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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海底迷踪

第一节 真正的炼狱之书?

“就在一个下着鹅毛大雪的深夜,我偷偷进了寻福园别墅,躲在主楼西侧的房间顶上。那时候,我还年轻,轻功差不多能到‘踏雪无痕’的境界,所以从进入到匿藏完毕所发出的动静,不会比积雪压断枯枝的声音更响。”

风更紧了,从略微开着的门缝里向外看,竟然真的下雪了。

“我看到那个人,站在寻福园的水亭里,面前摆着一个画架,上面放的不是画板,而是一块巴掌大的木牌。他正举着一柄放大镜,专注地盯着木牌看。我取出随身带的超高倍率望远镜,瞬间便看清了那木牌上刻着的东西,很奇怪,只是两朵造型优雅的莲花而已。”

我保持着微笑的表情,无论鼠疫说出什么奇特的经过来,我都会认真接受,因为他才是真正跟水下秘洞有关系的人。

“莲花?”

“对,莲花,一朵青色,一朵粉红色。那块木牌采用的是最细密的上好铁木,估计会有千年以上的历史,在望远镜八十倍的放大状态下,仍旧看不到木质疏松的迹象。作为一个已经加入‘黑夜天使’的江湖人来说,我对古物的辨析能力,已经超过了市场上最有实战经验的古董商。千年铁木,有祛邪续命的神奇功效,每一克的市价当时会稳定在八十美金左右。所以,起初我只看上了那块牌子,希望有机会偷走它。”

见猎心喜,是神偷们的天性,并且越是有难度的偷窃行动,越能增加他们的挑战欲望。

我向头顶指了指:“你得手了?”

横梁上弹出的暗格,尺寸也是手掌那么大,并且黑黝黝的,质地应该就是铁木或者紫檀、花梨木之类的珍贵木材。

鼠疫仰面向上,惭愧地抹了把脸,又眨了眨眼睛,才涩声回答:“对,得手了,能在那个人手底下偷到一样东西,即使是最不值钱的日常用品,传出去也能够名扬江湖的了,但我拿到木板的同时,却陷入了更大的困惑。”

雪片从门缝里卷进来,并没有立刻融化,在地上渐渐形成一条雪线。

“凭着保温效果极佳的防护服装,我在雪地里卧了近四个小时,一直到他收起木牌回大厅里去。望远镜是克格勃提供给韩国人的‘佳那卡’品牌,自带红外摄影功能,所以,我离开别墅后,能够及时冲印出了近两百张图片,得到了那块牌子的各个角度的图像——要不要我把它取下来给你看看?或者对着牌子说话,更容易形象地说明问题。”

我点了点头,右手拇指、食指紧扣住刀柄,绷紧了右臂的所有关节,这种状态下,他要想逃走或者搞什么隐秘动作的话,都会在小刀的控制范围之内。

既然能在藏经阁上远距离飞刀射杀那名怀抱长弓的日本忍者,我对自己的飞刀技艺就有绝对的自信。一个行走江湖的人,对刀的依赖,绝对胜过有可能发生故障的枪械。所以,任何艰苦困难的环境里,我都需要自己的袖子里有它的存在。

“别太紧张,我没有恶意……”他苦笑着看着我低垂的右手,陡然屈膝一跃,如一只冉冉升空的野鹤,抬手把那暗格捏在手里,随之轻轻落地。

他的轻功的确不错,即使在高手如云的“黑夜天使”帮派里,也应该是列入前十名之内的。

“就是它,请看。”

暗格就是木牌,紫黑色的平滑表面上刻着两朵莲花,其中那朵青色的,与寻福园别墅里座钟上那柄钥匙完全相同。第一眼引起我注意的,是莲花顶上刻着的四个汉隶小字,全部用一种灰白色的颜料涂抹着,透着万分诡异——“炼狱之书”。

“我从望远镜里看到这四个字,当时的震撼简直无与伦比,因为所有牵扯到‘海底神墓’的传说典籍里,都会提到‘炼狱之书’的名字。就像埃及法老能用“死亡之书”开启与鬼魂沟通之门一样,‘炼狱之书’也是打开‘海底神墓’的必不可少的一样工具,所以我发誓要得到它,让它成为朝鲜人的镇国之宝。”

每个人都热爱自己的国家,十五年前,鼠疫自然是狂热的爱国者,并且梦想着随金纯熙逐步登上朝鲜宫廷政治的红地毯。他的这个想法非常容易理解。

“你偷到了牌子,足以证明你已经跻身于全球一流神偷的行列,对不对?”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在他处心积虑的算计下,别人总有疏于防范的空当。

鼠疫忽然伸手抚摸着木牌,喃喃自语:“盗墓之王,天下无双;杨天一出,江湖决荡。这四句话,的确没有说错。要想从他身上寻找点破绽,实在比登天还难。”

这块木牌的质地极其细致紧密,的确如鼠疫所说,是从树龄近千年的铁树上裁切下来的,并且是树皮与木芯中间材质最均匀的部位。现代的全球森林里,根本找不出如此优秀的木材来。

镌刻莲花的刀法凹凸有致,笔触细腻,像是超高像素数码相机拍摄到的静物作品一样,所有的细节无一遗漏,让每个花瓣都保持了独一无二的风韵。并且,点燃青色和粉红色的颜料,也像是古波斯生产的顶级贡品,没有丝毫被岁月侵蚀、褪色的痕迹。

“盗墓之王再厉害,不还是栽在你手里了?好好的,被偷走了这么重要的东西。”看着这件当年属于大哥的物品,我忍不住心情激荡。

鼠疫并没把我的讽刺听进去,脸上浮现出更加苦涩的笑:“可惜,没有人知道它隐藏的秘密,只是两朵莲花有什么用呢?或者,世间真的存在这么漂亮的两朵花,具有无法言说的神奇力量?没有任何文字的说明,这到底是书还是花?”

雪越来越大了,不住地随风扑打在南窗上。

我拉开门,院子里已经白茫茫的一片,东南方向高耸的“亡灵之塔”在密雪阻隔的模糊视线里,保持着恒久的静默。我走进院子里,一半身子隐藏在瓦垄后面的萧可冷,满头满肩已经落满了雪,像是一个完工了大半的雪人。

“小萧,有什么情况吗?”我仰面叫了一声。

她沉默地摇摇头,短发上的雪块被抖落了,但随即有更密更大的雪片落下来,重新将她的黑发覆盖住。

四面的房舍顶上都厚厚地罩上了一层白雪的棉被,耀眼的雪光盖过了远近的路灯光芒,天地之间,仿佛都被这鹅毛般飘落的雪片充满着,无始无终,无边无际。我曾感觉到的黑夜杀机,仿佛也被大雪净化掉了,再也没有出现过。

“小萧,先下来吧,雪太大了——”

萧可冷仍旧摇头,面向“亡灵之塔”的方向,或许是在回忆关于金纯熙的往事吧?我知道,有些压在心底的东西,一旦泛滥上来,需要时间的沉淀才能重新淡忘它们。

我走向屋里,跺了跺脚,跨过门槛。那时候,鼠疫仍在桌前,垂着头对着那块木牌,但就在我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时候,鼠疫身边突然闪出了五个瘦削的黑衣人,五柄短枪齐刷刷地指在他的头上。

同时,我的后背、两肋也多了三只枪口,硬硬地戳着。

“风先生,又见面了。”一个年轻女孩子的声音从梁顶的黑暗角落里飘下来,我记得她的名字,也记得她寒光霍霍的十根锋利的指甲。他们是鼠疫最不愿见到的一帮人,但冤家路窄,偏偏就在这个大雪之夜找上门来,而且看准了我的注意力最分散的时候突然出现。

金手指的脸隐藏在黑暗里,十指相扣,发出金属指甲碰撞的“咔咔”声。

“外面还有我们的十三个人,一定会妥帖照顾萧小姐。风先生,雪大夜寒,我也不想兜圈子,今晚我们只要‘炼狱之书’,绝不会碰萧小姐一根汗毛。所以,请你配合一下,免得打打杀杀的面子上不好看,怎么样?”

她的确坦率,既然已经控制了局面,当然不必再藏头露尾。我刚才的预感完全正确,只是萧可冷离开了自己的位置,才导致了“黑夜天使”无声无息地成功潜入。

觊觎宝藏之心,人人有之。如果“炼狱之书”真有传说中的力量,的确会令很多人急红了眼睛,例如这支训练有素的神偷队伍——“黑夜天使帮”。

我向前跨了一步,三柄枪如影随形地跟进,更用力地顶住我。

“风先生,我为宝物而来,你想必不会为了这莫名其妙的牌子拼命吧?”金手指的声音冷若冰霜,清脆得像是跌落在廊檐下的冰棱。

我慢慢吁出一口白气,淡淡地笑着:“金小姐,高处不胜寒,下来说话不好吗?”

蓦地眼前一花,掠过一团黑影,金手指已经落在桌前,顺手抄起了那块木牌,迎着灯影仔细观察着。她的手掌极其小巧,只能托着牌子,金色的指甲套闪着凛冽的寒光。木牌的厚度差不多有一寸,形状并不十分规则,并且背面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

看了约半分钟,金手指情不自禁地自语着:“这到底是什么——两朵花?花里藏着什么秘密?”她把木牌凑近鼻子闻了闻,又贴在耳朵上听了听,看来如果不是嫌它有点脏,还会用牙咬一咬的。

江湖上都说,贼有贼路。这一行里有很多稀奇古怪的鉴宝方法,细数起来不下几百个流派几千种怪招,不一而足。

她没有任何发现,所以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把木牌轻轻地在手里掂了掂,目光一转,落在鼠疫脸上。我以为她要开口问什么,但只是金光一闪,刷的一声,鼠疫的两只袖子突然齐着肘部断开,又被纵向划裂,飘然落地,露出他手臂上文刻着的两朵莲花。

金手指作为“黑夜天使帮”的要员,虽然只是个年轻的女孩子,心思运转的速度之快,让我在心里偷偷赞了声“好”。如果要我来做,也会像她一样,比较木牌上的花与鼠疫臂上的图案有什么不同。

鼠疫长叹:“不用比较,一模一样,我让文身师照着木牌上刻的,笔画、比例完全相同。”

屋里的气氛骤然变得沉闷而古怪,金手指浑身不带杀气,但她的尖尖十指却随时都有可能撕裂鼠疫的胸膛。

“那么,你是否可以告诉我,两朵花到底代表了什么意思?”金手指客气地一笑。

她的脸那么白嫩,鼻子小巧而坚挺,眼睛水汪汪的,波光流荡,似乎会说话一般。她有着韩国女孩子标准的娇俏五官、苗条身材,长发盘在头顶,又用一张坚韧的纱网拢住,显得干练而妖冶。

鼠疫又是一声长叹,摇了摇头。

“鼠疫先生,作为赤焰部队打入我们帮派里的卧底,其实你早就上了帮里的必杀黑名单。上一次,你侥幸诈死逃脱,不过没有人能两次同样幸运,而且我跟帮里的兄弟,更不会两次犯同样的错误。所以,这一次要对不起你了,除非你能给我一些有用的信息,作为赎罪立功的表现,或许帮主高抬贵手,能再放你一条生路……”

金手指循循善诱,忽然抬手指向窗外:“两位,如果你们提供的消息不能让我满意,我可能没办法保证萧小姐的安全。”

这就是神奇的江湖,可以把一个刚过二十岁的漂亮韩国女孩子塑造成“举手杀人”的犯罪机器。如果她不踏入江湖,此刻或许跟诸多韩国女明星一样,活跃在亚洲的影视舞台上,成就另一番绝对不同的人生。

外面下着雪,不紧不慢、绵绵密密的雪,明天早上,整个枫割寺、木碗舟山,将会变成银装素裹的世界。或许今冬的最后一场瑞雪过后,日本列岛的樱花就要开始孕育蓓蕾了吧?

“金小姐——”我叫了一声。

她的目光迅速落在我脸上,像一只无比敏感的灵猫。

“我知道,你的指甲可以飞速轮番弹出,杀伤力比加重型的弹簧驽匣还要厉害。据国际刑警方面的资料显示,你从不喜欢在指甲上淬毒,只依靠发射时的巧劲与准劲,所以你应该可以看到——”

我的身子骤然一缩,原地横转九十度,这一刻,至少有两柄枪失去了目标,等两个黑衣人重新挥动手臂准备第二次指向我时,我已经夺了第三个人的枪在手,指向其中一个,而右手的小刀也准确地贴住了另外一个人的喉结。

瞬间杀死这三个人,对我来说不是难事。

金手指并没感到惊讶,只是轻松地耸了耸肩膀:“风先生,你是什么意思?”

我把左手里的枪高举,只用拇指、中指捏住,其余三根手指一起发动,几秒钟时间,手枪已经散落成十几块零件,叮叮当当地落地。

“我的意思,宝贝你带走,别动我的朋友,这笔生意可不可以做?”我不想萧可冷受到伤害,今晚不跟踪鼠疫的话,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事了。

金手指“哼”了一声:“我看过风先生在埃及沙漠里的传奇故事,但你只有一个人,去掉这三柄枪,外面还有——”

我毫不客气地打断她:“金小姐,我不管其他人,只要能杀得了你,就可以阻止今晚所有的不愉快。十步之内,你能逃过我的出手吗?”此时,我们之间的距离是在八九步之间,枪击、飞刀,两道杀手,取她性命会有七成以上的把握。

金手指的红唇翘了翘,露出一个温柔的笑脸:“风先生是中国人中的大英雄,难道在任何事上都跟我们这群小人物斤斤计较?不过,我会给你面子,今晚的事大家各取所需,一拍两散,但我既然执掌‘黑夜天使帮’的刑堂,遇见叛徒又放过他,这可怎么向帮主跟其他兄弟交代呢?这一点……唔,真是令我好为难了……”

她伸手拍向鼠疫的右肩,手在半空,嚓的一声,尖锐的指甲已经收回。

“鼠疫,你得感谢交了风先生这样的大人物做朋友,最起码在江湖上有了把保命伞,恭喜你了,希望下次再见面的时候,你还有这种幸运!”她在鼠疫右肩上轻拍了三下,随即走向门口,与我擦肩而过。

“风先生,后会有期噢?”她低声笑着,吐气如兰,空气中有莫名的异香依依不绝。

门外即是纷飞的怒雪,看着满身黑衣的她一步跨出去,像是在一张雪白的宣纸上陡然掷下一个巨大的感叹号,让我心里情不自禁地生出了“惊艳”的感觉。

她扬手向屋顶上打了个招呼,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在瓦面上,随即有十几个人跃下地,会合了从屋里走出去的五个人,鱼贯走向大门口。这一大群人全部身着黑衣,跟在金手指身后,犹如两列雪地觅食的黑蚂蚁一般。

大门“吱呀”一声打开,我骤然发觉,原来门外还藏着第三队接应的人马,胸前全部挂着微型冲锋枪,足有三十余人。

金手指用八个人进屋动手、十三个人出现在屋顶制住萧可冷,又留大队人马后续接应,正是古代兵书上的“涌潮伏击战阵”,采取梯队式攻击方法,永远让敌人防不胜防。虽然是一次波澜不惊的小范围战斗接触,已经体现出了她在排兵布阵方面的老道经验,这一点是萧可冷与苏伦都不具备的。

萧可冷跃下房顶,挥手拍去了满身的雪,脸上带着明显的挫败感。

鼠疫突然俯身倒地,右耳贴在地面上仔细聆听着,一分钟后,他突然露出喜悦的表情,弹跳起来,拍手大笑:“好了,终于骗过他们了!”

萧可冷惊诧地迈步走进来,搓着冻红了的手背。

“其实,那块木牌不过是我依照当年的记忆,临时伪造出来的。从盗墓之王手边偷东西的本领,我一辈子都学不会,也根本找不到机会下手。”他脸上的疲惫阴郁一扫而空,甚至带着莫名其妙的兴奋。

萧可冷回手关上门,眉毛一挑:“那么,真正的‘炼狱之书’呢?还在杨天大侠手里?”

变化之外,又生变化,我心里忽然一阵轻松。在我眼里,大哥是天下无敌的英雄,任何有损他形象的片断,都会让我郁闷丛生。鼠疫说出实情,至少表明,大哥是浑身没有一点破绽的真正的“盗墓之王”。

“那个冬天,我在雪地里匿伏了七次,时间总计超过四十个小时,仍旧没机会下手。他的武功与洞察力高明得无法用言辞表达,其中有几次我距离他还有三十步,便给他发觉,出声警告,让我知难而退。于是,我只能采取了变通的方法——”

我明白了,指着他的胳膊,替他说出来:“你从望远镜里看到了‘炼狱之书’的莲花图形,然后一点一点刻在自己手臂上,也就等于得到了那木牌上的内容?”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臂,略带得意地点点头:“对,肉眼看,莲花只是莲花,但在八十倍的放大状态下,它们会变成无数密密麻麻排列的不规则数字。金手指拿到的,只是刻着莲花的木版画,拿到夜市上去也卖不了几块钱,是个标准的赝品。”

江湖上变诈无穷无尽,高明的骗子呼风唤雨,予取予求,但总有一天会遇到更厉害的对手。金手指的伏击计划无懈可击,但鼠疫瞒天过海的苦肉计,则更高明,并且连我跟萧可冷都瞒过了。

“真正的‘炼狱之书’呢?在哪里?”我察觉到了自己的双手因过度紧张而急遽颤抖着。

鼠疫皱起了眉:“我不知道,因为接下来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一件让我终生都无法忘记的、匪夷所思的怪事。”他走向屋角,从一个竹套暖瓶里倒了一杯没有一丝热气的水,咕咚咕咚地灌下去。

萧可冷被吸引住了,急着追问:“怪事?什么怪事?难道寻福园里又有敌人出现?”

我调整心情,抬起头,仔细地搜索着屋顶房梁。人在江湖,任何疏忽大意都会招致难以预料的毁灭性灾难,比如刚才,只是萧可冷的一次随意失去位置,前后不超过二十分钟,就已经给了金手指可乘之机。

“不,不是寻福园,而是‘通灵之井’。”鼠疫再倒了第二杯水,捧在手里。

很显然,那件“怪事”给了他极大的震撼,直到今天重提,仍然疑虑重重,丝毫没有头绪,开口之前,会忍不住先仔细梳理思绪,然后才能有条理地说出来。

“快说,是什么怪事?快说——”萧可冷大声催促着,手背跟掌心都已经搓得通红,转而抬手揉搓着自己的脸和耳朵,用力瞪起了眼睛,全神贯注地望着鼠疫。

鼠疫行走江湖多年,如果能被他这样的老江湖都称为“怪事”的话,那就一定是件很有趣的事,所以我示意萧可冷坐下来,沉住气仔细听,免得遗漏下任何细节。

门外的雪并没有减缓停止的意思,房前屋后都有积雪摧折枯枝的动静,不停地“噼啪”响着。

第二节 盗墓之王在通灵之井中?

“那一天,是一九九一年一月二十三日,也就是我偷窥他的第九天。雪刚停,天气冷得厉害,滴水成冰。晚上十点钟,我看到他出了寻福园的后墙,急速徒步奔向枫割寺,于是偷偷跟在后面,一直尾随到了‘通灵之井’那个院子里。你们不知道,当时枫割寺的旅游价值还没有被完全开发出来,游人很少,房舍围墙也都不够正规,一到晚上,山里还会有打食的野狼出没,所以,每个人都躲在屋里把门顶死睡大觉,就算外面塌下天来,也不会有人出来察看。”

我坐在桌子前,拿起侧面笔筒里的一支铅笔,随时准备做记录。

萧可冷不安地弹了弹指甲,再次插嘴:“他要做什么?”

鼠疫并不是个优秀的讲故事的人,叙述够不上声情并茂,但牵扯到“盗墓之王”的这段往事,似乎从来没在别人嘴里出现过,所以,萧可冷听得津津有味、聚精会神。

“我不敢靠近那院子,生怕给他发现,于是迅速登上了‘亡灵之塔’。只要有望远镜在,距离绝对不是问题,很快便捕捉到了他的动作。没有人能猜到,他竟然是在井边缓慢踱步,活动手臂腿脚,做着下水前的热身动作。”

萧可冷“啊”的一声,惊骇万分地张大了嘴。

我只是平静地点点头:“很有趣!怎么?杨天大侠要潜入那口古井里?”

鼠疫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我一发现他的意图,顿时浑身都吓出了一层冷汗。天那么冷,又是在寒潭里,更可笑的是,他身边根本没有任何潜水设备,连最简单的压缩氧气和面罩都没有。到处都是清冷的雪光,我把望远镜的焦距调到最清晰的状态,觉得一切都像场不可思议的噩梦,然后……然后他就跳了下去……”

萧可冷一掌拍在桌子上,人也跟着跳起来:“什么?徒手潜泳?大侠杨天会做这么没意义的事?”

她只是基于寻常思路考虑,从人的呼吸极限、水压、体能程度几方面来考虑,觉得徒手跃入井里毫无意义,但如果这件事能跟“鲛人双肺”联系起来,自然就会变得顺理成章起来。最起码,我并没有过分惊讶的表现。

“我当时的想法跟小妹一模一样,马上飞奔下塔,潜入‘通灵之井’近旁。井边空荡荡的,下井之前,他连外衣都没脱,你们觉不觉得古怪?”“后来呢?”我不想回答无意义的发问。

“没有后来,他跳下去后,就再没重新浮上来。”鼠疫这句话出口,我跟萧可冷同时诧异地急促反问:“什么什么?他……竟然……”

我的胸口一阵急促的气血翻滚,因为鼠疫这些话的意思连贯起来理解,就等于说——“盗墓之王”杨天,冬夜徒手潜入“通灵之井”,之后就再没出现过。

“他死了?”萧可冷问。

“他……应该是……死了……”鼠疫的回答似是而非。

“所以,他从那一年起就消失了,再没回来过。手术刀先生曾对我说,他自己是于一九九一年清明节之后正式接管寻福园的,因为当时实在是找不到杨天大侠——原来他已经死了?一代江湖奇人,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了?”

萧可冷在屋子中间来回走了几趟,甩甩头发,大声说:“不对,我不信他会是这个结果!手术刀先生说过很多次,‘盗墓之王’杨天是不会死的,永远不会——”

一瞬间,我感觉屋顶的灯光突然变得异常寒冷了,忍不住举手紧了紧衣领,但寒气是从浑身骨缝里直冒出来的,由里而外,无法抵挡。

“我看到他跳下去,从半夜到黎明五点钟,前后至少是六个小时。小妹,徒手潜泳的时间极限,每个有科学头脑的人都一清二楚,就算身上带着便携罐装压缩氧气,容积最大的也支撑不了这么长时间,而且我敢保证,他身上什么都没有。”

鼠疫又喝下了一杯水,脸上写满困惑,可见十五年来,这一幕给他的震撼仍旧逼真地存在,永远都无法从记忆里抹杀。

如果他说的一切都是亲眼所见,我想可以慎之又慎地用这样的言辞来描述整个过程:“大哥到达‘通灵之井’后,先做了足够的热身活动,然后进入井里。在之后的六个小时内,没有再次从井里浮上来。”结果有两种,他可能从另外的出口离开,或者,他仍在井里,至少在鼠疫监视下的六个小时内,仍然停留在水下。

“后来呢?”我仍然镇静地装作不在意地问。

“我在环绕‘通灵之井’的四个制高点上,安装了加长电力的摄像装置,每隔两秒钟拍摄一幅画面,一刻不停地监视井口。这样的行动持续了两个星期,直到我确信他不会再上来为止。从那时起,江湖上就失去了‘盗墓之王’杨天的消息……一直到今天。我无数次夜探寻福园,他绝对没有再回来过,包括他书房里的私人物品,从那晚之后,就再没有人动过。”

萧可冷停下手里的所有动作,长吸了一口气,才慢慢吐出一句话:“对,手术刀先生也是这么说的,不过他并不知道那晚发生在‘通灵之井’边上的事。”

我迅速起身,走向门边,低声笑着:“既然那件事发生在‘通灵之井’边上,我们何不到那个天井去,一边看一边回忆往事?”屋里很冷,我的手握在金属门把手上时,像是握住了一大块坚冰。

鼠疫长叹:“对,到那里去说,或许你们能听得更明白一点。”

萧可冷沉吟了一下,才急步跟过来,再次不安地弹着指甲,短发在灯光与雪光的两重交映下,闪着乌油油的光。

开门的刹那,迎面那棵形式古怪的樱花树遍身披雪的样子,让我的心又有一阵莫名的悸动。

古代中国的相士典籍里,曾举过“迎门五福杀”的例子——明末杭州城里,两家盐商历代积怨,结果张姓的儿子仕途青云直上,做了杭州知府,权势一手遮天,将仇家林姓打压得抬不起头来,终于跪地认输。林姓为了表示认输的诚意,在张姓当家人六十寿诞这天,用珊瑚、翡翠、金锭、银叶子打造了五盆微缩的梅、兰、竹、菊、松,没等张姓开门,一大清早便摆在了张姓门口。这件事一时间传为杭州城的美谈,大家都夸林姓识时务、会做人。但过了没有三个月,张姓一家,或染恶疾暴毙、或被诉讼牵连入狱、或出门遭盗匪打劫而亡,好好的一个大家族,十九口人全部不得好死。

迎门开花,地谴天杀。所以,这是风水植物学里的大忌,望之让人心寒。

“风先生,迎门杀,植物不开花前好像并不值得担心。”萧可冷明白我的心思。

我摸了摸下巴,有极短的胡楂长出来,很硬地扎痛了手指。

“我们韩国人对中国的风水学并不认同,只奉行‘谨言慎行,谦虚隐忍’的古训,并且一直以为,人与动物、植物共生于天地,适者生存,不适者淘汰,存在的即是有道理的。”鼠疫最后一个出门,对那棵枯树的存在不以为然。

院子里的积雪已经能没过脚踝,我们出了院门,沿小巷向西,恰好从枯树旁经过。树干、树枝上都挂满了沉甸甸的雪花冰棱,如果是在日光照耀下,必定光彩夺目,美不胜收,但在阴沉沉的落雪半夜里,它却让我记起古人“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句子。

“你杀象僧时,用的是什么武功?”我若有所思,伸手在树旁抄了一把雪。

“十三点。”鼠疫埋头大步走路,踩得积雪“咯吱咯吱”乱响。

我叹了口气,为象僧的死大为不值。他只是枫割寺里一个与世无争的修行者,跟鼠疫更是无冤无仇,却半路横死,被出身于“黑夜天使帮”的“七杀手段”之一“十三点”夺去了性命。

我们三个人脚快、心急,所以只用了三分钟时间,便赶到了“通灵之井”的院子。四周一片雪白,只有水面上冒着淡淡的雾气,雪片落下,立刻就融化在水里,没有片刻的停留。

鼠疫在井口的南北轴线上停住脚步,转身向着正北,略一思索便开口说:“当时,他站在这里,抬脚踏上井台,垂着头停顿了十几秒钟,像是基督徒的餐前祷告一般,然后缓缓向前俯冲,做了一个非常标准的跳板鱼跃动作,分开水面扎进去,只溅起极短暂的水花……”

他一边说,一边迈上一步,双脚并拢,站在井台上的积雪里。

萧可冷取出一只小巧的手电筒,“啪”地一声打开,雪亮的光柱射出来,落在水面上。水清得如一块毫无杂质的晶体,呈现出淡淡的青碧色,带着逼人的寒意。

光柱向下投射的时候,我们三个凝神观看,可见深度在十二米左右,井壁依旧光滑无比,石缝间偶尔看见细小的青苔。十二米深度以下,只是一片模糊的墨绿色,毫无发现。水面很平静,偶尔被雪片激起的涟漪,很快地就平复下来。

鼠疫低声问:“你们有没有想过,这口深井会通向哪里?”

这个问题,几乎每一个看到古井的人都会问。记得在江南看“济公运木井”时,井栏上雕着一句现成的答案:古井通海。有灵气的井,永不枯涸,据可信的推论,它们下面的水源来自大海,是经过海水的潮汐推动,再透过石隙、土壤的天然过滤才形成了一口口神奇的古井。

萧可冷伸手在水中撩了几下,又一次发问:“你亲眼看他下去,就再没上来过?如果你的结论成立,就能证明杨天大侠仍旧羁留在井底,对不对?”

这个问题也是我想问的,只是可不可以从另外一个好的方面考虑,大哥已经通过另外的渠道离开了这里?但他能重新回到地面的话,怎么不回寻福园去、不来找我,反而一失踪就是十五年?

我不敢选择剩下的第二种答案,如果一个人十五年来仍在海底,不是死了,就是已经化身为鱼。

“滴答”一声,有什么东西跌落在水面上,荡起一圈涟漪。

鼠疫起身指向“亡灵之塔”,沉思着:“我在那边见他跃下水,急速过来,他只在我视线里消失了半分钟。等我赶到井边,地上没有任何水渍,所以只能说明他从入水的第一秒钟起,就没有再出现过。十五年来,我念念不忘的就是他到底上没上来呢?如果他是为寻找‘海底神墓’而入水,那么他找到了吗?”

这件事只有我最清楚,大哥不但找到了那里,并且成功地进入了两扇门后的甬道。

“滴答”,又是一声,我奇怪地望着水面,萧可冷手里的电筒也随即移向水面,竟然发现那圈涟漪的中心一片殷红。

“血?”萧可冷叫起来。

鼠疫的身子晃了晃,举起自己的右臂惨笑着:“我的血,我要死了,是‘七杀手段’里的‘新西兰牧羊犬’,金手指临走时下的手,到现在才觉察,晚了……”

几秒钟内,他的右肩与右耳根中间的连接部位,衣服破碎,肌肉筋骨鲜血淋漓,仿佛正被一只无形的怪兽啮噬着。血一直落进池子里,他低头看着涟漪越来越多地泛起来,陡然凄惨地嗥叫了一声:“不——我不想死……”身子后仰,无力地跌落在雪地上,急速奔涌的鲜血把一大片白雪染成了鲜红色。

“黑夜天使帮”的“七杀手段”,融合了物理、化学、生物三方面的杀伤手段,破坏速度快得惊人,受伤者几乎没有能活过五分钟的,除非能在第一时间里采用“急速冷冻疗法”,配合切除受伤肢体的溃烂部分。

金手指离去超过二十分钟,所以鼠疫的伤势已经无药可治,那一大块恐怖的伤口一直向他的头、胸部位推进,就算受到强酸的腐蚀,大概也就等同于这种结果了。

“真正的‘炼狱之书’……风、小妹……真正的……真正的……”他用力抬起手腕,亮着那两朵莲花,伸向我跟萧可冷面前。

萧可冷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但对眼前的惨状束手无策,甚至无法采取任何急救措施。我知道,此刻最应该做的,是为鼠疫实施“安乐死”,让他少受煎熬。

“真正的……真正……”伤口迅速蔓延到了他的右胸,已经被鲜血浸透的僧袍,成片成片地化为碎片,然后与腐烂的血水混杂在一起。

“风先生,怎么办……”萧可冷求救似的望着我。

我无奈地摇头:“‘黑夜天使帮’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叛徒的,就算韩国总统跳出来讲情,都无济于事。‘七杀手段’没办法破解,就像鼠疫杀了象僧一样,不过是一次急速的轮回报复而已。”

雪花落在枯树上,也成了花的一种,所以萧可冷说的“迎门杀,不开花并不可怕”是不成立的。那座小院的格局注定了任何一届主人最后都难逃横死的结局,象僧之前或者鼠疫之后,必定还会有人受到戕害。

“小妹,我先……走了……”鼠疫的双腿一阵痉挛,陡然喷出一大口鲜血和一段血淋淋的舌头,嚼舌自尽。

萧可冷茫然笑起来,今晚她先是发现了鼠疫的真实身份,觉得会成为我们的得力帮手,并且得到了“炼狱之书”——这一点小小的胜利,都需要鼠疫的一条命来维持果实,付出的代价也未免太大了。

雪就要停了,空气变得越来越冷,鼠疫的鲜血不再流淌,浸湿了的衣服已经结了一层薄冰。

“我突然觉得……很彷徨、很恐怖……这就是真实的江湖吗?”萧可冷低声自语,十指无助地插进自己的短发里,用力抓挠着。鼠疫是她从前很熟悉的一个朋友,血淋淋地死在眼前,当然会让她心惊胆战。

我的电话在鼠疫断气之后的三十秒内响了起来,竟然是金手指打进来的,通话背景则是一阵阵澎湃的惊涛拍岸声。

“风先生,鼠疫应该已经死了吧?我的‘新西兰牧羊犬’在杀伤时间上的控制还是比较精确的,毕竟这是第十五代产品,研制精度空前绝后,将会用于对付帮会的头号敌人。看了我们的表演,你还满意吗?”

她斯斯文文地在电话里浅笑着,仿佛刚才鼠疫的惨死,是她故意安排给我看的一场情景剧,期待我这个观众做出恰当的点评。

我冷静地笑了笑:“很厉害。”

金手指笑声大了一些,慢条斯理地接下去:“‘黑夜天使帮’绝不放过一个叛徒,但也绝不误伤一个朋友。帮主对风先生你的评价很高,最起码在亚裔黑道上,还找不到一个人能取代你,所以,我正式表达帮主对你的邀请,欢迎加入‘黑夜天使帮’,大家一齐努力,打造亚裔第一黑帮,有兴趣吗?”

我依旧笑着:“多谢。”

听声音,她正站在海边,我听到有机帆船的强劲马达声已经轰鸣起来,接下来她应该是要乘船渡海离开。

“那么,我们后会有期了?帮里会有人及时联络你,祝你好运!”金手指能听出我的冷静中埋藏的愤怒,不过并不在意。江湖风水轮流转,他们一统亚裔黑道的梦想,说不定会变成现实。那时候,“黑夜天使帮”君临江湖,就不会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了。

在她挂断电话之前的瞬间,马达声骤然提升到震耳欲聋的地步,看来夺宝杀人之前,撤退的路线便早已安排妥当了。

我之所以强迫自己冷静应对,是因为此刻就算火冒三丈找人拼命,也无法挽回鼠疫的命。他杀了石岛和象僧,金手指杀了他,这种循环杀戮已经无法具体分清谁对谁错,因为任何一条地球上的生命,都不应该由别人来剥夺他的生存权利。

在这一点上,美英联军的“沙漠风暴”行动,是最好的反面教材。

萧可冷并没有掉泪,只是情绪越来越沉重,我们两个都忘掉了雪夜的酷寒,各怀心事地站在“通灵之井”边。

我俯下身子,双手一起伸入水中。水寒刺骨,跟从前的感觉完全相同,那么,大哥入水之后,接下来会怎么做?一直潜泳向下,直到……直到某一个深度吗?

目前最不能理解的,就是鼠疫亲口说“他进入水里再没回来”这句话。人是生活在陆地上的,就算从前江湖上最了不起的长江水寇司马蛟龙,也只是偶尔表演性质地潜伏水中七十二小时,靠通气管与液态流食维持生命。我们不是鱼类,根本不适应水下生存状态,就算是潜艇操作手,也必须在七十二小时内浮上水面一次,让全身呼吸系统彻底暴露在地球空气里。

如果没有异常情况,大哥一定会回来,鼠疫也一定会看到他……

“风先生,下一步怎么办?”萧可冷受到严重打击后,思维能力急速下降,什么事都得向我请示。

我拉住鼠疫的左臂,把他扛在肩上。夜太深了,我们先回小院再说。一个晚上,发生了那么多事,这一夜过得实在是太漫长了。

一路向回走,除了满眼凄怆的雪意,既没有人声,也没有鸟影,整个枫割寺如同陷入了死寂的一座巨大坟墓。

重新回到被厚雪覆盖的小院,心情恍如隔世。关宝铃房间里的灯已经熄了,院里静悄悄的。我们开了另外一个房间的门,暂时把鼠疫的尸体放在廊檐下,用一条床单小心地盖好,然后回房间休息。

萧可冷睡在唯一的床上,而我拉了一条毛毯平躺在桌子上,顾不得身子下面又冷又硬,经过三分钟的恍惚之后,立刻进入了香甜梦乡。

这一场梦犹如一段模糊的黑白默片,没有任何声音。

仍旧是大雪,有个肩膀宽厚、身材高大的人,始终背对着我,低头凝视着手里的一块木牌。我似乎是个可耻的窥视者,远远地,在望远镜的蓝色镀膜镜头里看着他。当然,我也看到了木牌上刻着的莲花,只是没有正常颜色而已。

“这就是江湖吗?充满杀戮、血腥、掠夺、觊觎,而且只有这些,看不到一点令人精神振奋的东西。如果这就是江湖的原始赤裸状态,我宁愿当初拒绝了手术刀先生的邀请,没有踏进这样肮脏的泥潭。我的理想,其实是做一个大学教授,春天里带学生们去看三月的桃花,在青青的草地上谈天写诗,憧憬世界的美好未来……”

那是一个遥远的声音,而且是来自萧可冷的。

我“嗯”了一声,翻了个身,觉得肩膀和臀部被硌得麻沙沙的,全身关节都一片僵硬了。睡意持续涌上来,像涨潮的海水,渐渐地把萧可冷的声音远远地隔开。

我很想继续刚才那个黑白的梦,那个人一定就是大哥杨天,这一点毫无疑问。

雪很大,仰望天空的时候,雪片首尾相连,一大块一大块地盖下来,正是“燕山雪花大如席”的意境。

“炼狱之书”究竟能告诉他什么?我调整望远镜的倍率,焦点定在那块牌子上,终于看清了,构成莲花的所有笔画里,嵌着的都是密密麻麻的数字。

第三节 两朵莲花的秘密

数字?难道是密码?开启某道门的密码?自从人类有了文字记载的历史以来,密码便随之出现了,借着无法交谈的鸿沟,聪明人发现,如果一种语言只有自己可以掌握,就等于设置了一道保护私人秘密的天然屏障。所以,各种各样的密码便出现了——

我看到他奔向枫割寺,速度快得惊人,像是风卷着雪球在山坡上掠过。

他要去“通灵之井”,我得阻止他。我跟着向枫割寺跑,可惜轻功跟他比起来还是差太多。当我跨进天井时,正好看见他优美地飞跃起来,穿入水中。我三步两步到了井边,探头向下看,只能远远地看到他的影子,至少在十米深以下。

“这只是个梦吧?他已经失踪了十五年,不会再出现了——”我长叹,凝视着波面上翻卷的水花。

“大哥?”我试着叫出声来,但随即梦境就消失了。

屋里很冷,我侧过身子,发现门开着,有个模糊的影子倚在门框上,面向院子。雪似乎停了,反射着白花花的银光。

“谁?”我翻了个身,低声问。萧可冷的床上空着,我判断站在门口的应该是她。

“我,小萧。”果然,她带着浓重的鼻音回答我,好像刚刚哭过。

“雪停了?”我的脑子里迷迷糊糊的,总是闪过鼠疫肩头上那个巨大的恐怖伤口。

“对。”她走出去,站在廊檐下,把门轻轻关上。

梦醒了,眼前一片模模糊糊的黑暗,等自己清醒了些,发现黎明早就来了,东方曙光就要出现。

我立刻拿起电话,拨了小燕的号码。刨除时差,此刻正是他最忙碌的互联网工作时段,我脑子里似乎有无数数字在纷繁跳跃着,期待有人解开这个谜题。

小燕打着哈欠来接电话,一听到我的声音马上精神抖擞:“喂,风,我有好消息给你,要不要听?”

我没心情,急促地抢过话头:“我也有消息给你,不过是两组非常奇怪的数字,用微雕技术刻在两朵莲花里。这种图片无法发传真给你,能不能请你来北海道一趟?”脑子太乱了,竟然忘了先问他在哪里。

小燕大笑:“风,你没开玩笑吧?我现在在科威特,一南一北飞来飞去,耽搁多少事你知道吗?”

我揉了揉眼睛,记起上次通话时,他好像正在收听阿拉伯半岛电视台的新闻,不禁歉意地笑起来:“我有点睡糊涂了,这两组密码来自于‘炼狱之书’,我怀疑会是开启‘海底神墓’的关键东西。”

梦做得太多,太阳穴隐隐发胀,头也昏昏沉沉的。

阳光射在门上,屋檐上已经开始滴下融化后的雪水,发出单调的“滴答”声。

小燕“嗯”了一声,似乎提起了兴趣:“好吧,是否可以先传真给我,大体看一下?”他飞快地说了一个传真号码,接着补充,“如果真有破解价值,我会第一时间赶到北海道去,不过机会不大。我刚刚做了一件有趣的事,进入了印度第一大军火贩子的核心资料库,真是够壮观的,他跟全球十五个最大的黑社会组织有密切关联,每天收支的营业额都有几亿美金。知道吗?他正准备倒卖两艘航母给印度国防部,利润破纪录地达到了百分之五十五……”

我打了个哈欠,没兴趣听,还想躺下睡一会儿,眼皮又沉重地抬不起来了。

“风,我找到了一个奇怪的交易账单,军火贩子接到了来自日本的预定信息,将一件高达十五亿美金的武器秘密封存起来,只等对方的货款到账立即发货。那个日本人的名字叫做‘风林火山’——一个隐退六十年的老战犯,奇怪吧?”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都跟风林火山打过交道了,只是没能留住他而已。

“这个情报,我已经卖给了美国人与俄罗斯人,想必军火贩子很快就要倒霉了,不知道狗急跳墙之下,他会不会发动自己埋藏在印度全国的武装力量,全力做出反击。反正五角大楼方面的反馈意见,是毫无商量余地的‘杀无赦’。”

小燕只是毫无江湖道义而言的黑客,为了个人好恶,他什么都能做得出。

我报上了“鼠疫”的名字,听见他噼里啪啦敲打电脑键盘的声音,随即报告:“嗯,他是原先朝鲜赤焰部队里的一级教官,入伍之前,曾师从朝鲜很有名的暗器高手‘神针’姚氏,专门学习手工微雕技艺,后来不满朝鲜政治,毅然叛逃。我没猜错的话,被仔细雕琢下来的‘炼狱之书’,肯定会藏着很多古怪,简单的数字传真没法表现细节——算了,有可能的话,我还是跑一趟……”

门被推开,萧可冷裹着满身寒气、眼睛红扑扑地走了进来。

小燕的叙述仍在继续:“风,你说风林火山订这件超级武器要做什么用?不会是准备毁灭地球吧?关于他的传记典籍非常多,经过我的‘达·芬奇矩阵排列’分析之后,得出了他的基因类型倾向,竟然跟二战时的德国元凶希特勒非常近似,相似度百分之九十五以上,仅有国籍和信仰不同。奇怪的是,他从二战日本受降日前夜消失后,一直毫无音信,现在突然跳出来,这让全球的谍报机关都有点‘惊弓之鸟’的意思。你正好在北海道,如果有关于他的任何消息,请传真给我,重金收购……”

一谈到钱,小燕立刻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他当然知道,我跟苏伦都不缺钱,更不爱钱。

我关切地问了另外一个问题:“小燕,你目前为谁工作?为什么会滞留在科威特?伊拉克局势紧张,周边国家只怕随时都会受到汽车炸弹袭击的牵连。这个时候,大家躲开都唯恐不来及,你干吗跑到那里去?”

他是燕逊的弟弟,我跟苏伦也把他当成自己的弟弟,一个高智商的淘气孩子。

小燕顿时发出一声长叹:“中国古代侠士讲究‘为朋友两肋插刀’,我也正在‘插刀’而已。我是反战自由人士,绝不会为几个超级大国服务,在乎的只有他们的货币单位。有一个超级女黑客,代号叫做‘甜梦露’,你该听说过吧?”

萧可冷坐在床边,凝视着桌面上的一幅风景照片发呆,她的鞋子上、裤脚上沾满了雪水冰碴,显然经过了很长时间的雪地漫步。

我知道昨晚她肯定睡得很少,恍惚中几次翻身,都觉得她正倚在门口向外看着。鼠疫的死,还有跟金纯熙有关的往事,肯定已经让她想起了所有的往事。

小燕不满地叫着:“你不知道她?美国五角大楼的死敌,那个具有一半印第安血统的超级魔女?”

他把我的沉默当成了无知,其实“甜梦露”的名字,从二〇〇一年开始,便屡见于美国全球通缉令的红榜,悬赏价格每六个月就会翻一番,是全球女黑客的典型代表。她的得意之作,是二〇〇三年底拿到了联合国军事监察机构的“美军虐囚”的第一手资料,并将其公布在阿拉伯国家网站上,让美国人陷入了舆论大哗的尴尬境地。

“我知道,你帮她岂不是引火烧身?”我起身掀掉毛毯,慢慢下地活动着全身酸麻的关节。

二十一世纪最不明智之举,就是与美国人为敌,如果真要毫无意义地螳臂挡车,轻则粉身碎骨,重则祸及九族。小燕还年轻,从来考虑不到这个后果。

小燕哈哈一笑:“对,我知道后果,但我相信她要做的工作是很有意义的——破坏美国人的‘天网防御计划’,让我们的外星人朋友可以顺利地进出地球,而不是随时都在担心会成为美国特种研究室的小白鼠。算了,你是坠入红尘的俗人,跟你说这个也没用。几天内我会抵达北海道,随时电话联系……”

黑客们要做的事,天马行空,无迹可循,如果真的对“天网计划”构成威胁,触犯了美国人的根本利益,只怕他们的死期也就不远了。

放下电话,我有十几秒钟的失神,为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燕,更为了曾经通过话的语音美妙到极点的燕逊。一个有那种声线的女孩子,想必也是花容月貌、艳光四射的吧?

萧可冷忽然开口:“风先生,寻福园方面有十三哥电话过来,说有位姓顾的小姐已经抵达札幌机场,三小时后会到寻福园,她说自己是您的朋友。您的电话占线,所以打到寻福园那边去了。”

我在后脑勺上敲了一记:“噢,差点忘了,顾倾城要过来。”

萧可冷的反应变得很迟钝,竟然没有追问顾倾城是谁,只是愣愣地对着那张风景照。照片上满眼都是堆叠枝头的粉色樱花——

“风先生,我想问您一句,假如赤焰部队开价,要我用‘大杀器’换大哥的人出来,我该怎么做?您会帮我吗?”她的声音极尽苦涩,一夜之间,短发变得干枯散乱,毫无造型,已经不是昔日主掌寻福园的那个干练洒脱的女孩子。

我没有一秒钟的犹豫,立刻回答:“我会帮你。”

她“哦”了一声,缓缓地扭头看着我:“真的?”

我用力点头:“真的!当年朝鲜宫廷的风云突变,很明显是金纯熙先生受了谗言迫害。手术刀先生曾说过,如果由金先生顺利入主朝鲜权柄,这个国家的未来十年将会天翻地覆,赶上亚洲一流国家的发展水平。可惜,‘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的表现太抢眼了,自然会遭到别人嫉恨。植物人恢复正常的先例少之又少,或许咱们可以抱着姑且一试的态度,接他出来,为他延医求药。你是苏伦的妹妹,你的事就是我和她的事。”

我说的都是绝对真话。非但是手术刀如是说,连美国最精明的政治观察家们都说过,如果金纯熙执政,今后的“亚洲经济四小龙”将会顺理成章地变为“五小龙”,而朝鲜将会成为东北亚地区的第二个“东方之珠”——香港。

萧可冷的眼睛里突然开始闪光,像是枯涸的泉眼里陡然渗出了甘露。或者逆境中的人,无论男女都需要别人的肯定和鼓励。

“谢谢您风先生,如果……如果方便的话,请给我一个拥抱……”她的两颊红了起来。

我走过去,张开双臂,真诚地用力拥住她的肩膀。她的双手则顺势环住了我的腰,紧紧扣住。她的身子不如关宝铃柔软,却也不像苏伦那么挺拔有力,带着刚刚发育完全的女孩子那种淡淡的青涩,在我怀里紧张不安地扭动着。

拥抱可以为彼此传递勇气和力量,这一时刻,我心里根本没有暧昧的男女之情,只把她当成爱哭鼻子的小妹妹,我可以替她遮风挡雨,搪开一切霜刀寒剑。

有人轻轻叩响了门框,笃笃笃地连响三声。萧可冷“啊”的一声,羞怯万状地从我怀里闪了出去,连额头都羞得通红起来。

“哦……打扰一下,两位有没有兴致踏雪游寺,或者去寺院外面看看雪景?在港岛,近五年来都没下过这样纯净的雪了,不好好看一下,真是糟蹋了人间盛景——”

关宝铃弯着眉、翘着嘴角笑着,洞察一切,但却不着一字。阳光落在她光洁的额头上,镀上了一层灿烂的金晕,披拂的长发依旧带着无穷无尽的风韵,让我情不自禁地心动。只是,她耳根下的齿痕又多添了一枚,越发触目惊心。

她轻抚着新换的黑色狐裘,重复了一句:“两位都没兴趣?”

大亨来的时候,曾给她带过来一整箱衣服,全都是这一季的巴黎新装,但她独爱黑裙、黑狐裘和黑色的高跟鞋,独特而优雅。

萧可冷恢复了冷静,摇了摇头:“不,或者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

我阻止她继续说下去,不想让关宝铃知道廊檐下覆盖着的死人,急促地说:“我们需要你帮个忙,再画一些东西。”

关宝铃皱皱眉:“嗯?画画?还是上次那些古怪的水下石门之类的怕人的东西吗?难道就没有什么新内容?”当她皱眉的时候,我的心也仿佛被凭空而来的针刺中,引起一阵短暂的心疼。

“只是两朵花,莲花。”我并不确定自己能运用邵黑的“传心术”,毕竟他说过,如果不能跟邵白双剑合璧,他们两个的任何一种异能都会大打折扣。

关宝铃的眉头又展开了:“好,我喜欢莲花,那么我先回去准备纸笔,十分钟后开始,可以吗?”她向萧可冷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然后退回隔壁去了。

萧可冷凝视着我的侧影,忽然发自内心地感叹:“风先生,您对关小姐实在太细心了,怕鼠疫的尸体吓到她?就算苏伦姐也没受到这样的百般呵护吧?”

我摸摸下巴,微笑着回答:“苏伦与你的胆识都几乎要超过我,还需要呵护吗?岂不是画蛇添足?”其实,每一个女孩子都是需要精心呵护的,但只有关宝铃能引起我身不由己地心疼,胜过其他任何女孩子。

萧可冷还要开口,我及时举手阻止她:“先做正事要紧,或者这一次能从两朵莲花里找到某些秘密。哦对了,座钟里的那柄——”

她的反应也极其迅速,从口袋里取出那柄青色的莲花钥匙,在我眼前一晃:“在这里,我会好好保存,请放心。”

我轻吁了一口气,笑着点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当她重新恢复精力过人的干练状态时,的确能给我带来巨大的帮助。

床单覆盖下的鼠疫已经被冻僵了,当我用力扯动他的双臂时,关节部位僵硬得厉害。幸好是在冬天,即使过了七个小时以上,他的手臂皮肤仍未变色,两朵莲花依旧带着神秘而动人的光泽。

萧可冷挠了挠短发,有些无奈:“急切间没办法找到高倍的放大镜,怎么办呢?”

我把双手分别覆盖在两朵莲花上,默默地集中精神,学着邵黑的样子,用心去感受莲花的存在。鼠疫的皮肤又冷又硬,大约在三分钟后,才在我的热量传导下,稍微有了暖意。依照“传心术”的理论,必须从某个地方感悟到图像,再把这些只存在于脑电波里的高度浓缩信息放到另一个人脑子里,然后通过对方的手或者嘴表达出来。

渐渐地,我全神贯注地感受着莲花的凹凸感,思想一阵奇怪地波动,犹如五级地震发生时的颤抖,我感觉到了极遥远的地方,有两个人面对面盘膝坐着,双掌掌心相对,低眉闭目,保持着道家“合力双修”的姿势。

天地间一片黑暗,只有这两人,仿佛是聚光灯下的瑜伽表演者,一动不动。

我注意到他们打坐的方位,处于绝对的南北方向,就在他们的手掌垂直投影的位置,放着一枚黑色的指北针。“南方丙丁火,北方壬癸水,水火相济,阴阳冲撞,黑白分明,真理乃现……”一个声音空荡荡地回响着,那是已经炼化了的邵黑的声音,我的听觉绝不会出错。那两个人的侧影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他们是邵白和邵黑。

他不是已经死了吗?骨灰也被张百森投入到大海里,随波涛逐浪而去了?

我的心情一阵躁动,莲花上的刻痕立刻变得极其锋锐,刮得我的掌心隐隐作痛,但同时也感受到了数字的存在,几百个几百个地印在我脑子里。时间仿佛凝固了一样,只有那些数字在急速闪动……

我睁开眼,萧可冷蹲在我对面,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好了,我已经读到了莲花里的秘密,不过……不过我感觉到邵黑邵白并没有死,他们在某个地方打坐修行。邵黑还是能够用‘千里传音’的方式点化我,让我不断地学习到更深厚的知识。”

萧可冷向后一跳,瞪大了眼睛骇然问:“什么?他们没死?”

我放开鼠疫的手,塞回床单下,又小心地掖好。

“我感受到他们的存在,是在一个极遥远的地方,也许是永远不死的灵魂……如果张大师不走就好了,可以细致地向他请教。”我知道自己说的话很难理解,毕竟我跟萧可冷是亲眼看到邵家兄弟被焚化,然后骨灰倾入大海的。

两朵莲花的完整图像已经印在我脑子里,接下来要做的,便是把它们移动到关宝铃脑子里,顺利地用画笔表现出来。

萧可冷急匆匆地取出了电话,手指颤抖着按了一个号码,抬头向我解释:“我打张大师的电话,看他有没有合理的解释?”

我们的心意仍旧是可以顺利相通的,她做的,就是我刚刚想到的。

她的眉头越皱越紧,因为根本没人接电话,只有一阵紧似一阵的电话振铃声。

我走向关宝铃的门口,向萧可冷做了个“继续”的手势。两个人采取“分工合作”的方式,做任何事都能事半功倍,我对她很有信心。特别是刚刚有那么一个温暖热情的拥抱之后,我们俩的心贴得更近了,几乎毫无隔阂。

关宝铃坐在桌前,手里握着铅笔,面前摊开了一叠白纸,另一只手托着腮,好像是在想什么心事。

我很严肃地告诉她:“关小姐,我会用以前邵黑先生用的‘传心术’跟你合作,如果你能感觉到我的思想,只管把它画出来。每一次会持续五分钟左右,要是有什么不适、不舒服之类的,请及时打手势告诉我,听懂了吗?”

“传心术”是高级催眠术的文明称呼,只要是对外人催眠的功夫,都或多或少会在人的脑组织结构里留下阴影,终生无法修复。科学家曾用严格的试验数据做了推论,如果一个体格健全的男人,每天被催眠超过三次,持续进行一个月的话,脑细胞会损伤七成以上,比接受医院胸透的伤害要大几十倍。

我不舍得伤害关宝铃,上次邵黑的“传心术”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关宝铃点点头,只是一瞬间的停顿,她突然低头刷刷刷地画起来。

我凑过去,她画的果真是一朵莲花,只有短短的半分钟,莲花便被清晰描绘出来。毫无疑问,无论是比例尺寸还是古画的神态,一切惟妙惟肖,毫无偏差。又过了半分钟,另一朵花也出现了,跟鼠疫手臂上的一模一样。

“你能感受到我?这么快?”我觉得此时的“传心术”跟邵黑所用的有本质上的区别,在我发功之前,关宝铃已经得到了我脑子里的信息。

“对,我明白你想的是什么,就像我亲眼看到的一样,所以可以信手描画出来,但我知道,花瓣的中心不是用颜色来随意涂抹的,而是无数颜色、灰白度、字体都不相同的阿拉伯数字拼合而成。那些,是用心感觉到的,却没法用笔尖表达出来,对不起。”

她抬头望着我,就在眼神交错的一刹那,我的眼睛刷地一亮,突然读懂了她脑子里一直存在的另一个问题。

第四节 上天的神谕

桌上的一个金漆麒麟香炉里,不断地飘出优昙花香的烟雾来,这也是大亨为她带来的,但我心里猛地一阵敞亮,根本不会在乎大亨的存在了,因为那个以前苦苦为之牵累的死结已经彻底解开,只想痛痛快快地哈哈大笑一阵。

“风,你怎么了?”关宝铃奇怪地望着我。

我做了一次悠长的深呼吸,把激越兴奋的心情强压下去,微笑着摇头:“没什么,只是想起一些旧事,觉得自己以前太傻了,希望……以后能尽量弥补过来。”

莲花可以被描画出来,但花瓣里那些繁复的数字密码除非是在高倍放大镜下才会重现,这种困难是人力无法克服的。

关宝铃无奈地举起手里的画,想了想,哧啦一声从中撕裂。她也明白,画出来的并不是我思想里的东西。“那些数字密密麻麻的,看得我都头晕了,到底是什么东西?”她困惑不解。

“神针”姚氏虽然目前算是朝鲜武林的一支,实际上在清末民国时期,他们仍然祖籍河南的武林世家,因为得罪了当时势力最庞大的武林盟主龙幸天,被“绿林令”追杀,万般无奈之下才一路逃向东北,跨过鸭绿江,进入了黑山白水的东长白山一脉,隐姓埋名而居,至少有二十年没敢重现江湖。后来,龙幸天冒天下之大不韪,开始为虎作伥,替土肥原贤二的北平特务机关残害武林同道,结果被神枪会的“暗杀之王”围歼于北平城外的怀柔别墅里。

龙幸天死了,姚氏一派才逐渐恢复本来面目,成为朝鲜武林的骄傲。毕竟他们家族代代相传的绣花针暗器功夫,能在三十步外准确射中蚂蚁的腿脚,根本是朝鲜人匪夷所思的绝技。

能进入姚家的门墙,超强的目力和忍耐力是必不可少的,比如鼠疫能在望远镜的帮助下,以自己的手臂皮肤为素材,发挥微雕中的高明手段,刻出这两朵莲花,已经超出了“文身”的至高境界。

那么,大哥杨天破解了这些密码的含义了吗?

萧可冷的失态,让我又一次记起了苏伦。只有她那样坚忍果敢的女孩子,才能在金字塔下亲手按下控制器,引爆了手术刀体内的炸弹。萧可冷永远都比不上苏伦,这是人的自身素质所决定的,天资所限,后天再努力十倍都无法追赶。

“看来,再好的画家都有自己无法表达出来的思想境界对不对?”关宝铃倒转铅笔,看着已经削得尖锐到极点的铅笔尖,无奈地摇摇头。

艺术的境界就是如此,如果画家能想到什么就画出什么,手和心高度保持一致的话,那已经到达了毕加索那样的“神仙”状态,离“疯魔”就只有毫厘之差了。

“我知道,你要我画的东西,跟朝鲜人最引以为傲的‘微雕、核雕’接近,最擅长这种技艺的姚女士与我也曾有过几次会晤,实在不行,我可以打电话给她,让她出山?嗯,只是她的年龄已经超过九十岁了,到这边的速度会比较慢,会不会耽误你的正事?”她的手慢慢地摸向脖子下面的齿痕,脸上掠过一丝茫然。

我的注意力一下子集中在那些齿痕上:“别动,那里是不是有些痒?”

牙蛹,是超出医学理论和生物理论的东西,根本让人无计可施,我们还不至于要去医院里,让庸医们当作“过敏性皮炎”来治疗,那只会越来越糟。

“不,只是一阵阵发麻,像是触到了微弱电流一样。”她拿开自己的手,忽然一愣:“嗯?那些密码呢?已经从你脑子里消失了?”

果然,刚才的注意力转移,像是一下子把脑子里的思想删除了,只剩下模糊的莲花图案。我吃了一惊,顾不得开口说话,立刻开门出去。

萧可冷仍在廊檐下,守着鼠疫的尸体,满脸都是困惑。

“仍旧打不通张大师的电话,不知道怎么回事。如果正在飞机上,电话应该是关闭的,总不至于没人接听。”

我大步跨到她身边,俯身揭开床单,蓦然发现,鼠疫手臂上的莲花图案已经神秘地融化了,像是两张被沾湿了的水墨画,越来越模糊,直到成为一团青色、一团粉色。

“呀?怎么会这样?”萧可冷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的心里也冒起一阵彻骨的寒意,“传心术”这种东西似乎并不仅仅是“复制思想”那么简单,自己脑子里感知到的东西肯定都是有时效性的,或慢或快,都会在有限时间内消失,并且大规模地损耗内力,这也能解释邵黑“力竭而亡”的事实。

“很简单,我们失去了挽救这批密码的最后机会——”我懊恼地在自己额头上拍了一掌,匆匆起身时,一阵头晕目眩,觉得太阳光亮得刺眼,胃里也一阵又一阵地抽搐着。

我甚至还没弄懂“炼狱之书”的密码是用来做什么的,就白白错过了,还不如金手指他们,至少还拿了一块写着“炼狱之书”字迹的木牌回去报功。

萧可冷郁闷地苦笑起来:“还好,至少我们手里还有一柄青色钥匙,或许解开它上面的密码,也能得到某些有用的东西。”

她再次取出钥匙,迎着阳光翻来覆去地细看。也许她说得有道理,等到小燕过来,解开其中一半密码,对我们即将进行的探索也会有点帮助。

我努力回忆着那些四个一组的阿拉伯数字,每一组都是以“零”和“一”开头,最直观的联想,那应该是代表数字领域的两个最基本控制元素。“小萧,如果很多个数字组合,每一组都以‘零’或‘一’开头,你能想到什么?”头晕的感觉越来越厉害,我踉跄着走向屋里。

萧可冷毫不犹豫地回答:“数字基本元素,从模拟时代进入数字时代的基础跳板。”

她的答案跟我完全相同,或者这是每一个生存于数字时代的现代人都会想到的答案,但我回到桌子前坐下后,忍不住长叹:“在密码破解的领域,最显而易见的答案往往是距离真理最远的。传说中,‘炼狱之书’产生年代是在日本大地上还只有神仙和海怪的时候,不要说是数字元素了,就连阿拉伯数字有没有被创造出来,都是未知数呢!”

阿拉伯数字的发明者是古代印度人,十个数字符号后来由阿拉伯人传入欧洲,被欧洲人误称为阿拉伯数字,并且随着历史的发展,逐渐成为世界各国通用的数字。

按照鼠疫的描述,那块真正的木牌上,汉隶文字与阿拉伯符号的并存已经是件怪事。古人更不可能借助放大镜或者“神针”姚氏的“微雕”技术,创造完美的莲花图形——我的头有些发胀了。

萧可冷掂了掂钥匙,自言自语着:“先把这个送去化验,不就可以明白一些东西了吗?”

我摇摇头:“有个更快捷的办法,去找手术刀先生留下的探索记录,肯定会有关于钥匙部分的内容,对不对?”

萧可冷恍然大悟,连连点头:“是是,我们要做的工作,其实手术刀先生早就做过。我马上给信子打电话——”

发生了这么多事之后,我几乎忘掉了信子这个人物的存在,但同样被獠牙魔所杀的安子死时的惨状却历历在目。

萧可冷立刻打电话吩咐信子去书房找资料,但她的电话还没讲完,我的电话便响了起来。

无线电话这种二十世纪末最伟大的发明,无异于为已经多姿多彩的世界架起了无形的空中桥梁,每次接电话之前,我都会产生很多稀奇古怪的联想,因为科幻杂志上每年都会有大量“凭借电话沟通人鬼殊途”的例子出来,说得有头有尾、活灵活现,而那些可怖又可笑的传闻,所有开头无一不是:雨在下,猫在叫,老座钟刚刚敲过十二下,无线电话又开始响了……

幸好,这是在艳阳高照的白天,而来电话的,是声调温柔沉静的那个女孩子,顾知今的妹妹顾倾城。

“风先生,一小时后我会到达寻福园别墅,可否抽暇接见我?当然,我不会耽误你太长时间,两小时足矣。支票已经签好,只等我验过货以后从支票簿上撕下来便好。或者从这一秒钟起,三小时之内,我们将达成有记载以来交易金额最大的一笔古乐器生意,这是一个开创历史纪录的伟大时刻,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顾倾城的声音永远都是冷静而不容置疑的,虽然没有来势汹汹的强势压迫,却能使人不由自主地愿意去服从她,觉得她嘴里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有道理的。这一点,要比死皮赖脸的顾知今强一百倍。

我笑着回应:“当然,我很期待跟顾小姐见面,除了钱,我更需要知道它的来历。这个要求,还有必要重复吗?”

顾倾城轻轻一笑,我能想象出她掩嘴微笑时的动作必定非常动人。

接下来,她从容不迫地叹了口气,用一种掩饰不住的冷傲口气回答:“当然,关于它的来历,我手上的资料是最全的,超过地球上任何一个科研机构。古人千金求字,我也可以毫不谦虚地说,如果有哪一个人能给予我更多关于‘五湖’古琴的讯息,哪怕只有一个字,我也可以马上签支票给他,决不食言。”

藤迦遗留下的古琴,其历史渊源,日本皇室方面必定知道的不多,否则她去世的消息一传出去,日本各大博物馆和收藏家们还不得立刻车水马龙般地赶到枫割寺来重金收购?

我期望天上掉下来的顾倾城能给我满意的答案,客气地叮嘱了一句:“顾小姐,道远路滑,请多保重。”过多的变数容易弄得人疑神疑鬼,所以,任何事都得做两手准备。

顾倾城又笑了:“多谢,我会小心。”

接完这个电话,我才发现关宝铃正站在门外望着我,而萧可冷也在掂量着电话,不时地用一种古怪的眼神偷偷瞟着我。

我举起电话晃了晃:“港岛的顾倾城小姐马上会赶到寻福园,这架古琴的来历,对咱们一直以来追查的种种谜题会有帮助,所以,咱们还是先回寻福园会晤她,有什么结果之后,再回到这里来不迟。”

心里没鬼,不必在乎她们怎么看我,我坦然地拨了小来的号码,让他解除警戒状态,准备撤退。

我把枫割寺里的事务交给三代弟子寒石庵来管理,他是神壁大师生前最欣赏的大徒弟,如果遵照中国寺院的规矩,理应由他接掌师父衣钵。

鼠疫的尸体,暂时放到轮回院去冷冻保存,我只是不甘心莲花图案就此消失,希望他的在天之灵能给予我更多的启示。

二十分钟后,太阳刚刚移向正午,我、关宝铃、萧可冷、小来都已经到了寺门,寒石庵提供了寺院里性能最好的一部黑色丰田轿车,车门大开地停在台阶下。

山路上的积雪刚刚融化了一半,不过以小来的技术,在这种雪地上行驶肯定毫无问题。

关宝铃是最后一个迈下台阶的,在我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地踩在仍旧结着冰的石阶上。不知为什么,她的脸色很不好,眉头紧皱,仿佛突然间变得心事重重。

我的心思全部在即将到来的顾倾城身上。那架古琴裹在一条上好的毛毯里面,由小来抱着,先放进了汽车的后备厢,再用海绵和绳子捆扎了好几层。那么昂贵的东西,比现在再细心十倍的包裹也不为过,如果不是为了搀着关宝铃,我宁愿把琴抱在自己怀里。

北海道的雪景名列“日本十大著名旅游看点”之一,向西南遥望,满目雪景如画,真的是“山舞银蛇,原驰蜡像”的盛景,可惜我只匆匆扫了几眼,却没时间细看。

“风,请等一等,等一等……”关宝铃停住了即将进入车里的动作,双手按在车门上,霍地转身。

寺门前的急劲山风卷起了她的乌黑长发,飞扬如雾,在阳光的漫射下,闪着乌油油的此起彼伏的光。她顾不得拢头发,仰着脸,向寺门方向凝视着,双手罩在自己耳朵边,仔细聆听着什么。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我愣了愣,台阶上送行的寒石庵与几个低等杂役僧也愣了,一起伸长脖子向后看。

寺门后是“通灵之井”的院落,再往后——我突然醒悟过来:“神谕!一定是关宝铃感受到了上天的神谕!”

她脸上渐渐变得神圣虔诚,紧锁的眉也舒展开了,情不自禁地双手合十,开始抬腿向台阶上走。我脑子里掠过一阵难言的焦灼,或许是因为冷风劲吹的镇静作用,自己的思维能力正在急速跳跃着:“神谕?亡灵之塔?神奇的失踪?不行,我得阻止她,免得上一次失踪的怪事再次重演!”

玻璃盒子里的诡秘遭遇刚刚结束,谁都不希望发生第二次。

萧可冷跟小来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转脸向这边看了一眼,小来已经扭动钥匙,汽车引擎轰鸣起来。

“关小姐,别去!别去——”台阶上非常湿滑,我的跳跃动作又太猛烈了些,落地时差点跌出去。我知道自己额头上已经迅速冒出了一层冷汗,后背上则是冷气袭骨,神经立刻变得高度紧张。

关宝铃迷惘地转脸看着我,迟疑了几秒钟,才缓缓地问:“你说,我不该去?”

阳光映照着她额头上的细小茸毛,刹那间,她的脸就变得极度苍白,特别是刚刚涂过口红的唇,毫无血色,虚假得像是一层薄薄的红纸。

“不要去,弄不好还会像上次一样消失!还记得吗?玻璃盒子、深海建筑物、那些诡异的红光……”与其说是怕她出事,不如说是怕我们两个人出事,因为我会一直跟着她,不离半步,上次的诡异事件重演的话,会是两个人一起消失。

“我听到上天的……神谕,召唤我到塔里去……”她伸出右手,慢慢地向前指着“亡灵之塔”的方向。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我知道。”

“上天说,那是最后的机会……我欠他太多,或许现在是我偿还的机会……”

这个“他”,绝对是指大亨叶洪升,但我此刻心里已经没有了嫉妒。如果可以循正常途径破解“黑巫术”,我会全力帮她,但这一次实在不该冒险。

寒风卷动了地上的残雪,在阳光下纷纷扬扬地幻化出一道道七彩的“雪虹”。远处的松林里,倏地飞起两只受惊的白鹭,唳叫着直飞天空,在越来越耀眼的阳光里化为两道白影——如果放在平时,我会很安心受用地欣赏这些只属于北海道才有的动人风景,就像世界上每一个热爱生命的男人一样。

我攥住了关宝铃冰冷的手腕,斩钉截铁地说:“不行,这一次你不能去。”

关宝铃迷惘地用力仰起头,仿佛在虚无缥缈的空气中朝拜着什么。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亡灵之塔”耸立在蓝天背景里,并没有什么异样。

台阶上的僧人交头接耳起来,黑瘦矮小的寒石庵大声问:“风先生,要不要帮忙?”

我扬声大叫:“快去召集所有僧人,去‘亡灵之塔’的天井,看有没有什么怪事发生!快去!”事态紧急,这或许是唯一的处理办法。如果不能阻止关宝铃的行动,至少要在那天井里站满僧人,在几百人的眼睛注视下,看看那种神秘的消失事件是如何发生的。

寒石庵带头冲进寺门,十几秒钟后,寺里的大钟“叮叮当当”地急遽敲响起来。

萧可冷此时才觉出大事不好,跳下车跑上台阶,紧张地问:“风先生,到底……出了什么事?”她的双手习惯性地插向裤袋里,但在这种诡异事件里,枪械基本起不了什么作用。

“关小姐听到了召唤声,就在塔里——”我急促地解释。

萧可冷眨了眨眼,猛地跳起来,飞奔向寺门,大声地丢下一句:“我去看看!”

小来从另一边车门跳出来,已经短枪在手,来不及绕过车子,直接做了个“鹞子翻身”的动作,从车顶上翻滚过来,闷声不响地紧追萧可冷。

从关宝铃的异样到小来消失在寺门口,仅有一分半钟的间隔,但我的内衣已经被冷汗浸透了,潮湿冰冷,像是贴身穿了一层冷硬的铁甲。

“让我去吧……如果真的是最后的机会,对他很重要……”她的眼神越发迷惘如梦游的病人,几绺发丝被冷汗紧贴在脸颊上,让我心惊、心疼互相混合着。

“等一下,小萧和小来会给我们带回消息,如果没什么危险,我自然会让你去。”我的手稍微放松了一点,生怕弄伤了她。以我的武功,情急之下发力,只怕会捏断了她的腕骨。对于“亡灵之塔”里传出来的神谕,我丝毫没有感觉,不像是埃及沙漠时自己聆听到的来自土裂汗大神的召唤。

当然,我明白,既然是“神谕”,就只有思想能跟神灵沟通的特殊人物才能顺利接收到。

我很欣慰有萧可冷跟小来这样的帮手,不管前面有多危险,他们都能义无反顾地冲进去,或许每个成名于江湖的大侠,身边都得有这种志同道合的贴心战友,才能顺利地实现自己的目标。同样,当他们有难时,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拔刀相助,不惜热血牺牲。

寺院里喧闹起来,脚步声和尖叫声此起彼伏地响着,让我有一点点分心失神:“发生了什么事?”

关宝铃突然挣脱了我的手腕,她胳膊上发出的巨大力道犹如太极拳高手的“云手”,潜力无穷,灌入我的胳膊,并且是一股类似于“龙门三鼓浪”的发力方式,一道比一道更汹涌奔放。我猝不及防,身子后仰,化解了前两道力量,却不得不以后空翻的动作避开第三道大力,身子落下时已经离开她足有十步。

我惊讶地低叫了一声:“你?你竟然会武功?”

这一次的变化几乎让我一瞬间崩溃,从见面起我就知道她不懂武功,并且几次紧急事件里,也反复说明了这个问题。只是以“太极云手”发出“龙门三鼓浪”的力量,没有二十年以上的内家太极拳修炼,绝对无法做到。过度的惊骇耽误了我再次靠近她的时机,她开始发力奔跑,两步便跃上了台阶,长发在身后直飘起来,只有两秒钟时间便闪进了寺门。

这种如同鬼魅一般的妖异轻功,彻底粉碎了我的判断能力,再次提气追赶过去的时候,心里已经乱成一团:“她懂武功,轻功又这么精妙,难道从前都是在刻意隐瞒着吗?一个二十岁的年轻女孩子,整日暴露在媒体的众目关注下,是什么时候练成了这种武功?她根本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练武,就算天赋异禀,也没法做到那么隐蔽的保密工作——”

闯进寺门的刹那,我甚至记起了藤迦的例子。难道又是某个飘荡人间的亡灵附着在了她的身体上?既然藤迦可以成为千年灵魂的载体,关宝铃又为什么不能?

第五节 水幻

这种诡异的想法盘旋在脑子里,让我突然觉得满地阳光也变得黯淡起来。

关宝铃的轻功那么高明,以至于我进入“通灵之井”的院子时,她已经从月洞门穿了出去,奔向“亡灵之塔”的天井。

僧侣们的嘈杂呼叫声越来越响,我听到他们嘴里吐出最多的就是日文的“神之潮汐”这个词汇。是塔下又开始涌出水来了?这一刻,我浑身的汗毛全部惊骇得倒竖起来,脚下加紧,将轻功发挥到极限,脑子里一直都在回想着进入玻璃盒子那一次的诡谲遭遇。

“神之潮汐”出现的时候,似乎就是那个神秘空间入口打开之时,如果关宝铃盲目地进入塔里,弄不好又是一次神秘的失踪。

转过月洞门,眼前已经人头攒动,很多衣衫不整的僧人挤在一起,指指画画地向前张望。四周的墙头上也骑着不少僧人,大家的目光焦点一致对准了宝塔。地面上的确又出现了不断翻涌的清水,只是并没有汹涌地漫到天井的四边,而只是围绕着宝塔基座直径五米左右的一圈地面,最深的地方大约有半米。

没有人敢越过月洞门再向前走,大家都清楚那些水最后将淹没整个天井,而且将会有怪异的事情发生。

萧可冷跟小来已经混杂在人群里,我根本找不到他们,只看见关宝铃正踉跄着向前跑,但却没有发挥轻功,否则此刻早就进入塔里了。

我愣了一下:她的轻功呢?难道在这天井里不能施展?

她那么急着进入塔里祷告,应该分秒必争才对,绝不会故意浪费时间。除了莫名其妙的水之外,宝塔本身并没有什么异样,在阳光下的投影斜着向北,落在几条长廊顶上的爬山虎枯藤里。

水、消失、异度空间、玻璃盒子、水底建筑——这一连串的词汇在我脑子里跳跃着,并且关宝铃在寺门前的怪异表现,像一柄怪刀狠狠地刺中了我,让我的思想有些混乱,所以需要用不断的深呼吸来控制自己的情绪,迟滞了足有半分钟,才做出冲过去的决定。

我的手在前面一个僧人的肩头一按,一跃而起,接连越过了六个人的头顶,落在天井里,随即发力向前猛追。

地面很干燥,或者这一次的“神之潮汐”并没用从前那么大的水势,至少不像兵见僧被烧死的那次一样。

“风先生,小心,快回来——”小来跟萧可冷同时在我身后大叫着。

周围僧人的叫嚷声一下子安静下来,他们大概都是亲眼目睹过有人被突然出现的火焰烧死的情景,所以对“神之潮汐”充满了畏惧。

我不能停,因为关宝铃就在前面,或许每踉跄着向前一步,就会接近那神秘空间更近一尺。

终于,我拦住了她。从寺门前到这里,距离虽近、时间也短暂,但我在心理上的激烈变化却是一波接着一波。

“关小姐,不能过去。”我极力抑制着自己的紧张。那些不知来自何处的清水就在我身后一米之外,随时都会漫过来。

关宝铃喘息急促,长发披散,跑得非常辛苦,但按照常理来说,凭她在寺门前摆脱我的那种轻功,应该毫不费力地几秒钟便能跃进塔里。

“我必须去……你也看到了,宝塔是最灵验的,它一定与某种神秘的力量相关联。所以,祈求它,心意能直达上天,然后在‘通灵之井’里得到启迪。风,求你,让我过去,那些水随时都会消失,上天的神谕也会随之消失,求求你……”

她的声音焦灼而无奈,我却丝毫不敢大意,寺门前的一幕让我起了足够的戒心。

“关小姐,如果你执意要去,只怕又是上次失踪的翻版,让我们怎么向大亨交代?而且我不可能愚蠢到明知会出事,还放你过去的地步,所以,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可能让开。”

萧可冷与小来越众而出,向这边赶过来,他们惦记着我,才不理会僧人们的莫名恐惧。巨大空旷的天井里,人显得特别渺小,就像古罗马斗兽场里的奴隶一样,接受着看客们的悠闲漠视。每个人都会对外族的信仰嗤之以鼻,只相信本族的真神,所以我们才能对日本人恐惧的事漠然视之。

突然之间,我的脚踝、小腿被凉意包围,低头一看,水已经直漫过来,瞬间便到达了我跟关宝铃的膝盖位置。这是冷水,不是温泉,所以从脚掌到膝盖,瞬间浸泡在刺骨的冷水里,寒意直冲到腰间。

在僧人们的惊叫声里,萧可冷和小来急速后退,一秒钟都不到的时间里,水便像从前那样没到了天井的边缘,把所有人向外逼出去。

“你怎么样?”我抓住关宝铃的腕子,一扯一带,把她抱在臂弯里。

她挣扎了一下,水流已经急速升高到了我的胸口,即使用力将她举高,也已经有大半个身子浸在水里了。我立刻使出“千斤坠”的下盘站桩功,缓缓移动脚步向月洞门方向前进。

“风,让我去,否则你我都会后悔一辈子,我会恨你……一直恨你……”她的头发泡在水里,像是一大丛诡异的水草。水那么冷,我觉得自己从胸口以下,已经全部冻僵了,只能全力发功,护住心脉,用内力逼迫血液流淌。从没试过浸泡在冷水里的感觉,原来没结冰的水也会冷到这种寒意彻骨的地步。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她闭着眼睛,喃喃地复诵着这四句经文,忽然睫毛一颤,两颗晶莹的泪从眼窝里滑落出来。这是《金刚经》上的句子,中国僧人经常用以破除诡异幻象、清除内心恐惧杂念。

她的眼泪瞬间刺痛了我的心,忍不住颤抖着问:“你真的要过去?”

“是,真的要过去。风,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不过请放下我,让我实现自己的愿望。”她睁开眼,眼神幽深冷清,不食人间烟火一般。

以她的身高,靠近不了塔身便会被水淹没。我叹了一声,再次追问:“如果这一次还会发生怪事,咱们葬身海底,你怕不怕?后悔不后悔?”

关宝铃凄惨地一笑:“不怕,不后悔。”

或许是她太相信“亡灵之塔”的神力了,所以宁愿冒着再次失踪的危险,也要做最后一搏。我艰难地转身,陡然脚下发力,身子飞跃出水,向前纵出三步,脚尖在水面上连点两下,再次落下时已经飞进塔里。

宝塔的一层积水超过半米,我把关宝铃放下来,跟我一起站在水里。水面反射着明晃晃的阳光,动荡不停,无数光影在屋顶跳跃着,像是某种顽皮的精灵。

“谢谢。”关宝铃无力地笑着,站稳身子,面向西南方向。

我警觉地环顾四周,通向二楼的阶梯被淹没了三级,脚下的地面非常平整,也一切正常,并没有被什么玻璃地面所代替。

“给我五分钟时间,很快就可以了。”她闭上双眼,双掌合十,微微向前垂着头,开始了虔诚的祈祷。

光影没有片刻的平静,当我抬头看着屋顶的时候,觉得每一片白花花的光斑后面,似乎都藏着一个隐秘的洞口,可以瞬间开启,将人弹射到遥不可知的神秘世界里去。脚下依旧冰冷,湿透的裤子紧紧捆在身上,并且越收越紧。

水至清,视线可以不受任何阻碍地望到光滑的地面、笔直纤细的石缝——水到底来自哪里?会不会是冥想堂下的巨大穹隆或者跟玻璃盒子有关的某个水域?关键问题,所有的水都是淡水,这对于孤零零探入大海的木碗舟山地区来说,是非常不可思议的。

不知道此刻爬到塔顶,会不会再次发生某种奇遇?我没心情做尝试,这样的研究课题,还是留给那些日本科学家们来做好了,不过我该提前警告他们带上足够的压缩食品才对。

萧可冷跟小来同时上了围墙,不再大叫,只是默默地关注着这边的动静。我是站在关宝铃侧后方的,虽然是在极度恶劣的环境里,却一直浑身关节紧绷,一旦有情况发生,我会随时揽住她的腰,冲出塔外。

科学客观地说,异度空间的瞬间转换,是人力所无法抗拒的。即使我挟着关宝铃移动的速度可以达到手枪子弹出膛后的初始速度,每秒钟几百米甚至上千米,比起那种神奇变化发生的间隔,反应仍然是太迟钝了。比如我上次从塔顶冲下来,根本就是在毫无察觉中进入了玻璃盒子,既然无法察觉,又怎么可能产生逃逸的动作。

很多时候,人只能尽力去做,所以才会有中国的“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句聪明绝顶的话。

五分钟很快便过去了,值得庆幸的是,塔里既没有发生异变,更没有什么空间转换,水势好像还退下去了一些。

“风,带我去‘通灵之井’。”关宝铃睁开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脸色好看了许多。只是她浑身的衣服湿透了,这么冷的天,只怕会着凉。我们几乎同时向楼梯扫了一眼,同时打了个寒噤,又同时迅速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你在想什么?”她的嘴唇也跟着颤抖了一下,抱着胳膊,结冰的长发随着肩头的摆动闪着古怪的亮光。

我笑了笑:“我在想,是否天井地面上涌出水来的时候,也即是那个玻璃盒子开始上浮抑或下潜的前兆?总之,可以肯定两者之间是存在某种奇怪联系的——可惜我们有正事在身,没时间到塔顶去看看。”

关宝铃强装笑脸:“对,我们有更重要的事,叶先生的身体比什么都重要,可以走了吗?”

我没有多说什么,毕竟自己也想看看祈祷的结果,到底什么方法能破解“黑巫术”的诅咒。既然宝塔里的祈祷这么灵验,我岂不是也可以潜心祷告,请上天告诉我解除关宝铃身中的獠牙魔的诅咒?

“风先生,请快点出来,里面危险——”萧可冷终于忍不住了,提聚内力大声叫起来,借着水面的反射,声音直穿入塔里,形成巨大的回声,震得我的耳朵嗡嗡作响。

四周的僧人只是漠然的看客,对于我跟关宝铃的生死并不重视,只有萧可冷、小来才会焦虑不安,处处为我们着想。

我第二次抱起关宝铃,跃出塔门,仍旧施展“登萍渡水”的轻功,脚尖在水面上轻飘飘地点了十几次,急速奔出这个天井。

关宝铃的身体又轻又柔软,如同一只渴睡的小猫,静静地仰卧在我臂弯里。

即使在心急火燎的狂奔之中,我还是感觉到了湿透的衣服下面,她有着极其匀停的骨肉,滑腻的肌肤软得像缎子或者更像古人常说的“凝脂”。白乐天当年形容杨贵妃时,曾用了“温泉水滑洗凝脂”的句子,脚下不是温泉,但我能够想到,世上真正的美女,都会拥有这种完美的肌肤,而不是像美国女孩子那样,皮肤粗糙、毛孔巨大并且骨架突兀,毫无美感。

那么,代号“银色蒲公英”的瑞茜卡呢?她是标准的女孩子……

刚才向“亡灵之塔”这边奔过来,我脑子里就曾浮起过瑞茜卡的影子。或许她早就葬身河底、分身鱼腹了,无论之前她有多少赫赫有名的战功,都会随着这次消失而化作五角大楼资料库里的一叠黑白档案。

不管她来北海道是抱着什么样的目的,不管后续追杀而来的间谍奥斯卡和“庞贝”将采取何种手段搜索她,我想瑞茜卡的一生都该盖棺论定了。

“你分心了,想到什么?”关宝铃被阳光刺得闭上了眼,睫毛不停地颤动着。

我再次提气加快奔跑速度,不想让她猜透心事。

“我想到了失踪的瑞茜卡,你呢?”她苦笑着长叹。

为了避免被好事的僧人们打扰,我离开水面后,直接越过围墙,连月洞门也懒得走。我想自己身上的水肯定已经结冰了,双腿一屈一伸的时候,衣服变得硬邦邦的,并且发出“咔咔”的薄冰碎裂声。

“北海道之行,跟‘黑巫术’有关的,只有她。也许我跟她遇到的时间太短暂了,没来得及细谈。我总觉得,我们之间是有着某种联系的,因为就在她消失以后,我仿佛能时时感受到她的存在,就在某个遥远的地方。风,真是奇怪,我觉得她没有死,而是进入了海底那个巨大的建筑物里……”

我忍不住低头,仔细凝视着她的脸。

“真的?你为什么不把她的存在画出来?”以她的画画功力,应该能很直观地描绘出心里的想法。上次她做那个怪梦的时候,我就有过这种考虑。

“不,我看不到,只是模糊的感觉。她行走、她坐、她奔跑的时候,我都有感觉——”关宝铃睁开眼睛,迷惘而困惑地长叹着,忽然追问了一句,“告诉我,她是什么人?”

此刻,我们已经进了“通灵之井”的院子,关宝铃的头发硬硬地垂在肩后,像是重新做了一个最新潮的“钢丝拉直”发型。

我依依不舍地放她落地,同时回答她的问题:“她是记者,一个普普通通的美国记者。”

“银色蒲公英”的真实身份只存在于美国人的绝密档案里,没有告诉关宝铃的必要,那样只会增加不必要的危险。

关宝铃抹了抹额头上的水渍,看着我的眼睛,忽然露出一丝苦笑:“风,别瞒我,其实我能感觉到她的真实身份,也知道她到北海道来的目标,只是不敢确定——我不是她,为什么会感觉到她的某些想法?”

我愣了一下,但随即摇头笑着:“先做正事要紧,这些话以后再说。”

井水很平静,并没有预想中波涛翻滚的怪异情景,关宝铃觉得有些失望,绕着井台转了几圈,迷惑地自言自语:“怎么?难道这次的祈祷不够诚心诚意?竟然没能感动上天?”

水仍旧那么清,似乎本身存在某种神奇的净化功能,任何时候来看,都会保持同样的清澈动人。我曾亲眼看见鼠疫的血滴进去,被稀释掉的程度要比在普通的水里快两倍以上。

萧可冷是第一个跟过来的,后面是如影随形的小来,两人手里的枪都已经打开了保险栓,保持随时都可以精准发射的状态。

我迅速迎过去,低声吩咐:“挡住月洞门,别放一个僧人过来。”

我希望如果真出现神谕的话,只让我跟关宝铃看到,千万别传扬得满世界都知道,失去了主动的先机。大亨的朋友遍天下,但敌人的数量也同样保持着跟朋友一比一的比例。朋友自然希望大亨破除诅咒,重振雄风,那些敌人的意愿则是恰恰相反,他们会恨不得大亨一辈子ED下去,并且从此一蹶不振。

如果神谕会告诉我们解救大亨的唯一办法,这将是一件最应该谨慎保密的事情。

萧可冷警觉地低声叫着:“风先生,多加小心,千万别弄出像上次一样的消失事件来!我没法跟苏伦姐交代,拜托了!千万拜托了!”她脸上的肌肉线条因过度焦灼而古怪地扭曲着,牙齿一刻不停地咬着嘴唇,已经在下唇上留下了一排触目惊心的血印。

不等我有任何回答,小来也跟着气喘吁吁地低叫起来:“风先生,有什么怪事,让我先上,您千万别孤身冒险。否则,要我这样的兄弟还有什么用?孙龙先生也说过,如果咱们两个中间一定要有人先死,就一定是我。就算我苟且偷生回去,他也会亲手毙了我!”

我知道,自己面对的不仅仅是萧可冷与小来,他们身后还有更多关注我的人。

萧可冷回撤到月洞门之前,向关宝铃连看了几眼,无奈地纵声长叹,对我的一切责问、不满、怨艾尽在叹息之中。

风很冷,我极力运功抵抗严寒,但我不清楚这种状态下,关宝铃能支持多久。她的狐裘、黑裙、鞋子都被泡透了,或许半小时后所有的衣物会结成冰甲,把她紧紧包裹起来。

她的神奇武功呢?轻功呢?

我在偷偷地掂量,是不是需要让她面临寒冷的极限,从而再次显露武功。

僧人们果然没敢冲进来,他们对于两个年轻人手里的枪械还是充满忌惮的,况且旅游旺季时来塔里祈祷的人多如牛毛,他们才不会冒死过来看热闹。

等了足有二十分钟,井水仍然没有变化,关宝铃的脸色又阴沉下来。她的身上绝对结冰了,长发间闪闪发亮,全都是细碎的冰晶,再这么下去,非得大病一场不可。

我走近她,低声商量:“关小姐,我们要不要先去换了衣服再回来?小心受凉。”

关宝铃毫不犹豫地摇头:“不,我既然听到了上天的召唤声,神谕一定会传达下来,或许我应该再回塔里一次——”

刚说到这里,井水一翻,十几串白花花的水泡浮上来,发出高低不一的“噗噗”破裂声。

关宝铃惊喜地低叫了一声,一步跨上井台,双手用力握成拳头,仿佛要将全身的力量都贯注到双眼中去。井台那么滑,她脚上穿着纤细的高跟鞋,当然立足不稳,随时都有滑进水里的危险。

我跟着向前迈了一步,全身戒备,生怕她失足落水。

肉眼能看到的水泡出现部位,约在八米到十米的深度,但任何具备物理学常识的人都该知道,正常状态下,所有的水泡都是从水底产生的。也就是说,假如水中没有什么怪事发生,这些水泡就一定是来自“通灵之井”底部,经过了长途翻滚才到达水面的。

一瞬间,我记起了邵黑的“遥感”境界中,我站在海底的两扇门外时,也曾看到水泡从水下浮上来,然后一直涌向无限高远的头顶。

我站立的位置,竟然在完全无意中与大哥曾经站过的地方重合,也就是面对正北而立,很直观地看到那些水泡组成了一个巨大的隶体“雀”字。水泡无休止地涌上来,这个字越来越清晰,到了最后,就像是有人用银色的大笔在水面上写字一样,每一笔画的宽度都超过二十厘米。

“一个‘雀’字,对不对?”关宝铃揪住了我的左臂,神情紧张。

我点点头,紧接着水泡升起的位置起了变化,“雀”字消失了,接下来水面出现的是一幅飞鸟图案,那是一只疾飞觅食的麻雀,尖嘴向着正北,两翼铺张到极点,尾巴指向正南。我禁不住脱口而出:“九宫八卦雀杀阵!”

麻雀的嘴、脑门正中、双翅根、双翅尖、双爪、尾巴这九个位置,在视线里显得非常突出,如果把水池表面划成九宫格,则它的心脏处于九宫正中,头、翅、爪、尾构成了八卦阵的生、死、惊、伤四道门户。

“那是什么意思?风,你知道那代表什么意思?”关宝铃不懂奇门五行,当然也就不能从一幅简单的鸟雀图案里分析出暗含的玄机。只是用力抓着我的手臂不放,精神极度紧张。

麻雀图案消失之后,水面上出现了四行汉隶小字,依次是“九鸟挣命,天下大凶,拆为雀渠,咒怨皆消”。

水泡形成字迹的情况,与国庆日的激光水幕非常相似,如果不是关宝铃的身子一直在高度紧张地颤抖,我会觉得这是某个人跟我开的超级玩笑。

“以前出现的神谕就是这样子,就是这四句话!”她一直在摇晃着我的胳膊。

四行字持续了三十秒,总共有几千个细碎的水泡冒上来,支撑着完成了这二十四个字,情形之诡异,完全可以同大卫·科波菲尔的魔术相提并论。幸亏是在艳阳普照的正午,如果换了鬼气森森的半夜里,非得把人吓出毛病不可。

第六节 一顾倾人城

上次关宝铃提到“通灵之井”里出现了字迹的时候,我还是抱着“姑且听之”的态度,这次亲眼看见了那些水泡组成的大字,极度震惊的同时,心里更充满了疑惑,毫不犹豫地俯身探手,要搅碎那些字迹。

冰冷刺骨的水里好像蕴含着巨大的吸引力,我的手刚刚探入,猛然觉得水面以下存在一个无形的漩涡一样,要将我的身子急速地拉扯进去,赶紧“哗”地一声抽手,溅起一阵细碎的水花。

水泡仍然源源不断地漂浮上来,关宝铃又问:“你看懂了吗?这些字的意思,我曾请教过寺里的神壁大师,是他的解答替我找到了一条破解‘黑巫术’的明路。”

字面上“九鸟挣命”的这一句,很明显是指寻福园别墅,可惜神壁大师已经横死,再也没办法亲口对我说这些话的意思了。我从左边的灌木丛上捋了一把圆形的枯叶下来,撒向水面,如同预想的那样,几十片叶子立刻被暗流控制,急速旋转着,然后一个一个被扯向水底。

五秒钟之内,枯叶全部消失,水面又恢复了清澈明亮,那些水泡也停止了上翻。

“拆掉寻福园,改建成雀字形水渠,大亨的病就能好——神壁大师就这么说的?”我必须从她这里得到确认。

“对,他说这是唯一的办法,既然上天已经给了我神谕,只要照着去做,就一定能奏效。风,隔了这么长时间,神谕的内容依旧没变,可见神壁大师的解答是完全有道理的,这一次无论如何,你要帮我,好不好?”

我稳住心神,向她笑着:“这件事,以前我就答应过你了,当然没问题。”

寻福园那边“九头鸟挣命”的格局是任何人都能看出来的,或者真的应该做什么改动才对。手术刀对别墅整体的探索没有任何结果,那么,至少在一砖一瓦的拆解过程中,我更能明白大哥当初建造它的意义。

“真的?”关宝铃脸上掠过一阵喜色。

我点点头:“君子无戏言,我们马上回别墅去,答应你的事,一定能做到。”

回到车里之前,我跟关宝铃就开始接二连三地打喷嚏,声音震天,着凉感冒是无可避免的了,她为了早点回去拆解寻福园,甚至毫不迟疑地拒绝了萧可冷要她先回去换衣服的好心建议。

小来迅速发动汽车,沿盘山公路赶往别墅。

在枫割寺生活的这段时间,给我留下的最后一个谜团就是关宝铃摆脱我时显露出来的武功。

我跟关宝铃坐在后排,萧可冷坐在副驾驶位置上,一路扭头向着窗外,沉默阴郁的脸映在车窗玻璃上。车子里的气氛太沉闷了,小来按下唱机开关,骤然轰响起来的竟然是日本“小天后”滨崎步的疯狂歌声,喧嚣的摇滚乐像是要把这辆车子撑破一般。

小来歉意地迅速关小音量,不好意思地回头说:“想不到日本僧人也是滨崎步的歌迷,看来佛门也不是完全意义上的净土了。”

关宝铃叹了一声:“这个世界,无论人在何处,在佛在俗,心是永远不会变的。”滨崎步的名气比起她,相差不是十步八步,犹如萤火虫与明灯的差别。

小来在后视镜里羡慕地笑着:“关小姐的话哲理高深,怪不得能红遍全球,成为华裔社会的骄傲。我们会里的兄弟,对关小姐有百分之百的支持,连孙龙先生、管夫子、五好高手都是您的影迷,等您身体恢复以后,千万记得给大家签名,可以吗?”

如果不是枫割寺里的曲折变化,神枪会的人怎么可能接近关宝铃这样的天后巨星?所以,小来的话绝对是语出挚诚,毫无故意奉承的成分。

关宝铃嘴角浮出一丝浅淡的笑容,沉默地点点头。

小来利索地换了另外一张碟片,响起的是肯尼·金二〇〇四年东京音乐会的现场版,悠扬的萨克斯音乐取代了滨崎步的喧嚣吵闹,立刻令人心神舒泰。

正在播放的是他的成名曲《回家》,萧可冷忽然若有所悟地自语:“回家,回家?我们现在是要回家吗?”

我猛地醒悟过来,她从天涯流浪到被手术刀聘请打理寻福园主别墅,除了遥远的平壤,这里就是她的家。如果一朝拆建改为水渠,岂不是连家都没有了——手术刀去世了,就算苏伦和我再信任她,仍旧难脱了“寄人篱下”的感觉。特别是关于寻福园的命运,拆与不拆都是我说了算,她没有丝毫的发言权,充其量不过是“高级管家”的身份而已。

这样一想,我真的该对萧可冷说抱歉才是。

车子里又陷入了沉默,除了小来,我们三个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车外,看着视线里高低延绵起伏的山梁,都被披上了厚厚的白雪,嶙峋峥嵘的山势因而变得温和敦厚起来。

驶出盘山道之后,不长时间便看到了黑黝黝的神头镇,仿佛天地之间只有它是无法完全被白雪覆盖的,向着大海的那一面黑墙,冷漠地壁立着。

小来轻轻吹了声口哨,自言自语:“这鬼地方,主人也够古怪的,还不赶紧卖掉,留在这里真是讨人厌!”

太阳已经升到头顶,我注意到神头镇西南方向的海水中央,有一片突出水面的礁石,也是黑色的,像是一个刚刚成熟的莲蓬,面积约二十米见方,孤零零地暴露在大海里。

旅游杂志上把那片礁石叫做“鬼眼莲蓬”,因为它只在冬天海水退潮时才会露出水面,平时隐藏在水底下,从直升机上俯瞰,像是隐藏在水底下的一只鬼眼一样。

第一次经过神头镇的时候,我曾对它的布局感到怪异惊骇,但经过了枫割寺里的一系列惊天动地的巨大变化之后,已经见怪不怪,心境平和。

小来极力想打破车子里的沉默,指着“鬼眼莲蓬”,从后视镜里看着我:“风先生,每到樱花开的时候,那边礁石上会出现一种叫做‘贞子蟹’的大螃蟹。每一只的体形都有两个巴掌大,撬开肚脐之后,母蟹会露出一幅贞子的鬼脸,公蟹则像一个女人的后脑,还披着黑糊糊的长头发……”

关宝铃“啊”地低叫了一声,伸手抓住了我的袖子。贞子的恐怖形象,随着《午夜凶铃》的碟片传遍全球,已经成了日本恐怖片的代名词,怪不得她会如此害怕。我真怀疑,有这么一个令人作呕的名字的食物,还会不会有人来吃?

小来、萧可冷几乎同时回头看着她,一时间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真的?”我的脸肯定是红了,特别是看到萧可冷眼睛里的异样冷淡之后。

“真的。”萧可冷代替小来回答,不过,接下来立刻转换了话题,“风先生,进入寺门之后,我感受到了一股迎面而来的强劲阴风,鬼气森森的,以风力标准换算,会在六级以上。我亲眼看到在我前面的两个僧人,竟然被风吹倒,跌进雪地里去了。”

她伸手在驾驶台上笃笃笃地叩响着,沉吟着再次接下去:“鬼气、杀气形成的强大气流,来路和去势都很明显,从‘亡灵之塔’来,向寺门外冲,您感觉到了吗?”

我皱了皱眉,等关宝铃重新坐好,才谨慎地开口:“没有,我进入寺门的时候,至少落后你三十米。”

车子此刻驶上了笔直通向寻福园的公路,大约几分钟后就能重回别墅了。因为萧可冷此前说过的话,弄得我也没了“回家”的感觉,总觉得前面这幢老房子很快就会夷为平地,不复存在了。

没有家的人是最可悲的,不过比起我们,萧可冷会备感凄凉,非但无家可归,更是被国家放逐,隐姓埋名地漂泊于日本。

小来不安地看了看后视镜,接着萧可冷的话题:“风先生,我也感觉到了,那是一阵带着十几种不同扭力的旋风——”

这句话很难理解,至少关宝铃就听不太懂,耸耸肩膀,做了个莫名其妙的“什么意思”的表情。车子的空调非常强劲,所以我们在浑身湿透的情况下,也没有冷得发抖的感觉,只是她的头发全部湿漉漉地搭在背上,看起来有些狼狈。

我点了点头,没有表示什么。小来的意思很明显,那不是自然界的风,而是某种受特殊力量支配的“人造风”。他的思路很敏锐,应该是联想到了中国武术里最高明的劈空掌一类的功夫。

萧可冷忽然轻轻叫起来:“一辆计程车?”

果然,迎面有辆黄色的计程车开过来,空车灯醒目地亮着。两车交会时,那司机还善意地对着我们点了点头。这条路直通别墅,再没有岔道,一辆空的计程车应该能证明有外人到了别墅。

关宝铃一笑:“是顾小姐,对不对?”

我的电话仍然在口袋里,不过被水泡过,已经报废,就算外人拨打一千遍,都不会有任何反应的。按时间估算,真的有可能是顾倾城。我这副浑身水淋淋的打扮出去见人,真的会被对方笑死了。

车子驶进别墅大门,大厅外的台阶上,王江南衣着整齐地在跟一个女孩子寒暄着。小来扭动方向盘,车子向右翼的关宝铃的房间驶过去,他很聪明,不想被任何人看到我和关宝铃的狼狈状态。

萧可冷与关宝铃下了车,把我跟小来暂时留在车里。她带关宝铃去换衣服,顺便替我拿衣服回来。一回到这里,她的当家人的身份便不知不觉地显示出来。

小来向四面看了看,由衷地惊叹:“别墅变化太大了,比我们离开之前强悍了一百倍以上。”

的确,四角经过迷彩伪装的瞭望塔高耸着,每一座上面都十字方向布置着四柄狙击步枪,同时配备了四柄突击步枪、四柄冲锋枪。在我的预料中,上面还应该有隐藏的肩扛式火箭筒,而且是现役美国陆军使用的三代阿祖卡型,中近距离作战,可以直接击穿轻型坦克车的侧面装甲。

美军反恐专家绝不是徒有虚名,如果没有他们,在阿富汗反恐战与伊拉克战后管理中,多国部队的伤亡还要成几百倍地增加。

瞭望塔上有寒光不停地闪着,那是有人在手持望远镜居高临下地观察我们。小来皱了皱眉,无可奈何地苦笑:“看来,这次调集来的会里兄弟,大多数彼此并不熟悉,管理起来够困难的,真怕十三哥那边又起什么乱子……”

他扭头向后望,略带不满地嘟囔着:“十三哥什么都好,就是一见到漂亮女孩子总会失态。这样子,怎么做日本分会的大哥呢?”

我知道他这句话是无心的,根本没有讽刺我的意思,但还是觉得稍微有点刺耳。

“小来,说说你对那阵风的看法,跟中国武功里的‘五龙擒鹤手’或者‘一手遮天抓’是否相似。那是管夫子最得意的两种功夫,你想必应该熟悉?”江湖上人人对管夫子尊崇有加,特别是在中国长江以南的几十个武林门派,更是将他奉为天神。

小来重重地点了点头,仰着脸思索了一会儿,忍不住又一次点头:“您说得太对了,简直就是‘五龙擒鹤手’的翻版。”

记得手术刀说过,管夫子当年游历洛杉矶时,曾与当地的“越青帮”无意中起了冲撞,以一对九,在摩肩接踵的闹市中,只发出一招,便分别令对方的九名堂主或骨折,或断手脚,或受内伤吐血,或被反掷出十米之外,而没有伤到任何一名无辜者。

他的“五龙擒鹤手”能够同时产生十一股方向、力度、功用截然不同的力道,并且随心所欲,能在十米范围内随意左右对手。

“我怀疑,有人趁乱突然发掌,或许是为了阻止你们进寺——但那么做又有什么意义呢?”我抬手抹了抹干巴巴的脸,有一点小小的遗憾,如果自己当时不在寺门外耽搁,立刻冲进去,也许能找到发掌偷袭的人。

小来情不自禁地在方向盘上猛击一掌,突然喜出望外地大叫:“风先生,我懂了,我们只是小人物,对方何必找我们的麻烦?自始至终,所有的目标都是针对你,而我跟萧小姐不过是碰巧遇到罢了。这类似于‘五龙擒鹤手’的一掌,肯定是用来袭击你……”

萧可冷提着一个大塑胶袋走回来,拉开车门时,恰好听到了小来的话,立刻插嘴:“风先生,那股掌力要击伤我跟小来易如反掌,但却被我们轻松躲过了。我的意见,醉翁之意,只是在你,无论从哪一方面分析,只要杀伤了你,寻福园这边的人马自然鸟兽散,对任何人都不会构成威胁,对不对?”

我刚闭上眼,需要静静地思考一会儿,但王江南的朗朗笑声远远地传了过来:“顾小姐妙人妙语,港岛文化圈谁不知道?请进来坐,我们有上好的蓝山咖啡,或许应该一边品评,一边向你请教?”

这一次,连小来也情不自禁地皱起眉来:“十三哥又有新目标了!”

寻福园是我的地盘,就算我不以主人自居,那也应该是萧可冷说了算,什么时候轮到王江南来自高自大地鹊巢鸠占?但我没心思跟他计较,只是在聚精会神地思考关宝铃在寺门前的异样。

灵魂附体?那股“五龙擒鹤手”一样的阴风,会是某种灵魂的迁移带起的?她挣脱我的那一招“龙门三鼓浪”、发力闪进寺门的轻功,都是被什么人控制的?很明显,进入天井之后,她没有丝毫身怀武功的表现,即使在全力跑动的状况下,速度也是极为缓慢。我在尽量为她开脱,因为在自己思想深处,她永远都是纯洁干净的,一如透明无瑕的极品水晶。

萧可冷忽然低声叫起来:“咦?风先生,那边的顾小姐向这边走过来了,她想干什么?怎么办?”

我睁开眼,扭头向后看,那个原本跟王江南寒暄着的灰衣女孩子快步下了台阶,走向我们的车子。她的胸前斜挎着一只同样灰色的小皮包,随着脚步在腰间跳跃着,披在肩头的头发略微挑染过,乌黑中偶尔跳出几丝金黄,显出一股卓尔不群的聪慧来。

王江南尴尬地跟在后面,一边低声解释着什么,但这个女孩子笔直走过来,黑框平光眼镜不断地闪着亮晶晶的光芒,脸上带着礼貌的微笑,却不再理会身后的王江南。

我索性开门走出来,顺手将头发向后抹了两把,脸上带着大度的微笑。

“风先生?”隔着五步,女孩子略一停顿,但随即大大方方地伸出右手。她的腕上又有亮光一闪,那是来自于江诗丹顿的经典桶形女表上的镶钻光芒。

“顾倾城小姐?”我跨上一步,握住她的手,随即迅速打量着她的细眉、丹凤眼、直鼻、樱桃小嘴,简直跟顾知今有天南地北的迥异,如果不是他们自报家门,任谁都不会相信这两个人是亲兄妹。

“家兄说,风先生一表人才,武功盖世,义薄云天,仗义疏财,视金钱如粪土,希望他没有看错,更希望我们的合作可以一帆风顺。”她的声音有些低沉压抑,仿佛受过某种内伤的人无法全力发声一样。

她向我微微前倾身子,做了个半鞠躬的动作,随即抽回自己的手,耳垂上的两粒钻石耳钉适时地亮了亮,在我的视线里成为新一轮的两处焦点。

王江南匆匆开口:“风先生,你能回来真是太好了,顾小姐是港岛著名的收藏家顾知今先生的胞妹,我们要不要开一个欢迎酒会之类的?”他的手上依然带着雪白的手套,更令我时时不忘他有一只古怪的铁手这件事。

几天没见,王江南好像干瘦了一些,想必大亨的到来,让他本来安稳的心又重新悬起来了。

顾倾城抢着摇头:“不必客气了,在风先生面前,家兄只是港岛的小人物,而在下更是微不足道。如果方便的话,请风先生出示货物,家兄在港岛那边还眼巴巴地等着我的电话。”她不卑不亢的声音,很有大学教授的风度,但腕表、钻石耳钉、巴黎范思哲的顶级衣服、同品牌的皮包和鞋子——这一套购置下来,只怕费用总计已经超过了三百万港币,绝对是十个大学教授都承担不起的。

我能感觉到萧可冷充满嫉妒的目光,正灼灼地盯着顾倾城。如果一个女孩子能尊贵得让另外一个出众的女孩子妒忌如斯,肯定就是她本身太优秀的缘故。

冷风一吹,我实在忍不住,侧过身子,连打了七八个震天响的喷嚏,引起王江南的一阵偷笑。

顾倾城始终与我保持着适度的距离,微笑着盯着我的脸,可想而知,就算我打喷嚏到呼吸困难,她也不会放弃自己的想法,就是想要第一时间看到古琴。这种固执,跟顾知今倒是有共通之处了。

我指向后备箱,小来立刻会意地走过来,迅速取出那个捆得结结实实的臃肿包裹,平放在车顶上。他不明白这古琴的价值,所以动作未免稍重了些。

顾倾城走上两步,笑着举手阻止小来:“让我来吧,不必费心了。”

她的笑容里似乎带着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让小来顺从地放开手后退了两步。这一点,肯定会让王江南不舒服,他鼻孔里发出愤怒的“咻”的一声,扭过脸,趾高气扬地抬起了下巴,仿佛小来的背叛让他公然表示不齿。

顾倾城打开小包的拉链,取出一个精致的灰色钱包,抽了两张美金钞票递给小来,微笑着点点头:“辛苦了。”很明显是尊贵的客人给服务生小费的标准程序,小来居然听话地乖乖接过来,并且非常配合地说了声:“谢谢。”

我也感到一阵气闷,顾倾城的出现,从令王江南追赶巴结开始,到以小费打赏小来为止,似乎一瞬间便左右了现场的气氛,虽然表面上不卑不亢,实质上却蕴含着无声的强大控制力。作为寻福园主人的我和萧可冷,无形中也被她的尊贵气势压制住。

“这样的包扎方式,真是会让古人欲哭无泪、横死九泉了,真是可惜、可惜……”她摇着头低声长叹,又从包里取出一柄小巧的象牙柄裁纸刀,轻轻地伸向那根捆住包裹的绳子,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划,拇指粗的尼龙绳应声而断。

我能想象得出来,她这样的顶尖人物,手边的任何物品都是极有来历的,这柄小刀应该就是瑞士维氏品牌里的特供品,锋利程度能跟美军的战术格斗刀相提并论。以前很少听顾知今谈到自己的妹妹,现在看来,顾倾城肯定是个比顾知今更深藏不露的高手。

拆去海绵与毛毯的时候,顾倾城的动作越来越轻,仿佛里面包着的不是木制古琴,而是一个熟睡在襁褓中的婴儿,任何粗暴的动作都可以伤害到稚嫩的孩子。

古琴终于在阳光下露出全貌,紫黑色的琴板反射出的光芒,瞬间吸引了王江南贪婪的目光,一个劲地啧啧赞叹:“啊……好东西,真是好东西!不错,不错!”

他走上前,大大咧咧地伸手去摸琴弦,顾倾城腕底的小刀一转,格住了他的腕子,极有礼貌地笑着:“王先生,这架琴是我跟风先生的一笔重大交易,请不要随意动手。”

刀锋上的寒光,在王江南眉睫上一晃而过,映亮了他尴尬的表情。以他的武功,竟然没能及时避开小刀,不能不说是最丢面子的失败。

第七节 顾倾城

王江南退后一步,脸上骤然变了颜色。虽然身边没有更多的神枪会人马在场,但他已经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顾倾城神情自若地接下去:“家兄说过,王先生的祖上名满江湖,要我有机会见面时多向王先生请教。这次来得太匆忙,国境手续也太繁琐,所以家兄为王先生准备的见面礼没顾得上带,记得是二战初期隆美尔用过的两柄短枪,上面铸着希特勒的亲笔签名,希望下次王先生路过港岛时有空面交。”

王江南愣怔了一下,堆起一个勉强的笑容:“隆美尔的佩枪?太名贵了,无功不敢受禄。”

萧可冷低声长叹:“看来顾小姐是有备而来,连十三哥苦求的名枪也准备好了。”

任何双方沟通关系的捷径,就是“投其所好”四个字,看王江南的脸色,有了隆美尔的佩枪做礼物,就算顾倾城再怎么驳他的面子都无所谓了。

顾倾城抬了抬眼镜,低头在琴弦上轻轻一吹,立刻一阵纤细的琴声便飘了起来。她侧耳倾听,眼睛不停地眨着,直到琴音袅袅消失,才满意地抬起头,再度审视着琴板、琴弦,喃喃轻叹着:“果然是绝世名琴,无可匹敌……无可匹敌……”

她似乎忘记了我还穿着湿淋淋的衣服,只是醉心于琴,眼睛几乎贴到琴身上去,但却没有伸手拂弦。

关宝铃的门开了,她换了一身白色的运动装,那应该是萧可冷的衣服,尺码略微有些小,但长发披垂在肩后,比起狐裘长裙的高贵装束,此时更有一种独特的动感韵味。或许是有点劳累的缘故,她出门时身子有些摇晃,伸手扶住门槛,喘息略微显得有些急促。

顾倾城感觉到了什么,猛然抬头,目光与关宝铃相对。

这是两个大美女无声的较量,关宝铃胜在外表惊艳靓丽,而顾倾城则有更深刻的内涵,并且一举一动,透露出大家闺秀的超然典雅,更有一种饱读诗书的秀外慧中表露无遗。

“天后巨星关宝铃小姐?”顾倾城笑了,点点头,算作打招呼。

“顾小姐,久违了。”关宝铃的表情有些冷淡,想必是遵从着两人以前的君子协定。

在她们两个的艳光照耀下,萧可冷顿时黯然失色,犹如一块黯淡无光的石子摆在一粒珍珠与一方美玉旁边,不再能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顾倾城取出一块洁白的手帕,把自己的十指细心地擦了四五遍,才抬起手,断断续续地在琴弦上拂动了几下,声音由低沉柔和转入高亢明亮,层次清晰分明,悦耳动听之极。

她停住手,半仰着脸神往地聆听着琴弦的袅袅余音,蓦地一声长叹:“好一个‘昆山玉碎凤凰叫’——只有这样的古琴才能奏出通神招灵的音韵,古人能以‘高山流水’寻觅知音,诚不欺我……诚不欺我……”

关宝铃走过来的时候,王江南的眼神又开始闪闪发亮起来,但我能猜到他的心思,有大亨这块巍峨巨石存在,他该不会再次自寻死路。而且到了现在,关宝铃明白无误地与我走得极近,他再不自量力插手进来,就是不给我面子了。

“顾小姐,琴还可以吗?”关宝铃面露微笑。

顾倾城抬头,敏锐地意识到了关宝铃的言外之意:“怎么?关小姐不会又要帮王先生哄抬物价吧?怪不得古琴的价格一升再升,家兄知道有高手在暗中支招,却没料到会是关小姐。早知道你对古琴感兴趣,我倒不如早些放手了。”

她在欲擒故纵,刚才见到古琴正身时那种如痴如醉的神情,已经暴露了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

其实关宝铃有点误解我的意思,琴的价格高低无所谓,我只想知道它的奇妙之处,借此找到鉴真大师的箫声、徐福东渡后的归宿、古琴的辗转经历这许多看似漠不相关的线索背后,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日本的文物管理制度非常严格,就算我肯把琴转让,要想平安带出海关,仍旧是一道难题。

关宝铃仰起下巴,微微一笑:“顾小姐把我想得太贪心了,古人说‘胭脂送美人,宝剑赠壮士’,谈及古琴,整个亚洲没有人比顾先生、顾小姐更有研究,所以,只有在你们手里,它才不会被埋没。我不是商人,风先生更不是,所以希望能有一个公平合理的价格,对不对?”

顾倾城似乎没料到关宝铃会这么爽快,有一瞬间的愕然,但随即拉开了小包的另一个夹层,取出一本支票簿,客气地向着我问:“风先生,我们可以成交了吗?关于古琴的所有资料,我们坐下来详细说,可以吗?”

我对支票的兴趣不大,但只有收下支票,顾倾城才有心情谈及它的来历,所以也痛快地点头:“好,可以成交——”

蓦地有人大笑起来:“什么?这么好的东西,不拿到索斯比拍卖行去求个好价钱,反而卖给顾知今那个狡诈的古董贩子,简直是明珠暗投。风,这架古琴我要定了,顾小姐出什么价格,我总可以多出一倍。”

两个人携着手,大步走出大厅的门口,气定神闲地站在台阶上。其中一个,右手里握着金光闪闪的两寸长烟嘴,一根粗大的巴西雪茄刚刚燃到一半,青烟随风而飘。那是大亨,开口竞价的也是他。

另外一个,身子松松垮垮、肩膀歪歪斜斜地站在那里,一身破旧的牛仔装应该有几个星期没洗过了,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他的头发更是乱得像刚刚被袭击过的鸟窝,只有一双睡眼惺忪的怪眼,直盯着我,满脸都是坏坏的似笑非笑的表情。

“小燕?你已经……到了?”我无法掩饰自己的惊讶,他的行踪与速度简直匪夷所思,我们通电话时,他还躲在科威特,现在却径直在这里出现。

小燕疲惫地打了个哈欠,甩开大亨的手,蹦蹦跳跳着跑过来,先不理我,向着萧可冷深鞠一躬:“三姐,大姐要我代她问你好,还说给你买了一大堆名牌的鞋子、皮包、首饰、化妆品,问是寄到二姐在埃及的住处还是直接发到这个什么寻福园来——嗯,她还说,看你什么时候有了男朋友,先用电子邮件发照片给她,等她同意才能往下发展,还有……还有……”他嘿嘿怪笑着,挠了挠“鸟窝”,不好意思地闭上了嘴,显然剩下的部分都忘掉了。

我大致明白苏伦、萧可冷与燕逊的关系,燕逊年纪最大,是所有人的大姐,苏伦排第二,萧可冷排第三,小燕年龄最小,依次叫她们做“大姐、二姐、三姐”。

那个神秘的燕逊,虽只通过一次电话,但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萧可冷伸手搀扶他,开心地笑着:“免礼平身!免礼平身!”这一刻,她是真正放松而开心的,可见他们四个组成的小团体,比亲姐弟还要贴心。

小燕毫无顾忌地哈哈大笑,旋即圆睁怪眼看着我:“风,那些密码呢?我二十四小时不睡兼程赶来,就是为了它们,快些给我吧?”他伸出枯黄的鸟爪一样的怪手,极不礼貌地探到我面前来。

这个名满全球的少年黑客,向来是想到什么马上去做,于人情世事方面丝毫不顾。

“密码没了,或者小萧可以向你说明一切,OK?”我向萧可冷使了个颜色,要她先带小燕离开,免得搅局,在顾倾城面前失礼。

萧可冷走过来,拖起小燕的手,不顾小燕的挣扎,一直走向右翼自己的房间。

王江南跟小来悄悄退了下去,在大亨面前,几乎所有的男人都会感到自卑难堪,所以不如早早退避三舍,免得自讨没趣。

大亨豪气逼人地大步走过来,用手里的雪茄烟指向古琴,再次盛气凌人地笑着:“风,我要把它买下来送给宝铃,作为她北海道之行的纪念。或者顾小姐还有心情竞价,总之,我会把她给出的数字乘以二,开支票给你。”

现场只剩下我、顾倾城、大亨和关宝铃,在正午的阳光下,气势如虹的大亨,带着睥睨天下的豪情。

我已经不再嫉妒他跟关宝铃之间的关系,因为我曾读懂了隐藏在她思想深处的秘密,自己心里的结已经彻底斩断。

“叶前辈——”顾倾城又推了推眼镜,谦逊地鞠躬,迅速收起了支票簿。要想跟大亨斗富,只怕得有比尔·盖茨的身家才勉强可以一试,而且比尔·盖茨拥有的大部分是不动产,大亨则是瞬间可以签写的现金支票。

大亨摆摆手,咬住烟嘴,吸了一大口,再缓缓吐出来,让上等雪茄的香气随风飘向我。

“久仰叶前辈盛名,在港岛也曾远远地目睹过您的威仪,没料到在这里能遇上——”任何时候,顾倾城都仿佛是不卑不亢、进退有据的,似乎永远都胸怀锦绣,可以应付任何突发事件。

阳光从她背后照下来,那几绺半露半藏在黑发里的金发,像是苹果电脑的广告一样,在一大片黑白里跳脱出一缕精致动人的金色,足见匠心独运。

大亨满脸红光,这几天应该吃得很饱,也睡得很足,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连肚子也明显地隆起了。他用鹰一般狠辣的目光扫向顾倾城的脸:“小顾派你来的吧?在港岛时,我曾好几次照顾他的生意,让他获利颇丰。这样,你打个电话给他,就说古琴我定下了,谁也抢不走。或者等宝铃玩腻了,我会派人送给他,不收一分钱。”

这就是大亨,每句话说出来,都要在地上砸个坑似的,言外之意,别人只有服从的份儿,不得抗拒或者讨价还价。

我瞟着他的侧面,觉得他的眉眼也没有之前那么讨厌了,相反的,倒有几分亲切。

“关宝铃是大亨的女人”——我又想到了这句话,但此刻只觉得它很可笑。

顾倾城浅浅笑着,从皮包里取出一张对折的粉色信笺,恭恭敬敬地双手呈给大亨:“叶前辈,这是‘粉眼龙婆’给您的信,托我转交,请看一下。”她每一次都说自己跟别人是在寻福园偶遇,但所做的准备又是极其充分,可见早就把可能在本地遇到的人物都做了考虑。

关宝铃不是江湖中人,自然对“粉眼龙婆”这个名字懵懂不知,而我跟大亨则是同时吃了一惊,大亨甚至还骇然地向后退了半步,借猛吸雪茄的动作来掩饰着自己心头的不安。

粉眼龙婆,是亚洲地区最大的毒品走私寡头,她的势力涵盖金三角的毒品生产基地、缅甸走私线、港岛中转站、新马泰菲四地中转站,外加一切通向美国各大毒品需求旺盛城市的海路码头。黑道上的毒品大买家,一提到“粉眼龙婆”四个字,都得毕恭毕敬,以“晚辈”自居,否则说不准什么时候得罪了她,所有上家货源就全部给掐断,不得不退出毒品销售这块黄金市场了。

另一方面,粉眼龙婆又是亚洲区域内的相术、卜巫、通灵术、五毒教、降头术、苗疆蛊术等等邪门怪道的总盟主,她要想算计某个人,那个人就只有等死这一条路好走。

“我跟‘粉眼龙婆’向来没有关系,怎么会……有信给我?”大亨有些失态了,这也情有可原。以对方的下毒手段,只凭这一张信笺,就能让他死一百次。

“晚辈不知道,只是龙婆有托,我就听令行事。”顾倾城的撒手锏瞬间压制住了大亨的气势,但她脸上没有任何得意之色。

大亨向四周看了看,没有一个人影,连瞭望塔上的人也缩回头去了。他用力咽了口唾沫,涨红了脖子,并不准备接这信笺。

关宝铃不知深浅地上前一步,笑着问:“我来看看行吗?这位前辈肯定格调高雅,并且最喜欢粉红色,所以才用这么精致的信笺……”

这一瞬间,我觉得满院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住了,看着关宝铃的手伸向信笺,我想都不想,及时伸手抢在她前面触到了信笺,急促地说:“我替叶先生接信,对龙婆前辈的大名也早久仰了——”

顾倾城松开了洁白修长的手指,信笺带着轻微的寒意落进我手里。

“风先生真是善解人意,值得我们江湖中人好好学习,看在这一点上,无论如何我都要开个更高的价钱出来,好让你尽量多赚一笔,怎么样?”顾倾城笑起来,头发的边缘被阳光镀了一层金黄。她抬起左手拢了拢头发,腕上的白金镶钻手链和食指上戴着的钻戒,都夸张地放射着耀眼的寒光。

我冷笑着回了一句:“不必。”

如果不幸中了“粉眼龙婆”的毒,也是为关宝铃心甘情愿去做的,不会有丝毫的埋怨。我转过身子,把信笺捧到大亨面前,经过这一番倒手,就算信笺上下了度、布了诅咒,也全部被我挡掉了。

大亨皱了皱眉,撮唇一吹,信笺被吹得翻开,四五行流畅的汉字显露出来。为了避嫌,我马上扭头,不肯偷看。

由古琴引出的这段插曲,让我有一点点沮丧,似乎没必要把大量心思和时间浪费在这上面,我只想弄清古琴在追索“海底神墓”这件事上扮演了什么角色,目前最该着手做的,应该是拆解寻福园的事。

当然,这件事要跟苏伦商量沟通,至少先得到她的同意。

“哼哼,‘黑巫术之神’昆拿?他能破解得了别人下的诅咒?我看未必!”大亨在自言自语,气势收敛了一大半。

院子里的气氛突然变了,因为一提到“黑巫术”这个词,关宝铃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镇定自若、气势如虹的大亨也不知不觉开始退缩,只有顾倾城依旧保持冷静,向我微笑着:“其实,这封信并没有什么背人之处,风先生可以看看。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破解黑巫术的办法并非只有一种,龙婆请‘黑巫术之神’出马,只是不想叶前辈这样的高手处处受制,坠了亚洲玄学人士的名声。”

她的声音,让人不由自主地顺从,愿意照着她的话去做。

我低头看着信笺上流畅的王羲之体行楷小字,墨迹淋漓,竟是正宗的中国传统书法,功力深厚。

“昆拿已经找到下咒之人,十日后到达北海道。人在江湖,任何事都可以谈,给老婆子个薄面如何?江湖不老,如果能为叶老弟分忧解难,是老婆子的荣幸。”几行字一气呵成,落款处是一个粉色的篆体“龙”字印鉴。

雪茄很快吸到了尽头,大亨猛地被呛住了,剧烈咳嗽起来。他恼火地取下烟嘴,狠狠地在旁边的一棵枯树上捻灭了烟头。

“琴我要定了,顾小姐远来一趟,长途奔波辛苦,我可以开张支票给你,以弥补你们兄妹的损失。”大亨的气势受了压制,但说过的话却是不能随意更改的。关宝铃露出茫然不解的表情,毕竟留不留这架古琴,对她来说并不重要,何苦多生些事出来?

顾倾城一声轻叹,伸手取回了信笺。

关宝铃张嘴要说什么,大亨捉住她的手腕,回头向她的房间走去,只把我跟顾倾城留在原地。

这种变化出乎我的预料,脑子里一直盘旋的几个问题刹那间被打乱了。当我的目光下意识地向大厅望过去的时候,别墅主楼狰狞险恶的“九头鸟挣命”格局又一次凸显在我视线里。或者水面上的神谕是有道理的?破除这边诡谲的别墅布局之后,就能影响到大亨身体里的诅咒?但枫割寺的神谕、寻福园别墅会对远在危地马拉的“黑巫术”有什么影响?

这些问题能把人的头都想得炸开,在阳光的照射下,我觉得一阵阵天旋地转,向后退了两步,倚在车门上。

在枫割寺的日子,每一晚都不能安睡,精神已经耗费过度,我想起了二楼卧室里那张柔软的床,真想立刻上楼,扑倒在那张床上。

“风先生,风先生,你没事吧?”顾倾城的声音恍惚而遥远,并且她的脸凑到我眼前,模模糊糊地像隔着一层轻纱。我想迈步向大厅走,心慌得厉害,脚下也仿佛踩在云团里,挣扎不得,只挪动了半步,向前一栽,毫无办法地压在了她的肩上。

风拂动琴弦的声音清晰传入我的耳朵,我重新清醒的时候,感觉到有人在床前端坐着,不是苏伦、不是萧可冷更不是关宝铃。她浑身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高贵地端坐着,手里应该是握着一本书。

“我……怎么了?”我呻吟着,头疼得厉害。

“不过是普通的受凉感冒,很快就会好。”她回答,原来是顾倾城。

我艰难地翻了个身,不知自己是怎样到了床上的,不过总算明白这是在二楼卧室里,出门之后就是那个抱着座钟的青铜武士,再过去一间,则是满屋藏书的书房。如果决定拆除别墅,所有的东西可以搬到东面那座别墅里去,不是什么大问题,但这尊青铜武士像肯定要动用吊车来装运。

莲花钥匙、水下的门、武士像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我想打电话给苏伦,但自己的电话早就浸水了。

“别动,你刚吃过药,需要卧床休息。”我刚想支撑着起来,她的手已经压在我肩膀上。

我有气无力地苦笑着:“关……关小姐怎么样?她也感冒了吧?我想去看看她……”

萧可冷带着丝丝怒气的声音响起来:“还是免了吧!她没事,有大亨的呵护,什么病都难不倒她。”

灯光有些晃眼,我无力地闭上眼睛,没心情跟萧可冷争辩什么。

“唔,风先生,你太累了,可能是长期睡眠不足的缘故。只要安心睡二十四小时,一定会重新变得生龙活虎,不必担心其他人。”我喜欢听顾倾城说话,斯文温柔,跟萧可冷完全不同。

我记起了古琴的事,抱歉地闭着眼苦笑:“顾小姐,琴的事,没料到会有那么多变化,害你白跑一趟了。”

这句话引起了顾倾城与萧可冷同时发出的笑声。萧可冷抢着说:“大亨已经撒手,任顾小姐带走那架琴。‘粉眼龙婆’发出的亲笔信,连美国总统都会给面子,大亨又怎么会这么不懂江湖规矩?而且,龙婆调动了麾下的一切力量,是在为大亨帮忙对付‘黑巫术’的诅咒,如果他再不识抬举,可就不够明智了!”

我忍不住皱了皱眉,萧可冷的话太直白,带着很大一部分个人情绪,一旦传出去,难免会在大亨那里造成不必要的误会。

顾倾城一笑,淡淡地问:“萧小姐对大亨似乎成见颇深啊?其实江湖上的事,还不是大家互相给面子、相互捧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方天地,都有力所能及、力所不及的事。龙婆对叶前辈也是很尊敬的,他们一向是互通声气的江湖朋友,所以,大亨肯看在龙婆分上给我面子,做晚辈的,只有感激而已。”

她的话说得漂亮,并且不动声色地捧了大亨一次,可谓八面玲珑之至。

我昏昏沉沉地再次入睡之前,蓦然想到:“如果‘粉眼龙婆’能破解黑巫术的诅咒,是不是就不必拆解寻福园别墅了呢?”

第八节 古琴之争

虽然一直躺着,但头疼欲裂的感觉始终没有减轻过。昏睡中,我知道太阳重新升起来了,自己竟然睡了半天加上整整一晚?

黄昏醒来,目光穿过卧室的门,落在那尊青铜武士像上。泛黄的夕阳照在它的脸上,仿佛是摄影师刻意营造出来的老照片的意境,带着说不尽的悠然沧桑。

从一开始我就怀疑过它摆放的方位,面向西北,而不是正西或正北,有点不伦不类的感觉。看到他腰间的剑,自然也想起了被甲贺忍者抢走的那张莫名其妙的古代地图——“那是多久前发生的事了?”我自言自语着起身。经过了枫割寺里那一系列的紧张变化,我觉得自己成长了很多,心境也不知不觉变得成熟起来。

如果真的把这栋建筑一点一点拆解开,会找到什么?

我闭上眼睛,再一次回忆着自己到达寻福园之后发生的点点滴滴,那些神秘的水泡声时隐时现、关宝铃在洗手间的神秘消失和重现……几乎可以肯定,大哥建这么一座格局凶险的别墅出来,必有深意。只是以手术刀那么高的智慧,怎么会一无所获呢?

头疼欲裂的感觉已经消失了,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又充满了无穷无尽的力量。

书房里忽然有人低低地咳嗽了一声,我立刻判断出那是顾倾城的声音。关于古琴的归属,她不会是大亨的对手,所以注定要白跑一趟了。

一阵电子音乐的电话铃声响起来,她压低了声音开始接电话:“嗯,我知道时间宝贵,但风先生一直在昏睡中,我总得讲些礼貌吧?古琴的真实性无须怀疑,至于价格方面,还可以上浮一点,我自有分寸,再说,海上供给线一直畅通无阻,区区几个日本人有什么可担心的?”

她的声音充满自信,有种刀山剑林胜似闲庭信步般的高手风范。如果通话的另一方是顾知今的话,看来他们两兄妹对古琴也是志在必得。那么,他们有什么本事能够对抗大亨的一手遮天呢?

收线之后,书房里又传来翻动书页的动静。

外面静悄悄的,别墅被一种沉甸甸的压迫感所笼罩着,即将到来的黑夜更助长了这种气氛的不断加重。

我慢慢起床,身上早就换过了棉质的睡袍,迷迷糊糊中竟然忘记了帮我换衣服的是谁。

“风先生,你感觉怎么样?”顾倾城适时地出现在书房门口,手里握着一卷俄文版的书,目光沉静如水,透过平光眼睛的水晶镜片,带着一丝笑意望着我。她的站姿,是标准港岛写字楼女文员的姿势,但胸怀锦绣的气质,却是连很多大公司的女总裁甚至港岛政府的女议员都无法相比的。

我抱歉地一笑:“还好,只是古琴的事耽误了顾小姐的行程,实在不好意思。”

客厅里到处一尘不染,可能是出于信子的辛勤打扫,特别是那尊武士像,更是擦得一尘不染。

顾倾城轻拍着手里的书,颇有深意地笑着:“最美的花朵,只会被善于等待的旅人欣赏,对不对?为了五湖古琴,就算在北海道滞留十天半月的又有何妨?”她的眉虽然细,却极其有韵味,随着书卷气浓重的措辞,偶尔飞扬跳动着。她说的每一段话,都带着吟诗做对般的顿挫,不像是普通人的寻常对话。

我坐进沙发里,系紧了睡衣的腰带,想起大亨泰山压顶一样的决断气势,更觉得以顾倾城的书卷气无法跟他的王道霸气对抗,倒不如换上顾知今的市侩气更合适一些。

“风先生,关于古琴的价格,你还有什么异议吗?”她倚着书房的门框,好整以暇地问。

掌控客厅气氛的天平又在向她那边倾斜,我意识到了这一点,身子重重地后仰,换了一副严肃的表情:“顾小姐,大亨与你一样出身于港岛江湖圈子,他的行事手段,想必你不会陌生,所以,为了你的安全,最好别跟他对抗。我对令兄的‘和气生财’这条处世原则非常赞赏,希望你也有同样的高明见识,可以吗?”

顾倾城仰面一笑,扭头回书房去放书,留下一句:“谢谢关心,但我知道,大亨是个明白事理的人——”

那本原版的俄文书,就是《诸世纪》的前苏联译本,那么多书,她偏偏拣这本阅读起来很费劲的版本,让我心里一阵惊疑。

她重新走回来时,先看了看腕表,非常肯定地说:“时间差不多了,我订制了一套紫檀木的琴箱,此时大概运到札幌机场——当然,如果风先生这边交易不成问题,明天中午之前,我就能顺利返回港岛,那么我跟家兄都会对风先生表示十二万分的感谢。”

江诗丹顿表上的镶钻,同时放射出十几道璀璨的光芒,照亮了我对面的青铜武士像,而她不经意地捋捋头发的动作,更有“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镇定。

我知道一定是在自己昏睡时又发生了什么逆转现象,大亨已经放手,她才会着手安排带古琴撤退的步骤。

“风先生,你不想问些什么吗?”她并不落座,抱着胳膊在客厅里来回踱了几步,像是一个没有听到热烈掌声的舞者,未免有小小的失落。

“琴在哪里?”我问。

她一阵错愕,但仍然及时回答:“在右翼的一间空房子里,我需要将它放置在室温十二摄氏度左右的空间里,以此防止琴板的线性变形。”这个问题无关大局,并不是她期望我问的。

“那么,琴的来历呢?它里面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能值得令兄这样精明的古董商人开出天价?”不等她回答,我举起双手,郑重其事地补充,“顾小姐,请你告诉我真实答案,如果是些莫名其妙的搪塞理由,不如不说,免得浪费大家的时间。”

我注意到书房里同样一尘不染,所有的书都排列得整整齐齐。安子死了,信子自己一个人仍然做着同样的工作,应该非常辛苦——我从来没减轻过对她们姐妹的怀疑,耶兰和安子的死来得相当突然,我宁愿相信是安子的异常表现让她背后的主使者下了杀手,而耶兰只不过是适逢其会的垫背者,借以分散人们的怀疑视线。

“咳咳……”顾倾城低声咳嗽起来。

我的视线落在武士像上,越来越觉得它面对的方向怪异无比。那柄佩剑无法拔出这件事,应该预示着某种特殊机关的存在,是机关控制了佩剑?还是佩剑的进出控制着机关?

这尊武士像上并没有铭牌刻印,所以只能按常理判断它的产地是中国,而中国历史上曾出现过数以万计的机关设计高手,连能飞能叫、栩栩如生的碧玉蝉都能做出来,早就达到了“无所不能,登峰造极”的绝妙境界。如此庞大沉重的武士像,要在它内部安置十几套机关,还不是轻而易举的小事?

“风先生,其实知道不知道五湖古琴的来历,对你没有任何用处。你不想听假话,我也不想说真话,怎么办呢?”她为难地推了推眼镜,仰起脸思索了一会儿,想出了折中的办法,“我只能笼统地说,它的琴弦可以发出某种特殊的声音,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只是猜测而已,还没能得到最后的肯定。这样的答案,你还满意吗?”

院子里突然起了一阵喧哗,我起身从窗子里向外看,大门外的公路上,连续驶来了六辆灰色的加强型警车,每一辆里都坐满了头戴钢盔、表情严肃的武装特警队员。

瞭望塔上的狙击手们没胆量向警车开枪,所以六辆车长驱直入,冲到别墅大厅前的台阶下,戛然而止。车门大开,一共跳下三十名怀抱冲锋枪的特警,四散分开,一队进入大厅,一队控制大门到台阶的林荫道,另外四队逼向四角的瞭望塔。

黑道人物再怎么说也不敢明目张胆地与警察对抗,先机一失,立刻全局受制。

顾倾城重复了一句:“风先生,如果答案满意的话,我们可以交易了吗?”她对外面来的警察并没看在眼里,只是镇定自若地进行自己的工作。

我向窗外指了指:“顾小姐,就算你买到古琴,怎么运出去?”

顾倾城笑起来:“风先生说笑话了,大家都是江湖中人,何须多问?”我也跟着笑起来,要想挟带私货离开日本,海上异国商船是最好的秘密通道,只是当我们看到一辆加长的黑色丰田皇冠车平稳地出现在公路尽头时,顾倾城脸上的笑容立刻止住。那种型号的汽车,丰田公司仅仅生产了一百辆,全部是亮黑色,并且仅供日本皇室使用,上面根本没有行驶牌照,而是嵌着一张一尺长、三寸宽的银色金属板。

“顾小姐,这次你还觉得能顺利带走古琴吗?”藤迦是皇室公主,这次来的,百分之百是曾经来过的大人物。那么,属于皇室的古琴,必定会被重新收回,岂能容别人觊觎?

“为什么不能?如果不是一直担心会连累风先生,我早就带它离开了。大人物来了更好,不给你带来任何麻烦,我们的交易干净放心,免得贻笑江湖。”

她的皮包就挂在门边的衣帽钩上,顺手取下来,拿出支票簿,嚓地撕下一张,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

“八千万英镑?”我捏起支票的一角,轻轻一弹,发出“咔”的一响。

顾倾城给我的印象,心机深不可测,任何难题到了她手里都会像亚历山大剑下的绳结一样,应声而开,但在以前途经港岛时,似乎并没有人提起过她,就算是顾知今的商业伙伴们,也从没有人提到她。

“不满意吗?”她取下眼镜,眼神深幽冷静,黑白分明,像是两泓波光粼粼的寒潭。比起关宝铃来,她不够妍媚,但却多了一种秀外慧中的沉稳。那副眼镜也是范思哲的这一季新品,两条镜腿上各镶着两粒细小的亮钻,“满意。”我折起支票,放进口袋里,倒要看看她有什么办法再化解大人物的汹汹来势。

她在审视着我的脸,嘴角微微翘着,带着若有所思的笑容:“我知道风先生对琴的来历仍旧存着疑惑,但我不想信口胡说,跟市井屠钓之辈一样,不负责任地人云亦云。或者以后有机会,我们可以详谈?”

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第一个冲上来的竟然是大人物的保镖队长鹰刀。紧跟在他身后的,是四名高度警惕的凶悍特警,手里的冲锋枪直逼顾倾城。

“顾小姐,有人举报你非法倒卖运输国家文物,并且有刺探本国政治情报的不良倾向,所以,必须带你回安全防卫厅去隔离审查。请配合我们的工作,否则动起手来,会让顾知今先生面子上不好过,听懂了吗?”

鹰刀并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一上来先扣了两顶大帽子在顾倾城头上,免得别人站出来拦阻讲情。他的脸色阴沉不定,目光不住地向四面逡巡着,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顾倾城放好支票簿,重新戴上眼镜,仰起下巴冷笑:“什么?刺探情报?你一定是搞错了,我只是一名普通的大学教授,间或做国外金融投资顾问,对你们日本人的政治丝毫不感兴趣。我持有美国公民护照,没有触犯日本法律,何必动刀动枪的?难道这就是日本政府对于外来商务投资者的欢迎方式吗?”

她的腰肢非常纤细,却不是关宝铃的那种柔弱,而是充满了韧劲,举手投足间动作无比和谐。从她不算太顺畅的呼吸中,我能判断出,她身上带有暗伤,任何时候都不能发动全力,所以武功不会高明到哪里去。

我注意看鹰刀的脸,突然插嘴进来:“鹰刀先生,你是在找一架古琴?”

其实我一直都有一个困惑,既然“五湖”古琴那么有来历,应该在日本的知名度很高才对,怎么会被历史淘汰,沦为“幽篁水郡”里的弃物?至少,一架价值八千万英镑的古琴,总得需要配备专业的保安队伍担任警戒才对。再者,以“贼不空手”闻名的“黑夜天使帮”又怎么会放过它?

刚才在与顾倾城的对话中,我始终不停地思索着这个问题,但却找不到答案,想必她也没有那么容易告诉我。

“对。”鹰刀眯起眼睛看着我。我们是第二次见面,不过,只是相互认识而已,谈不上任何交情。

“我想见大人物,并且需要知道古琴的来历,然后,或许我会给你一点搜索古琴的提示。”从顾倾城这里得不到的,或者转个方向,能从大人物那边套出来。我判断大人物就在下面的皇冠车里,只是可以低调隐瞒而已。

鹰刀一笑:“见他?你以为大人物会随时等着接见你,整日无所事事?别开玩笑了——我会转达,至于他见不见你就看个人的造化了。”

作为大人物的保镖队长,他算是日本政治圈里举足轻重的人物,毕竟整日陪在大人物身边,会接触到第一手的新闻资料,这在记者们的眼里,是最了不起的新闻来源。所以,他无时无刻不表现出一种居高临下的傲然。

隔着窗子,我看到那辆皇冠车的四门紧闭,黑纱遮住了车里的一切,什么都看不到,而院子里的形势,全部受控于日本特警。美国反恐专家的布置,是要对付偷偷摸摸进攻的山口组恐怖分子,而不是大规模的警察清剿,所以四角的瞭望塔才没来得及发挥作用。

“我也想见大人物,可以吗?或者能允许我打一个电话?”顾倾城很镇定,“哧”地拉开了皮包的内侧拉链。

“停手!顾小姐,请不要做任何动作——”鹰刀的警惕性很高,文静雅洁的顾倾城在他眼里,与随时能拔枪射击的恐怖分子没什么两样。他的一双鹰眼死死盯在顾倾城伸进皮包的右手里,身后的四名特警是扇面形向前包抄过来。

顾倾城慢慢抽回了自己的手,举过肩头。

其中一名特警“哗啦”一声,从皮带上抽下了精钢手铐,毫不客气地走上去——那副手铐的内圈带着尖锐的狼牙刺,是专门用来对付极度危险的匪徒的,但他现在用来对付一个女孩子,未免大题小做。

她的手,应该是清泉沐浴、焚燃熏香,然后轻拂于古琴上,而不该受狼牙手铐之苦,但此刻面对日本人的枪口,她已经没有任何选择。

我对顾倾城是很有好感的,从她第一次打电话过来到我们在院子里的初次会晤,再到刚才她交给我那张支票,最起码比唯利是图、一心钻到钱眼里的顾知今要好。所以,我横跨一步,挡在那名壮硕如牛的特警前面,转头向着鹰刀微笑:“鹰刀先生,顾小姐是我寻福园的客人,我担保她不会做什么对贵国不利的事,也不会突然撒腿逃跑,这手铐就免了吧?”

鹰刀下巴朝天,高傲地“哼”了一声。

天下乌鸦一般黑,这种人见风使舵、欺压良民惯了,从来都是对上面吩咐的事“拿鸡毛当令箭”,只求讨好上司,根本不考虑处理问题的方式是否合适。

“滚开,中国人!”这名特警应该不知道我的来历,大大咧咧地一巴掌拍向我的肩膀,嘴里放肆地吐出一句日语粗话。他的手掌宽厚粗短,一看就知道练过空手道里的“劈桩”硬功,如果是普通人中了他这一掌,肩膀起码也要红肿几个月。

“你说什么?”我冷笑着,左掌一翻,啪地一声擒住了他的手腕。

他几乎没有丝毫停顿,握着手铐的左手猛挥过来,带着呼啸的风声,砸向我的右侧太阳穴。这一招已经是一击必杀的重手,可以想象,日本特警们执行任务时有多暴虐,竟然随时都会对毫无过错的陌生人痛下杀手。

“八嘎——”看来他的确没什么修养,除了日本的“国骂”还是“国骂”。

窗子是开着的,应该是在此之前,顾倾城曾经打开透气过,这也恰好省了一道繁琐的手续,骂声还没落地的特警倏地从我头顶飞了出去,穿过窗子,冲向半空。

我拍了拍手,皱着眉问:“鹰刀先生,你的手下都这么喜欢随口骂人吗?”到这时,才听到那个人“扑通”一声落地,沉默了几秒钟才杀猪一样地惨叫起来。

鹰刀变了脸色,另外三名特警却全部愣了,他们的目标是对付顾倾城,还没有接到如何处置我的命令,冲锋枪的保险栓虽然开着,却不敢贸然开枪。

“我要见大人物,如果你不敢去通禀,我可以打电话给他。”我只说到这里,顾倾城已经顺水推舟地把电话递过来,带着她掌心里的余温和香气。她做的每一件事,似乎都是严格卡着节拍来的,张弛有度,仿佛是完全按照剧本来演的舞台剧,而鹰刀、特警们只是她随手调度的演员或者道具。

我握紧电话,有点好笑地回头看着她:“顾小姐,这算什么?你早料到我会出手?”

她笑得很开心,嘴角上翘,露出两排莹白如玉的整齐牙齿。

我记得大人物的号码,原本只想说说而已,现在却被她逼得非打不可了。

鹰刀只是大人物的奴才,他做一万个决定、说一万句话,都不如大人物点点头或者摇摇头有用。

电话拨通后,大人物的嗓音略带沙哑,显然情绪非常低沉。他听出了我的声音,提高嗓音强颜欢笑:“风,你在楼上?我就在下面的车子里,有什么可以帮你的?”

对于日本人厚颜无耻的明知故问,我除了无声地苦笑也就只有硬着头皮寒暄:“你们的特警人员态度太强悍了,几乎吓坏了我的朋友顾倾城小姐。是这样,她来北海道不过是为了取一架古琴,没有政治目的,也不会危害到贵国的国家安全、民族利益,能否给我点面子,高抬贵手?”

我们只隔楼上楼下的几十米距离,他偏偏装聋作哑,似乎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鹰刀恼火地瞪着我:“风先生,我不得不提醒你,这是在我们日本,如果你想玩英雄救美的游戏,当心把自己也玩进去!”他的武功并不见得比我高明,所以只是虚声恫吓。

我向他晃了晃手里的电话,示意他噤声。

“风,其实我很愿意帮你的忙,但古琴属于皇室的珍藏纪念品,又是藤迦的遗物,唉,我希望留住它,以后睹物思人,也算是一种寄托。如果你想拿来送给女朋友,我可以命人送同样的琴过来,随便你挑好了……”

我愣了约一秒钟,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顾倾城说古琴属于无价之宝,而大人物的话说明他并不明白琴的宝贵——对于古琴的研究,日本古乐器专家们的水平并不比顾知今低多少,难道他们就没发现这架琴有多名贵?按照平常思路考虑,我会觉得顾倾城与大人物话里所指的,并非同一架琴。

顾倾城低声笑起来:“风先生,你的女朋友是谁?”

第九节 藤迦经受的第二次千年禁锢

我顾不得理会她的玩笑话,脑子里紧张地盘算着。

皇冠车的车门弹开,大人物缓缓地下车,仰起头向我挥动着手臂。表面上看,藤迦的去世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打击,仍然精神奕奕,衣着笔挺。

“风,答应我一个条件,琴是你的,我也不会动顾小姐一根头发,怎么样?”虽然是商量的口气,但满院都是杀气腾腾的枪口,已经是兵临城下,我似乎除了签订城下之盟,再无退路了。

我靠在窗子上,顾倾城也跟过来。

“什么条件?”我挥手向他还礼,同时不动声色地压低了声音,“顾小姐,要琴的话就听我安排,等一会儿下楼,把‘五湖’两个字涂抹掉,同时把报价降低一百倍——”这些话,几乎是凑在她耳边说的,能闻到她发梢上飘出来的动人清香。

她连续眨了眨眼睛,会心地一笑,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

如果这架古琴在藤迦去世前后起了不同的变化,知情人只有我自己,所以我可以轻易掩盖这个过程。日本乐器市场上价格最昂贵的古琴也不过二十万美金,只有极力贬低“五湖”古琴的价值,才会让大人物不再看重它。

不管古琴里藏着什么秘密,我希望是自己的同族得到它,而不是白白丢在日本人手里。

大人物扬了扬浓眉:“下来谈吧,我想你一定会接受。”

神枪会的人与大亨都退缩在屋子里,绝不踏出屋门半步,大家都明白,大人物一到,寻福园外围几公里内,全部都是特别警察的精锐力量,轻举妄动的结果只是自取灭亡,暴尸荒野。

我觉得最遗憾的是,四座瞭望塔并没有发出最明显的震慑力量,或许配备的武器仍旧级别太低,不足以与外来之敌抗衡。这也正是“强龙压不倒地头蛇”的道理,在日本人的地盘上,跟当地警察直接对抗就太不明智了。

“好吧,我马上下来。”我转身向楼梯走,鹰刀带着的人立刻分成前后两组,把我跟顾倾城夹在中间,一起走下楼梯。

大厅外阳光灿烂,两翼所有的门都紧闭着,不见一个闲人。我看到至少有三十几个经过伪装的镜头在角落里旋转着,这是反恐专家的成绩,屋里的人不必出门,就能监视院子里的一切。

大人物倒背着手,脸上挂着胜利者的微笑:“风,你是聪明人,我的条件,想想就知道了,还有必要说吗?”

“你想要‘日神之怒’?难道真的以为我能进入海底取那颗宝石上来?”我轻轻松松地笑起来。到目前为止,进入海底还是镜花水月,可望而不可即,但我也很想进去,虽然与大人物的期许目标略有不同,却是殊途同归。

“对,你一定能。”大人物非常肯定。

在他的高度信任下,我知道自己无论怎么解释都没用,索性坦然承认:“对,我能,只是当前我希望你能高抬贵手,让顾小姐带着古琴离开日本。古琴换宝石,这桩生意,你更划算一些,对不对?”

大人物向顾倾城看了一眼,眼底深处突然亮了起来,男人往往在看到自己感兴趣的女孩子时才会有这种表现。其实顾倾城是个不会令人“惊艳”但却非常“耐看”的女孩子,我只跟她有短暂的接触之后,便意识到了这一点。

“顾小姐,关于这架古琴,你不想说点什么吗?”大人物没有为特警们凶神恶煞一样的突然冒犯道歉,却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充满了主人家的热情。五十岁左右的成功男人,或许都会像大人物、大亨一样,对年轻而富有韵味的女孩子动心,但我很明白,他们的举动如同划着火柴去燃烧鹅卵石一样,空劳心神而已。

对于大人物的殷勤,顾倾城保持着不卑不亢的态度:“如果阁下能把这群不懂礼貌的蛮牛先轰出去,我的确很乐意发表一下对古琴的看法,但现在实在没兴趣——如果不是风先生及时出手,现在我的手腕应该已经伤在他们的狼牙手铐下了。”

顾倾城不会是那种见了大人物就自卑得骨软筋酥的下贱女孩子,这一点,让我感到一丝窃窃的喜悦。

刚刚被我丢下来的那名特警已经被同伴救起,但腿脚受伤不轻,自己为日本国民效命的历史大概就到此为止了。如果单纯的双方交手,或许我不会出手过重,总得给对方留条退路,但他不该使用日本人的“国骂”。几乎所有的中国人,对这句“八嘎”具有天生的过敏性,往往因此而冲动得大打出手。

大人物吃了闭门羹,笑容凝结在脸上,回头向鹰刀使了个眼色——

鹰刀打了声呼哨,这群特警马上集结成队,迅速登上警车,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别墅。

这只是一场日本人的“示威行动”,表面是针对神枪会,实际上是大人物对我的一次“逼宫”行动。可惜,他永远都无法明白,此时我比任何人更渴望深入海底,一探究竟,对于他的要求,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

顾倾城忽然摇头长叹:“贵国的特警部队虽然号称是国家的铜墙铁壁、中兴力量,但作战素质、人文修养,实在糟糕得让人哑然失笑。风先生,你以为呢?”

我耸耸肩膀,刚刚在二楼客厅里时,只要我愿意,随时都能打倒那四名特警。鹰刀是大人物贴身保镖中最出名的,但我也有超过一半的把握在枪法、搏击、冷兵器格斗上胜过他,并且若是在生死搏斗的前提下,他不可能在我手上活过十招。

“对,或许日本的特警部队应该继续向美国盟友学习,起码也要达到海军陆战队人员的中等水准,否则怎么保护我们敬爱的日本国民?”我应和着顾倾城的话。

“哈,对了,贵国的自卑恐怖,还表现在怪兽满天飞的娱乐专题中。或者国民们并不担心未来的安全问题,因为有非常强悍的奥特曼在保卫着这片美丽的海上乐园?”顾倾城不愿放过这个讽刺日本人的话题,但我已经及时闭嘴,不想逞一时的口舌之快。

在我们两个的一唱一和下,大人物居然能再一次保持微笑:“两位的衷心建议,我会转交安全防卫厅,日本警察一定能保卫日本,而且会推而广之,保卫环太平洋地区的和平宁静。”

他从自己口袋里取出一张白色的卡片,谦逊地双手递到顾倾城手上:“顾小姐,带我的这张私人名片,可以在海关通行无阻,祝你一路平安。”

日本人的“多礼”和“隐忍”,是大和民族品质的闪光点,等到大人物上了车子,驶离别墅,我跟顾倾城对视着,衷心钦佩大人物在这两项功夫上的修养。

卡片中心上印着一朵怒放的金色菊花,右上角是一面缩小了的日本太阳旗,一个字都没有。顾倾城将卡片捏在手里,迎着风“噗噗”地弹了两指,略带遗憾地问:“风先生,可惜我得急着回港岛去,不能亲眼目睹你潜水寻宝的盛况。关于‘日神之怒’的传说,我听过很多,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的版本早就过百,不知你将循着哪一种版本着手?”

她皱起了眉,把卡片放进皮包里。

晚冬早春的暮色来得极为迅速,仿佛一下子便罩下来了。路灯还没亮,我跟顾倾城的关系因为暮霭围绕的原因,一下子拉近了很多。

“如何着手?我还没有特别完善的计划。”在她面前,我不想坦呈太多。

她指向大人物绝尘而去的方向,推了推眼镜,脸上浮现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日本人的孤岛文化作祟,是绝不可能容许其他亚洲人插足进来分一杯羹的。在这里,外来文化除了被分崩离析地同化,就是‘顺者昌逆者亡’地消失。所以,我觉得与他们合作,比与虎谋皮更难处理。”

顾倾城对日本人的看法,与我不谋而合。取得“日神之怒”前,大人物或许会对我有求必应,慷慨大方,等到我失去利用价值时,脸色变化可想而知。

她皮包里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我们先去看看古琴吧,其实在你提醒之前,我便做了外表字迹上的处理,只是我有一点小小的困惑……”她只听来电铃声,并没有及时取出电话来看。

琴在右翼的最后一个房间里,门紧锁着。她取出钥匙开门时,脸上流露出来的疑惑更是加深了:“风先生,不知你有没有感觉,这琴上带着一种极其幽深的怨气?”

我摸摸下巴,反问:“是琴?还是房子?”

“九头鸟挣命”的格局,往往会在人的思想里不知不觉添加一部分紧张压抑的气氛,我以为她的感受是来自别墅的影响。

锁芯发出“咔嗒、咔嗒”两声响,应手而开,一股淡淡的潮气扑面而来。不必解释我也明白,文物古董的保存,只有赋予适当的温度与湿度环境,才能恰到好处地延长它们的寿命,不褪色也不朽化。

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正中的一张蒙着红色天鹅绒的桌子上,摆着那架琴。

“我已经放松了所有的弦轴,让琴弦也得到休息,要知道,没了它们,将来就发不出那种响遏行云的声音了。”她停在门口,警觉地向四角张望着。其实房间里的角角落落,一眼就能看得通通透透,毫无可以遮掩藏匿之处。空调的出风口上系着一条玫瑰红的细长丝带,被风吹得飘来荡去,除此之外,一片静谧。

我走向古琴,她在我身后随手关门,发出极轻微的“嗒”的一声。

古琴在日光灯的最下方,琴板反射出的白光冷静地投射在天花板上。“五湖”那个古篆朱印果然没有了——“我用了些‘易容术’里的材料,把字迹抹掉了。再者,大亨曾动用了移动透视设备,对它的内部进行过仔细的以平方厘米为单位的探测,一无所获;任何人看来,除了通透异常的声音,它并没表现出更多的奇异之处。”

顾倾城站在桌子的对面,抱着胳膊,低头审度着古琴。

骤然间,我觉得日光灯暗了一暗,仿佛有什么东西从灯管下方掠过,将它发出的光芒遮挡了约十分之一秒。灵异专家们经常说,日光灯发出的冷光波长是最容易照见异端鬼魂的,具有奇异的“显形”作用。

我抬头向上,凝视着灯管。

“你也看到了?”顾倾城略显紧张,习惯性地推了推眼镜。

这个房间位于“九头鸟挣命局”的两翼最尖端的部分,属于凶险格局首当其冲的地方,之所以空着,是因为在王江南等人大举入驻寻福园时,我特意要萧可冷空出来的。至凶之地,住人必死,其实耶兰的死,有很大一部分跟他住进了左翼最顶端的房间有关。这件事,我虽然没责怪过萧可冷,她也应该有所感觉。

“你不该把古琴放在这里的——”我长叹,四面起了飒飒阴风。

“我错了,古人深山抚琴,山精树怪潜近窃听,并附着于音律琴弦之上。你突然晕倒,我没来得及审时度势,便匆忙布置了这间恒温室。风先生,既然寻福园别墅是你名下的产业,为什么要布置这么一个诡异的‘九头鸟挣命局’,岂不是故意陷自己于困境?”

顾倾城又取出了手帕,在琴弦上轻轻擦拭着。

我无可解释,因为连自己都参悟不了大哥建造它时的意图,或者真的该一鼓作气拆掉它,以求获得答案?

“我想用‘滴血困灵’的化解方法驱邪除妖,你看怎么样?”她的左手小指压在琴弦上,只要轻轻一划,就会皮破血流。

作为港岛著名古董商顾知今的妹妹,她对这个圈子里的某些驱邪异术应该了如指掌才是。每一件价值连城的上好古董,几千年来倒手绝对不少于几十次,甚至多达上百次。易手之时,和平传递的机会极少,大部分会伴随着抢劫杀戮,而那些最初的善良收藏者屈死之后,怨魂挥之不去,会跟自己挚爱的器物融合在一起。久而久之,古董上聚集的怨魂越来越多,再转入古董商手里,必须得经过某种“驱邪”的仪式,以求明哲保身。

我摇摇头:“顾小姐,你取得这架古琴后,根本不会自己收藏使用,一旦滴血,原有的怨魂十有八九会留在你身边,那就得不偿失了。”

以她的手段和心机,费尽心力拿到这架古琴,所图谋的一定会是比音乐和金钱交易更大的计划。看得出来,她也不在乎金钱,而是只在意能不能顺利促成这次交易。

她凝眉想了想,抬起手,心悦诚服地点点头:“是,风先生说得很对,我又错了。”

“谁?谁?藤迦吗——”我蓦地有了感觉,脱口低叫,但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迅速转脸向着顾倾城,“顾小姐,请你暂时回避一下,或者我可以帮你驱散琴上的怨魂。”某些感觉是无法用言语来描述的,我只知道,有一个极其熟悉的影子,正轻飘飘地落在桌子的侧面,看不到她,但我闻到了她身上的那种香气——从埃及沙漠一见面时就念念不忘的“千花之鸟”的香气。

顾倾城迟疑了一下,倒吸了一口凉气:“我留在这里,或许能帮上什么忙……”

我后退一步,哗地一声拉开门,盯着她的脸,无声地下了逐客令。此刻,我甚至不敢分心,否则也许会在瞬间失去对藤迦存在与否的感觉。

院子里依旧很安静,不知从何处飘来的云翳,连天空的星光都遮蔽住了。瞭望塔上,竟然有不知死活的人在吸烟,火头一亮一灭,成了夜色里最显眼的目标。神枪会的人马越来越像一群乌合之众,我真的怀疑这群人怎么可能是训练有素的山口组的对手?

凭这一点烟头的火光,高明的敌方狙击手能在八百米到一公里的距离内,将这家伙一击必杀。今天的江湖,弱者根本无法生存,哪怕只是一秒钟的散漫放松,丢掉的都可能是自己唯一的生命。

顾倾城低头向外走,但她心里应该是不情愿的。

我重新关上门,再度凝视那支日光灯,“千花之鸟”的香气越发重了,琴弦也陡然被轻轻拂动,发出一个幽深震颤的低音。我听不到人声,但脑子一下子读取了某种思想,应该就是藤迦的思想——

“我再一次发现,灵魂仍旧不死,仍旧无法去到师父他们存在的地方,为什么呢?我宁愿死,用灵魂存在状态的结束来忘掉一千年的过去。没有人愿意被禁锢在蝉蜕里,那种狭小的、窒息的、欲哭无泪的状态,足以让灵魂发疯。风,你会听到吗?我竟然又一次被禁锢住了,不过却是在这经数千年不朽的古琴里。”

我身不由己地点头,表示自己已经听到了。

“如果这就是我的宿命,那么,这段宿命的尽头是在什么地方呢?已经熬过一千年,看尽了人生与江湖的兴废,难道接下来的又是一千年?”

那确确实实是藤迦的思想,虽然没有人开口说话,我却能感觉到她的存在。

“我能帮你什么?”我喃喃地问,伸出手,想碰触她,但指尖感受到的只有空气。

“不能,好像没有人能帮我什么,因为连我自己都不清楚未来……等等,你知不知道什么是生命的最高音?我恍惚意识到自己这一次被禁锢的使命了——要我奏出‘生命的最高音’?那是什么意思?”

她的思想,也在表示着极大的困惑。

空调的出风口起了一阵“嗡嗡嗡”的轻轻震动,正因为房子里空空荡荡一无所有,我才能一点都不分心地凝聚心神。她是确实存在的,只是没有我们肉眼可见的身体,就像地球上的风,吹动一切却无影无形。

我的思想被震撼了一次,还记得埃及人萨罕长老说过的话——“幻象魔的移动形成风”,目前藤迦的存在,会不会跟幻象魔是同一种物质形态?

她连续重复地问着同一句话:“什么是‘生命的最高音’?什么是‘生命的最高音’……”像在问我,更像是在问自己。

琴仍是琴,弦仍是弦,她的灵魂会藏在哪里?大亨已经详细探察过琴的每一部分——我忽然醒悟,我们惯用的物理探测方法,只适用于地球上的已知物质种类,遇到某些未知的东西,这些射线、红外手段,绝对是“风马牛不相及”的方法。

“你在古琴里吗?是否古琴因为贯注进了你的灵魂而起了变化?”

她的灵魂长叹:“不错,古琴取材于树木、龙须、兽骨,即使用再华丽的词汇命名它,用再竭尽全力的繁复指法去挑拨它,仍旧只是死的东西。乐起于心,回环于胸,至于肢体,达于指尖,再诉求于器——有灵魂的乐器,随手弹拨都会是‘阳春、白雪’;没有灵魂的器材,即使是师旷再生,也只是寡然无味的噪声。我们该说再见了,一千年之后,你将在哪里?”

这个问题一提出来,我与“灵魂”同时哑然失笑。等不到一百年,我就已经该随着炼化炉的青烟一起飞向蓝天了,还谈什么一千年?

“生命的最高音……”那是藤迦留下的最后一句话,随之琴弦一阵潮水翻涌般的拂动,嘈杂震耳,接着戛然而止。

她消失了,头顶的日光灯也恢复了最初的明亮稳定状态。我忽然觉得浑身疲惫,再看古琴时,心里隐约有了依依不舍的情感。它可以看作是藤迦的化身,或许她说的“千年禁锢”只是一个虚幻的概念,在某种契机巧合下,她还会重现人间……

“哗”的一声巨响,顾倾城恼怒地拉开了门,腾身跃进来。

我举起双手,淡淡地笑着:“我没动它,是琴弦自己在响。”到这时候,我还是没摸透顾倾城的心思,她要带古琴去哪里呢?在她和顾知今的背后,又是谁对古琴有如此浓厚的兴趣?我不了解顾倾城,但了解顾知今,像他那样打着“音乐”的幌子四处捞钱的高层次古董掮客,没有巨额的利益落差,怎么能打动他?

第十节 顾倾城走了

顾倾城仔细地检视古琴,终于放下心来。

门外的寒气传进来,渐渐把屋里的潮湿气冲散。

我注意到她手里一直握着电话,猜到以她的效率,必定已经联络了前来接应的车子。总之,顾倾城给我留下的印象非常不错,间接冲淡了乃兄的市侩气给我带来的不快,顾知今有这么好的妹妹,真的该感谢上天的厚赐。“二十岁的外表,三十岁的沉稳,四十岁的行事作风”——这就是我的对顾倾城的印象。

“风先生,车子十分钟后到,札幌那边的机票也已经订好,咱们就此别过?”她双手托起古琴,连分别时的握手也免了。

看着她小心翼翼走出门口的样子,手里捧着的似乎是世上最珍贵的玉器,我不禁黯然地想到:“以灵魂形式存在的藤迦,无力左右自己的命运,她是不是会每一日都陷在悲哀里?”短暂的解脱之后,她再度蜗牛一般进入被禁锢的轮回,肯定是件悲惨无比的事。

跟她相比,普通人能在一百年的生命里,经历日日不同、多姿多彩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也就到了厌倦生命的地步,恰到好处地撒手尘寰,不能不说是另一种“幸运”。

吸烟的狙击手重新藏进了黑暗里,但西北的瞭望塔上,竟然有人在低声唱歌,自己的位置更是暴露无遗。

顾倾城环顾瞭望塔的位置,悠然浅笑:“美国专家的绝顶火力配备,加上中国高手一盘散沙一般的防守方式,简直就是街头小贩们做的‘中式汉堡’,不伦不类,味道糟糕到极点,对不对风先生?”

不知王江南、霍克是出于什么目的,似乎这种松松垮垮的防御状态做得有点夸张过度,简直是拿神枪会兄弟的命在开玩笑。我已经开始考虑在拆解别墅的过程中,要不要把暴露在高处的狙击手全部撤掉,连瞭望塔也拆除。

木碗舟山一带没有什么高大的建筑物,呈一马平川之势,狙击手在高处能俯瞰全景,是优势也是劣势,因为敌人也能够将他们纳入狙击镜内,双方的处境几乎对等,剩下的就是靠运气与个人反应能力了。

“风先生,或许是我太少见多怪了,竟然没看懂这个‘九头鸟挣命局’的意义到底在何处。中国古典玄学博大精深,可否能指点一二?”她向主楼的两翼来回看了几遍,连连摇头。岂止是她,连先前跟随渡边城同来的日本猎命师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这栋布局荒谬的大房子,几乎令每一个看到它的聪明人都感到大惑不解。

我避开这个话题“死结”,取出那张支票来,在她眼前亮了一下,然后“哧啦”一声撕成两半。顾倾城愣了,将古琴向怀里收了收,弓起身子,如同一只被惊动了的灵猫,摩拳擦掌,时刻准备与敌人展开搏斗。

“哧啦、哧啦”连续两声,支票变成四片、八片,直到在我手里成为一把不起任何作用的碎纸屑。

“风先生,你干什么?不会是想违约吧?”她的反应的确很快,立刻目光向四面瞭望塔上扫去,同时左臂擎住古琴,右腕一垂,五指分开,插入了胸前皮包的夹层里。百忙之中,还向腕表看了一眼,应该是在计算着援兵到达的时间。

从她一秒钟内做出的全部反应动作可以看出,这是一个超一流的江湖高手。右手发动攻击时,应该是类似于飞针、飞镖的一发四支的暗器,否则也不至于要叉开五指。

“琴我要定了,加价随你——”她脸上仍有笑容,不过是漠然的冷笑。

大门外的公路尽头,有两道车灯光芒闪出来,速度极快,只是几秒钟内便听到了清晰的引擎轰鸣声。

“黑吃黑是古董行里最司空见惯的事,风先生喜欢玩这手,我也有兴趣奉陪——”

“哗、哗哗”三声,一楼的房间有三道门同时拉开,三个门口,分别站的是萧可冷与小燕、王江南与小来、大亨与关宝铃。六个人一出现,顾倾城更是如临大敌,眼角向南斜瞟着,随时准备逃走。

小来反应极快,瞬间便拔枪在手,子弹上膛,平举着指向顾倾城的侧面。

本来风平浪静的别墅里,一下子转换成了剑拔弩张的局面,几乎就在小来拔枪的那一刹那,四座瞭望塔上“刷”地亮起了强力探照灯,光柱劈碎黑暗,直射在顾倾城身上。可以想象,灯柱后面,随之而来的将是狙击步枪的乌黑枪口。

看似松垮散漫的防卫状态,实际只是一种表面假象,伪装给敌人看的。

顾倾城一声冷笑,索性大大方方地转身向着大门外。那辆疾驰过来的车子距离大门还有五十步,一阵急促的警铃声响起来,一道闪亮的钢栅门迅速封住门口。黑暗中,不知有几十只枪口一起对准了那辆被逼得紧急刹车的车子,特别在主楼顶上,突然架起的五支威猛的重机枪,一致发出子弹带清脆碰撞的叮当声。

这是一次天衣无缝的狙击演练,顾倾城无意中成了触动八卦阵的小白鼠。她仰面看着主楼上的机枪手,无奈地长叹:“风先生,你赢了。”

美国反恐专家绝非浪得虚名,否则五角大楼方面每天高薪养着他们,岂不成了世界上的第一号冤大头?很显然,王江南对神枪会的这种快速应急反应非常满意,带头拍了十几下巴掌,可惜无人响应。

众所周知,之所以能形成良好的防御阵势,全都是大亨的面子。在枫割寺门前对峙的时候,王江南的脸面早就被大亨踩在脚下,一万年不得翻身了,这时候做出这种动作,明显有谄媚的意思。

我把碎纸屑丢进身边的果皮箱里,坦然地笑着:“顾小姐,你误会了。古琴可以送你,钱却一分不收,请把手拿出来,不戴鹿皮手套发射暗器,很容易伤到自己手指的。”

从她发射暗器前的准备动作,我能料想到暗器的体积必定非常小巧而且锋利,能取代枪械,给人以致命的打击。

很多前辈们都说过,闯荡江湖,最不能随便招惹的是病夫、女人、小孩这三种人。他们正是因为自己表面的弱小,才会更勤奋地练功甚至不惜采用淬有剧毒的暗器,务求对敌人一击必杀。

顾倾城愣了:“什么?什么……”

在感觉到藤迦的灵魂存在之前,我只是一味地单纯想把古琴运出日本,不让中国的宝贝落在皇室手里,却不会无偿赠给任何机构。知道藤迦的灵魂被禁锢琴中以后,我更关心琴的最终主人是谁,期望它不会落到粗鄙不堪的庸夫手里,所以宁愿分文不取地送给顾倾城,正是古人“红粉送佳人,宝剑赠壮士”的豪迈原则。

我知道,这个决定会让其他人都没法理解,更让顾倾城惊讶。

“支票已经撕了,顾小姐,现在你可以带古琴上路,预祝你一路平安。”我向满脸迷惑的萧可冷做了个手势,她虽然满脸不情愿,却也无可奈何地挥手示意,让瞭望塔上的人按动遥控开关,打开钢栅门。

外面的车子驶进来,仍旧是我们遇到过的那辆计程车,车号的后四位是“零一九一”。

大亨不满地“哼”了一声:“风,你对顾小姐倒是够大方的——”不管他出于什么用意,要留住古琴,在我的拱手相送下,已经没办法再插手进来。

顾倾城慢慢抽回了自己的右手,重新抱紧古琴,仍然半信半疑:“真的?这样的结局的确是我从没想到的。风先生,或许你应该重新考虑考虑,支票撕了不要紧,你随时可以给我电话,咱们的约定依然有效……”

八千万英镑,是一个令港岛的中低收入人群可望而不可即的庞大数字,她绝不会相信我能说放弃便放弃了。

穿着白色羽绒服、戴着白色棒球帽的年轻司机打开了车门,顾倾城梦游一样迈步上了车,一直紧紧抱着古琴。一想到藤迦的灵魂即将嵌在琴里,被一无所知的顾倾城抱走,我心里忽然有种难以抑制的悲凉。从认识她到十分钟前她的灵魂再现,只是几个月间发生的,她变了那么多,身份更是一变再变,直到大彻大悟,灵魂脱离肉体而去。

未来会怎么样?我还能见到她吗?说不清这个“她”是指顾倾城还是藤迦,总之脑子里萦绕着这种挥之不去的伤感。

自始至终,关宝铃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只是定定地站在大亨身边,挽着他的胳膊亭亭玉立着。

顾倾城关上车门,试探着问:“风先生,那我告辞了?”

我挥手告别,计程车立刻掉头,引擎轰鸣着冲出大门。顾倾城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应该能满意而归了。接下来,我得解决属于自己的问题了,向寻福园大胆开刀。

时间靠近半夜,风寒霜重,扭头走向大厅时,我又一次看到了关宝铃脖子下的齿痕,不知不觉又多了一枚,清晰如刀凿斧刻。

没有人开口发表看法,更没有人问,我能觉察出萧可冷看我的眼神越来越困惑而疏远。或者在她心里,我撕掉支票只是为了取悦于顾倾城,是男人见了漂亮女孩子的表白天性,就像孔雀求偶时展开自己的漂亮尾巴一样。

并不是任何富人都有勇气撕掉一张八千万英镑的支票的,大亨也未必有这种气量。他们都不明白,古琴是因为融入了藤迦的灵魂而突然身价倍增,卖掉它换钱,就等于是卖掉藤迦,这一点在我心里是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

我进了大厅,外面的人根本没有尾随进来的意思,只站在原地默默看着,院里的气氛突然出现了冷场。我反手关上门,把所有质疑的目光都隔在外面。

大厅里骤然安静下来,壁炉里的火燃到了末尾,偶尔有火星迸射出来。

我仰面看着屋顶的水晶吊灯,一步步走向壁炉前,伸手抚摸着壁炉上方的青铜人像。自从进入寻福园,事情的曲折变化一如长篇电视剧的快速重放,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直翻翻滚滚地走到现在。

没有任何水泡声,一切奇奇怪怪的事都随枫割寺那边的战斗、死亡消失了。想起我曾为了莫名其妙的声音,半夜移动沙发,把大厅弄了个乱七八糟的,不禁自嘲地一笑:“不都是为了关宝铃吗?如果没有她的深夜来访,又怎么会发生那么多故事?”

无论如何,想到她的时候,心里涌起的只有铭心蚀骨的甜蜜。

我信步走向洗手间,她的神秘消失已经成了没人记起的过去式,自己经历的再怎么惊心动魄的事,于别人来说,都只是漫画书上的匆匆翻页,过去了就是陈年的皇历,不值得再度翻看。

洗手间里干干净净,墙上的青铜镜、镜前的梳妆台,都被擦得锃亮。信子可能喷过某种空气清新剂,因为到处都能闻见茉莉花的淡淡清香。

我在洗手间门口停了停,看着对面镜子里的自己,头发有些乱,眼睛浮肿,里面穿的衬衣也皱巴巴的,根本毫无风度可言。男人跟女人一样,不打扮,不化妆,不换衣服,就怎么看怎么像街头邋邋遢遢的流浪汉。

“丁零零——”沙发边的电话响起来。

我收回思绪,走到大厅里去接电话,没料到竟然是苏伦的声音。

“风哥哥,我这边所有的设备都已齐备,正在下一场雨夹雪,空气太冷,预计正式进入‘兰谷’要在一周之后,你那边怎么样?”她好像是感冒了,带着浓重的鼻音,只说了短短的几句,跟着就是两个响亮的喷嚏。

我舒舒服服地将双腿搭在茶几上,身子后仰,半躺在沙发上。即使没有她的电话进来,我两天内也得找她,商量拆解寻福园的问题。不管这栋房子算是大哥杨天的或是手术刀的,我都必须跟她商量过,才能动它一砖一瓦,这是最起码的做人礼貌。

中国的西南边陲气候条件非常恶劣,除了当地零零落落的原住民,还会有犯了各种各样的罪之后,卷铺盖进入原始丛林的逃犯。所以,她的探险工作,除了要防备野兽、毒虫、瘴气、暗洞之外,还得随时准备跟那些贪婪成性的江湖渣子做斗争。

我把枫割寺里的变化简单说了几句,因为这些情况,她都会通过萧可冷的转述得到,但仅仅是一鳞半爪、一知半解的转述,有时候会洋洋万言、离题千里,甚至曲解了某些话的意思。

当她听到顾倾城出现时,匆忙地插嘴:“风哥哥,这个女孩子不简单,虽然在江湖上名不见经传,但她有两项极端的本领——破解机关与领悟音乐。作为盗墓者,每天都会接触毒药机关、暗器埋伏之类,有她在身边,或许可以减少很多不必要的伤亡。”

言外之意,顾倾城可以留下来,大家能够相安无事地一起工作。对于关宝铃的存在,苏伦始终持排斥态度,但对突然杀出来的顾倾城,却是无上欢迎。

细溯原因,关宝铃不是江湖人,娇娇弱弱,只会给大家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跟谁在一起,就会拖谁的后腿。苏伦竟是如此功利的人,让我忽然忍不住哈哈大笑,心头的阴霾郁闷一下子全部扫清了。

苏伦等我笑够了,才一本正经地重新开口:“风哥哥,你在笑什么?”我不想指摘任何人的不是,立刻转入正题:“苏伦,关于‘通灵之井’上显示的‘雀’字,还有神壁大师的解词——我有个想法,拆解寻福园,看看手术刀先生的探索过程中,有没有什么致命的遗漏。我不相信,大哥会建一座完全违背风水学的房子矗立在这里,那样非但毫无意义,更会给自己人带来难以估量的灾祸。”

这段话的结尾,我并没有谦逊地征求苏伦的意见。没有亲眼看见“通灵之井”显灵的人,绝对无法理解水泡组成的那些大字的诡异,即使聪明如苏伦,也没有这种强大的想象力。

壁炉里的火就要熄灭了,我坐着的姿势,视线自然而然落在那青铜雕像上。

苏伦很沉得住气,没有立刻表示激烈的反对,她当然能想到我此举的公心与私心。

我拿起侧面茶几上的铅笔,在电话簿的封面上写了个“雀”字,目不转睛地凝视着。

“风哥哥,你的意思,神壁大师解开了那四句神秘的短句,目标直指枫割寺——只要破解‘九头鸟挣命局’,关宝铃祈求的事就能如愿?但破解格局,并不一定要全部推倒。你安排搭建的四座瞭望塔,岂不也从另一个正常途径达到了‘破局’的目的?”

我用力在那个字上画了两下,把它涂成一团黑色。苏伦能够举出的反对例子,我都考虑过,甚至想得更长远——改寻福园为雀字形水渠,它在南,北面正是枫割寺的“一箭穿心局”,利箭对朱雀,后者更是随时都会死无葬身之地。当然,水渠是不能有人居住的,大家会搬向东面二百米开外的另一处别墅,这边的寻福园旧址等于临时废弃掉了,借以躲避“一箭穿心局”的煞气。

苏伦又开始捂着嘴打喷嚏,鼻音更重了:“风哥哥,我尊重你的决定。”

她想说的话肯定很多,但隔着千山万水,都全部省略掉了。正如我无法决定她的搜索队的下一步动向一样,她也没法说服我做什么或是不做什么,换位思考,她闭嘴的做法,无疑是最聪明的。

电话里也出现了冷场,最后是我先打破了沉默:“苏伦,你有没有想过,‘第二座阿房宫’只是有人编造出来的神话?经过无数次的以讹传讹之后,流传到今天就成了活灵活现的真实情节。还有,你该去过普陀山吧?山上著名的八景之一‘普陀云海’出现时,很多人亲眼见过云海中屹立着佛光万道的连绵宫殿——不必我说,你也明白那只是‘海市蜃楼’的一种,埃及沙漠里时常能见到。在你所去的西南边陲,很多世代居住于丛林的人,像是陶渊明《桃花源记》里的隐居者一样,连朝代更替都不清楚,又怎么会知道阿房宫与海市蜃楼的区别?”

苏伦笑起来:“风哥哥,你打的比喻非常对。”

海市蜃楼被喻为“贪心魔鬼的诱惑”,过去的漫漫历史长河中,曾夺去了无数贪婪者的性命,他们总以为向前一百里、五百里、一千里,就能进入那个金碧辉煌的地方,最终却成了沙漠毒蝎的美餐。

深山老林里极多瘴气、毒雾,特别是在没有风的情况下,常常会凝固不动,停留在某一个地方二十四小时或者更久。阳光投射到这种混浊的雾气中时,最容易产生彩虹和莫名其妙的幻象。

以苏伦的知识结构,这些都是早就具备的探险常识了。

“那么,风哥哥,‘天梯’会通向哪里?依照当地人的传说和那两名老农发誓赌咒说过的,一进‘天梯’,能看到星星、月亮、火球、悬浮在空中的轮船……”她笑着暂停,为我解释,“轮船是不可能悬浮在空中的,老农指给我看过,他们以为是‘轮船’的东西,与太空望远镜‘哈勃’非常近似,所以,这里应该更正为‘航天器’——”

我只能无语了,不过说实话,苏伦的描述很吸引人:充满危险的封闭山谷、名为“天梯”的古屋、进入古屋后看到的诡异情景……如果不是有“海底神墓”的事牵着,我倒也很想进那个什么“天梯”去看看。

“老农说,进入‘天梯’后,身子会一下子沉到地下,一直下落,大约吸完半支无过滤嘴香烟的时间,眼前有亮光的时候,就进入了阿房宫。”苏伦的叙述津津有味,像是在念一本盗墓类的传奇小说。

“电梯?古屋‘天梯’是一架电梯?”那是我的第一反应,也是任何现代人必然的反应。

苏伦长叹一声,刹住话头,换了另外的话题:“风哥哥,还记得土裂汗金字塔下的那些孟加拉国金线蝮蛇吗?以蛇类的生活天性,易地而居,成活率非常低,就算勉强进行大规模迁徙,最终结果,不是死亡殆尽,就是被当地的蛇类完全同化。我一直在想,‘兰谷’里的飞蛇来自何处呢?对照蛇类的全球图鉴可以了解到,这样的‘飞蛇’曾见于中美洲的热带丛林里,数量极其稀少——”

对面那青铜像手里的盒子忽然射出一道亮光,笔直向西,从我头顶上方越过。

我猛然跳起来,把电话机扯到了地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某个塑料部件摔断了,碎片乱飞。那道亮光投射到大厅的西墙,旋即折转向上,在楼梯拐弯处发生了第二次反射,冲向二楼。

“风哥哥——”苏伦叫起来。

我扔下电话,飞身越过沙发,跳上楼梯,右手在扶手一搭,凌空跃起来,避开光线,落在二楼入口处。光线的最后落点,就在那青铜武士像的眉心上——最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它站立的角度至少向正北偏移了十五度。这个变化非常明显,因为他此刻几乎是正面向着楼梯,只要稍加留意就能看得出。

光线持续了三秒钟,然后就消失了,空气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和味道,唯一的改变就在武士像的站立角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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