出的是十二支半寸长的金针,在阳光下闪着细密的金光。

飞鹰“嗯”了一声,下意识地左手下探,握住枪柄,右手倏地一举,所有队员刹那间弹跳起来,直接进入警戒状态。

“四川狼家的人?”飞鹰脸色变了。

狼家的下毒技术与蜀中唐门并驾齐驱,在奇门遁甲、排兵布阵方面,又胜过唐门,西南边陲真正的老江湖,都会明白这一点。而且,唐门剿杀狼家的惨烈行动,虽然发生在尼泊尔小国,消息却也传遍了整个亚洲,几乎每个消息灵通人士都知道,狼家目前仅存的一个人,就是“霰弹”狼谢,也就是那个价值五百万人民币的高手。

第七节 诡谲出现的小女孩

我随即落地,在飞鹰耳边低声说:“让他救飞月,是我的朋友。”

飞鹰狐疑地扭头盯着我:“嗯,你说什么——”

我笑了笑,抓住他的右手,缓缓放下来,加了一句:“要想救醒飞月,就听我的话。”

古语说,擒贼先擒王,在纷乱复杂的形势中,我会第一时间认准平息骚乱的核心所在。只要飞鹰说一句话,保证没人敢对梁威怎么样,也不会有人为了钱出面举报。要知道,只要一丝风声传到蜀中唐门的耳朵里,不管是梁威还是狼谢,几日之内就会被人剁成肉泥。

梁威慢慢地俯身,揭去飞月身上的毯子,略微观察了几秒钟,捏起一根针,食指一弹,金光一闪,已经射入了飞月的右腕,直没到针尾。

“金针驱邪法,一定能救飞月,相信我。”我后退一步,放开飞鹰的手。

两道石墙并不可怕,可怕是建造它们的人,而且别有用心地布成“困龙汲水阵”,用意在于不知不觉地抵消越过石墙者的战斗能力,最终将他们困住。一切都是在悄无声息中慢慢进行,如果不是我和梁威及时发现,大家可能都会受连累。

眨眼间,金针已经射入了飞月的双腕和十指掌心,飞鹰挥手示意大家少安毋躁,都向后退开。

“基本没事,摄魂术还没有侵入她的脑髓和心脏,所以只要放干净手指到心房的毒血,就能苏醒。”梁威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只扁扁的锡制小酒壶,拧开盖子,喝了满满一大口,陡然喷向飞月的掌心。接着,又是第二口,喷向她的另一只手。

空气中弥漫起药酒的怪味,但十二支金针的尾部,“嗞嗞嗞嗞”几声,喷射出极细的血线,紧跟着,飞月呻吟了一声,便睁开了双眼。

能跟蜀中唐门僵持了这么多年,狼家的人不会浪得虚名,而且老虎对狼谢的推崇,并不是一味夸夸其谈,他的确有很多匪夷所思的本领。

飞鹰喜出望外,跳到飞月身边,连声叫着:“飞月,飞月,你可吓坏我了……”

我得保证梁威的安全,从现在直到他死或者我死为止,就像在沙漠里,我可以毫不犹豫地用声东击西的计策拖延时间,让老虎有机会从容盗走《碧落黄泉经》一样。

太阳就在正午,正是一天之中热力最旺盛的时段。

梁威收回了自己的金针,仍旧放进盒子里,再藏进鞋跟里,望了望沉默横亘的石墙:“风先生,我听过你的事迹,老虎的朋友,无一不是惊天动地的大英雄,今天见了,才知道你不愧是埃及人顶礼膜拜的‘无敌勇士’,令我敬佩。”

我微微一笑:“你也是,老虎从来没替你吹嘘过,但我一直都知道,狼家不敌唐门,并非武功技艺上的问题,而是时不我予,那是天意,无法逆转。在老虎眼里,狼家一直都是川中第一的门派,你的胆识,更是超越了几十代祖先。他曾说过,下一代的江湖,将会永远记住‘霰弹’狼谢的名字,而不管他现在叫什么。”

老虎的确这么说过,当然,他后来为什么会迷恋唐心,甘心情愿为她所驱使,这一点我到现在还没明白。

飞月缓缓地坐起来,倚在飞鹰的臂弯里,忽然流下了两行眼泪:“大哥,我听到小女孩的哭声,又感到她就在我前面,一直不停地拉我的手,要将我拖进墙里去。如果不是有人用金针射中了她,令她惨叫着放手,只怕此时我已经被禁锢到石墙里去了。”

飞鹰轻轻拍着她的肩膀,柔声劝慰:“没事,没事,大哥在这里,还有风、梁威、小关、这么多兄弟,一定没事的,邪灵恶鬼都不敢靠近!”

梁威陡然打了个寒噤:“是龙格女巫的化身?”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飞月低声抽泣起来,双手用力抓住飞鹰的胳膊。

这道诡谲的石墙,已经成了一切恐怖力量的发源地。飞鹰恼怒地挥动手臂,小关跟另外三个人站出来,解下背包,取出叠放得整整齐齐的小块炸药包,熟练地接驳着引爆系统。

“老大,炸了这鬼东西就没事了!”小关显得异常兴奋。

梁威看了我一眼,下意识地用力摇头,却没开口说什么。他是飞鹰的手下,老大有什么吩咐,其他人只有听从的份儿。

现代爆破技术威力无比巨大,只要立刻动手,石墙在半小时内就会坍塌成一片废墟。

“炸掉它,省得再作怪害人!”飞鹰抚摸着飞月的头发,寒着脸下令。

我理解飞月的莫名恐惧,先是有那个小女孩神秘莫测的哭声在先,如今又被摄魂,还产生了被小女孩拖拉的幻觉,难免惊惧过度,造成更复杂多变的幻听和幻视现象。只是,面对诡秘莫测的丛林,单凭炸药和冲锋枪,未免太草率急躁了。

“老大,要不要再考虑考虑?”梁威终于忍不住了,开口劝阻。

小关冷笑了一声:“老大的命令,要你来指正?还是先给大家解释解释你金针救人的武功到底来自哪里吧!”一露出“金针驱邪法”的功夫,梁威的真实身份暴露无遗。小关也不是初出江湖的毛头小子,当然明白蜀中唐门重金悬赏的目标是什么。

梁威脸色煞白,幸好飞鹰把话题接了过去,大声宣布:“从现在起,梁威就是我飞鹰最好的兄弟,谁要找他的麻烦,就是找我的麻烦,什么事,由我飞鹰一肩担着。大家都听好了,他是我的人,谁想生事,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小关乖乖闭嘴,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梁威暴露身份,是为救飞月才迫不得已亮出来的,飞鹰的话,恰好也说中了我的心声,无异于表明会全力罩着梁威,不让他受人威胁。只有这样的江湖大哥,地位才会越来越巩固,越来越取得手下兄弟的信任。

我举了举手:“飞鹰,炸墙并不明智,特别是在还没弄清建造者之前。我的意思,让妃子殿那边探险队的人火速赶上来,看本地猎户有没有更好的说法。万一这墙是属于龙格女巫的话,事情就有些棘手,不是几块炸药能解决得了的。”

向前搜索的目的,是找到苏伦,停在这里炸墙,岂不正是本末倒置?

飞月挺身离开飞鹰的怀抱,指向刚才站过的地方:“风先生,这里非常古怪,我一站过来就觉得浑身害冷,阴风阵阵。”

我也觉察到那地方的异样,但不想夸大其词地渲染,影响大家的信心,只是冷淡地皱了皱眉:“是吗?”

飞鹰忽然抓过了小关的冲锋枪,对着那块石墙狠狠地扣动扳机,“哒哒哒哒”地射出十几颗子弹,弹壳叮叮当当地胡乱跌落。如此近距离扫射,射在坚硬的青石上的弹头不断地四散迸飞着。

一瞬间,我能感到有某种东西从石墙里急速飞了出来,越过大家的头顶,一直向南飞速逃窜。

“那是什么?”飞鹰掉转枪口,又是一阵向天扫射,子弹尖啸着飞向天空。

飞月也倏地抬头,追踪着那东西飞去的方向。我只能说,那是一个非常飘忽的影子,动作轻快得像一阵风,但我们三个同时感觉到了,既非幻听,也非幻视。

既然这影子是从石墙里逃逸出去的,足以证明石墙有鬼,所以当飞鹰再次下达爆破命令时,我没有再次阻拦,而是跟梁威一起躲在二十步以外的大树后面。

“风先生,在这片大山丛林里,最不能惹的就是龙格女巫。如果炸掉石墙令她愤怒,我们的旅程就会变得极度危险了。”梁威的神色非常紧张,只有无知者才能无畏,懂得越多,人往往会变得越胆小。

我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危险是无处不在的,飞月并没得罪什么人,不一样是要被摄魂,差一点变成植物人?苏伦、席勒初次进山,也一个失踪,一个昏迷。由此看来,龙格女巫动不动就对人类施以惩戒的行为,已经无异于古代皇帝的暴政。民不聊生,自然会发起暴动,我支持飞鹰的想法。”

梁威脸色铁青,不再继续说下去。

小关率人在西面那道墙的二十步内贴好了炸药块,倒退回来,立即发出“引爆”信号。

“轰、轰轰轰、轰轰……”乱石迸飞中,石墙顿时坍塌,无数带着红色符咒的碎石飞起来,远远地砸向丛林。

我集中精神看着爆炸腾起的烟尘,却没发现再有什么奇怪的影子飞起。只要飞鹰愿意,炸毁所有石墙是轻而易举的事,但经过初次爆炸,已经把“困龙汲水阵”破解,我想已经足够了,没必要再拖延下去。

梁威是第一个冲上废墟的,在满地碎石里搜索着,可惜一无所获。地上只有碎石,爆炸造成的土坑显示,这两道石墙没有深埋的基础,只是建立在平地上。这也验证了我的想法,石墙是作为阵势存在,而不是普通百姓们为了防风、防灾而建,想必苏伦也能明白这一点。

苏伦这次的行动,应该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即使知道前面有奇门阵法和“兰谷飞蛇”的危险,仍然毫不犹豫地向山里走,这也符合她永不服输的性格。

飞鹰有些沮丧地制止了小关继续炸墙的冲动,走向我身边,低声问:“风,我们继续上路吧?”

连续经受挫折之后,他的情绪变得起伏不定,这可不是什么好事。飞月已经停止了抽泣,擦干脸上的泪痕,重新振作起来。

我点点头,飞鹰立刻振臂大呼:“兄弟们,启程上路,有枪弹有炸药,没什么可怕的——”

他的大手重重地拍在梁威的肩膀上:“兄弟,谢谢你。”

江湖人恩怨分明,我想此刻就算有五百万人民币扔在眼前,他也不会让任何人带走梁威的。

队伍继续上路,小关带队作为前哨,梁威的那一队人断后,而我刻意地落在后面,跟梁威走在一起。他看起来心事重重,隐藏了那么久,为救飞月而出手暴露身份,今后的生活或许又要发生巨大改变了。

“风先生,有什么话,尽管问我。”他的黑脸上挂着一丝淡淡的苦笑,不停地举起胸前的望远镜向前面看。

“你在找什么?难道预感到会有不祥事件发生?”看得出他很紧张。

前面永远都是一望无际的丛林,因为冬天的肃杀而一片灰蒙蒙的,毫无绿意,偶尔有被队伍惊起的怪鸟冲天而飞,发出凄惨的唳叫。相信他的望远镜里,根本不会发现肉眼所不能及的秘密。

“我只是在担心——龙格女巫无处不在,毁了她的阵势,接下来,不知还要发生多么诡异的事呢!”他重重地叹气,低声吩咐身边的人,“小心两翼的丛林,相互照应,谁也不要脱离队伍。”

我一直都没有提及石屋里那个奇怪的老女人,不管她是不是某一个龙格女巫的化身,当然也没有冲动地让李康他们下去搜索。面对突发事件,那群人毫无防范能力,无论是巴家兄弟还是蒋光、蒋明,都只是普通人,没必要让他们去冒险。

“风先生,其实我半夜里进入探险队的院子偷窥过,席勒的情况跟飞月不同。我看不出他昏迷的原因,所以无处下手。”他果然看透了我的心思。

“叫我风就可以了,就像老虎一样。”我没有再赘述什么,他说救不了,基本上无须多说。或许应该通知李康他们,想办法把席勒送出山,转到大医院去治疗。席勒能不能开口说话,对搜索苏伦的行动,有重大的指导意义。

“风——”梁威果然改了口,犹豫了一下。

“有话直说。”我马上接口。

“探险队为何而来?是为了传说中的古墓宝藏吗?在西南边陲,一直流传着数不清的地下宝藏的传说,一半以上是说太平天国溃败之后,几百名忠心耿耿的老将不甘大业就这么终结,预先把搜掠来的金银玉器埋在深山里,并且约定等清兵的围剿稍微放松以后,马上取出宝藏,招兵买马,重振太平天国。后来,老将们在不断的相互暗算、检举、伤病的困扰下,全部过世,取宝的线索也就断了。几百年里,源源不断地有人进入这片丛林,不管理由多么冠冕堂皇,目标却只有一个,那就是寻宝。”

“我知道。”这些资料,萧可冷曾在一天内搜集了几百万字,我也在前来西安的旅途中仔细阅读过。江湖上传说,蜀中唐门之所以每一代都底气十足地想要一统江湖,就是因为有很多财宝作为后盾,当然,并不是单纯指太平天国的宝藏,而是作为川中霸主,他们对西南大山的控制力,远远超出了那些企图藏宝、寻宝者的想象。所以,后来者,无论是藏还是找,最终结果,都成了唐门的战利品。

“风、风——”飞鹰陡然低叫起来,回身向我招手,同时做了个“大家伏身”的手势。

所有人立刻就地卧倒,枪口指向前方。

阳光很明亮,一瞬间北风也停了,我清晰地听到有个小女孩的哭声,一阵阵传过来,就在正前方五十米之内。

梁威的脸“刷”的一片苍白:“风,是龙格女巫……”这一次,并非仅仅是飞鹰、飞月听到那声音,而是所有人一起听见了。

不等飞鹰吩咐,我已经向梁威下达了命令:“你带十个人向左翼迂回,扇面形包抄,我带人向右翼,咱们在前面三十米内会合,立刻行动。”

我取出了手枪,借树丛的掩护,向右前方移动,后面跟着的人全部猫着腰、屏住呼吸,保持随时射击的战斗状态。在没见到小女孩之前,我无暇做任何大胆估计,但有一条,如果对方是在装神弄鬼,我会马上开枪,绝不留情。

十五秒之内,我跟梁威已经会合,身后两队人马,环形布控,把发出哭声的位置严密包围。哭声仍在继续,像极了小孩子迷路之后的“呜呜”声。

“山林里有一种鸟,饥饿的时候也会发出这种声音,就像娃娃鱼一样——”梁威抱着冲锋枪,咧了咧嘴,想要缓和一下气氛,却没成功。

我把小指含在嘴里,打出了一声高亢尖厉的口哨,这是行动信号,队员们马上跳起来,直扑环形包围圈的核心。

哭声一直不停,当我拨开最后一根树枝,视线里突然出现了一个穿着红棉袄、红棉裤的小女孩,头顶扎着一条乌黑的朝天辫,双手捂着脸,一边胡乱地抹着,一边“呜呜”地哭个不停。她的脸向着正北方,正对着如临大敌的飞鹰。

所有人都愣住了,比看见一只三头六臂的怪兽更惊骇。

“嗯?这一次总算找到正主了!前几次,老大吩咐下来,都是虚惊一场,喂,小姑娘,你在哭什么呢?”小关嘴里说笑,手里举着的冲锋枪却是丝毫不敢松懈地瞄向小女孩。

小女孩哭个不停,对周围出现的大队人马视如不见。这种打扮的孩子如果放在山区的集市上,是最平常不过的,因为山里的孩子,大部分都是这个样子。

包围圈缓缓缩小,相信这一次她可是插翅难飞了。

飞鹰大步越众而出,伸手去拉小女孩的胳膊,另一只手里的枪,近在咫尺地指向她的额头。以他的反应能力,只要小女孩做出什么异常动作,十分之一秒内,他的子弹就能贯穿对方的脑门。

我收起了自己的枪,转而搜索四面的树丛、树梢,看有没有另外的可疑人物。梁威说得没错,有些动物也能发出跟小孩子的哭声相近的动静,小女孩很值得怀疑,但我们还需要拓展思路,提防其他变化。

太阳正在头顶,这是一天里山林中的光线最充足的时候,也是最适合人类展开探险行动的时候。

“小姑娘,你家大人呢?”飞鹰强硬地把小女孩的手拉下来,露出一张黄瘦的小脸,泪珠不停地从双眼里滚落着,但她仍然一直在哭,双眼向前平视,目光呆滞。

连续问了几声,小女孩既不摇头点头,也没有任何回声。

飞鹰失望地直起腰来,吩咐梁威:“继续向前搜索,我们带她一起走,看看到底是什么妖魔鬼怪在兴风作浪!”

小关悄悄绕到小女孩身后,枪口贴近她的耳朵,突然扣动扳机,“哒哒哒”三声,子弹呼啸着飞上天空。隔着这么近的距离,枪声必定是震耳欲聋,只要她不是天生聋子,就一定有“吓一跳”的反应。

这个方法很聪明,只是小关做得太过分了些,很容易对小女孩的耳膜造成毁灭性的损伤。

小女孩仍旧一直在哭,眼泪流个不停,对小关的枪声毫无察觉。

“原来是个聋子!”小关悻悻然地关上冲锋枪的保险栓,其余人也都放松下来。

我一直都在保持沉默,小女孩的脸上、衣服上、脚上穿的红色灯芯绒棉鞋上都很干净,并没有沾着大量的浮尘,但我们这一行人身上却无一例外地挂满了尘土。这只能证明,她不是自己走到这个地方的,一定有其他人背着她或者通过某种密封的交通工具,把她带到这里再放下来。

“风,在想什么?”飞鹰走过我身边时满脸困惑地问。他已经命令一个队员背起小女孩,另外三人从左、右、后三面持枪警戒,裹挟着她一路前进。

“我在想,这个小女孩只是诱饵,好像有什么人对咱们的行动很感兴趣,随时都在盯梢呢!”我希望能加速前进,找到苏伦遗落的线索。

“是吗?”飞鹰沉下了脸,担心地向走在侧面的飞月看了一眼。看来,他放心不下的只有自己的妹妹。

继续前行了约一公里,到达了一块稍微开阔点的洼地,地上凌乱地抛撒着十几个烟头,草根也被踩得乱七八糟的。

“你们上次是在这里停步的?”我意识到,再向前走,已经超出了飞鹰探索的范围。他们发现苏伦失踪后,进行了一定范围的搜索,毫无发现之后,无奈地选择了后撤,这是每一个探险者都会做的事。

第八节 神秘村寨

小路一直向前延伸,但却已经没有人类的新鲜足迹,草根上覆盖着厚厚的浮尘。望远镜里,除了枯枝衰草,没发现任何动静。

小女孩已经不哭了,伏在队员肩头,闭着眼睡了过去。队员们倦怠地席地而坐,情绪都非常低落。在这种死气沉沉的丛林里,如果没有新的刺激元素出现,每个人都会不可避免地变得乏味沉默。

空气中漂浮着干草的涩味,飞鹰踱着步,又取出了一支烟,这种“饮鸩止渴”的提神方法,牵动着每一个队员的眼神。

“休息半小时,咱们继续前进,至少要到达兰谷的入口才可以停步。苏伦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人,即使只剩下一个人,也会努力向前。”我努力保持着笑脸,凭着深厚的内功修为,我的精力和体力可以无休止地绵长延续下去,至少在一周时间内,不会出现无以为继的虚脱现象。

没有人开口应答,只有小关大口咀嚼口香糖的声音不停地响着。

“我会打电话,让留在妃子殿的人跟上来。其实,可以作为咱们后援的人马很多,我只是不想大批人涌进山来,造成巨大的混乱,把明明唾手可得的收益瓜分成几千份,并且生出许多攻击掠夺的纠纷。大家辛苦一下,酬金不是问题,关键是找到我的朋友苏伦小姐——”

能调动雇佣兵积极性的东西,只有金钱,他们就像穿行在罪恶都市里的赏金猎手一样,只为高高在上的花红活着,与他们奢谈什么人性、友情绝对是对牛弹琴。

小关“呸”的一声吐掉了口香糖,大声问:“风先生,你能确定苏伦小姐还活着?那么,如何解释她在我们视线里突然消失这件事?还有,明明两个人同时消失,几小时后,载着席勒的驴子却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石墙缺口,这又是怎么回事?”

他的瘦脸上充满了桀骜不驯的刁横,仿佛我答不出这个问题,他就会死赖在这里,不再向前走半步。

我踱到他面前,直视他的双眼:“这个问题,恰恰是要咱们去一点点探索明白的。我不是墨西哥巫师,能在水晶球里看透一切,如果咱们停在这里坐着聊天,就能把我朋友的下落聊出来,我又何必雇请各位?”

“我觉得前面有鬼,保命要紧,给再多的钱,我也不会往前走了,弟兄们说呢?”他回头看着围坐在一起的队员们。

一提到鬼,所有人的目光又落在那小女孩身上。她的哭声几次三番地出现,飞月被摄魂的时候,还惊恐地说出有人要拉自己到墙里去,所以,小女孩难免成为众矢之的。

飞月走过来,俯身在小女孩面前,仔细地观察着她。

我压低了声音:“飞月,幻觉中拉你的手的,是不是她?”

飞月沉默地看了几分钟,轻轻摇头:“我不知道,鬼是无影无形的,我只是觉得有人在拉我,还有小女孩的哭声,就以为是她——”她抓住小女孩的手,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迷茫地摸着自己的鼻尖,最后还是摇头,“我只看见了两只手,但不像是她的,而是光滑修长,是成年人的手。”

这样的揣测是毫无意义的,我们的探索行动,如果仅仅局限在一个小女孩身上,行动缓慢,可能就耽误了救援苏伦的最佳时机。

飞鹰起身,沉吟着踱了几圈,然后语调沉重地宣布:“各位兄弟,愿意跟我继续向前的,站到我身后来,想回头的,可以跟小关在一起。当然,我先前答应的酬金,一分都不会少,大家兄弟一场,肯加入这支队伍,就是给我飞鹰面子,多谢了——”

他向着所有的队员抱拳拱手,神情平和,语气诚挚。

梁威第一个起身,大步走到飞鹰身边,低头检查着冲锋枪的弹夹,沉默不语。更多的队员起身,到了飞鹰身后,最后只剩下七个人,畏畏缩缩地凑到小关身旁。

小关翻翻眼睛干笑着:“嘿嘿,还是相信老大的人多,我只能赚这恶名了,不过,在这里我还是恭祝老大能马到成功,帮助风先生找到宝藏,寻回苏伦小姐!那么,我们先走,回山外木鱼镇去等大家的好消息,告辞。”

七个人里,又有一个考虑再三,回到飞鹰这边,小关临走,只带了六个人撤退。

他的举动,当然也无可厚非,危险面前,有人图财直进,有人保命后退,这是江湖人必然的选择。

队伍再次开拔,腕表悄悄指向了下午三点。

军用地图已经成了毫无指导意义的废纸,没有人会深入这片毫无战略价值的丛林,面前仅有的小路,也只是猎人和野兽们随意踏出来的,左右偏移的幅度极大。有好几次,梁威甚至想遵照指北针的刻度,自己开一条路出来,都被我阻止了。欲速则不达,只有保持平和安宁的心境,才能脚踏实地地前进,不给暗中窥探者以可乘之机。

天黑之前,我们必须得找到一个合适的宿营地,从飞鹰频频翻看腕表的动作,我知道他的想法也跟我完全一致。

过了一大片悬着灰色枯叶的树林后,我忽然闻到一股熟悉的香气,那是刚刚熬煮好的米粥与柴草炊烟混合着的味道。闻到它,就仿佛看到了夕阳下冒着炊烟的农户和村庄。

“什么味道?”飞月努力地吸着鼻子。

梁威迅速攀上了一棵树顶,举着望远镜向前瞭望着。

飞鹰的眼神带着无言的肃杀,向上凝视着专心致志做事的梁威。他在成名之前,曾带着同门师兄弟远赴非洲大陆,做过一个战乱小国的雇佣兵,双手沾满了异族人的鲜血,以此换回了人生的第一笔巨大财富。有过那种经历的人,无论身在何处,都会对草菅人命习以为常,根本不在乎自己手上再添一条人命。

我碰了碰他的手臂:“飞鹰,有句话,我不得不说——”

他扭头,眼里的杀机毫不掩饰地放射出来。

我把声音压低到极限:“梁威的命,我保定了,不要令我为难。”

飞鹰吃了一惊,移开了按在枪柄上的左手,淡淡地问:“什么?我没听手术刀说过你跟四川黑道上的人物有交情啊?”

他的武功虽然高明,看在手术刀面子上,却不敢胡来。

“他是我的朋友,给我个面子,留他一条活路。飞鹰,就算面对蜀中唐门的人,我也照样这么说。”

直觉上,梁威的存在,会给寻找苏伦的行动带来极大便利,而且我还寄希望于从他这条线索上找到老虎,得回销声匿迹已久的《碧落黄泉经》。飞鹰不给我面子可以,我会凭自己的实力,杀开一条血路,保梁威的平安。

飞鹰眨眨眼睛,搓了搓干瘦如柴的双掌,用力点头:“好吧,我给你面子,也会约束手底下的兄弟,不把梁威的身份泄露出去。不过,你最好跟他说一声,出山之后,马上换个名字,再易容成另外的样子,否则,我怕小关见财起意,毕竟不是人人都能视五百万如粪土的。”

我微笑着点头:“谢谢。”

手术刀活着时,可以傲视群雄,走到哪里,都会有大批江湖人物前呼后拥,车盖云集。人死了,留下的关系和交情,也就慢慢变冷了,人走茶凉是人类社会的必然规律,怨不得任何人。飞鹰这么做,已经是很照顾手术刀的面子了。

“小梁,发现了什么?”

梁威观察的时间太久,飞鹰终于忍不住发问。

“我看到有被风吹动着的炊烟,但却看不清是从何处飘起来的,正在观察。”梁威歉意地回头报告。

“正南偏西三十度方向,距离两到三公里,不仅仅是一户人家在烧饭,至少是二十户以上。如果我们幸运的话,今晚可以借宿在一个不算小的山林村寨里。”我简短地报出了自己的发现,凭借敏锐的嗅觉,应该有八成以上把握。在北风天里,还能闻到如此之重的炊烟气息,足以证明,我们前面将要遇到的,是一个人丁兴旺的大村子,至少有一百口人以上需要开饭。

梁威跃下地,向飞鹰请示:“老大,我带几个人头前开路?今晚如果能借宿在村子里,弟兄们就不必受风吹露浸之苦了。”

飞鹰眯起眼睛看着他:“你就这么相信风的话?明明是望远镜里都看不清的东西,你仅凭他一句话就确信无疑?”

梁威表情木讷地回答:“我信,他是我的朋友。”

我的话,并不指望人人相信,所以马上笑着跨上一步:“我跟梁威一起去,相信我。”

飞鹰略显诧异地挠了挠头,尴尬地点点头:“好吧,没想到你们竟然……小心些!”

我跟梁威的接触时间不到二十四小时,能有这么深厚的交情,全都是拜老虎这座桥梁所赐,这一点,飞鹰当然无法理解。在江湖上混得越久,功利心就会越重,以他的衡量标准来看,梁威是被唐门重金悬赏捉拿的黑道逃犯,似乎不值得我这个前途无量的江湖侠少结交。

如果不是情势所迫,他可能会对我谆谆规劝,要我跟梁威划清界限也未可知。

我跟梁威带了六名队员,沿小路向前一公里之后,所有人都清晰地闻到了炊烟里的饭香,肚子忍不住同时“咕咕咕”地叫起来。压缩饼干与冷水混合在一起的滋味并不好受,如果今晚可以吃上一顿香喷喷的米饭的话,应该是最大快人心的事。

小心翼翼地踏过一片被风化崩塌的岩石覆盖的草地后,侧面的山沟里,竟藏着几十幢高低错落的木楼,每一家的楼顶都飘着缕缕炊烟,随风动荡着。木楼外围,埋设着一排粗大的树干,应该是起到寨墙的作用,几个小孩子,正在寨墙中间的木栅门前嬉戏打闹着。

几个队员刚刚要振臂欢呼,已经被梁威语气严峻地挥手制止住:“大家别动,看清楚是不是土匪窝子再说。”

他说得没错,深山野林里,性情淳朴的原住民是很难生存下去的,往往这些古老的木楼深处,藏的只是鹊巢鸠占的匪徒。没有江湖经验的外来者,一走进去,就像自动爬上祭坛的羔羊,绝对死路一条。

地图上并没有这座村寨,我敢肯定,顺手接过梁威的望远镜,向位置最高的木楼望去。

木楼的一层,一个穿着灰色粗布衣裳的年轻女人,正在灶台前忙碌着,粗粝的脸庞被灶火映得红彤彤的。二楼的窗口位置,一个穿着厚厚的兽皮大衣的男人,手里捧着一本书,借着傍晚的光,安安静静地翻阅着。

所有的木楼都面向正东,这种建筑特点,可是跟山里人的建筑习俗大不一样。

梁威思索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风,这些木楼的建筑方式,跟奇门阵法无关,对不对?”

我点点头,他马上接下去:“三十五幢木楼,粗略估算,可以迎战的壮男不会超过五十名,其余会是妇女和孩子,不足为道。以咱们的人马力量,蜂拥而下,瞬间就能控制局面,对不对?”

关于大队人马的行动,他无法做主,才会每次都向我询问。

我再次点头,实力悬殊巨大,我们的确有顺利控制这个村寨的实力。

梁威仰面看了看天,绯色的晚霞已经布满了西面的天空,再过半小时,夕阳落下,暮色即将升起。这些木楼里应该不会有什么电力设施,所以天黑掌灯时分,就是我们最好的行动时机。

“等?”他再次问。

我笑了:“你说得对,我们需要等。”

任何军事行动,都犹如高手狩猎,善于守,精于攻,才是最优秀的猎手,才能消耗最少的精力,获取最丰厚的利益。

梁威仰面躺在草地上,揪了一根草棒叼在嘴里,舒舒服服地闭上了眼睛。另外四人也学着他的样子躺下,这是最好的保存体力的方法。

望远镜里,那个男人放下书站起来。他有一双宽大有力的手掌,身材高瘦,但身子略有些佝偻,仿佛重病在身。当他站在窗前,向东面凝视的时候,我能感觉出他难以压抑的沉郁。

迅速调整焦距后,我看清了他放在桌面上的书,竟然是一本英文版的《诸世纪》。灰色的封面,烫金的印刷体字符,绝对就是伦敦一九八五年的新版,是由伦敦大学著名的神学教授连娜和杰瑟琳共同翻译校对而成。

《诸世纪》并不是一本可供消遣的小说,充满了枯燥无味的预言,并不适合山民们用来作为无聊时的娱乐读物,出现在这里,的确让我吃惊。这个身穿豹皮大衣的男人,究竟出于何种目的,躲进深山里阅读此书呢?

光线已经逐渐晦暗,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他应该长着一双浓重而挺拔的眉。

“梁威,我觉得那个男人有些古怪,你来看。”

梁威翻身爬起来,取过望远镜,一边急促地问:“哪个男人?我刚刚好像没看到男人?”

我指向最高处的木楼,暮色降临得很快,转眼间视线已经渐渐模糊。离寨墙最近的木楼里首先亮起了灯光,应该是蜡烛或者是油灯,光线昏黄,从各个窗口透射出来。接着,一家连着一家,灯光次第亮起,一直向最高处延伸,位置最高的木楼,是最后一个亮灯的。一楼那做饭的女人,正掀起锅盖向里添水。

“我看不到,那边只有一个女人。”梁威奇怪地扭头看着我。

二楼并没有亮灯,这种光线下,什么都模糊成混沌的一片,无法分辨了。

我只能苦笑:“一个奇怪的男人!或许明早起来,我可以试着拜访他一下。”

《诸世纪》是最不该出现在深山村寨里的一本书,凭我的直觉,那个男人绝不是穿林打猎的平庸之辈。

飞鹰的大队人马已经跟了上来,略作停顿,便兵分三路,趁着暮色接近了寨门。玩耍的小孩子们已经各自回家了,门口静悄悄的,或许里面忙着做晚饭的人们,谁都不会想到有一群荷枪实弹的外乡人突然闯入吧?

队伍沿着正对寨门的那条路一直推进,直逼到最高的那座木楼下,然后横向扩散,悄无声息地封锁了每一幢木楼的出口。

突然间,木楼里的碗筷声、孩子的打闹哭声、大人们的说话声都消失了,只剩下门窗里透射出的摇曳灯光和时强时弱的北风呼啸。

我跟飞鹰、飞月、梁威同时站在路的尽头,从开凿在山崖上的石梯向上,大概有二十几级台阶便是木楼的入口。四名队员仰面向上,枪口瞄准了入口。

凭我们的直觉,居住在最高处的,毫无疑问就是寨子的领袖。

飞月苏醒之后,精神一直萎靡不振,紧跟在飞鹰身边,很少开口,此刻已经双枪在手,不停地扫视着四面高高低低的木楼。

“谁?”木楼里年轻女人低声喝问,是一口掺杂着云南土腔的国语。

“过路的,打扰一夜,请寨子里管事的出来答话。”飞鹰“啪啪”地拍着腰间的枪柄,毫不在意地大笑着。深山野林里,枪杆子代表一切,他有理由要求对方甘心臣服。

“我们寨子里都是女人,不方便外乡人留宿,请改投别处吧。”女人的声音透着凛凛寒意。

“我们今晚在这里住定了,如果阁下是管事的,就请出来见面。”飞鹰有些得意忘形,把江湖上的那种无赖匪气又带了出来。黑道人物,无论多有钱有势,骨子里的蛮横劣根性是永远摘除不掉的,一有机会就会亮出来。

“哼哼——”女人冷笑了两声,灯光一动,入口处的木门无声地打开,亮出一盏高举着的黄铜油灯。灯光下,是一张恐怖万分的脸,好端端的面颊上,左右各有一个井字形的伤疤,在高挺的鼻梁上交汇,从额头到下巴,五官已经扭曲得不成样子。

“我已经说过了,不方便留客,何必强人所难?”她的嘴唇受伤疤的牵制,每说一个字,便艰难地抽动一次,令人看了胃里忍不住跟着她的嘴角开始翻江倒海般抽搐。在她举着油灯的右手腕子上,竟然盘着一条蜿蜒游动的黑色小蛇,如同一条造型怪异的手镯,不停地昂然吞吐着蛇芯。

飞鹰脸色一变,收起手枪,向上拱手:“山里风大霜重,请腾几间屋子给我们休息,明早一定重谢。”

我向她身后看了几眼,并没发现那个看书的男人跟着下来。木楼里只有一盏灯,被她端出来后,里面变得一片漆黑。

“我们没有空屋子。”她毫不客气地拒绝了飞鹰的要求,一手稳稳地举着灯,一手挡风,慢慢下了台阶。等她站在我们面前时,我这才发现她腰间系着的那条腰带一样的东西,竟然也是一条长蛇,不过是草绿色的,蛇头老老实实地咬住蛇尾,安静地停在她的左肋下。

女孩子都是怕蛇的,飞月已经悄悄躲在了哥哥身后,不敢露头。

飞鹰冷笑:“我只是想借宿一晚,不想生事,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啊!”

有枪在手,他才不怕区区两条毒蛇。幸好这不是在从前的非洲小国,否则血洗村寨的事肯定是无可避免的了。

女人昂着头,来回打量着我们几个,眼神几次凌厉地落在我的脸上。她穿的是山民们的粗布大褂和宽脚长裤,从哪里看都是一个普通的山民婆娘。

“好吧,既然你强求留宿,我就唤大家出来,看看谁愿意把房子让给你们——”她把右手覆盖在嘴唇上,“吱”地吹了一声口哨,远远地回荡在寨子里。“哐当、哐当”声连续响了起来,每一家的楼门都开了,站在门口的几乎全部是一个女人牵着一个孩子,每个人腕上、腰上都缠着一小一大两条蛇。

她没有说谎,露面的人里的确没有一个男人。

第九节 五毒教弃徒

“我们的主楼都住得满满的,倒不出来,你看见了吗?”女人挥手指向木楼,声音更加生硬,“外乡人,你们敢闯入大山里来,当然就有办法独立解决问题,请离开吧,别打扰我们的宁静生活,否则——”

梁威蓦地叫起来:“打扰了又怎么样?你们不过是一群五毒教的弃徒,有什么了不起。”

他指向那女人的脸,用越发尖刻的语气说下去:“叛教盗宝,罪不可赎,沉井活剥,逐出门墙。五毒教已经不要你们了,别觉得自己有多了不起……”

女人手腕一抖,灯光也跟着一晃,腕上缠着的小蛇腾空而起,噬向梁威的喉结。

我知道梁威说那些话的结果,所以抢先出手,双掌发力,隔空推出,抢在梁威之前,把小蛇反弹了回去,重新落回女人的腕上。

这种身体坚韧、毒性暴烈的铁线蛇,的确是云南五毒教的特产,井字形伤疤的惩戒,更是五毒教对待叛徒的招牌刑罚。我努力搜索着近年来云贵一代的江湖典故,终于想到了她的名字——“天敌”何寄裳。

“何小姐,我们途经此地,不想树敌,如果实在不方便借宿的话,我们会自动退出去,请手下留情。”我清楚五毒教的手段,而何寄裳更是十五年前江湖上名声最响的“蛇蝎美人”之一。她的外号“天敌”应该引申为五个字——“男人的天敌”才是,面如桃花,心如蛇蝎,曾经有数以百计的成名男人栽在她的石榴裙下。

“小朋友,为什么不开枪?你倒好心,没伤害我的铁线蛇,嗯,看在你的面子上,放你们走吧,不过最好规劝一下你那个黑非洲来的朋友,以后说话小心些,免得自寻死路!”何寄裳冷笑着,轻抚着那条铁线蛇,丝毫没把飞鹰的人马放在眼里。

铁线蛇是地球上最坚韧的蛇类,皮肤能跟天蚕丝织成的防弹背心相媲美,普通枪弹和刀剑,根本无法射穿它。这种东西稀少而珍贵,能养到通人性的地步更是少之又少,所以我才没贸然开枪射击。

飞鹰仍然在沉吟着,他可不想凭对方几句话就灰溜溜地撤出去。在木楼里安心睡一晚跟在野地帐篷里凑合一晚,有天壤之别。

梁威的脸更黑,他应该知道自己的武功与何寄裳相比,相差太远,根本就不该贸然言语侵犯。

“还不走?别以为寨子里就这几条蛇,我们的护寨神已经很久没接到贡物,你们这么多人应该够它吃两个月的。再不走的话,我就招呼大家关门,请护寨神出来相见了。”她那张狰狞恐怖的怪脸,在灯下尤其显得诡异之极,让人不想再看第二眼。

飞鹰权衡再三,抱了抱拳:“打扰了,何小姐。”

他知道的江湖典故比我更多,自然也听说过女魔头何寄裳的大名,与其为了借宿生事,不如干干净净地退出去省心。

梁威显得很狼狈,毕竟是他第一个提出要进寨子里来的。

我向木楼顶上望了望,希望能再次发现那个看书的男人,但窗户已经融在暮色里,什么都看不到。

大队人马陆续后退,何寄裳忽然盯着我的脸大声问:“小朋友,你在看什么?难道我的木楼顶上藏着你感兴趣的什么东西?”

我避开她咄咄逼人的目光,点点头:“对。”

“是什么?”何寄裳手里的油灯又是一晃,似乎情绪起了波澜。

我摇头,随飞鹰一起后撤。五毒教的历史纵贯唐宋直到今天,入教的每一个人都整日跟毒蛇虫蚁打交道,浑身带毒,思想意识也起了非常复杂的变化,我并不想跟这种人扯上关系。

“说清楚再走——”何寄裳身子一晃,飞掠到我面前。

“喀啦、喀啦”两声,飞鹰与梁威的手枪同时顶住了她的脖颈,食指压在扳机上,随时都可以悍然发射,把她的脖子轰碎。

“别碰我朋友。”梁威语气冷涩,喉结艰难地上下抖动着。

那条铁线蛇的毒牙已经紧贴在他脖子上,蛇芯更是在他喉结上舔来舔去。开枪容易,只是食指一动的事,但他却躲不过铁线蛇一噬,将会死得奇惨无比。

飞鹰的情况并不比他好多少,那条原先缠绕在何寄裳腰间的绿蛇已经绕上了他的脖颈,蛇头昂立起来,正对他的面门。

“够义气,有胆就开枪好了!”何寄裳手中的油灯缓缓递向我的面前,一阵略带腥气的苦涩味道扑面而来。

飞月冷冷地一笑:“还有我,四把枪对着你呢!”她的双枪狠狠地顶在何寄裳后背上。剑拔弩张的气氛,波及了虎视眈眈的队员,他们手里的冲锋枪同时举起来,向着那些手无寸铁、腰缠怪蛇的女人们。

“四把枪?小姑娘,他是你的情郎吗?值得你如此关心?不过,我得奉劝你一句,女人不可以对男人用情过重的。他们的心永远都在江湖,永远不会全部放在你心上,即使你愿意为他去死——”说到这里,她的脸越发狰狞如鬼,那两个井字形伤疤暴烈地贲张着,最深处直透骨骼,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肤。

飞月啐了一口,脸上骤然飞起两道红霞。

“何小姐,大家无冤无仇,何必弄得这么紧张?”我闻到油灯里飘出的苦味,蓦地一阵头晕脑涨,身子晃了一下,站立不稳,并且胸膛里一阵异样的憋闷,急忙提气叫了一声,“大家小心,这灯里……有古怪……”

“太迟了,小朋友。”何寄裳怪笑起来。

梁威手里的枪“当啷”一声落地,身子一软,与飞鹰同时倒地。

飞月急速后退,但何寄裳头也不回,陡然向后踢出一脚,直奔飞月的胸口。本来缠在梁威颈上的怪蛇同时弹起来,像条牛皮筋一样在飞月双手上一绕,死死勒住,连扣动扳机的动作都无法完成了。

“手下……留情。”我提气飞扑出去,千钧一发之际,扣住何寄裳的脚踝,给飞月留下了闪避的时间,但我们两个还是同时被油灯里的毒气暗算,跌在了一起。

“好一对情深意重的小夫妻啊,今晚这么好的心情,要不要撮合你们入洞房呢?”她喃喃低语着,眼神中充满了变态的疯狂。

所有的队员无一幸免,纷纷扑倒在地,原来每一盏燃起的油灯里,都有那种无影无形的毒气,我们一踏入这个村寨便等于落进了圈套。

“把他们拖到刑房里,明天一早,先选相貌顺眼的去喂护寨神,其余的好好绑着,越是面目可憎的就要留到最后。”何寄裳扬手吩咐那些同样山民装束的女人们,孩子们兴奋地大喊大叫着,仿佛拖人去喂什么护寨神,是件令人愉快的大事。

五毒教发源于云南苗疆,当地人奉行“护教神、护山神、护院神、护寨神、护法神”,全都是指体形超长的巨蟒,荒郊野外找不到那么多动物的肉喂养它们,人肉就成了最主要的食物来源。

飞月忽然“扑嗤”一笑:“喂,怎么回事?长得好看的人必须先死,丑人反而命长一些?”

她是唯一一个还没被五毒教吓倒的人,只是因为从来没见识过“五毒噬体”的恐怖景象,很多江湖好汉见过那一幕之后,一听到“五毒教”三个字,就会吓得屁滚尿流、望风而逃。

“小妹妹,你不懂,越是漂亮的男人说谎骗人的时候就越真诚,反倒是丑人不会撒谎,待人也诚恳。你这么小的年纪,对男女之间的事又懂多少呢?只知道他这样眉清目秀的小白脸嘴够甜,又懂得疼人,也就一厢情愿地以心相许。到最后呢?人去楼空,音信渺茫,哭都找不着坟头,嘿嘿嘿嘿……”

她的怪眼中倏地落下两滴眼泪,沿着那些井字形伤痕曲折流下。

何寄裳的历史,已经成了江湖中的不解之谜,我只知道她为了偷窃本教的“五宝”之一“碧血夜光蟾”,事情败露后,被处以重刑,然后逐出门墙,只是克制蛇毒的至宝“碧血夜光蟾”也从此在世间失去了踪影。

看着一个丑陋之极的女人哭泣,实在是件让人极不舒服的事。

她忽然冲到我面前,狠狠地揪起我的衣襟:“说,你为什么一直向楼上看?你看到了什么?快说?”

我如实回答:“一个男人,一个穿着豹皮大衣在窗前看书的男人。”

她蓦地“啊”了一声,嘴张大到极限,仰面向着楼上,做出万分惊诧的表情:“什么什么?一个……男人……一个男人……”

我点点头,勉强抬起下巴,向楼上指指:“半小时前我看到他,就在向东的窗口看书,不知道现在还——”

她猛地放开了手,腾升而起,向二楼上扑去,轻功高明到飞鹤都望之兴叹的境界。那油灯仍在她右手中,左手挡风,急速跳跃中,灯光依旧不灭。

“天哥、天哥、天哥……”人在窗外,她已经急促地连声叫起来,声音里夹杂着惶急的甜蜜。

我的心突然一沉,顾不得跌在地下后双肩剧痛,就地翻滚着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天哥、《诸世纪》”这两点一下子让我想到了什么,但身体中吸入的毒气太重,腿脚已经不受使唤。

那石阶很陡,我没时间多想,猛咬舌尖,一股甜腥气直迸出来,随即发动“兵解大法”,以自身鲜血提升内力,勉强压制住毒素,拔地而起,落后何寄裳五秒,也飞升到了二楼窗口。

出乎意料之外的是,整个二楼都空荡荡的,没有任何家具,更没有什么穿着豹皮大衣的男人。我曾在望远镜里看到那男人坐在桌前看书,最起码应该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存在,但现在什么都没有,只有一间空房子。

“天哥——”何寄裳的声音从一楼传来,接着又风一样卷上二楼,站在空荡荡的楼梯口,手里高举着那盏铜灯。我们隔着十五步距离面面相觑,接着同时发出一声吼叫。

她问的是:“你骗我?天哥在哪里?”

我问的是:“那男人是谁?天哥是谁?”

一瞬间,我们都进入了疯狂的状态,同时向前飞跃。她的左手恶狠狠地扣向我的喉结,双眼中燃烧着愤怒炽烈的碧火。我不会再给她机会,双掌一合,夹住她的手掌,一拉一顿,已经让她左臂脱臼,随即撮唇一吹,那盏灯立刻熄灭。

“天哥在哪里?你告诉我,他在哪里?”突如其来的黑暗之中,只看到她眼睛里闪烁的碧光,像是困在牢笼里的焦躁的毒蛇。

我伸出右手,拇指、食指、中指以“鹤嘴劲”的功夫在她太阳穴上轻轻一啄,让她短暂地失去知觉,以免激动过度,造成更严重的内伤。她软软地倒了下去,几秒钟内,我的眼睛也适应了黑暗,沿楼梯而下。

一楼不过是简单的床、桌椅、灶台,也是空无一人。

我在一楼大厅里停了几秒钟,一下子想到梁威应该也看到了那个男人的存在,毕竟是他首先用望远镜向村寨里窥探的。不管那男人是谁,我得先确定他是真实存在的。奔出大厅之后,梁威正在吃力地爬起来,有两个表情古怪的胖大女人正弯腰去抓他的胳膊。

“梁威!”我跃下阶梯,在两个女人后背上轻推一掌,她们便“噔噔噔”地踉跄着跌了出去。

“告诉我,二楼上有个男人在看书——我们刚刚发现这村寨时,你也看到过,对不对?”我压低嗓音,尽量让自己的表情趋向自然,不在大家面前失态。

梁威愣了愣,仰面向二楼黑糊糊的窗口看了看,竟然慢吞吞地摇摇头:“我不知道,当时我只注意到灶台前的人,至于二楼有什么,根本没注意。”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我们向木楼方向窥探时,前后相差不过几秒钟,那个在窗前看书的男人身穿黄褐相间的豹皮大衣,非常显眼,以梁威的警惕性怎么会没注意?

“的确有那么一个男人,梁威,你必须肯定地告诉我,有没有看到——”我提高了声音,飞鹰、飞月都支撑着起身,奇怪地看着我。

梁威皱着眉想了想,很肯定地摇头:“没有,那个窗口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我凝视着他的眼睛,他没有撒谎,而且也没必要撒谎。

何寄裳出现在二楼的窗户里,油灯重新点燃,但她眼里已经没有了杀气,向对面的丛林眺望着,陡然发出一声滚雷般的呼啸,惊天动地一样远远地播散出去。

“‘盗墓之王’杨天,天下独步的大英雄,你既然来过,为何不能现身见我?难道是嫌我受刑之后面目丑陋?知道吗?我保持这个样子,只是为了教你明白,那只‘碧血夜光蟾’来之不易,你一定要回来带走它,免得辜负了我为此而付出的代价……”她靠在窗前,高举着油灯,仿佛要为远方的来客点起指引方向的信号。

我低声长叹,半小时前我看到的情景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幻觉。

“风,你没事吧?脸色那么难看?”飞鹰关切地问。

我轻轻摇头:“没事。”

“兵解大法”已经彻底扫清了吸入肺里的毒气,我是在为何寄裳与大哥杨天的关系忧心忡忡。至于我的脸色难看,则是太大的希望落空之后,极度的失望所致。

从何寄裳的自言自语里推断,大哥杨天曾在这里住过,而她的叛教盗宝,似乎完全是为了大哥。

何寄裳发出的呼啸声,在丛林上空足足回荡了三分钟才结束,声势的确惊人。

队员们被那些身缠怪蛇的女人们捉住,我不想出手伤人,也不想飞鹰他们受伤,仰面向上叫着:“何小姐,我们远来没有恶意,请你手下留情。”

向前探索的路还长,我们最好不要结下五毒教弃徒这样的大敌,否则,向前推进后的补给线路便永远不得安宁了。

何寄裳一跃而下,再次逼近我:“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能知道天哥的事?难道是教主派来追杀我的?”

受过重刑的女人,往往心理严重变态,我不愿跟她多作纠缠,立刻摇头:“不,我跟五毒教毫无关系,刚刚或许只是幻觉罢了,请何小姐不要见怪。”

论武功,她不是我的对手,唯一令我忌惮的,不过是那条诡异灵动的铁线蛇而已。

“只是幻觉?只是幻觉?”她的声音里重新充满了绝望。

我忽然觉得她其实是个可怜之极的女人,如果这腔真情全都是为了大哥,我们应该是可以携手合作的亲人才对,并且追求的目标也是完全一致的,那就是——找到大哥。至于眼下的困境,五毒教驱蛇解毒的功夫当世无双,对进入兰谷、寻找苏伦也会大有帮助。

“对。”我肯定地点头,不管飞鹰与梁威诧异的眼光。

“那好,放开他们——”她扬声吩咐那些女人,不过队员们被油灯发出的毒烟所迷,虽然没人绑住他们,也都呻吟着无法动弹。

“你看,我已经放了他们,能不能麻烦你跟我上楼来,替我解答几个问题呢?”她凝视着我,眼底深处是两朵粼粼跳跃着的碧火,妖异而诡谲。

据说,年轻时的何寄裳,是苗人部落里万里挑一的美女,引得八方山寨头领、四海江湖好汉垂涎,只不过她是五毒教老教主钦点的下一代圣教主,必须终生保持处子之身,渐渐地,也就没人做这种没指望的美梦了。

从出水芙蓉般的美人到现在惊恐万状的丑鬼,她思想上所受的创痛可想而知。

“今天晚了,不如我们明天再来打扰。”我谦恭地抱拳行礼,准备告辞。夜宿丛林荒原,也要比跟这群整日与毒为伍的女人们在一起安心。

“好吧,我们苗人向来讲究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既然阁下不肯赐教,那就请吧,恕不远送。”她左手牵起裙边,向我微微屈膝行礼。她的脸划得不像样子,腰肢却仍旧纤细如柳,能够依稀看见昔日的美丽。

她的裙边蓦地无风自动,四条黑黝黝的小蛇同时弹射出来。

我只来得及双掌一拍,夹住其中一条,双腕上突然一凉,后颈上也跟着一阵麻痛,浑身的力气像是扎漏了的气球,空气迅速放空,摇摇晃晃地向前跌了下去。

铁线蛇的毒性果然厉害,被咬中的一瞬间,我的思想意识便彻底消失了。

再度醒来时,我首先看到的是万道霞光正从窗子里射进来。我此刻是躺在一张宽大的竹床上,身子下面铺着整张的虎皮,柔软而干燥。

窗前,一个即将熄灭的炭火盆,仍旧发出苟延残喘的微弱红光。

五毒教解毒的本领天下独步,所以,即使被再多的毒蛇咬中,她们也有办法把人的性命留住。

枕边居然放着我的卫星电话,绿色信号灯一闪一闪地跳动着。任何人的第一反应,或许应该是抢过电话报警求援,但我没那么做,而是舒舒服服地打了个哈欠,翻了个身,眯起眼睛继续睡。

这是在深山野林里,毫无地标参照物,让警察到哪里去救人?他们还没有美国海军陆战队的本事,单凭地球仪上的纬度、经度交叉点,就可以奔袭地球上任何一个角落。再说,既然对方把电话丢在我枕边,就不怕我打给任何人,我又何必去做那些无用功?

大哥杨天曾来过这里?为什么?难道他的目标,也是要过兰谷,进天梯,直指阿房宫?就像苏伦的目标一样?

这些问题像是早就调校好的闹钟一样,自然而然地涌进脑海里,不容我逃避。有了“碧血夜光蟾”在手,兰谷里的毒蛇再多都不成问题,但何寄裳又自言自语说大哥并没有带走那件宝物,为什么?

“你醒了?”何寄裳慵懒的声音响起在角落里。

“是,伤了我又何必救我?铁线蛇的毒素在伦敦交易市场的售价已经高达六千美金一克,岂不是极大的浪费?”我凝视着屋顶,想象着目光可以穿透那些巨大的方木,直达二楼。

第十节 盗墓之王杨天的女人

大哥杨天的形象怎么会出现在那里?是由于夕阳下光影的折射反映成了海市蜃楼吗?

“当然,我只想让你明白,杀了你或救醒你是轻而易举的事,最好告诉我实情,否则随时都可能死在铁线蛇的毒牙下。”

我起身坐起来,伸了个懒腰。朝霞在窗口漫射着,景象绮丽壮阔无比。

“你真的看到……那个男人出现在二楼窗口里?”她仍在重复这个问题。

如果只有我看到那一幕,实在是太难解释了。我翻身下地,穿好鞋子,指着那道窄窄的木梯:“我们可以上去谈,其实我也很想知道,他是怎么出现的。”

何寄裳幽幽地叹了一声:“上去又能怎么样?这么多年来,我每天都会上去打扫,早晚各一次,但他从来没出现过——”她手里握着一本书,正是那本英文版的《诸世纪》。

我强忍着惊骇:“我看到他在看书,应该就是你手里这本。”

何寄裳陡然手腕一振,书本直飞到我面前。

我接下书,翻开扉页,一行熟悉的行楷小字跳入眼帘:“世上最好的刀法,就是永远不必思考如何出刀;穿越光影与空气,目光所及,刀锋便能到达。古人有‘逾距之掌’,我自然可以有‘逾距之刀’,拘泥于古人者耻,师古人长技者荣。”

这绝对是大哥杨天的笔迹,确定无疑。

“真的是这本书?”何寄裳的声音里混合着失望与希望。

我迅速向后翻着,却再没发现有字迹存在,除了纸页已经泛黄外,与我读过的版本毫无区别。

“这是一本刀谱,他把它叫做‘逾距之刀’,可惜我看了十几年,一点都没参悟到。”何寄裳困惑地仰面叹息。

“我的朋友们呢?”我放下了书。

“他们都很安全,并且昨晚饱饱地吃了一顿饭,还舒舒服服地在木楼里睡了一觉。看在你面子上,我不会为难他们,但是你要告诉我,他为什么会出现在二楼上,不早不晚,偏偏在你到达寨子前出现?”何寄裳满怀期待地盯着我,或许是希望从我的表情变化中得到什么讯息。

我起身踱了几步,忽然问:“何小姐,你有没有发现一个单身进山的探险者,是个中国女孩子,名叫苏伦。”

她断然摇头:“没有。”

从窗口东望,这个村寨就建在小路旁,是通向兰谷的咽喉要道。如果苏伦一直向前走,肯定会经过这里。时针已经指向七点钟,但所有的木楼仍旧一片安宁,似乎所有人都处在高枕无忧的酣睡之中。

“那个人是‘盗墓之王’杨天?昔日名满天下的大英雄?”我故意再次试探她。

她点点头,即使在幽暗的角落里,仍旧遮不住那张丑陋的脸。

“他怎么会在这里?在江湖上消失了那么久,难道就是隐居在这神秘的山谷里,与五毒教的高手在一起?江湖风波险恶,我实在不敢相信你说的话,除非——”

“除非什么?”她对我的诘问不以为忤。

“除非你先摘下那张人皮面具来,让我看到你的真面目。真正的前五毒教圣公主脸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井字形伤疤,而你的脸上却只是一副面具,嗯,我想它应该是出自于印度人的手工产品,价值不菲吧?”我微微一笑。从昨天在木楼前第一次见她,我就察觉到了破绽。

何寄裳愣了愣:“我是五毒教弃徒何寄裳,难道江湖上还有那么无聊的人,肯冒充这个角色?”

我摇头:“那你为什么不露出自己的本来面目,却在面具遮掩下装神弄鬼?”

角落里忽然荡漾起了杀气,像是突然被巨石投中的湖心,荡起阵阵波澜。

“杀了我可以,就永远不会有人再看见二楼上的‘盗墓之王’杨天,你最好想清楚再动手。”单纯论武功,她还不是我的对手。

“我是何寄裳,没有什么好证明的。戴不戴面具,我都是那个被逐出门墙、又被男人抛弃的可怜的何寄裳——”她的脸转向窗口。

我向前跨了长长的一步,瞬间跃过十步距离,“哧啦”一声,撕去了她的面具。她发出一声惊呼,双臂挥出,十根尖锐的红色指甲划向我的面门,但我身子一仰,又以同样的速度急退回来,停在床前。

“你到底是谁?”我们同时惊骇地叫起来,同时大吃一惊,她惊异于我突进突退的身法,而我发现她脸上光滑细腻,根本没有传说中的井字形伤疤。

“逾距神功?逾距神功?你也懂得这种武功吗?”她惊愕地望着我,露出一张苍白但精致妩媚的脸,特别是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像两泓幽幽的深潭,风情无限。

“你到底是谁?传说中的井字形伤疤呢?”我苦笑着举起手里的精致面具。印度人的易容术冠绝亚洲,在这种薄如蝉翼的面具上,可以做出任何让人眼花缭乱的效果,比如那两道井字形伤疤,逼真之极。

楼里的气氛突然尴尬之极,因为她是一个那么漂亮的女人,特别是等她轻轻搓了搓自己的脸,恢复淡淡的血色之后,陡然间艳光四射,仿佛将那个幽暗的角落一下子照亮了似的。

“我是何寄裳,良玉灭斑,那两块伤疤早就磨平了,只是心里的某个伤疤却永远不能愈合。你呢?怎么懂得天哥的‘逾距神功’?难道你跟他会有什么关系?”她狐疑地盯着我。

我轻轻摇头:“世间的轻功门派数以万计,这只是微不足道的功夫,而不是什么‘逾距神功’。至于我,江湖上的无名小卒而已,跟他那样的大人物毫无关联。”

只有这样的脸,才配得上“蛇蝎美人”后面这两个字。这种“惊艳”,让我有猝不及防的喜出望外。我希望大哥那样的大英雄,爱上他或者被他爱着的,都是世间独一无二、卓尔不群的奇女子,容颜冠绝天下。

自古美人爱英雄,他是天下第一的大英雄,身边自然应该有举世无双的美人相伴。

何寄裳重新戴上了面具,但这张丑陋的脸似乎已经变得温情脉脉起来。

“你在想什么?”她走到窗前,浑身沐浴在霞光里。

我由衷地赞叹:“你真美,可惜——没能见到大侠杨天当年的神仙风姿,如果跟你在一起并驾齐驱,游历天下,必定是江湖上最让人羡慕的神仙眷侣,为凡夫俗子们争相传颂。”

何寄裳既然能受到五毒教老教主的青睐,选定为未来的接班人,本身的资质必定是万里挑一的高手。一个既美丽又本领出众的女人身上折射出的灿烂光华,是任何花瓶样的年轻女孩子所无法比拟的。犹如满月比之星星,即使繁星满天,等到月亮缓缓出现,所有的星光便无一例外地被压制住了。

她忽然发出一声苦笑,我急忙解释:“我说的是真心话,即使杨天大侠在这里,我也会这么说。”

“谢谢,但他心里已经有了另外一个女孩子。终此一生,他爱的只有她。”她倚着窗子,任由两块井字形伤疤被霞光铺满,思想似乎已经沉浸到了无边往事里。

“哦?是谁?是不是江湖上一直传说的蓝妖、蓝姬两姐妹?”从手术刀那里听来的大哥的往事,似乎那两个女孩子一直都跟在他身边。所以,在见到何寄裳之前,我觉得大哥生命里唯一欣赏的,或许就是她们两个。

“你真的有兴趣听?”何寄裳皱着眉。

“对,大侠杨天是我最尊崇的江湖前辈,更是我学习的榜样,所以我渴望知道他的故事。”如果大哥爱着另外一个女孩子,手术刀为什么从来没提起过?

江湖往事,像很多纠缠在一起的毛线团,彼此牵连,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跳出一点点头绪,如果不能及时抓住,很快就又淹没在杂乱无章里。所以,我希望何寄裳能把关于大哥的往事说完。

“那好,请稍等,我去沏一壶蛇胆茶来,边喝边谈。”她走向灶台,体态窈窕,腰肢轻盈,丝毫表现不出三十多岁的女人那种惯有的疲态。

看着她的后影,我心里浮起了一个以前从没考虑过的问题:“大哥究竟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除了被手术刀一直念念不忘的蓝妖和蓝姬,除了五毒教圣公主何寄裳,他的生命里是否还充满了更多美若天仙、翩若惊鸿的女孩子?”

“喂,我还没请教你的名字呢?”走到门口,何寄裳忽然转脸问了一句。

“你可以叫我‘风’,所有人都这么叫我。”不知为什么,我的鼻子有些发酸。其实我希望有一天大哥也能这么叫我,等我们见面时,我不会再是他抱在襁褓里的累赘,而是跟他平分秋色的新一代“盗墓之王”,同样受万人景仰。

“大哥,你在这里吗?”我喃喃自语,眼眶里有什么东西要流下来,但我强装出一个笑脸,把它们硬生生挤回去。

在这栋古老的木楼里,我觉得大哥总在冥冥中看着我,所以,我不能表现出儿女情长的软弱来。

灶间里传来茶杯、茶壶碰撞的叮当声,我信步登上楼梯,空荡荡的二楼已经被霞光照得红彤彤一片。到现在为止,我确信自己没有看错,无论是基于海市蜃楼或者是光影折射,总之,我曾在昨天下午夕阳落山前,千真万确地看到了窗口出现的人。

按照物理学上的解释,在某些特殊地质条件下,人类的活动影像会被完整地保留下来,就像光学镜头加上录影带的摄像功能一样,只是另外一些自然界的物质充当了镜头和录影带的功能。等到跟“保留”时完全相同的天气条件出现时,这些影像就会被重放出来。

如果需要解释我看到的那一幕,只有这种说法能令人明白几分。也就是说,在很多年前的一个黄昏,大哥在窗前看书,大概有三分钟左右的影像被保存了下来。等到昨天,或许是因为相同的光影条件,影像又在我的眼前播放出来。

梁威没看到这些的原因,或许是缘于他的眼球成像结构跟我完全不同而已。

现代应用物理学可以解释的自然现象,真的是非常有限,有时候简直是束缚人类想象力的瓶颈,把很多本来可以有重大突破的项目都给否决了。

“风,茶来了。”听何寄裳这么叫我,忽然觉得心里暖融融的,有一种回到家的感觉。

我们在窗前相对席地而坐,茶具竟然是难得的羊脂玉壶和碧色玉杯。何寄裳提起茶壶,壶嘴里倾泻出的茶水亦是碧绿色的,泛着淡淡的清香。

“蛇胆茶是用五步蛇、草上飞、青竹口三种毒蛇的胆,加上春天的嫩茶尖炒制而成,可以去心火、清眼目、驱散瘴气毒雾,请——”她亲手捧起一杯茶,双手献给我。

这一刻,她不是曾令天下英雄谈虎色变的五毒教圣公主,而是我的某个家人。我在世界各地游历了那么久,处处为家,处处都不是家,却在西南边陲这个小小的村寨里,找到了“家”的感觉。

“多谢。”我接过杯子,温润的玉质带着淡淡的暖意,直暖到我心里去了。不必举杯去看,我也能想象到它的底下应该錾刻着“秦时明月”四个汉隶小字,这是正宗的唐代宫廷玉器,两只无耳玉杯下面,刻的是“秦时明月”,短颈扁口玉壶下面,刻的则是“汉时关”三个字。

“用这样的玉杯喝茶,真是太奢侈了!”我由衷赞叹。即使像手术刀那样身家数亿的高手,至多只会用几千美金一只的杯子喝茶,还没到用价值五百万美金以上的真正古董来宴客的地步。

何寄裳专心倒茶、品茶,对刚刚的话题再不提起。

我只能主动发问:“何小姐,关于大侠杨天,你能否再说些什么?在下洗耳恭听。”

她双手捧着玉杯,轻轻摇头。

太阳已经悬起于东方的丛林之上,天空一片晴朗,如果没有昨晚这场变故,现在我们应该已经向前推进了五公里不少。

“何小姐,刚才说得好好的,怎么忽然停了?绝代好茶,千年好杯,如果再有江湖前辈们的快意往事做伴,岂不是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我明白,她以沏茶做借口,肯定在心里反复权衡利弊,才做了闭口缄默的选择。

木楼后面突然响起了一种深沉雄浑的吼叫声,似乎来自于极深的地下,声音经过几度折射才传到楼上来的,连续响了十几秒钟。

“别怕,那是护寨神饿了的动静。”她提起玉壶给我续杯。

我坦然笑着:“我不怕,以前在亚马逊丛林里,见过当地土著人用长矛和毒箭围猎‘勒高垣巨蟒’。它们的体积虽然庞大,毒性却只跟眼镜王蛇在伯仲之间,的确没什么可怕的。”每一类巨蟒发出的声音都不相同,不必看到它们,单凭听力,我就能清晰判断出种类。

勒高垣巨蟒属于地球上的一类凶猛动物,我只是不明白,五毒教的人有什么办法把生长在另外一个洲的凶猛生物当作自己的护寨神呢?他们又是怎么把勒高垣巨蟒长途跋涉运抵此地的?

“看得出,你很聪明,也一定明白,我们五毒教的行事原则,有恩必报,有仇必报,而且会提高十倍加诸于对方身上。”她的目光穿过玉杯里冒出的氤氲热气,直盯着我。

我点点头,她肯自称“五毒教弃徒”、提“五毒教的行事原则”,也就能证明,虽然被逐出门墙,她仍然当自己是五毒教的人。

“在你之前,曾有不下一百人居心叵测地到寨子里来打探‘盗墓之王’的消息。他留下那么多财产、古墓挖掘图纸、盗墓要诀,肯定会引起江湖人物的觊觎。结果,他们都进了护寨神的肚子,无一幸免。我希望你不是,如果抱着跟他们一样的心思而来,结果也将完全相同,不会有什么例外,即使我觉得你很顺眼——”

财宝动人心,自从大哥神秘失踪后,很多抱着“盗墓发财梦”的人,都在孜孜不倦地寻找他的下落,准确说,是在找他遗留下的盗墓地图,从而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地进入那些深埋在地下的宝库。

手术刀之所以隐瞒我的身份,也是为了我的安全考虑,免得成了搜寻者们手里的人质。

我明白何寄裳的心情,喝完了杯子里的残茶,取出卫星电话,彬彬有礼地笑着问:“可以打个电话吗?”

要想取得她的信任,必须得做些什么才行。

何寄裳点头,锐利如刀的目光始终不离我的面门。

我拨了小燕的号码,足足等了十秒钟,他才接电话,发出梦游一样的呓语:“谁……找谁……”

“是我,风,你怎么了?又在睡觉吗?”作为一名超级黑客,他向来习惯于昼伏夜出,长久的黑白颠倒的生活,让他养成了每个月都要不吃不喝连睡四十八小时的怪癖。

小燕突然兴奋起来,睡意全消,带着异乎寻常的狂热:“风——我一直在等你的电话,回答我一个问题,我知道,这样超级奇怪的问题只有你才答得出。问过小萧姐一百次了,她总是说不知道……”

我只能提高声音打断他:“小燕,你先停一下,帮我找一份资料,前苏联雷电物理学家米扬洛夫——”

他反过来又打断我:“不不,不,你先回答我,先回答我!”口气强硬暴戾之极,根本不像平时的说话风格,并且巨大的声浪从听筒里直射出来,连何寄裳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我只好暂且妥协:“好,你说。”

“是这样,世界上所有的计算机硬件专家们都说,所谓的超级黑客,不过是些精神变态的‘键盘上的巨人、行动中的矮子’——我要彻底改变这一点,为了给黑客正名,让那些只懂得焊接元器件电路板的家伙们知道,黑客的力量无处不在、无所不能。所以,我正在分析獠牙魔的资料,你看,谷野神秀死了,他生前操纵的獠牙魔去了哪里呢?别告诉我说,随着他的死,獠牙魔也消弭在空气中了。我在想,獠牙魔仍然存在,不过是以另外的不可感知的形态存在,犹如水遇冷结冰,遇热汽化。可以大胆地设想一下,我只要用恰当的途径,将已经‘汽化’的獠牙魔还原为固体状态,然后侵入它的思想,加以操纵,也就翻身成了獠牙魔的主人,对不对?”

小燕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兴奋程度越来越高涨。

“对。”我只简单地回了一个字,他的话,在理论上是成立的。

“哈哈,我就猜到你会这么说,风,你太伟大了!你的想象力超出地球上所有的人,嘿嘿,看我的吧,或者将来的某一天,我会带着獠牙魔去找你,操控一切,成为地球的主宰……”

黑客是一群游弋在互联网海洋里的特殊种群,很多人把他们比喻成十八世纪横行欧洲的海盗,总是有很多在常人看来属于“变态”的想法,异想天开之极。

“好了小燕,我已经回答了你的问题,该听我说了吧?”我觉得他的亢奋正在减退,像是刚刚吸足了海洛因的瘾君子。

一阵“噼里啪啦”敲击键盘的声音传来,他懒洋洋地回了我一句:“米扬洛夫的所有资料都已经备好,包括打着‘俄罗斯绝密’记号的、五角大楼绝密记号的,全部丢在你信箱里。不过,很多尺寸巨大的图片,你用卫星电话上网是无法解开的,我也爱莫能助,谁叫你跟苏伦姐一样,莫名其妙地钻进深山沟里?当然,我可以传一份纯文字版的东西给你,不过要在四十八小时之后,我需要睡觉,再不睡就困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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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治天皇》再现了日本从幕末走向明治维新的历史变革,以优美的文笔,宏大的场景,详细描绘了日本近代决定国运的倒幕运动的整个过程。本书塑造了一个个鲜活的日本近代史人物形象,以及他们的坚定信念,对“安政大狱”、“樱田门之变”等重大历史事件的描述详实生动,是一部了解近代日本不可多得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