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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风林火山

第一节 盗墓之王杨天到此

邵黑平躺在床上,右手平放在张百森掌心里,左手伸向我,虚弱地笑着:“天下至道,阴阳而已……希望你身体里储存的‘阴阳神力’不会令我失望……”

布门履大师坐化之前把“阴阳神力”传给我时,没有丝毫的预兆与说明,所以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机会发挥它的作用。

我握住了他的左手,冷得像寒冬北风里的冰雕。

“请两位……盘膝坐下来,我预感到这一次会持续……很长时间,几个小时或者十几个小时……张、张老大,如果我到了‘油尽灯枯’的境界,记得……告诉我哥,在我口袋里有封给他的……信,要他照做……照祖宗遗训那样……”

邵黑的话,遗言的成分很重,房间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压抑凝重并且鬼气森森。

张百森脸上浮现出温和宽厚的笑容,低声安慰他:“别多说话,你会没事的,我会发力给你,护住心脉、气脉、血府、神阙,一定没事!”

从邵黑手上传过来的寒气跟青砖地上散发出来的凉意,两相夹攻,让我不得不迅速激发丹田真气,来跟寒冷对抗。

“可以开始了吗?”我低声问。

“可以……请把灯关掉,它总是让我心神不宁……”邵黑喃喃自语着,缓缓闭上眼睛。从这个角度望去,他的五官相貌不再像以前那样古怪难看了,显现出一种前所未见的平和睿智来。

张百森挥袖发出劈空掌力,墙上的开关发出“啪”的一声响,灯灭了。

突如其来的黑暗,让我的心猛然一颤,有种极度恐惧的悬崖失足的感觉。处于四面楚歌的境地时,明亮的灯光的确让人不安,总觉得看不见的黑暗中充满了无穷无尽的危险杀机。

一分钟后,我的双眼已经迅速适应了黑暗,院子里的雪光倒映进来,令那扇门上贴着的木桑纸苍白得像是一幅半旧的投影屏幕。

寒气无处不在,并且越来越浓重,我将丹田里储存的真气进一步提升,化作循经脉缓缓运行的暖意,周身绕行,掌心里不断吐出真气,冲进邵黑的身体,他的手渐渐变得温暖起来。

房间里一片寂静,与隔壁相连的那堵墙突然失去了隔音效果,关宝铃的笑声、低语声毫无阻碍地传入了我的耳朵里——

“……那个梦真是可怕啊!我现在说给你听,心里还怦怦直跳呢。你想想,生着六条胳膊的怪人,正在用各种各样的酷刑折磨地球人,好像生物学家解剖青蛙和兔子一样,或者是昆虫学家们在用钢针制作标本……”

我明白,她在讲述自己第一次失踪时的幻觉,消失和重现的地点都在寻福园别墅的洗手间里。

大亨一直在笑,发自内心地、温柔地笑着,不时地用“嗯?啊?真的?”应和,仿佛是听关宝铃讲天方夜谭上的奇异故事。

或许她会讲那个玻璃盒子里的经历吧?不知道大亨听了,会不会醋意横生?这个恶作剧的想法一经浮上来,我忍不住眼角一痛,似乎有什么苦涩的液体也挤出来。

我忽然听到了断断续续的古琴声,本来极其流畅的曲调,被拆分成无数单音,无情地折磨着我的听觉。枫割寺里能发出琴声的,只会是“幽篁水郡”里的藤迦。这么晚了,她还在不眠不休地参悟那块铁牌吗?

“海神铭牌”是我跟关宝铃那段奇怪经历的真实见证,在她生命里,再也不可能有某个男人,像我一样陪她度过那样的困境,这是最值得骄傲的事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根本无法逃避这样一个事实——关宝铃是自己生命里见过的最美的女孩子。

“桥津派的忍者敢那么大胆挟持你?”大亨的声音带着愠怒。

“是啊?刀压在我脖子上,不是拍电影时候的道具,而是真真正正的刀刃。我真的怕极了,害怕那个鬼一样可怕的女忍者一刀割下来——我就再也看不到你……”关宝铃腻声撒娇,让我如坐针毡。

“大亨的女人”这五个字像是一句无法破解的诅咒,又一次重重地横在我脑海里。

猛然间,我听到了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并且伴着只有在深邃的岩洞里才会出现的悠悠回声。潮气无处不在,水声从四面八方一起汇集到耳边来。我从酸涩的回忆里清醒过来,向门边望去。那一大块浅灰色的木桑纸屏幕恍惚动荡起来,显现出了一幅巨大的图像。

那是一柄古战刀,刀柄上嵌着的白牙极具立体感,刀身上的骷髅头图案更带着无尽的怨杀之气。

牙神流忍者的刀?我与屠龙刀的对话骤然闪现出来。

犹如观看一部镜头不断移动的纪录片电影一样,我看到了挎刀的神像,但严格来说,那不是神像,而是一个沉静打坐着的士兵,并且是完全浸泡在水中的,随着看不见的暗流,他的衣角、袖口微微起伏。

不知不觉中,我放开了邵黑的手,屏幕瞬间放大,直逼到我面前。

我的本能反应便是双手推出,想把它推开出手的一刹那,我感觉到了水流的阻力,士兵双眉上附着的水草一阵急促的动荡,其中几根墨绿色的海藻脱落下来,慢悠悠地向上飘去。我的视线追逐着海藻与一串不知来自何处的水泡,一直向上。

极遥远处,有一只模糊的光圈,像是冬天时清冷孤高的月亮。

我明白,自己看到的是冥想堂下面那个无底怪井里的情况,让我最吃惊的是面前这士兵的军衔、帽徽、肩章,表明他的国籍属于日本,并且是二战中期的标准军服。他脚下的黑色长靴,更加肯定了我的判断。

牙神流忍者?日本军官?只是他现在的样子,像是浸泡在福尔马林药水里的动物标本,肤色惨白并且五官栩栩如生。

他是端坐在一个长方形的神龛里的,我转脸向左侧望去,一个挨一个的神龛顺序排列着,全部是从一大片黑色的石壁上开凿出来的,尺寸完全相同。其他神龛里端坐着的人,与这一个完全相同,无论是服饰还是战刀,这就怪不得关宝铃笔下只出现了一柄战刀的特写了。

这片石壁似乎无限广阔,不像是在深井一样的圆形洞穴里,可惜没有足够的光线,能让我看清背后的地形环境。

如果能弄清牙神流忍者的身份就好了,十个一模一样的复制品,会代表什么意思?

我突然醒悟过来,如果已经进入了邵黑的遥感境界,最急于弄清的是那两扇门的情况,因为我一直怀疑有人先我一步到过那个地方,并且不知什么原因,将一枚钥匙落在了锁孔里。

一大堆硕大如脸盆的水泡从遥远的脚下泛上来,掠过我身边时发出巨大的呼啸声,扭曲翻滚着,急速上升。身边的水流澎湃动荡着,像是即将煮沸的水锅。我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下落,像是进入了一架高空观光电梯,黑黝黝的石壁在眼前无声地快速闪过,浮光掠影一样,令我头晕目眩。

我转动着身子,视线里曾经出现过一艘铁灰色的微型潜艇,不过只是一瞬间的事,视觉暂留给我造成了错觉,仿佛它正笔直地向水面上直冲上去。

下落的状态骤然停止,我不得不向前一扑,企图抓住什么来稳定住自己的身体,天旋地转的感觉几乎让我开始呕吐起来。不过还好,我握住了一个——旋转轮,确确实实是它,因为我就站在关宝铃笔下的两扇门外。

门紧闭着,我发现了一枚粉红色的莲花钥匙,立刻伸手去抓。钥匙紧紧地嵌在锁孔里,纹丝不动,冰冷彻骨。另一扇门上,留着一个细小的锁孔,里面已经被紫黑色的深海藻类塞满。

两扇门安装的位置与石壁表面刚好持平,我一直都是悬空站在门外的,脚下仍旧是望不到底的黑色深渊。没有任何光源的情况下,只有银灰色的门泛着诡谲的铁青色光芒。

孤零零嵌在上面的莲花钥匙,使我自然而然地联想到藏边雪山顶上的血莲——作为雪莲的一个变异品种,血莲的数量极其稀少,身价更是昂贵到要用同体积的黄金来交换。

这枚钥匙与鼠疫手臂上文着的图案百分之百相同,那么鼠疫与这两扇门到底有什么关系?

世间存在很多巧合,当我跟萧可冷第一次看到鼠疫的手臂时,曾以为那会是文身师从某些画册图库里找到的莲花图形,无意中与座钟里的钥匙巧合。那么,这一次,在幽深的海底,再看到同样的图案,就绝不是用“巧合”能解释过去的事了。

鼠疫到过这里?或者鼠疫知道某些关于莲花的钥匙?

这种问题,可以有无数个假设答案,但我知道,标准答案只有一种,那要从鼠疫嘴里亲口说出来。

我试着转动轮子,它也仿佛被冻结了似的,一动不动。已经到了门外,我很不甘心就在这里止步,用力在门上推了几次,结果可想而知,门紧闭着——门里,会不会也是一个水中的世界?

在这种深度的水里,只要打开一条门缝,强劲的水压将会瞬间把门撞开,直到里面的每一寸空间都被水灌满为止。这么一想,我突然泄气了,原先一厢情愿设想过的“门后有人,可能是大哥杨天”如肥皂泡一样破灭了。

即使大哥已经练成了“鲛人双肺”,也不会长时期将自己藏在阴暗的深海里。他那样胸怀天下的大英雄,任何时候都不会把自己幽闭起来,变成海底默默无闻的小丑。

我失望地放开了旋转轮,后退一步,打量着两扇门与石壁的接缝处。

门的宽度大约在六米左右,高度三米,与石壁的结合严丝合缝,就像是某种神奇的力量硬生生地把门框塞进了石壁中一样,看不出一点人工凿刻的痕迹。这一点,跟我曾经参观过的前苏联水下军火库的入口有本质的不同,与眼前的门口相比,后者简直是拙劣之极的儿童手工课作品。

上面、下面、后面都是广阔无边的茫茫海水,此刻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停留在这里。如果不能进入门里搜索一番,邵黑的“传心术”今天所做的一切都只是荒诞无聊的闹剧,没有丝毫实用价值。

“你想……穿过门扇吗?”邵黑微弱的喘息声响在我耳边。

对,门后面有什么?来这里一次,如果只是潦潦草草、走马观花地看,没有任何价值,对于揭示冥想堂下这个怪井的真实面目也没有帮助,我们忙碌了一整天,都成了无用功。气可鼓不可泄,当我想通了门内是另一个水中世界时,焦灼迫切的心情已经消退了一大半。

其实,我来北海道的唯一目的,就是要寻找跟大哥杨天下落有关的线索,包括刻意地留在枫割寺里救醒藤迦这件事,也不过是为了弄清楚《碧落黄泉经》上的内容,为搜索大哥搭建可能的行动网络。

与大哥有关的事,我会不遗余力去做,当做生命里的第一等大事;与他无关的,我一定是权衡再三,才可能决定出手与否。

“我会再试一试……目前你所处的深度,已经超出了我的遥感极限,张老大,我们……一起倒计时,这毕竟……是……是一次突破性的尝试……十、九、八、七、六……”

邵黑的身体工作状况,完全取决于张百森灌输过去的内力强弱急缓。我再次靠近大门,双手握住莲花钥匙,希望能有奇迹发生,可以把它带走。不管两柄钥匙到底如何使用,我都想把它们凑在一起,全部掌握在手里。

或者我的身体里也流淌大哥“盗墓之王”的那种天性,对于精致华美的古物有与生俱来的偏好。我连续两次发力,紧握着钥匙往外拔,却仍然没有结果,只能颓然长叹:“或许真的需要一把强力的老虎钳子,才能拔出这柄钥匙吧?”

我的叹息陡然出现了回声,因为刹那之间,我的身子已经进入了门里,后背紧贴着冷冰冰的大门。

门里没有一滴水,空气干燥纯净,脚下踩着的是坚硬平整的黑色石头地面。视线所及,一条与大门等宽、等高的扁平甬道,一直向前延伸着。没有灯光,只有石壁表面放射着微弱的白光。

我在石壁上轻轻摸了一把,凭手感可以得知,这座甬道是开凿在普普通通的火山岩里。站在这里,我忽然觉得有希望大大落空的怅惘,原先以为铁门后面会是外星人的地球基地、大国的隐秘武器设计工厂或者是近代海盗的藏宝库。

竟然什么都没有,甬道会通向哪里呢?我试着向前迈步,手指再次按向石壁时,突然发现上面刻着一行横平竖直的大字。

此时我手掌下按的是一个再熟悉不过的汉隶体“杨”字,之所以一瞬间就能辨别出来,是因为自己识字以来,认得最早、写得最多的就是它。在我学习古代中国文字的几年里,已经把“杨”字的四十五种写法全部记得烂熟,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此时此刻,我是站在一个几千米深的海底石洞里,并且是在日本的北海道,似乎不该有中国的古文字出现,并且偏偏是一个“杨”字。

我重重地咳嗽了一声,给自己壮胆的同时,也吸气吐纳,让怦怦直跳的心迅速归于平静。“杨”后面的字,两横、一撇、一捺,那是一个明白无误的“天”字,合起来便是“杨天”——我“啊”地一声狂叫起来,身子猛然空翻后撤,忘记了自己所处的环境,先是头顶撞上了石壁,接着是肩头、后背、腰、膝盖,砰然落地。

字是刻在石壁上的,没有被其他颜色填充过的笔画,完全跟背景融为一体,又缺乏强光的照射,除非是亲手摸上去,否则很难察觉。

我愣了至多有五秒钟,猛然放声大叫:“大哥——大哥,是你在里面吗?是你吗?我是杨风,我是杨风,你的亲弟弟!”冷汗涔涔地从额头上落下来,拳头紧攥,指甲一直掐进肉里,我根本分不清现在是处于幻觉还是现实之中。石壁上既然刻着大哥的名字,可以百分之百肯定,这个神秘的水下建筑跟他有关。

狂喜、困惑、紧张、压抑……我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浑身的血液也加快了汩汩流淌的速度,心跳频率加快了一倍以上。

甬道里非常寂静,视野的极限里是一片昏暗模糊,像一个走不完的迷离梦境。没有人应声,我看看身后,铁青色的门上安装着两个旋转轮,与门外相对应着。穿过这道门,就是上不着顶、下不到底的深渊,而我贸然站在这里,前面还有什么等待着我,会是失踪了十五年的大哥“盗墓之王”杨天吗?

我扑向石壁,提聚内力,看清楚了那行字——“盗墓之王杨天到此”,正宗的汉隶体,笔法工整,神完气足,而且字迹是用内家真气配合外家硬功徒手刻画出来的,根本没经过锤钎斧凿。

手术刀曾告诉我,大哥当年名动江湖的时候,对亚洲的各国传统武功全部融会贯通,就连江湖上视为千年武学瑰宝的“少林寺七十二绝技”,也已经随手拈来,任意施展。按照笔画的飞扬走势,我看得出那是少林绝技中的“二指禅,大力金刚指”,最后出现在江湖上的一次,应该是出自于蜚声国际的少林寺海灯大师。

看完这句话,我心里涌出一阵莫名的狂喜,按在石壁上的双手不由自主地剧烈颤抖起来。

大哥来过这里——寻福园、莲花钥匙、海底神墓……毫无疑问都跟大哥联系在一起。他是怎么进入这里的?是凭借“鲛人双肺”的功夫还是神秘的远古遁术?他找到了什么?他在哪里?他会出现在甬道尽头吗?他还活着吗?

这行汉隶体的下面,又有一行相同的文字,使用的却是古魏碑体。魏碑体之下,连续几行,有唐草体、秦小篆体、战国大篆体、钟鼎文、甲骨文、蝌蚪文……全部是在重复上面那句话。

大哥为什么要一再重复这句话?是心情过于激动而导致的无意识动作吗?还是别有深意,写给某个古怪的人看的?

我转身向后,眼睛已经适应了光线环境,看到对面的墙壁上密密麻麻写着的也是同样一句话,但采用的语言却分别是英文、法语、葡语、世界语、日语、俄语、西班牙语……最下面几行,竟然用到了非常生僻的印第安土语、法属圭亚那的康元涅拉语、冰岛语、藏语、新疆维吾尔语、蒙语。

以大哥的身份地位,不可能无聊自大到反复强调到过这里。我怀疑,他是故意要留给某个人看的,因为双方语言差异太大,无法沟通,才会不停地尝试各种文字。也就是说,到过这甬道的,除了大哥,至少还会有另外一个人。

无论如何,我要进甬道去看看——就算前面出现的会是大哥的尸体。

我的身子蓦地一阵急遽颤抖,随即大声叫出来,否定自己刚刚的想法:大哥是不会死的!永远不会死!手术刀最了解大哥,他说过大哥永远都不会死……死、变为传说中的鲛人、化身为魔……种种诡谲万状的想法同时涌上来,我的半边身子都麻木了,只艰难地向前跨出了两步,便踉跄着靠在石壁上。

不明白为什么,一遇见牵扯到大哥杨天的变化,身体便会冲动地失去控制。其实,他留在我记忆里的形象非常少,所存的不过是些断断续续的影像残片,远不如从手术刀嘴里听到的“盗墓之王的故事”来得精彩。

我脚下踩着的又是一个“杨”字,那是最标准的简体汉字,可是这一句只写到“盗墓之王杨天到”就停止了,似乎写字的人被突然发生的事吸引住了,立刻停手离开,才留下了这半句话。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大哥可能是准备用自己所知的全部地球文字将这句话写一遍,假如时间允许的话。

之前每次提到大哥所涉猎的渊博学识,手术刀都会惭愧莫名,他一直认为按照地球人学习知识的能力,就算再绝顶聪明的天赋,都达不到大哥的百分之一。

一切答案都在前面的甬道里,我深吸了一口气,手掌在石壁上用力一撑,嗖地向前弹了出去,渴望一步就能揭开最终的谜底。

第二节 邵家祖训

灯突然亮了,一阵天旋地转般的眩晕,令我身不由己地呻吟着扑倒在地。青砖地依旧寒冷如冰,我并没有冲进甬道,而是从幻觉中跌回了现实,就在邵黑的床前。

我立刻弹了起来,脱口而出:“不,不要停——”

张百森缓缓起身,放开邵黑的手,深深地提气吐纳。

我还没有完全从幻觉中清醒过来,一下扑倒床前,去握邵黑的手,却发现他的脸色已经由灰白转入惨白,眼窝也深深凹陷了下去,嘴角神经质地牵动着。他的手不再冰冷,但却明显地出现了浮肿。

“别惊动他了,风,他现在距离油尽灯枯只有半步,这一次‘飞蛾扑火’一样的行动彻底耗尽了他的生命力,恐怕再也无法挽回了——你看到了什么?”张百森长吁了三口气之后,抬手擦拭着额头的汗珠,对我的思想经历有浓厚的兴趣。

我看到了什么?一切幻觉都需要真实情况来印证,如果冥想堂下真的藏着一个诡秘的世界,我想自己肯定已经发现了大哥杨天的行踪。

“盗墓之王杨天到此——”我在心里默念着石壁上刻着的那句话,胸膛里的热血重新开始沸腾了。

“还能不能采取一些别的措施,让他慢慢好转?我们最好能送他去札幌的高等星级医院……”我避开张百森的问题,那些发现应该属于我自己,临时不便公开出去,张百森半官半民的身份,始终让我心存忌惮。

“风……风,不……要去,不要……去……”邵黑嘴唇翕动,吃力地吐出几个字,眼皮沉重地掀动了几次,却无力睁眼。

张百森长叹:“不必啰嗦了,他既然决定全力发动身体的遥感潜能,似乎本意就是求死。这可怪了,他们兄弟在江湖上的名声、地位正是如日中天,前途一片光明,小邵怎么会突然萌生死意?”

他的国字脸上充满了惋惜与困惑,像邵黑这样国宝级的人物即使在泱泱大国也并不多见,一旦殒命于枫割寺,不能不说是华人社会的巨大损失。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隔壁的大亨与关宝铃仍在叙谈着,偶尔听到关宝铃捂着嘴大笑的声音。我从没想到,她与大亨会相处得如此融洽,外界传闻的“包养”一说似乎并不足以严谨地表达出他们之间的关系。

邵黑呻吟了一声,翘了翘指尖,指向门外:“请我哥……进来……”

我迅速拉开了房门,迎接着扑面而来的新鲜寒气。

邵白与萧可冷并排站在廊檐下,他们惦记着邵黑的“传心术”不肯离开,又要把隔壁让出来给大亨与关宝铃,唯一的办法就是各自抱着肩站在那里,听任夜风冷霜吹打。

“邵白先生,请进来。”我低声叫着。

邵白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放下胳膊,蓦地仰天长叹:“上天定下这一劫,躲不开,破不了,我该怎么办?”风卷动他的乱发,抖抖索索地颤动着,越发显得狼狈不堪。

“邵白先生,令弟的情况不太好,请快进来。”我重复了一遍。

四面看不到担任警戒的僧人了,围墙、屋顶全部空荡荡的,只余下没化净的白色残雪。

东方天空露出了鱼肚白,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进入幻觉的时间,至少超过五个小时,从半夜一直到了黎明。

“我知道,岂止是不太好?基本已经是回光返照的弥留状态。”邵白双手伸进自己的乱发里,像是两只巨大的耙子,挠来挠去。他直瞪着我,眼神古怪,像是在凝视着一本难懂的古书,或是一幅线条凌乱的抽象画,努力解读着。

我的思想极其混乱,因为这五小时里看到的景象,要比浏览关宝铃的画作更感到震撼。最起码,我已经接触到了自己想要的结局,大哥的留言、莲花钥匙、佛龛里的日本军人、牙神流的古战刀……身体的疲倦,更助长了思想的倦怠,但我不敢睡,必须要跟萧可冷谈一次,免得一觉醒来,丢失太多的水下细节。

“风,你到底来自何处?老二为什么会心甘情愿殚精竭虑地帮你——我们邵家的异术,只可以一鼓作气,而不能再而衰、三而竭。老二违背了祖训,作为他唯一的哥哥,我已经苦口婆心地劝过很多次了。我没法阻止他做自己喜欢的事,即使那样做带来的惨痛后果无法预计。我做错了吗?还是老二错了……”

他蹒跚地迈步,跨进屋里,脚尖又在门槛上绊了一下,几乎跌倒。

“他在说什么?”萧可冷脸上写满了倦意,但却强打精神向我露出一个微笑。

我摇摇头,思索着该从何处开始向她讲述刚才的所见所闻。

“苏伦姐来过一次电话,有五角大楼方面的最新情报,她一直都在等您电话,要不要现在就回电话给她?”萧可冷手里一直握着电话,眉尖、发梢已经被深夜的寒露打湿了一大半。

我对神秘潜伏在五角大楼内部的燕逊颇感兴趣,不知道她有什么本领能第一时间拿到美国人的情报,并且不止一次地及时传递出来。这是一项极度危险的工作,五角大楼作为美国的军事核心,所具备的“立体三围警卫系统”是全世界最先进的防卫措施之一,难道燕逊一直没有引起他们的察觉?

“什么情况,说个大概给我听好了!”我不想自己的思路被打断。

“好吧,情报涉及二战历史上遗留的几个悬疑事件,经过了六十年的发展演化,最近一个月突然有了巨大变化。”

我忍不住皱了皱眉,当前没时间说历史,还是想办法打开通向冥想堂的路径更重要。

萧可冷加快了语速:“风先生,情报上说,一九四五年九月二日的美军受降仪式举行之前,美军联合舰队还携带着一项名为‘夜盲’的特殊任务,由受降团最高指挥官麦克阿瑟将军担任‘夜盲’任务的负责长官。当时受降舰‘密苏里号’是停泊在东京湾的深水位置,据当时美军打入东京的超级间谍组反馈回来的情报,日本军队中的激进强硬派将会对受降仪式进行破坏,以包括‘密苏里号’在内的十二艘美军舰艇为目标,制订了名为‘日出’的攻击计划。被当时的皇室委以重任负责这个计划的,是一个日本人心目中的传奇英雄,外号叫做‘风林火山’……”

这段叙述稍嫌冗长,我忍不住插嘴:“我知道那个人,超级多面间谍,二战中先后转战东北亚、东南亚、南亚的多处战场,获得过十一次天皇亲手颁发的‘大和英雄’战斗勋章,并且是中日战争中‘卢沟桥事变’的首席情报官。小萧,我更希望听到与枫割寺有关的消息,而不是翻这些陈年旧账。”

讨论二战史的巨著数不胜数,全球累积作品至少超过十万本,因为这场席卷全球的世界大战,几乎改变了当时每一个家庭的生活,并且夺走了超过五千五百万人的性命,真正是二十世纪的旷世灾难。

萧可冷急促地掠了掠耳根后的短发,用更为简洁的话做了结语:“风林火山拥有可以调动全日本忍者力量的令牌,当时不知为什么‘日出’计划中途破灭,他也带着‘天忍联盟’的令牌突然消失,近六十年不见踪迹。不过,美军的情报分析专家在三年前便得到结论,令牌又出现了,就在日本盗墓界谷野神秀手里。”

这个消息对我来说并不新鲜,从出现在幽篁水郡的黑衣女忍者嘴里,我已经听到谷野与“天忍联盟”的关系。

二战时的故事再怎么惊心动魄,都已经是尘封的历史,不值得再为那些事耗费精力了。再说,美国与日本从二十世纪后期开始,便结成了经济战略同盟,把二战时的龌龊事全部抛在脑后,大家称兄道弟、把酒言欢,此刻再翻陈年旧账,还有意义吗?

萧可冷手里抱着关宝铃画出的全部资料,放在最上面的就是那柄牙神流的古战刀特写。看起来这些画所能给予我们的信息,根本无法与我经历的幻觉相比,特别是关于海底的奇怪佛龛,我必须弄明白它们存在的意义。

我取出电话,默念着小燕的号码。号码的归属地是在香港,但他此刻的人却不一定藏在天涯海角的哪一个角落里,作为二〇〇五年全球炙手可热的人物,他天天都在躲避着黑白两道的电子追踪。

一个优秀的黑客,无异于一柄锋锐异常的双刃剑,既能给大国带来利益,也会成为大国核心机密的潜在威胁,所以很多互联网清剿稽查行动中,给白道帮忙的黑客们最容易成为“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的战略牺牲品。

我不明白大亨与关宝铃到底有多少要谈的,已经说了一整夜,还没有停止的意思,如果换了是我们坐在一起,能有这么多可说的话吗?

“风先生,燕逊姐的观点,五角大楼不会任由东亚黑道江湖发生动荡,两国隔太平洋相对,没有任何视线阻挡。如果日本成功地得到某种威力巨大的杀伤性武器,则美国十几大城市便尽在杀机笼罩之下。所以,他们很快就会派高手过来,请您小心提防。”

我的思想有短暂的走神,被关宝铃的笑声弄得心思都散漫开了。

“风先生——”萧可冷忽然长叹,“恨铁不成钢”的口气竟与苏伦有几分相似了,“还有,神枪会的线人,已经注意到目前札幌以北出现了很多身份不明的高手,目标所指,都是枫割寺方向——”

我扬手打断她的叙述,当前最重要的是把我的幻觉经历说出来:“小萧,我们到院外去走走,好多事,我必须讲给你听。”

院外静悄悄的,曙色降临,东面天空有淡淡的绯色朝霞无声弥散着。警戒的僧人一个都看不到,只有青石板地上的凛凛寒霜。

“小萧,我再次看到了画上的刀,骷髅头像与刀柄上对咬的牙齿,比画上更加狰狞生动。犹如乘坐摩天大楼上的高速电梯一样,我到达了极深的水下,就在那两扇门前。你已经看到了莲花钥匙,我想说的是,钥匙是粉红色的,与鼠疫手臂上刻着的如出一辙。两扇门、两个锁孔,但只插着一柄钥匙,或许另外一个锁孔,就是给座钟上的那柄青铜莲花钥匙留着的。”

萧可冷“啊”的一声惊骇变色,并没发出提问打断我。

“空着的锁孔里生满海藻,证明很长时间没人动过它了。门紧闭着,我借助邵黑的‘传心术’,瞬间进入了门里,看到一条扁平的甬道,一直延伸到无穷无尽的昏暗里——”

萧可冷是个好听众,她稳稳地捧着那叠画,背靠石墙,双眉不住地颤动着,眼睛里露出渴盼的光芒,等我揭开谜底。

“石壁上有字,很多字,但内容只是一句话——”

我仔细回忆着那些用不同语言留下的字迹,再次明明白白地告诉自己:“那是邵黑遥感能力的真实结果,不是我的凭空臆想!”

“哪句话?是不是跟建造寻福园的杨天大侠有关?”她敏锐地猜中了问题的关键,如果换了苏伦,肯定也会有这样的结果。

“盗墓之王杨天到此——就是这一句,但却用十几种不同的语言文字重复着。字是某个人用‘少林大力金刚指’直接划上去的,对方一定是个绝顶江湖高手。”

“或者,写字的人就是杨天本人,因为从字面上看,百分之百得到这样的结论。”萧可冷竭尽全力压抑着自己的激动。盗墓之王杨天的事迹,已经成了地球上的伟大传奇,她在手术刀的熏陶教导下,对这个名字肯定也是如雷贯耳。

我用力伸了个懒腰,伸出手指,在石墙上缓缓写着那八个字。

“后来呢?风先生,还有什么?”萧可冷兴趣正浓。

我摇摇头:“幻觉到这里就结束了,那种无法探明的深度,已经超出了邵黑的遥感力极限。其实我比你更渴望探索到甬道尽头有什么,只是天不遂人愿而已。”刚刚从幻觉跌回现实的时候,我犹如中了当头一棒般难受,现在感觉好多了。

萧可冷仰天长叹,连说了三声:“功亏一篑……功亏一篑……功亏一篑啊……”

天已经大亮,竟然是个难得的晴天,连北海道不可或缺的冬晨薄雾也没有,亡灵之塔逼真地浮现于蓝天白云背景之下。

“风先生,你有没有觉得这一夜像是一场无边的噩梦?”萧可冷向东面指了指。如果一切幻觉都是真实存在于怪屋下面的话,谷野神秀的身份、意图都将变得诡谲万状,无法预测。那种巨大的穹窿结构的怪井,不是仅凭人力所能开凿的。

“对,是噩梦,但假以时日我们会知道,噩梦也是依据真实的生活原型搭建起来的,而这个构筑噩梦的总导演,就是谷野神秀。”

我明白邵黑的生命已经凶多吉少,张百森明确无误地指出了这一点,如果我能用“阴阳神力”帮助他渡过难关,自己肯定不会吝啬。在此之前,我对邵家兄弟没什么好感,但这一次,我对邵黑的现状怀有内疚,没有他的帮助,就绝不会找到于大哥有关的线索。

我扭头向院子里看了看,萧可冷敏锐地捕捉到了我的心思:“风先生,如果有需要,我会尽快联络札幌方面医疗条件最好的医院——”

刚说到这里,张百森已经急步走出来,大声叫着:“风,我有话要跟你谈。”同样是熬了个通宵,但他的精神依然饱满,只是略带焦灼地皱着眉,步子跨得又大又快。

我暂时收起了电话,迎着他的来势:“张大师,什么事?”

给小燕打电话查资料可以稍缓再说,对于幻觉中看到的景象,我或许需要再理顺一遍,考虑一下两扇门后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邵黑不行了,他要我告诉你……有关邵家祖训的事……”张百森压低了声音。像他那样豪迈爽快的江湖高手,一旦说话变得吞吞吐吐,必定是发生了某种难以理解的怪事。

“什么?”我忍不住脱口反问。神算邵家,是江湖上代代相传了几百年的大家族,他们的祖训与我有什么关系?

张百森走出来后,并没有随手关门,房间里突然传出邵白的大声抗辩:“不行,我不同意,坚决不同意!”声音异常激动愤怒。

“张大师,邵先生怎么了?”萧可冷奇怪地问。

张百森稍一沉吟:“风,邵黑说,他们的祖上代代相传,有这样一条家训,如果将来遇到身怀‘阴阳神力’,并且能与邵家弟子心意相通的人,就要把本身具有的异能全部传给这个有缘人,让他一直把邵氏异能发扬光大,永世流传下去。现在,他选中的就是你——”

他转述出来的话有点啰嗦拗口,因为这样的家训实在太奇怪了,好端端的,要把自身的异能交给别人,毫无保留并且不要任何代价。

萧可冷低低地咳嗽了一声,眼神突然一亮。

张百森坦诚地凝视着我:“风,我知道你需要这种异能,并且相信邵黑的眼光。知道吗?我在藏北古庙里第一次遇到闲云大师时,他就告诉过我,真正的有缘人正在向北海道运动的途中。以他的转生神力一定不会看错人的,你身体里存在着无限潜力,只差别人来用各种方式将它唤醒。”

可想而知,我若是拥有了邵黑的“传心术”,不必假手于任何人,便能事半功倍地搜索到大哥杨天的踪迹。

萧可冷拍了拍手笑着:“张大师,风先生,这样天大的好事,天作之合、天公作美,我们该高兴才对啊?”

张百森苦笑:“对,是好事,不过邵家的异能随生命而来、随生命而走,传给别人之后,自己的生命就只剩下不到二十四小时,这也是邵白极力反对的原因。”

邵白激怒的声音又响起来:“为什么?为什么决定这么做?我们兄弟联手,刚刚想要在美国人的扶持下做一番光宗耀祖的大事业。你偏要拖我到北海道来,还惹上这么多麻烦,自己死就够了,别拖我下水,我还没逍遥够呢!”

大亨与关宝铃开门出来,站在廊檐下。两个人紧紧地牵着手,似乎一秒钟都不想分开。特别是关宝铃脸上洋溢着那种满足甜蜜的笑,令我像刚刚喝下了一碗剧毒的鹤顶红,心如刀绞,痛不欲生。

“风先生,正事要紧。”萧可冷又一次开口提醒。

我强制自己把头转开,吸气沉入丹田,努力抑制住心痛的感觉。我或者王江南,无论为关宝铃做过什么,都不如大亨的微微一笑。她始终是大亨的女人。

“风,给我个准确的答案,你会不会接受邵黑的建议?”张百森语气极为迫切。

“我接受,就算会欠邵家兄弟天大的人情,我也会接受。”我觉得自己脚下轻飘飘的,立足不稳。

“好,咱们进去吧,邵黑支撑不了太久——”他转身向回走。

小巷转弯处,突然有人探头探脑地露了露脸,又快速地缩了回去。

萧可冷甩了甩头发,抬手向屋檐上一招,小来身法敏捷地跃了下来。只有他仍兢兢业业地待在自己的岗位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松懈。

刚才露脸的人是石岛,他那种独一无二的猥琐动作,枫割寺里找不出第二个。

“风先生,我觉得石岛很可疑,能不能派小来去跟踪监视他?看看他心里到底藏着什么鬼。”

我点点头,萧可冷的话很有道理。石岛叙述自己被人偷袭的过程时,很明显地露出了一个巨大的破绽。他说偷袭者穿着紧身运动服,又说对方手臂上文着莲花,这本身就是自相矛盾的两件事。紧身衣会盖住手腕以上的部分,不管手臂上刻着什么,外人绝对无从得见。

小来答应一声,迅速追了过去。

“风,昨晚的工作有什么成果?得到关于獠牙魔、勒索者的情况了吗?”大亨抬手向我打招呼,满面春风。

我尽量让自己不动声色,轻轻摇头:“没有,什么情况都没有,你的十五亿美金准备好了吧?如果一定要交,早交比晚交会更有主动性,你说呢?”

关宝铃是他的女人,他有义务全力保护她,做名正言顺的护花使者,我就不必再献殷勤了,还是把心思转回到怪屋下的怪井上来吧。

快步跨进房间里之后,我才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怨气,反手关门。

邵白翻着白眼盯着我,像只被激怒了的恶狠狠的狼狗,下一步就要扑上来撕咬似的。

邵黑已经靠着枕头坐起来,原先的一张黑脸全部转成惨白色,像是刚画好脸谱、即将登台的戏子。

第三节 “红旗”小燕,牙神流十圣

“风……我很荣幸,能让……祖传异能,遇到有缘人传递下去……”邵黑缓缓开口,他的右手,一直攥在张百森掌心里,靠后者川流不息输送过来的内力勉强支撑着。

我只是尽可能地安慰他:“邵先生,别太悲观,我会马上联络札幌最好的医院。你太虚弱了,静养一段就会没事。”

日本的医疗手段非常先进,对于身体异样虚弱的病人,会采取国际上最先进的“休克疗法”,停止伤者的一切体表活动,先从内部积聚能量入手,效果一流。

“哈,医院?他们懂什么?老二的身体已经榨干了,像烧完了的蜡烛一样,你就算赋予他十根烛芯,又能烧得了几分钟?除非,你能有办法把异能还给他——别大惊小怪的,目前你体内已经拥有了邵家的黑色遥感力量,难道感觉不出来?”

邵白没好气地叫起来,但我现在感觉跟以前没什么区别。

邵黑向我招招手:“请过……来。”

我努力将关宝铃的形象从自己脑海里澄清出去,走到他身边,只是一阵阵无法控制的心浮气躁涌上来,脑子里乱成一片。

“请伸……出……手来……”

我伸出双手,一上一下盖住他的左手。

“我知道,怪屋下的一切对你有特别重大的意义……邵家祖训,是历代人兢兢业业遵守的章法,每一个邵家子孙都会虔诚地执行。张……大哥,可以开始了……”他们兄弟此前一直称张百森为“张老大”,或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原因,他开始改变了对张百森的称呼。

他的手掌同样惨白,指甲盖上更是灰蒙蒙一片,没有半点血色。

邵白怒气冲冲地连连跺脚,再次叫起来:“老二,你想清楚,单单把阴阳鱼的黑色部分传给他是没用的!”

邵黑凄惨地一笑:“哥……不是还有你吗?‘阴阳合一,鱼游大海’,列祖列宗的亡灵都在天上看着咱们,你不会是……想违背祖训吧?”他连牵动嘴角的力量都没有了,下巴、脖颈部分的皮肤都发生了奇怪的萎缩,像是七八十岁的老头。

“不,我绝不会陪你做傻事!五角大楼方面已经答应高薪聘请咱们出任特别军事顾问,享受国防部高级参谋人员的待遇,前途一片美好,你干吗要搬出什么祖训来自寻死路?祖训祖训,几百年前的古人,能明白现在的社会环境?‘穷则变,变则通,通则兼济天下’,这岂不也是邵家的另一条祖训?”

邵白暴跳如雷起来,满脸涨得通红,不时地伸手挠着满头乱发。

“我……死了,你的异能也无法发挥,‘阳不失阴,阴不离阳’,不遵祖宗家训,你就会变成凡人——”邵黑的声音始终虚弱得像狂风中的烛焰,随时都有熄灭的可能。

“祖训祖训,那又不是爷爷跟老爹亲手制订的规矩,跟咱们何干?咱们只听老爹的话就是了,难道还要听那些已经躺在棺材里的腐骨朽尸的安排?”

他们两个就“遵不遵祖训”的问题你来我往地辩论,张百森突然犹豫起来,举手示意,然后插话:“你们两个都不要吵,邵家的周易预测绝技,是中国古代异术的瑰宝,价值无可估量。现在不仅仅是要不要传给外人的问题,最重要的,我不想把你们的‘阴阳合击’分拆开来,变成毫无意义的废品。中国人的传统武功、异能已经损毁失传了一大半,哪怕能保住一小部分,也是对国家的巨大贡献。”

“嘿嘿嘿嘿——”邵白冷笑,这时候他根本听不进张百森忧国忧民的大道理,一心只惦记着美国人的高官厚禄。再次猛烈挠头之后,断发和头屑铺满了灰色西装的双肩。

大亨猛然推门而入,不屑一顾地笑着:“以你的能力,何必替美国人做事?跟我走,我可以找机会亲自向美国总统推荐你,一个小小的军机参谋有什么了不起?”论钱论势,没人能跟大亨相比,但现在房间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在围绕着“异术”争论,所以大家都不会理睬他。

“没用的……我的能力已经给了风……如果你想让美国人养你、崇拜你,就得跟风合作。哥,老爹一直没有看错你,知道你战胜不了内心的贪念,所以才只传给你‘阳鱼’的下乘功夫……离开我的‘阴鱼传心术’,‘阳鱼’没有可供寻找的目标,你将变得跟普通人毫无区别。美国人还会请你吗?我看未必……五角大楼那一套唯利是图的做法,你还看不明白?”

邵黑的喘息越来越急促,挺了挺身子,眼睛陡然睁大。他已经进入了“回光返照”的弥留状态,生命危在旦夕。

“张大哥……开始吧,我已经……不行了……”他转过头,向张百森祈求着。

邵白愣了愣,突然向前冲过来,嘴里大叫:“不要动,张老大,你要真把我们兄弟当朋友,就别听老二胡说八道!别让他做傻事……”

我们两个相隔不到十步距离,没料到他扑向张百森的身子蓦然一转,十指如钩,划向我的咽喉,如一只蓄势待发的猛禽。

他想得很对,杀了我,邵黑就无人可以传递异能,也就只有拼尽全力活下去,他们兄弟也就度过了目前的拆分危机。

我的对面站的是后背紧贴门扇的大亨,脸上带着洞察一切又傲视一切的淡淡冷笑。他的这种表情,曾无数次见诸于各大媒体头版、主流财富杂志封面,还有最近几期的《福布斯》杂志、《世界首富高尔夫》杂志年度风流人物都以他为采访对象。

这副笑容已经成了大亨的金字招牌,令全球各种肤色的美女为之疯狂。

明知道他不是在笑我,但我胸膛里怒气勃发,渴望一股脑地迸发出来,右手一抬,急速施展“金丝缠腕手”加“小擒拿手”,瞬间锁住了邵白的双臂。我把邵白当作了大亨,把对大亨、对关宝铃的火气发泄在他身上。

“喀喀,咔嚓”两声,邵白的左腕、右肘同时断裂,我的手掌势如破竹地冲向他的胸膛,半途变掌为拳,用的是开封“太祖长拳”里的一招“冲天炮”,变化少,力量足,只想一拳将他打飞出去。

在埃及沙漠时,我最关注的目标是大哥杨天留下来的笔记本,虽然生命中不停地有女孩子出现,苏伦、藤迦、铁娜、唐心……但她们都不会影响到我的思想,始终如一地专注于神秘事件的探索。但是这次的北海道之行,遇到关宝铃后,思想深处除了大哥杨天,又掺杂进了她的影子,并且时刻爱恨交织,不能有丝毫的平静。

她的举止变化,直接影响到我的行动,并且次次相同。原先可以顺利友好交往的大亨,因为有关宝铃的存在,几乎成了我心尖上的一根刺。

“风,手下留情——”

张百森的劈空掌力绵绵不绝地杀到,龙卷风一样扯住我的右拳,给了邵白翻滚撤退的机会,撞翻了桌子之后,后背直撞在墙角,发出沉闷的“扑通”一声。

大亨面不改色,向我瞟了一眼,微微扬了扬下巴:“老张,你们到底在搞什么?勒索案的事,谁能最先提出建设性的意见,会得到一笔巨额奖金,大家务必努力好了,我绝不食言。”他屈指弹了一下袖口,仿佛邵白的凌空跌落掀起了尘土,弄脏了他的西装一样,然后开门走了出去。

“风,世事无常,聚散如萍,千万不要意气用事。”在洞察世情的张百森面前,我掩藏不住自己的心事。

邵白呻吟着站起来,双臂无力地垂着,死死地瞪着我。

“哥……哥,你过来……”邵黑低声叫着。

邵白的目光转移到邵黑脸上,表情异样复杂,两腮的咀嚼肌急促颤抖着,忽然转身,向门外走去。

我渴望得到邵家历代相传的异能,但如果非要因此而让他们兄弟送命,那就绝不可能进行下去了。

“已经晚了,风……如果我不把自身功力挪移给你,你又怎么可能突破遥感的界限,到达另外的幻境?只可惜,哥……他违背祖训,这次肯定让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失望了……”他的掌心蓦地灼热起来,仿佛有股炽热的岩浆要喷溅出来,直钻入我的手心里。

“别怕……这是我修炼半生后的思想之核,或者当你遇到一个心有灵犀的绘图高手时,也能发挥出‘传心术’的一部分。宿命天定,事在人为,希望你有一个幸运的未来……未来……”

灼热的感觉消失了,像是一只焰火射尽的礼花,空留余温。

张百森松开手,任由邵黑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

“风,他死了,中国的异能界又少了一位高手,真是可惜……”张百森长叹。

邵黑的脸刹那间重新恢复了原先的黑色,只是眼睛瞪大到极限,显然由于邵白违背了祖训,而令他死不瞑目。我替他合上眼皮,心情也很沉重。击伤邵白的那一招,并没达到痛快淋漓的境界,胸膛里仍旧硬硬地哽着,很不舒服。

“我了解邵白,他心里的善恶观念很淡泊,素来将古人‘杀身成仁舍生取义’斥为愚忠、愚孝。所以,想让他舍弃生命与异能,几乎是不可能的。”张百森扭动着自己的指骨,发出“啪啪”的响声。

我郁闷地应了一声:“我会通知寺里的僧人,炼化邵黑,骨灰暂时寄存在这里,有机会再送回大陆去。”

邵黑的死让本以为胜券在握的我,突然失去了倚靠。在异能、遁甲术的对抗方面,变成了张百森独力支撑的局面,而冥想堂下面的古怪深渊,无形中给我造成了巨大的精神压力。

走进院子里时,大亨、关宝铃、萧可冷、小来都在,唯独缺少了邵白。

小来的脸色有些不对劲,气喘吁吁的,似乎刚刚经过了一段急促的奔跑,额头上也带着密密麻麻的汗珠。

“石岛死了。”萧可冷无奈地苦笑了一声。

我一愣:“什么?刚对他产生怀疑开始跟踪,他就死了?”

“的确死了,我跟着他一直走向寺院最北面的厨房,不知什么原因,他突然翻过了寺院的外墙跃了出去,直接掉进大海里,被海浪卷走了。”小来连忙解释。

枫割寺的最北端是八十米高的壁立悬崖,下面是白浪滔天的大海,掉下去的话,的确没有活路。石岛的离奇死亡,直接掐断了关于鼠疫重生的线索,令我更加郁闷。我想鼠疫肯定知道某些海底世界的秘密,因为他曾提到过自己拥有“炼狱之书”。

石岛死了,又去哪里寻找鼠疫呢?

大亨的手环在关宝铃的细腰上,体贴自然,脸上布满了春光明媚的微笑。

“小萧,陪我出去走走。”不等萧可冷答应,我抢先走出了院子,只怕自己再不离开,下一秒钟就会第二次向大亨爆发。

积雪融化过半,我一路走向寺门,迈着大步,猛力呼吸着干冷的空气。

大亨与关宝铃的笑容交替在我眼前回闪着,似乎是在嘲笑我一见钟情后源源不断的精神付出。其实我不该看王江南的笑话,他只不过是我的前车之鉴。以前是明明白白看着他受苦,到现在为止,自己也身不由己地跳进了这个感情煎熬的深渊里。

“风先生,风先生,等等我……”萧可冷在后面连声叫着,惊起了侧面飞檐上觅食的麻雀们。左手边是“亡灵之塔”所在的天井,昨晚“轻度危机”部队就是从这个方向进攻冥想堂的,可惜被东瀛遁甲术一网打尽,毫无效果。

我停住脚步,取出电话,拨了小燕的号码。

“风先生,大亨已经电话通知孙龙先生,调用神枪会驻扎在日本的全部人马,包括寻福园别墅内的十三哥和霍克。粗略估算,七十二小时内,能调集超过六百人,一起赶到木碗舟山来。而他本人,也会暂时留在这里,一直到勒索案结束、关小姐平安无事为止。”

萧可冷跑得很急,短发飞扬着,跳个不停。

“小萧,你的头发长长了。”我突然很想去抚摸那些被阳光镀了一层金的黑发,更在心底里渴望有苏伦的电话打进来,想听听她久违了的声音。

“是吗?”萧可冷吃了一惊,随即两颊飞起了羞赧的红晕。

以我的阅历与内涵,能顺理成章地获取苏伦、铁娜甚至萧可冷的芳心,偏在关宝铃面前屡屡受挫,真的让自己感觉很失败。一瞬间甚至想忘掉她,放弃这段追得很辛苦的感情。

“风先生,我知道你心里很累,或者该听苏伦姐的话,暂时解脱出来,飞到她那边去稍事休整再说——”

有人接起了电话,我抬手制止萧可冷说下去。

听筒里是一个娇滴滴的女孩子的声音:“喂,请问找哪位?”

我莫名其妙地反问:“你是谁?要小燕听电话。”这是小燕的保密号码,他不可能随便把电话交给外人保管的。这个年轻人虽然极其叛逆而玩世不恭,却从来不敢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小燕?我就是,你是哪位?”女孩子笑嘻嘻地反问。

电话号码不会错,哪里又冒出一个叫做“小燕”的女孩子来?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女孩子惊喜地叫起来:“噢,我知道了,你是伟大的‘沙漠无敌勇士’风先生!我看过你的自传,我崇拜死你了,怎么会想起来打电话给我,我真是太荣幸了……”她唧唧呱呱的说笑声从听筒里传出来,连萧可冷都开始奇怪地皱眉了。

我猛然大喝:“小燕,别搞鬼了,把那个通话变声器拿开!我有急事,没心情陪你玩!”

听筒里一阵静默,接着小燕懒洋洋的声音响起来:“嗯?你怎么听出来是我?这套变声器经过了一百二十八次高低频转变,连精密仪器都分析不出原声轨迹——你不会真是外星人派驻在地球上的太空间谍吧?思维能力竟然比科学仪器还敏锐,真是想不通……”

萧可冷笑了,这个问题简单之极,对方拿着小燕的专用电话,并且对我说话的口气相当热情,极尽赞美之词的同时,又带着玩世不恭的嘲弄,除了小燕本人,还能是谁?他只不过是太迷信于电子机械的力量,忘记了从人情逻辑的关系上来分析。

等他惊叹够了,我才开口:“小燕,帮我查些资料可以吗?”

他嘻嘻哈哈地笑起来:“查什么?我刚刚进入过燕逊大小姐的私人电脑,她好像发了很多资料给你,嗯,连续牵扯到了二战受降时东京湾一带的几个敏感性问题,不会是要我查这些东西吧?”

话筒里传出他大口喝水的声音,某个地方又传来阿拉伯语的新闻播报声,听了几句之后,我判断那是阿拉伯半岛电视台的明星主持人穆恩的声音。

这位阿拉伯世界的天才主持人,曾经因玩命工作,一个月内二十四小时连轴播报二〇〇三年的伊拉克战争实况而名噪一时。

我没回答,静静地听着穆恩的播报,他反复地用一种激动至极的口气提到“大杀器”的名字,并且用极具煽动性的措辞号召阿拉伯世界的勇士们——“联合起来,重新夺回我们的家园、油井、绿洲”。

“风,那些资料时间太久了,版本极多,谬论连篇,苏伦姐命令我整理一个公正合理的结论出来。我正在做,几小时后完成。当然,这要基于泛太平洋互联网络完全畅通的状态下,最近太阳磁暴辐射量变化极大,连累海底地壳变化频繁,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损坏了海底光缆。最近怎么样?听说你跟著名的影视圈的超级巨星关宝铃小姐在一起,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记得帮我要几个签名过来……”

有时候真羡慕小燕,胸无城府,头脑简单,每时每刻都过得快快乐乐,从不在乎别人怎么看自己。他是黑客世界里的王者,可以随心所欲地穿行于蛛网一样繁复密集的互联网络里,为所欲为,一手遮天。

对于他来说,网络就是生命中的一切,只要身边有泡面、纯净水,再加上一台电脑,就能够组成快乐的天堂。

“好,签名没问题,要不要让大亨也签一个,据说他的签名在黑市上能卖几千美金呢!”一提到关宝铃,我的脸色立刻阴转多云。

小燕鄙夷地冷笑了几声:“大亨?他算老几?”

他这种黑客最擅长的就是藐视一切现实世界里的阶级秩序,肆意嘲弄高高在上的高贵人物们。正因如此,每一个高明的黑客,才会无时无刻把挑战五角大楼核心资料库作为自己的终极目标。他们就是想要把这尊高大的“太平洋警察”狠狠踩在脚下,让美国人灰头土脸、名声扫地才会开心。

我知道,大亨曾雇佣了全球黑客排行榜上的前三位高手,去探测日本人的资料库,听小燕的口气,似乎与大亨之间并没有太多的交情。

“小燕,我要查的是与日本人相关的东西,请给我獠牙魔和牙神流忍者的详细资料。”我之所以并不急于打断小燕的滔滔不绝,是因为我喜欢听他说话,可以毫无戒心、功利心地交谈,无所禁忌。

“哈哈,又是獠牙魔?不会是大亨转托你过来的吧?”他怪笑着,手指在键盘上飞速敲打的声音噼里啪啦地传出来。

“不是。”我老老实实回答。

“十九个小时前,黑客排行榜上刚刚少了三个人,分别是‘鬼龙’、‘绝地狂龙’和‘蓝波史泰龙’。此时他们应该已经被美国的紧急审判程序裁定为终身监禁,一辈子把牢底坐穿了。据说,他们就是被大亨巨资雇佣的高手,只不过我不喜欢别人在我的地盘上胡乱插手伸脚,所以,随随便便侦测到了他们的在线地址,然后打电话给了美国警察总署的黑客战研究室。风,我不喜欢大亨,所以无论他想做什么,我都不会让他如愿以偿。”

小燕恶作剧地大笑起来,或许他认为捉弄大亨是件很好玩的事。

“资料呢?还在不在?”我只关心这些。

“当然当然,我洗劫了他们的一切存储系统,找到了一部分有用的资料——嗯,牙神流忍者属于最古老的伊贺派分支之一,原始驻扎地在著名的樱花观赏城市厢根。这个门派有一种神奇的邪派武功,译成汉语名叫‘牵魂大法’,必须要有十个心意相通的亲兄弟联手施展。关于这种武功的解释,资料上的措辞非常晦涩,以我的理解,跟中国武功中的‘移魂大法’比较近似。”

“兄弟十个同时施展?”我随口反问,这样的先决条件,可是足够苛刻了。

“对,十个人同时——还必须用到一种武器,十柄一模一样的古战刀。牙神流的武功限制太多,几乎没有一代人能顺利修炼,直到二战开始前,才在日本关东军的特种部队里出现了这样一个战斗组合,恰好是一奶同胞的十兄弟,个个武功高明,被当时的日军情报系统成为‘牙神流十圣’。”

第四节 再见重生者

小燕说的这段资料,根本就没在二战亚洲区历史上出现过。关东军作为日军对外侵略的主力部队,其所有番号、编织、人员武器配备,都是可以查到详细数字的,至少我就没见过“牙神流十圣”这个名字。

小燕及时补充介绍:“这些资料是日本东京军事档案馆里五星级保密的文本,根本不可能流传于世。你要查找的獠牙魔资料,也跟这十个人有关。同一系列的档案显示,日本民间传说中的‘獠牙魔’实际就是牙神流忍者的一种奇异幻术,犹如中国古代仙侠传说中的‘剑仙、驭剑术’一样,千里之外杀人,无影无形,难以防范。”

江湖中传说的“剑仙”一类的人物,最多见于云、贵、川、藏一带的崇山峻岭之中,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我已经清理了目前手边的所有资料,有一个非常关键的人物——风林火山,他曾经是‘牙神流十圣’的顶头上司,在一九四五年二战受降前夕的‘日出’计划里,担任了无可替代的角色。美国人推理出了一个奇怪的结论:风林火山还活着,就在北海道,并且手握着‘天忍联盟’的令牌,正在酝酿更大规模的行动……”

粗略计算,风林火山是日本侵略战争中的风头人物,当时的年龄最低也在三十五岁左右,截止到二〇〇五年,他该是超过一百岁的风烛残年的老人了。

“美国方面的资料,误差多少?”我宁愿相信是有人假冒风林火山之名在搞鬼。

“绝对误差低于百分之五,完全可信,我会把所有资料打包送入你的信箱,设两道密码,分别用苏伦姐和小萧姐的名字好不好?”

话筒里又响起电话振铃声,应该是他身边的另一部电话开始工作了。

“风,我有电话来了,先说到这儿,你看了资料咱们再联络。”小燕匆匆收线,给我留下满脑子问号。

我摊开双手,向着萧可冷耸耸肩膀:“又多了新问题,曾经的日本超级战斗英雄风林火山仍旧健在,就在北海道,仍然执掌‘天忍联盟’的令牌,似乎正在组织某个大规模的行动。资料来自美国人,几乎可以说千真万确——”

萧可冷默默地垂下了头,随我缓步前行,一直出了寺门,走下台阶。

大亨的车已经不见了,盘山公路上的雪无人清扫,留着两道明显的车辙,一来一去。

“我安排司机把车开到寻福园去了,风先生,是否应该尽快撤出枫割寺,回咱们的寻福园去,大概会安全一些?”

她的提议也有道理,冥想堂里的谷野神秀像一颗随时都会爆炸的定时炸弹,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弄出事来。如果能退回寻福园,重新布置防御火力,安全系数自然会提高很多。

萧可冷忽然尴尬地一笑:“孙龙先生离开时,已经狠狠训斥了十三哥跟霍克,责怪他们擅自做主布置防御阵形,白白放着您这个江湖高手不来请教。这次回去,他们或许会事事都来请示您,可有得烦了。”

在我心里,王江南是个外强中干、华而不实的绣花枕头,寻福园先前架设的防御系统,数量、位置、精度等等都不够专业,才会发生獠牙魔在众人眼皮底下连杀耶兰与安子的惨剧。如果要我来安排,至少需要增加五倍以上的预算才够。

枫割寺里值得我牵挂的,只有藤迦与《碧落黄泉经》,我还得等她参悟完“海神铭牌”才可以走。接下来的时间,先将邵黑的尸体火化收敛,稳定住邵白的情绪再说。

回头仰望着“亡灵之塔”,我不免唏嘘回忆起跟关宝铃困在玻璃盒子里的日子,心情一阵迷惘纷乱。

萧可冷顺着我的目光望去,忽然笑着问:“风先生,您看那是什么?还没到春天,就有人开始放风筝了吗?”

天空中真的出现了一只巨大的黑色八卦风筝,乘着西北风一直飘过来,升起来的位置就在枫割寺的藏经阁方向。风筝下面悬着一件灰乎乎的东西,随风摆动着。

萧可冷倏地倒抽了一口凉气,抹了抹眼睛,再次凝神细看,骇然问:“是一个人?是一具尸体?”

在她开口之前,我便看清了那个人敞着怀的灰色西服,蓬乱如草的头发,还有修长瘦削的身子,迅速叫出了他的名字:“邵白!”

萧可冷的应变能力很高,迅速汇报:“邵白从房间里冲出来之后,神色仓皇,双臂奇怪地下垂着。我曾跟他打招呼,但他根本不理睬我,越过西墙便消失了。”

邵白离开我们的视线,大概不超过三个小时,但现在却被奇怪地挂在风筝上。

我苦笑:“走吧,去看看,我猜它会降落在‘通灵之井’附近。”风向与风阻能够决定风筝的起落走向,跟我们常见的滑翔机使用同样的坐标计算公式。

几个纵跃起落,我跟萧可冷便穿过寺门,走进天井。这里空无一人,只有池子里的水缓缓荡漾着,清澈依旧。

萧可冷仰面看了看,风筝已经倾斜着俯冲而来,掠过北面的围墙,向池子里坠落。她惊讶地“咦”了一声,凌空跃起,足尖在井台上一点,冲上半空,要迎着风筝的来势,用“四两拨千斤”的巧劲,卸去它上面附着的巨大冲击力。

邵白的体重至少超过七十公斤,再加上风力、惯性、加速度,萧可冷至少要发出抗拒三百公斤重量的力道,才可能扭转它。以她的武功,做到这一点轻而易举,但奇怪的是,她刚跃过水面,身子陡然一沉,足尖踩进了水里,直没到脚踝,溅起两串晶莹的水花。

“哎呀,不好——”我亲眼看着她双臂激扬起来,保持着上跃的姿势,但身体却是一直下陷,瞬间便没过了膝盖,好像水中突然产生了一股巨大的吸力,让她无法自拔。

我脑子里思考占去的时间不超过半秒钟,嗖地弹起来,掠过她身边时,双手抓住她的肩膀,硬生生地将她提起来,跃到井口的另一边。恰在此刻,乌黑的八卦风筝携着风声,呼的一下,狠狠地砸进水里,溅起的轩然巨波喷了我跟萧可冷满头满脸。

水中的确有吸力,我提起萧可冷时,至少使用了超过普通情况五倍以上的力气,只是我们没有半点犹豫停顿,马上抢到井边,一左一右抓住那只风筝。

水面倏地变成了触目惊心的红色,因为邵白满身都是淋漓的鲜血,一落下水,立刻把清澈澄碧的井水染红,同时,他的身体被水中无形的潜流拉扯着,不断地下沉。幸好我们出手够及时,终于把他拉了上来,丢在井边的方砖地上。

“风先生,好险!好奇怪——”萧可冷的脸变得苍白,回身对着井水,又发出“呀”的一声骇然惊叹,“您看,井水中的吸引力真是厉害,连那些血花都被吸下去了!”

邵白的血正在被一丝一缕地吸入幽深的水底,像是一幅血色的轻纱,五秒钟之内就看不见了。水仍是水,井还是井,唯一不同的是,此时井里的暗流化成了无形的死亡漩涡,不管水面上有什么,都会被它拖入无尽的晦暗深处。

我拾起几片枯叶丢进水里,立刻旋转着从水面上消失。可以想象,如果没有我的及时出手,萧可冷刚才就会跟这些叶子同一命运了。

“没事,只是暗流形成的漩涡而已。”我淡淡地解释,希望萧可冷没被吓掉魂。

邵白四仰八叉地躺着,胸口的衣服全部被粗暴地左右撕开,心口位置出现了一个赫然突兀的大洞,血水仍旧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满地横流。我看不到他的心脏,自己的心骤然被悬了起来。

沙漠帐篷里,谷野神芝的死相立刻弹入我的脑海,他不也正是这样被敌人突然攫走了心脏而死的吗?“青龙会?重生者?”这两个名词一下子到了嘴边,却被萧可冷抢先叫出声来:“奥姆真理教?重生者的杀人手段?”

日本是奥姆真理教的发祥地,他们已经臭名昭著到“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地步,而电视媒体方面,也做了教众们被邪说蛊惑,手段残忍地自杀或者杀人的血淋淋报道。这个被亚洲人深度敌视的邪教,已经被证实是青龙会麾下“重生者”组织的一个细小分支,被亚洲国际刑警列为三大邪教之一。

我取出小刀,割断了紧紧捆绑在邵白身上的一条褐色麻绳。邵家兄弟几小时内相继身亡,从任何意义上来说,都是中国异能界的巨大损失,只怕也会令五角大楼方面的高官扼腕叹息,毕竟在“扑克牌通缉令”行动中,他俩给予了美国人最大的帮助。

萧可冷俯身看着那只足有两米宽的黑色风筝,肯定地下了结论:“这种东西是日本远洋渔民的必备工具,作为渔船无线电通讯系统失灵后的救命索,五级风以上的悬挂能力能够达到二百公斤。”

风筝很新,应该是从未投入使用的后备器材,背后拖着白色的半透明尼龙绳。

唯一有所发现之处,应该是捆绑邵白的褐色绳子,大概有拇指粗,用非常完美的“艾姆拉结绳法”打了两个活结,套在邵白的手腕上,一看就知道出于整日在海上工作的老海员之手。这种结轻易不会松脱,也不会随水浸、日晒、拉扯而无限制收紧,导致绑缚的部位被勒断。

我把绳扣割断,把邵白的尸体摆了个看起来舒坦些的姿势,替他掩了掩衣服,遮盖住胸膛上那个恐怖的伤口。

萧可冷已经取出一只小巧的索尼相机,“喀嚓喀嚓”地从各个角度拍下了死尸与风筝的清晰图片。她的膝盖以下正在不停地滴水,只怕一会儿还会结冰,但她专心忙碌的时候,根本顾不上自己的狼狈状态。

当她的镜头转向看似平静的水面时,我突然觉得应该说点什么。如此强劲的吸力,简直能跟大型工厂的强力排风扇相比了,其性质与水下的暗流漩涡根本不同。

“小萧,刚才你是被吸下来的对不对?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水面那么静,当风筝和死尸带来的所有惊扰过去之后,水面上不留一丝波纹,变成了死水一潭。

萧可冷收起相机,不动声色地伸了伸懒腰:“那一瞬间的感觉像是踩在了沼泽里,根本无处发力。我曾经故意尝试过被游泳池的强力排水口吸入的感觉,跟刚才‘通灵之井’的扭曲吸引力无法相比,后者至少有超过一百五十公斤以上的强劲吸力。”

我们一起抬头向四面墙头、屋顶上看,希望找到可供试验的麻雀,可惜一无所获。

“这口井真是越来越怪了,风先生,我甚至怀疑风筝就是被半空吸引下来的,杀人移尸的凶手,应该不会把这个天井作为弃尸的目的地——”她的怀疑也有几分道理,据以前得到的奥姆真理教的杀人现场分析,邪教徒们最常用的弃尸手法,是把惨不忍睹的尸体公然陈设在乡村小教堂的祭坛上,给四周的善良居民们带来最大的震慑与恐吓。

从西北风吹送的方向直线延伸,应该会落在山下寻福园的位置。

萧可冷的脸沉了下来:“风先生,对方好像是针对我们来的。”

我没急于回答确认这个问题,因为重生者不会无原则杀人,跟一般鼓动民众集体自杀取乐的厌世邪教不同,作为全球最神秘的野心组织“青龙会”的分支,重生者的目标是敛财、夺宝,最大限度地控制地球上的稀有资源。

寻福园别墅那边,会有重生者需要的东西吗?

萧可冷取出电话,咬着唇沉吟了一下再次开口:“风先生,有句话我说出来或许会显得唐突,别怪我越俎代庖了——十三哥的布阵对战能力并不出众,霍克先生的特长又只是都市肉搏战,所以,寻福园那边,急需您这样的高手出面领导一切。孙龙先生也是这个意思,但被您数次拒绝后,他为了保持自己的风度,不好意思再度勉强邀请您出手。我想,寻福园是手术刀先生托付下来的产业,就算是出于保护他的形象考虑,您是不是也该做一点什么?”

她的眼底深处,有满含期待的两团火焰在闪闪跳跃着。

我苦笑:“关于重生者的问题,其实我不得不承认,在埃及沙漠时,我跟苏伦便败在对方手下一次。青龙会的野心,是个令欧盟和北美联盟一致感到头痛的痼疾,咱们的力量并不足以与重生者抗衡。现代化的军事武器再强悍精良,终究无法与虚幻的异能对抗。”

萧可冷点点头:“我明白。”

很多五角大楼的机密情报,早就通过燕逊的渠道传入苏伦与萧可冷手里,所以,即使偏在北海道这个岛国一角,萧可冷也不会处于闭门造车的境地。

“小萧,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稍后,你与张大师一起,带大亨、关小姐回寻福园别墅去。既然孙龙先生与大亨早有沟通,索性借用他的力量,在最短的时间内,从美军驻日本基地方面调集一批先进军火过来。我会列详单给你,尽量保证二十四小时内到位完毕——把王江南早先布置的那些东西全部拆掉,美国人的反恐专家会跟过来布置一切。”

既然大亨趾高气扬地向孙龙电话征用人马,那么我也完全可以堂而皇之地动用他的关系,借调美国人的武器力量过来,务求把寻福园别墅调整到固若金汤的地步。我知道,美军在日本驻扎人马的武器配备,要比媒体公开过的项目先进四倍以上,几乎除了核武器之外,全部第一时间配备到位。

“那么,您呢?不跟我们一起回去,还要待在这里?”萧可冷刹那间流露出来的真诚关心,让我深深地感动。如果关宝铃也可以这样对我,那该有多好?

一阵酸溜溜的感觉涌上来,我展开双臂故作洒脱地回答:“还有些事没处理完,我需要等藤迦的参悟结束,拿到她放在保险柜里的《碧落黄泉经》译本。放心,我会没事的,吉人自有天相——”

萧可冷发出一声幽然长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一阵风霍然卷过,重新掀开了邵白胸前的衣服,那个直径超过二十厘米的不规则血洞,像是一张怪齿嶙峋的大嘴。

“风先生,苏伦姐一直告诉我说,要多劝诫您,任何时候都不要冲动,记住‘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句中国古话。我虽然是朝鲜人,却自小热衷于中国文化,对中国的热血江湖、英雄好汉最是神往。在电影和小说里,英雄都会为大众付出太多太多,对于自身的关爱却减少到极点,我希望您多保重,为了——苏伦姐。”

萧可冷的声音明显低沉了许多,神色悲凉,楚楚可怜。

“唉——”又是一声长叹,却是从月洞门旁边传来的,张百森大踏步地飞奔过来,人没到,声先至,国字脸上露出压抑不住的极度愤怒,满头短发也似乎要根根倒竖起来。

邵白已经是个死人,这是无法挽回的事实。

“是奥姆真理教的余党干的?”张百森喃喃自问,俯身凝视着邵白的脸。

与邵黑一样,邵白也是死不瞑目,双眼茫然地直瞪着天空,紧闭着嘴,脸上的肌肉奇怪地扭曲着。他的头发不再蓬乱,被水打湿后,顺从地向脑后抿着,表面结起了一层透明的冰碴。

我和萧可冷保持沉默,邵家兄弟的死,对张百森来说无疑是个巨大沉重的打击。作为“中国异能交流团”的团长,他必须要对两个人的死向上级政府有所交代。

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只黑柄放大镜,仔细观察着邵白的伤口,慢慢控制住了自己激动的情绪。我料到他不会有什么发现的,谷野神芝死时,苏伦也曾用放大镜仔细搜索过伤口,只能得出“野兽杀人一样的撕裂痕迹”的结论,对追查凶手来历毫无帮助。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当我想到关宝铃脖子上的獠牙魔齿痕会随时间持续递增时,忍不住变得再次焦灼。

“张大师——”萧可冷惴惴不安地叫了一声。

张百森直起身子,举着放大镜愣怔了几秒钟,才缓缓转身,面对萧可冷。刹那间,我有种奇怪的预感——他肯定发现了什么!难道他对重生者杀人事件会有更详细的资料?

奇怪的第六感只能让我隐隐约约地看到一部分蛛丝马迹,却无法达到邵黑那样明白无误的遥感程度。

“我们回去吧,不要让大亨等急了。”他的嗓子变得嘶哑起来,转身就走,不再理会地上的尸体。

萧可冷立刻扭头望向我,满脸疑问,只是我们不便再说什么,跟在张百森后面,走出这个小小的天井。

刚刚过了几道长廊,象僧从侧面闪了出来,急匆匆地叫着:“风先生,请等一下,我有事汇报。”根本不顾张百森与萧可冷的惊讶表情,他一把拖住了我的袖子,用力向拐角处拉过去。

我挣脱了他的手,低声喝问:“什么事?别拉拉扯扯的!”

象僧刚刚刮过胡子,下巴一片铁青,脸上更是容光焕发,形象有了巨大的改变。

“一大早弟子们就来报告,说藏经阁的七重门户都被人撬开了,架子上的经书翻得乱七八糟。我跑去看,的确是被小偷光顾过了,最要命的是,神壁大师原先用来储存重要书简的保险柜也被砸开,他的日记本被扔了一地。那些资料您还没看过,我谁都没让动,用铁匣子锁了起来,另行放在洗髓堂里,让六名武功出众的弟子小心看管……”

他指手画脚地说个不停,一改平日的木讷持重。

神壁大师的日记或许能揭示枫割寺里的诸多怪事?我总觉得,寺院安宁平静的表面下,藏着很多稀奇古怪的秘密,不仅仅是关于亡灵之塔、通灵之井、海底神墓或者冥想堂的,很有可能,人与人之间、寺僧与皇室之间都会有某种诡异的联系,否则何以解释大人物百忙之中流连荒山古寺的原因?

“你做得很好,不过还有件事,你去查一查石岛的来历,看有没有什么可疑之处?”我对于小来的汇报始终耿耿于怀,因为石岛是唯一见过鼠疫复生的人,这条微弱的线索就这么断了,实在可惜。

象僧摸了摸自己发亮的光头,为难地苦笑着:“石岛?他跳崖之后,把寺里的弟子都吓糊涂了,特别是跟他住在同一个房间里的人,躲得远远的,问了几十遍,没得到什么有用的资料。他是札幌乡下的孤儿,流浪到此,一直受寺院培养,老老实实,没有任何不良记录。”

他一边说,一边困惑地摇头,光头上闪闪放光,十分醒目。

第五节 以退为进

鼠疫的再度出现,于无数残章碎片中为我亮起了一盏指路的明灯。刚刚到达寻福园时,是他的出现,让我注意到莲花钥匙的特殊性,并且在临死之前亮出手臂上的两朵莲花文身,似乎是在刻意地点醒我。

“会不会是鼠疫知道石岛泄露了自己的行藏,故意杀人灭口?”这个推论勉强能站得住脚,否则何以解释,好端端的,石岛为什么要纵身跳海?

“能不能派人去悬崖下察看?或者他并没有葬身大海?”我仍旧抱着一丝希望。

象僧摸着铁青的下巴,毫不犹豫地摇头:“不可能,悬崖下布满了狼牙锯齿一样的暗礁群,人一落下去,身子肯定被穿透了,然后被近海的鲨鱼蚕食干净,连骨头都不剩。我看,还是不必白费力气了。”

我觉得他说话的口气越来越怪,措辞显得非常流利,难道是登上准主持之位后,刻意地提高了自己待人接物的能力?

有一个细节,我之前从来没注意到,象僧的十指竟然异样的修长柔滑,极具女性化的倾向。闲云大师携着张百森闯入枫割寺时,龙、象、狮、虎四僧加上神壁大师都曾出手对抗,我感觉他练的应该是刚猛霸道的外家硬功,怎么可能将手指保养到这种程度?

见我沉默不语,象僧尴尬地咳嗽了几声,弯腰请示:“风先生,没什么吩咐的话,我先告退?”

我点点头,他便匆匆忙忙沿着长巷向洗髓堂方向走过去。

萧可冷倏地闪身出来,站在我身边,一起观察着象僧离去时的步伐,大惑不解地问:“风先生,你是不是也意识到了一件事?象僧走路时虽然一直在故意控制自己的身法,却仍能表现出一名绝顶轻功高手的特点。无论是抬足还是落步,都轻如捕鼠的灵猫——我清楚枫割寺这一派的武功,走的是威猛狂野的路子,每一名弟子入门之初,先要打下扎实的下盘功夫,对于轻功方面的研究,连‘平平无奇’都算不上,怎么唯独象僧的轻功基础却这么高明?”

我点点头,对萧可冷的细心表示赞赏。

象僧是神壁大师以下排名第一的高手,如果枫割寺要挑选新主持的话,非他莫属。我希望自己与萧可冷只是疑神疑鬼过度,否则枫割寺就再没有可以担纲的人物了。

张百森早就回小院去了,连番打击之后,他的情绪也变得非常低沉。本来帮手就少,接连损失了邵家兄弟,一时间,我又变成了孤军奋战的格局。

退回小院之后,大亨与关宝铃仍旧携着手站在院子里,似乎他们一旦会合在一处,就完全忘记了疲累,始终兴致勃勃。

一踏进院门,我便感觉到笼罩在半空中的惨淡愁云,将明媚的阳光挡住大半,心情也立刻沉郁起来。

“叶先生,我想开门见山地跟你探讨几件事,有没有时间?”我走到大亨面前,刻意控制自己的眼光,不让关宝铃进入视线之内,但她身上的香气却随风飘进我的鼻翼,无可逃避。

大亨轻松地拍了拍关宝铃的手背,她会意地抽回手掌,转身走回房间里。这个动作,只有天天在一起耳鬓厮磨、彼此熟悉到心有灵犀的男女才可能做出来,最起码,我跟她之间,还没亲近到这个程度。

“说吧。”大亨下意识地抬了抬下巴,像是准备好了听取下属们汇报工作时的样子。

我偷偷在心底里冷笑了一声,脸上却不动声色:“叶先生,我受孙龙先生委托,全权代管神枪会日本分会的日常事务。现在,我们都接到通知,临时为你效命,所以,我希望咱们能够精诚团结,做好接下来的每件事。”

措辞语气上,我始终使用“你”这个称呼,而不是“您”。既然不是大亨的麾下,我们的江湖地位便是平起平坐的,自己根本没必要妄自菲薄。从另一个方面看,他征用王江南、霍克等人,只会继续被强敌围攻,非但不能摆脱困境,还会把本来垂手可得的胜利果实搞得一塌糊涂。

大亨傲然点点下巴:“接着说!”整晚没睡,他的下巴上已经渗出了灰白的胡楂,尽管神色没显出过度的疲惫,我也能判断他不过是在苦苦硬撑着。

三年之前,他第一次登上美国福布斯富豪排行榜时,对外公布的年龄是五十一岁。截止到今天,所有人在公开场合都把他称为“老前辈”了。二十一世纪日新月异的江湖格局,一旦沾上“老”字,就是即将被时代的滚滚车轮所无情抛弃的时候。

突然之间,我对他的敌意中掺加进了一丝莫名其妙的怜悯情绪。

一个年轻不再的老人,就算再不甘心,也会一步一步走向死亡。还有,他已经遭到“黑巫术”的残酷诅咒,作为一个黑道男人,“ED”代表了什么?那是男性尊严的全面丧失,就算拥有成百上千的美丽女郎,又有什么用?

我想自己此刻脸上的表情一定是异常复杂古怪,弄得大亨狐疑地睁大了眼睛,狠狠地盯着我。当我居高临下望向他头顶时,看到头顶部分的毛发已经非常稀疏,新长出的发根全部都是银白色的。

他老了,或者正像大部分江湖前辈说的,当一个人的江湖地位到达鼎盛的尖锋时,衰老也紧跟而至,直到将他拖入败落死亡的低谷。我突然想起了埃及沙漠里,最后毅然赴死的手术刀,不甘心被幻象魔的影子控制,最终抛弃了生命。

手术刀的一生,正是一个奋斗、崛起、鼎盛、转衰、死亡的清晰过程,完全可以作为后人闯荡江湖的参照物。

“风,接着说,别打哑谜。”大亨朗朗大笑起来。

“叶先生,我想请您提供一批精锐军火,把寻福园装备成临时堡垒。至少在勒索案结束之前,我希望能保证大家的安全。”我改变了口气,因为自己已经醒悟过来——以走向迟暮衰老的大亨作为假想敌,会是一件多么残酷而无趣的事情。他的死期已经可以清晰计算,而我却正当蓬勃兴旺的时候,未来光明灿烂。

他意识到了我态度的转变,眉峰一抖:“有这么严重?”

我点头回应:“比想象的更严重,邵白死了,很可能是青龙会下属的‘重生者’组织所为。”

大亨用微笑遮掩着心里的骇然,轻轻拍了拍手,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他转身望着关宝铃刚刚走进去的门口,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低声说了一个电话号码。

“打电话吧,可以称呼对方‘蓝色信天翁’,要什么,只管说。”他的语气开始变得不那么轻松了。

我顺从地取出电话,拨出号码,对方几乎是立即接起了电话,但保持着沉默。

“蓝色信天翁?”

“是。”对方是个操苏格兰口音的中年男人。

“我需要装备两层别墅约七百平方米的军火与监控设备,射击强度参照对抗地面轻型装甲车与战斗直升机,环形防御半径两公里。请一起提供特级反恐布置专家,并且于十小时内送达北海道木碗舟山下的寻福园别墅。”我向着话筒迅速提出了自己的要求,这些措施主要用来对抗黑白两道的各方势力。

没有任何回声,对方便挂了电话。

“风,如果只是应付勒索案,似乎不必如此兴师动众吧?”大亨显出了几丝不安。

我笑了,他敢单身赴险,背后不知已经安排了多少接应人马,只是不便公之于众而已。至于打电话公开征用神枪会的人,则是故布疑阵,做给隐藏在暗处的勒索者看的。这种“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计策,是江湖大佬们惯用的伎俩。

“我知道没必要——但话又说回来,您在频繁进行全球商业活动时,不会只买一份保险吧?关小姐已经失踪了两次,任何人都不想看到她第三次遭遇危险,是不是?”我加重了“失踪”两个字的语气,他是明白人,一定会明白我的潜台词。

在玻璃盒子里的日子,关宝铃是属于我的,跟大亨毫无关联。那时,我们只是一对身陷绝境的普通男女,彼此的身份,她既不是璀璨闪耀的天后巨星,我也不是享誉埃及沙漠的无敌勇士。

“呵呵,多谢。”大亨淡淡一笑,不理会我的话锋。

十个小时并不算太长,相信美国反恐专家们的工作成绩一定会让人满意。而我需要做的,便是一个人毫无牵挂地留守在这里,直到事情有新的转机出现。

寒气一直都在不断加重,大亨比我穿得单薄许多,冻得脸色都有些变了。

廊檐下滴落的雪水渐渐凝结成冰棱,室外气温应该已经达到零下五摄氏度甚至更低,连我们脚下踩着的方砖地上都出现了薄薄的冰花。

其实,我们可以同时进房间里去,寺里为客房提供的暖气片效果还不错,没必要在外面冻着。只是大亨不作提议,我也不会主动开口,以自己充沛的内功衡量,就算冻上十几个小时,也不会受任何伤害。

萧可冷早就进了房间,相信她跟张百森应该能有更多的交流。

“风,我一直都欣赏你,最近看了海伦与手铐搜集到的关于你的资料,更对你有了深刻的了解。手术刀生前曾对你的头脑、武功、智慧屡屡赞不绝口,我明白,他是希望我们能有合作的可能。现在,就是这样一个机会,在我身边最缺少的就是你这种具有开拓性思维的年轻人,既可以独当一面,又能独辟蹊径。”

我笑了笑,对他的赞赏表示礼貌地回应,心里却在反复盘算着象僧的古怪表现。在事实没有真相大白之前,身边的任何人都值得怀疑,特别是表现迥异的象僧。

“商业与政治,是不可分割的整体,缺少任何一样,都像是人少了一条腿或者一只手,没办法与别人进行公平竞争。风,如果你愿意,我能够推荐你去美国政界任职,然后发动人力、物力、财力,让你登上民主竞选的舞台,成为共和党中的要员。你应该清楚,美国人将是推动世界发展的中坚力量,能在他们的政权核心里占一席之地,未来会——”

我举手打断了他描绘的大好蓝图,微笑着反驳:“叶先生,您的话,只怕存在不小的谬误,连布什总统都屡次公开表示,世界的未来一定会被中国人左右。我是中国人,不自量力地跳进美国人的政治洪流,岂不是舍近而求远?”

大亨哈哈一笑,摇摇头叹息:“年轻人,你看到的不过是冰山一角而已。世界永远不会是你能够看到的表面样子,跟我走,或许是你这一生最明智的选择。”

我也跟着微笑,对他抛出的绣球并不买账。

张百森与萧可冷再次出现在门口,分别抱着关宝铃笔下的那些画。

这些资料描绘的只是冥想堂下那个神秘怪井的一小部分,真正有用的东西全部在我脑子里。遗憾的是,我没有关宝铃的妙笔,可以顺利地把它们画出来给萧可冷看。

“风,我们先回寻福园去,半小时后车子会开到门口。”张百森脸色苍白,后背略显佝偻,眼睛也失去了神采。

萧可冷不安地苦笑着:“风先生,我希望能留下来,至少能为您打接应,单单留小来一个人在你身边,是不是太冒险了?”

小来并没出现在院子里,他清楚自己的职责。我很庆幸,无意中获得了这么一个忠心耿耿的好帮手,等这段怪事迭起的日子过去之后,我会好好培养他,带他一起闯荡江湖。

我缓缓摇头:“小萧,寻福园更需要你。反恐专家布置完防御系统后,你务必要承担起调度一切力量的重任,不准再出任何状况。”

不知不觉中,在孙龙、大亨、大人物的三重推崇信任下,我隐然成了枫割寺与寻福园两地的精神首领,更是萧可冷最看重的倚靠。

她顺从地答应着:“是,我会努力做好,有情况随时向您报告。”

大亨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关宝铃那边的门被缓缓拉开,她的声音也优雅动听地响了起来:“我想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她脸上,大亨抢着否定了她这个荒谬的提议:“不行,这边不安全,我不同意。”

她的耳垂下,骇然并排着两个血红的齿痕,让我心里一阵毛骨悚然。

“我曾经得到过‘通灵之井’的神谕,几乎能有机会破解肆虐的‘黑巫术’,只是——”她似笑非笑地望着我,黑发飞扬着,半遮住美轮美奂的脸庞。上一次收购寻福园别墅的行动,如果不是我坚持拒绝,说不定她真的可以达成心愿了。

“我有预感,只要给我时间,下一次神谕到来的时候,一定可以破解‘黑巫术’,创造奇迹,相信我。”她倚在门框上,细腰款款,紧咬着唇,语气无比肯定。

我想让自己挪开视线,却突然发现,她的目光中带着某种深沉的黏性魔力,一接触到便再也无法脱开。

大亨走近她,握着她的手,急迫地摇头:“那样太危险了,不行,你必须跟我离开这里。”

萧可冷在我身边幽幽长叹:“她只会成为棘手的累赘,是不是?”

她理解我的复杂心情,抢先一步出声提醒我,好让我不再为情分心,并且用力拍着手里的图画,企图以此来转移我的注意力。

“对,枫割寺这么危险,她不能留在这里。”我低声自语。

张百森的目光在每个人脸上扫过,沉默地接过萧可冷手里的画,向院子外面走去。这种微妙的形势下,没有他说话的余地,因为任何人都不会听从他的劝告。

“很快我就有破解‘黑巫术’的办法了,信我一次。你照顾了我这么多年,我只想回报你什么,哪怕只是极其微小的一点,也能代表我的心,好吗?”关宝铃的另一只手压在大亨手背上,低声恳求着。

当她蹙着眉、微微嘟着红唇、半仰着脸撒娇笑着的时候,我的心像是被看不见的幽灵巨手狠狠揉捏着,又像是凭空跌落的冰棱,在阳光照射的廊前,砰然碎裂。

“宝铃,我不该允许你一个人到北海道来,知道吗?上次你失踪时,我险些冲动得血洗神枪会。你对我太重要了,胜过生命……”大亨情真意切的表白,比飞蝗般的羽箭更凌厉疯狂地洞穿了我的心。

这些话,本该是我,在情丝迷离的花前月下亲口告诉她,而不是由垂垂老去的大亨,当着我和萧可冷的面干巴巴讲出来。

萧可冷皱着眉,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却用一声叹息代替了所有的语言,匆匆离去。

院子里只剩下我、大亨和关宝铃,还有越来越凛冽的北风。无数冰棱狰狞地悬垂在大亨头顶的廊檐下,有那么一刻,我甚至希望它们全部断裂,然后挟着风驰电掣般的重力加速度,倾泻到大亨头顶上。

“有风在,我不会有事的。再说,你不是还布置了很多外围人员,随时都可以保护我?给我一星期时间,如果不成功,我一定会乖乖离开。”关宝铃的语气越来越坚决,她那样外表柔弱的女孩子,一旦固执起来,丝毫不会让步。

我苦笑起来,不知道她这么说对我而言,是值得高兴还是应该悲哀。

“他?”大亨转身,眼神凌厉地射到我脸上。一个男人是不可能把属于自己的美丽女人,放心交到别的男人手上的。我理解他现在的心情,下意识地挺直了后背,像是受到挑衅的野兽,随时可以投入战斗状态。

“对,他,我相信他。”关宝铃又一次清晰地重复着说过的话,并且抬起手,伸出食指指向我,眼睛里跳跃着不知是顽皮还是嘲讽的火花。

“哈哈,你们相互认识的时间那么短,怎么能这么肯定地相信他?”大亨准备发怒了,下巴又高傲地昂起来。

这种情况下,我可以有很多种插嘴的方式、反击的措辞,但我什么都没说,推开原先关宝铃住的房间门,抬眼看见直挺挺躺着的邵黑,胃里一阵翻滚。还好,他是精疲力竭而死,不像邵白那样,胸口给活生生撕开,死无全尸。

我取了几张白纸在手,考虑着要对寻福园别墅的布防情况做一个简单的规划。反恐专家对军事抵抗、交火狙击方面比较偏重,但他或许不会明白别墅处于“九头鸟挣命”的凶险阴阳格局之下。以美国人的刚愎自用,肯定听不进任何别人的意见,所以,我需要在专家布置的基础上,打破“九头鸟挣命”的死局。

“好吧,你喜欢留在这里,就留下好了,随时给我电话。”大亨无奈地选择了退步。

关宝铃得意地笑起来,声如银铃随风。

我凝视着邵黑死气沉沉的脸,对他的死深感遗憾,如果能把他们兄弟的脑组织切片送入美国的特种医学实验室的话,可能会对探索人类脑电波功能的项目有重大的推动作用。可惜,面前中国大陆在这方面的研究还没有起步,大好资源只能浪费了。

如果邵黑的精力能再支持十分钟甚至五分钟,我能看到什么?会有大哥的更多消息吗?我不奢求一下子见到失踪了十五年的大哥杨天,只求不要得到什么噩耗或者看到他的尸体。

我踱到邵黑的床头,心里没有对死人的恐惧,只有巨大的遗憾和对他最深的歉意。为我答疑解惑的同时,却损失了他这样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奇才,绝对是全世界的损失。

“你不该死的,如果能养精蓄锐,不那么快燃尽生命的话,我们或许可以有更长远的合作,对不对?”我喃喃自语,伸手要去拉动床单,把他的脸遮罩起来,但一瞬间我的心口如中雷击,痛得弯腰急步后退,咝咝咝地连吸了三口冷气。

脑子里陡然变得一片清澈明亮,所有混沌不安的因素一扫而空,一个崭新的念头跳出来:不对、不对!关宝铃在大亨面前的态度,根本不是男女之间的撒娇,而更像是一个女孩子在慈父面前的有恃无恐。这是怎么回事?他们之间看起来并没有暧昧男女的肉体亲昵,最贴近的动作,也不过是紧紧牵手而已。

那么,大亨与关宝铃之间,到底藏着什么样的秘密?我直起腰,大步走向门口。如果我的发现是有意义的,将会对我和关宝铃的未来有无比重大的帮助。

门拉开,大亨正在门前,手悬在空中,也是要做这个“开门”的动作。

我长吸了一口气,先伸出头去,察看关宝铃在哪里。

“风,宝铃留在这里,虽然不是什么好主意,但只要她喜欢就行了。拜托你照顾她一下,随时给我打电话。”大亨的表情冷淡严肃,不露一丝笑容。

我笑了笑,一个字都不想说。

“这个院子死过人,不能住了,希望你能马上替她换个住所。还有,如果獠牙魔再度出现,除了保护她之外,对方提任何条件都可以答应,只要能解除宝铃中的诅咒。”

说到这里,他作了小小的停顿,颓然长叹,或许是想到了自己身中的“黑巫术”还没解决,关宝铃又重蹈覆辙,自然越想越郁闷。

第六节 第二座阿房宫真的存在吗?

“当然,住所我会处理,放心。”我抑制住自己狂跳的心情,尽量保持低调。假如大亨与关宝铃之间,是义父、义女的关系,当然也就有了长幼辈分的区别,不会出现我跟大亨争女人的硬碰硬局面。

大亨环顾四周的环境,又随手拢了拢凌乱的头发,转身走向小院门口。

关宝铃还站在门边,微笑着目送大亨离开,神情殊为迷人。我心里一下子升起了希望之火,觉得原先晦暗之极的未来,突然出现了光明。

只要她不是大亨的女人,只要她心里有我,那就比什么都重要——

小院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一股微妙的尴尬渐渐出现在两个人之间,像极了渐渐涌来的暮色。忙忙碌碌的时候,时间会过得砂轮一样飞快,还没有完成什么计划项目,日升日落就会又一次结束循环。

“关小姐,希望你留下来是有价值的,我会尽可能地全力协助你。”我的话带着双关意义,如果这次“通灵之井”的神谕仍是拆除寻福园别墅的话,我一定不会一口拒绝。

关宝铃又笑起来,自从大亨出现以后,她笑得越来越多,仿佛找到了生命的倚靠一样。我已经不再生气了,相反地,会觉得她笑起来的样子略带一丝稚气,比忧愁时、惊惧时更让人由衷激赏。

“如果我再次起意收购寻福园的话,你会不会给我机会谈谈?”她翘起了嘴角,右手五指缓缓梳理着长发,把这个难题重新抛了出来。

“我会,一定会,或者在某些棘手问题上,我们可以结成殊途同归的盟友,你说呢?”我希望能从她的话里探明什么,并且对以前狗仔队围绕关宝铃的一切报道起了莫大的怀疑。她跟大亨的关系非常微妙,值得玩味。

天黑之前,我跟关宝铃搬离了小院,进入了向东隔着两排院落的另一套客房。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很明显,这就是苏伦与席勒住过的那个院子,同样是两个房间的格局,同样安安静静,唯一不同的是,因为寺里最近一连串的诡异事件,跟过来开门的年轻僧人,精神异常紧张,手里握着的钥匙串“哗啦哗啦”抖个不停。

我已经吩咐象僧准备焚化邵家兄弟的尸体,又在新房间里添加了笔记本电脑、传真机,并接驳好互联网络。小燕曾说要发资料给我,所以需要任何时候都能方便地进入互联网。

真正的对阵还没有开始,深藏在冥想堂里的谷野神秀,背景深沉阔大,令人无法想象。

年轻僧人离去后,小院恢复了最初的寂静,只有随暮色一起匆匆而来的夜风,越来越紧地刮着。

外面,天气出奇的寒冷,屋子里刚刚生起的木炭火盆闪着温暖的红光,如果能温一壶老酒,跟最温柔体贴的红颜知己在灯下浅酌细说,该是多么旖旎的风光啊?

关宝铃敲门时,我正铺开白纸,画着寻福园的结构简图,希望能借着纸上谈兵的方式,找出破解“九头鸟挣命”格局的方法。

“风,有时间谈谈吗?谈谈‘黑巫术’的事。”她的黑发、黑眸、黑裘和黑裙,以昏黄的夜色为背景,神秘而艳冶,带着无比深邃的蛊惑人心的力量。

美人夜访,我求之不得,一起在火盆旁边坐下来。

她的双手虚拢在火上,又大又亮的眸子里,映着炭火的红光。

关于“黑巫术”,我查过非常多的医学和玄学方面的典籍,这种盛行于中美、南美一带的奇怪法术,与中国南疆的“蛊术”原理非常接近,但作用却更神奇。他们有时候并不需要借助于虫类、药类,而仅凭对灵魂的控制力,就能令被诅咒的人生不如死。

大亨的“ED”就是很好的例子,因为以他的年龄和身体保养状况,根本没有出现这种男性病的几率。全球顶级的医学专家都对此束手无策,即使是最有奇效的药品,都无法给他带来任何帮助。

“风,我看过你的自传,也知道大沙漠里发生的那些奇怪的事,月神之眼、土裂汗金字塔、怪蛇巨坑……起初我只当那些是天方夜谭般的传奇故事,就像电影公司的编剧们坐在电脑前造出来的情节,但现在我信了。你身上一定具有超乎寻常的能力,所以,我希望你能帮助叶先生,破除‘黑巫术’。自从恶毒的诅咒降临,他的心情没有一天轻松过。中国人最讲究‘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他为我做过很多,所以,我必须倾尽一切回报他,只要有一线希望,就会毫不犹豫地去做。”

她忽然尴尬地笑了起来,大概是联想到第一次去寻福园别墅时自己的狼狈际遇。

我取出属于瑞茜卡的那枚戒指,捏在指尖上,让琥珀石里镶嵌着的啄木鸟也被火光映成温暖的红色。同样是黑银戒指,不知道这一枚的背后,隐藏的会是怎么样的一个诅咒呢?

如果瑞茜卡在场,或者能给我们一个足够精彩的答案。

我只能实话实说:“关小姐,‘黑巫术’伤人的案例,仅在欧洲和美国,有据可查的就超过三千例以上,每个受害者的情况都不同,千奇百怪。起初,各大医院和顶级医学实验室,都企图从物理医学的角度获得破解它的途径。几乎所有的人都曾固执地认为,‘黑巫术’是一种人类还没有正确发现的细菌品种,并且沿这个探索方向,进行了数以亿计的研究试验,可惜直到今天仍旧一无所获。”

苗疆的蛊术,至少可以明确看到蛊虫、蛊苗的存在,只要远离下蛊者,就能幸免于难。当然,很多养蛊师都说过,这种施术方式,仅仅是蛊术中的低级手段,绝顶的下蛊手法难得一见,也会有“杀人于无形”的诡谲手段。

关宝铃伸出手来:“请给我看看。”

我把戒指轻轻放在她洁白的掌心里,想想神秘消失的瑞茜卡,忍不住摇头笑着:“你说,那个美国女孩子去了哪里?进人了海底神秘建筑物吗?”

我曾上下探索过玻璃盒子,的确没有她的尸体,难道就像我跟关宝铃神奇脱困一样,她也瞬间穿越到了某个空间?

灯光不够亮,她举起戒指,迎着屋顶上悬挂着的日光灯管,吃力地审视着。

我知道她不会发现什么,因为之前我已经摩挲过、观察过不下百次,这枚戒指毫无奇特之处,甚至我曾一度怀疑,它只不过是好事之徒弄出来的仿制品。

“她到底去了哪里呢?看到‘海神铭牌’时,她那种兴奋过度的表情,绝不是装出来的,好像是对那牌子渴盼已久。我的个人感觉中,她对玻璃盒子的存在,也是早就预知的,并不惊慌失措。风,你是不是也觉得奇怪?”

关宝铃的话让我愣怔了一阵。瑞茜卡作为《探索》杂志的记者,或许之前经历过很多稀奇古怪的事,所以才会在巨变发生时保持冷静?但她是个年轻女孩子,难道定力会比我更强,落在奇异空间里都不感到惊惧?

对此,我表示怀疑。

就在我低头沉思的时候,关宝铃开始试着把戒指套进自己的小指,伸给我看:“风,大小刚刚合适——”

我呼地跳起来,气急败坏地大声叫:“不、不——你在干什么?快摘下来!”

她吓了一大跳,猛然后退了一大步,脸色大变。

我跳过去,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迅速摘下戒指。

“风,你怎么……你弄疼我了?”她恼怒地甩着手指,倒吸凉气,狠狠地瞪着我。

我死死攥着戒指,像是攥着一只随时会跳出来害人的黑甲虫,她套上戒指的瞬间给了我极其震撼的不祥感觉。万一戒指上附加着恶毒的诅咒,必定会传达到除了养蛊师之外的第一个人身上。戒指在我手里时间不短了,但我从来没试着戴过它。

啪——一颗血珠落在桌角的白纸上,迅速洇开。

我摘下戒指的动作太激烈,把她的左手小指划破了,真是忙中出错,越忙越乱。半夜里又没地方去找创可贴,只能看着四五颗血珠连续落下来,把我刚刚画了一半的寻福园草图染得一塌糊涂。

“对不起,我只是忘了告诫你,不能随便把黑银戒指套在自己手指上,或许会招来不可知的灾祸……真的很对不起,原谅我!”我语无伦次地解释着。

关宝铃把受伤的手指含进嘴里,长睫毛颤动了两下,各有一颗泪珠滑落出来,颤巍巍地挂在睫毛尖上。

我再次愣住,恨自己不该鬼使神差地拿戒指出来,破坏了这个美好的夜晚,不过我觉得非常奇怪的是——按常理说出自高级手工锤炼的指环,无论怎么发力往下摘,都不会发生划破皮肤的事,因为所有的金属毛刺都被十几道抛光工序打磨掉了——但现在,它划破了关宝铃的手指,我又没发现任何存在毛刺的地方,所以我怀疑,它里面藏着某个机关。

“我没事。”她背过身子,抬手抹去了泪珠,瘦削的肩膀颤抖着,更令我自责。

我举起戒指,发现它的内圈里赫然留下了一道血痕,那自然是关宝铃的血。带着巨大的歉意,我用指尖轻轻抹了抹,想把血迹擦去,却惊骇地发现,血痕已经跟戒指融为一体,深入到指环深处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我的后背陡然变得冰冷一片,几秒钟时间,血迹便渗透到戒指内层去,只能说明一件事——戒指有吸收人血的特殊能力。

口袋里的电话突然响起来,伴随着急促的“呜呜”振动声。我一边取出电话,心不在焉地按下接听键,放向耳朵旁,一边凝视着戒指上擦不掉的血痕。

中国古董界的高手都知道“良玉吸血”的道理,百年以上的玉器,无论造型如何,都会具备与人类身体顺畅沟通的超凡能力,自然而然地吸收佩戴者的血、气、神,从而将自身滋养得光泽温润,品质飞跃提升。

黑银戒指也具备吸收人血的特质吗?这一点从来没有资料报道过。我把戒指翻来覆去地看了十几遍,可以肯定的是,在今晚之前,它上面绝对没有任何血迹,只是浑然一体的黑银材质。

“风哥哥——”是苏伦,这是她对我的专有称呼,别人没权力使用。

我答应了一声,思想仍旧被这枚奇异的戒指缠绕纠葛着。

“你在做什么?又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苏伦很敏感,迅速追问。

我轻叹一声,将戒指放回桌子上,收回了天马行空的混乱思想:“没事,我在画寻福园的防卫简图。小萧已经向你汇报过了吧?我们目前跟大亨联手,借调了美军驻日基地的先进军火,准备巩固别墅的防卫力量。”

这边的任何事,萧可冷都会在第一时间向苏伦汇报,或许从前她就是这样向手术刀汇报的。这种奇怪的关系,好像三人分别扮演了丫环、小姐、当家人的角色。

“对,她汇报得很清楚,包括你执意留在寺里,要等藤迦小姐的消息。”孤男寡女,夜深人静时同处小院,并且萧可冷清楚无误地了解我对关宝铃的倾慕,似乎一切表明,这场干柴烈火的肥皂剧桥段随时都会热烈上演。

我无声地笑了,跟关宝铃的感情发展一波三折,到现在自己都不能确定最终结果会漂向何方。

关宝铃回头望着我,垂下了手指。

我指了指戒指,捉起铅笔,写了“戒指内圈、血痕”几个字推给她。这种咄咄怪事,知道的人越多,才会集思广益,弄明白答案。

“风哥哥,寻福园别墅犯了‘九头鸟挣命’的不祥格局,你有没有考虑到破解的方法?上次走得匆忙,我没来得及跟你探讨这件事。现在呢?你有什么新的想法?”

苏伦打电话来,不会只是针对这些可有可无的小问题闲聊。时间宝贵,我确信如果没有重要发现,她才不会浪费彼此的时间。

草图被关宝铃的血弄得一团糟,等一下还得重新画。我拿起火钳,向火盆里加了几块木炭,让火燃得更旺一些。

我跟苏伦都是极其敏感的人,两人之间即使有微小的隔膜也能觉察得出来。如果此刻仍旧是在埃及沙漠那种大敌当前的环境,想必谈话中不会出现长时间的空白静默。其实,枫割寺这边的怪事接二连三,我有很多话要告诉她,比如邵家兄弟的死、幻觉中的门、门后石壁上的字,还有水下佛龛里的十个日军士兵和牙神流的刀……但我什么都懒得说。

“风哥哥,你……没话可说吗?”苏伦长叹。

关宝铃拿起戒指,蒙眬带泪的眼光向我一瞟,忽然无声地破涕为笑。

我的心弦似乎猛地被拨动了,忍不住随着她的笑容一起微笑,跟着发出一声满足的长叹。如果能每天看到关宝铃的笑,就算没有白头偕老的荣幸,又有什么可遗憾的?

“风哥哥,谁在你身边?是关小姐吗?”苏伦不知不觉提高了声调。

我能想象到她的不悦,淡淡地回答:“不,没有人。”

听筒里传出“啪”的一声,似乎苏伦将什么东西用力甩在桌子上,借以发泄自己的愤怒。如果换了是我,在川藏边界的穷山恶水原始丛林里绕来绕去,希望一次又一次落空,心情当然好不到哪里去。

隔了一会儿,我听见转椅“咯吱”一声响,苏伦颓然的声音再次传来:“搜索阿房宫的计划遇到了瓶颈,风哥哥,我很希望你能到这边来,咱们一起并肩战斗,就像在土裂汗金字塔里那样,毫无隔阂地共同做一件事。”

以她坚强的个性,向来很少坦白承认自己的脆弱,至少我是第一次听到。

“我找到了一些线索,一条叫做‘兰谷’的天然石隙,就在驻地西面三公里两山接缝处。据带路的老农说,当年他和自己的同伴为了躲避追兵,就是从那里一直向前,到达了一处刻着‘天梯’两个字的古屋。当然,他们不认识这两个字,都是描摹之后带了回来,请教别人才得到的结果——”

我拖过一张纸,随手用铅笔记录着,兴趣被一点点提升着。

“风哥哥,我正在等埃及方面运来的装备,准备进‘兰谷’去,可惜没有太得力的帮手。如果……如果遇到什么危险的话,席勒会通知你……”

苏伦的口气凄凄惨惨,仿佛是阴阳永别。

古屋里面有什么?是秘道?他们怎么能确定进入古屋就会到达古老的阿房宫里去?我用铅笔在“天梯”两个字上胡乱画着,觉得这个名字意义非比寻常。从字面上解释,只有踏上去“一步登天”的梯子,才有资格使用这两个字。不知何年何月的古人,凿刻这两个文理不通的字在古屋上,是在跟后人开玩笑吗?

退一万步说,古屋能通到阿房宫去,它的名字也应该叫做“地梯”而不是“天梯”才对。

关宝铃的影子摇摇晃晃地落在我面前的纸上,引得我又一次走神。

她皱着眉,一遍一遍用自己的指甲刮着戒指的内圈,徒劳地想把那些血迹抹去,专注的神情像是沉浸在游戏中的未成年小女孩。

“老农说,进人古屋,一闭眼就能到宫殿里——”

我轻轻地“哦”了一声,关宝铃吃惊地望过来,我赶紧做了个“抱歉打扰”的手势,起身走向门外。

“我只是转述老农们的话,他们一个字都不认识,不可能苛求他们使用最先进的科技词汇来解释曾经发生的事,而且你也明白,很多怪事是没法用地球人的语言来描述的,就像你们在金字塔下,面对满地怪蛇的时候——”一说到蛇,苏伦的声音明显颤抖了一下。

我急着解释:“不不,苏伦,你误解我的意思了。我想说,关于阿房宫的搜索行动本来就很复杂漫长,而不是某个人的责任。从楚汉相争的烽火到今天,其间经历了那么多朝代,能人异士辈出,难道还会留下这个神秘的地宫等着我们来挖掘?既然你遇到的老农会无意中发现‘天梯’的存在,其他人呢?历史上曾出现过多少个‘徐霞客’一样的探险家——记得《长恨歌》上的句子吗?‘上穷碧落下黄泉’,所有的地方,都会在皇帝一声令下之后,蚂蚁啃骨头一般的地毯式搜索——”

苏伦无力地打断我:“那些历史,我都知道。”

我跨出门口,反手关门,站在寒冷的廊檐下。室内外温度差至少有二十摄氏度,我张口时呼出的白气足有半米长。

枫割寺沉浸在一片死寂之中,突兀的“亡灵之塔”像神话传说中的庞大怪物,矗立在暗夜里。

我不是故意要引用那句诗,或许它会令苏伦记起关于《碧落黄泉经》、关于手术刀之死那些极度不愉快的记忆。

“苏伦,我只是想劝你不要再做无用功,从老农嘴里说出来的荒诞怪话可信度有多少?你我都知道,在那种环境里,所有貌似老老实实的原住民,早就被无处不在的古董贩子们洗脑,成了靠山吃山的骗子。相信他们的话,最终只会竹篮打水一场空,浪费时间而已。”

以我自己游历时的亲身体会,深深知道西安和它周边的城市,百姓们大部分懂得如何吸引外地探宝者的兴趣,带他们在不知所谓的树林里尽情兜圈子,活灵活现地编造大量秦代藏宝洞出来。

我不怀疑苏伦的高智商,却也不排除“当局者迷”的怪事产生。

“我会试试,世界上永远都不会缺少向谬论挑战的傻瓜,下面我说的是正事——风哥哥,燕逊希望跟你正式通话,因为牵扯到一件美国间谍失踪的大事,细节方面不方便转述。一分钟后,她会直接打给你,当然,如果你还跟关小姐亲密地在一起,接电话的时候多少会不方便。”

苏伦的声音变得冷冰冰的,毫无温情,甚至连醋意都没有,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

“燕逊?不,苏伦,听我说,其实我更希望你能回北海道来——”

苏伦没有说“再见”便沉默地收线,我还有很多话被哽在喉咙里,没来得及一吐为快,不由得心里又涌起一阵巨大的郁闷。

也许我从一开始就该极力阻止苏伦这个有点荒谬的搜索计划,地球上会存在两座阿房宫吗?岂不是像存在两道万里长城一样不可思议?

以当时的国家环境看,战国混战刚刚平息,很多地方民不聊生,还面临着北方游牧民族不断的入侵骚扰,内忧外患不断,单单是建造具有战争防御价值的长城,已经令秦国人疲于应付。

历史学家有足够的证据表明,就算到了项羽一把大火烧起来时,阿房宫仍没有最后竣工,只完成了秦始皇最需要的嬉戏淫乐部分。可以想象一下,当时征调全国工匠上万人,日夜不停地劳作,才勉强做到这一步,哪里还有多余的人力、物力去经营另一座相同的宫殿,价值何在?并且是在莫名其妙的川藏边界的深山老林里,更是匪夷所思。

或许苏伦最后得到的唯一结论只能是——所谓的第二座阿房宫,不过是稍具历史知识者编造出来的空中楼阁而已。

第七节 瑞茜卡的真实身份

电话铃声再度响起,屏幕上显示的却是一个来自日本的号码。

我疑惑地接电话,是一个低沉温柔的女孩子的声音:“风先生吗?”那是一口纯正的国语,比港台电影里的国语配音师更富有磁性。

“是。”我竖起了衣领,满腹疑惑,到底美国人的间谍失踪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是燕逊,听苏伦和小燕多次说起你,久仰了。”燕逊的声音非常悦耳动听,令人如饮绝代醇酒,渐渐飘飘然起来。

我微笑起来,能跟这样的女孩子对话,是听觉系统的顶级享受。

“谢谢,小燕也说起过你,五角大楼里的神秘高手。”关于她的身份,苏伦和小燕同时守口如瓶,除了名字和性别,我无法探听到更多资料。

燕逊低声笑起来,让我联想到古人“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妙句,动听到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地步。我深深吸了口气,觉得再这样沉迷下去,几乎要被她的声音催眠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象僧似乎忘记了我安排的警戒任务,因为四周根本看不到有寺僧们活动的迹象。如果不是小来的存在,今晚枫割寺几乎成了不设防的空城。

联想到象僧的种种不合理表现,我心里的疑团正在慢慢扩大着。

“风先生,时间宝贵,太平洋卫星加密频道只给了我七分钟时间,我只能开门见山说正题,请多见谅——五角大楼特级警示令,一直担任阿拉伯世界情报联络官的女间谍失踪,之前曾有不确定消息,她订过飞往俄罗斯的机票。然后经东欧情报网提供的情报分析,她在中途转机,飞向了埃及开罗。或许风先生会有所了解,我们的情报系统在‘9·11’事件后,便成立了代号为‘大浪淘沙’的特别间谍网,专门应对阿拉伯世界可能发生的危机……”

我“嗯”了一声,迅速接上去:“我明白‘大浪淘沙’的大概运行特征,请省略这一段,告诉我失踪人员的代号就可以。”

燕逊短促地笑了一声:“好的,她的工作编号为‘九八七’,代号‘银色蒲公英’。”

关注二〇〇三年伊拉克战争的人,有足够细心的话,应该能在阿拉伯半岛电视台播出的片断里,听到过“大浪淘沙”这个组织代码。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组织的所有人员都是选拔自美国的精英间谍人才储备库,全都是无人认识的生面孔,在各国的反间谍黑名单里从没有案底。

领导这个组织的,则是昔日与英国威震天下的超级间谍“007”齐名的美国人“奥斯卡”。那是一个代号,代表了美国间谍界的最高水准,犹如他们创立的世界级电影大奖一样。

归入“大浪淘沙”组织的间谍,最显著的特征是脑神经里植入了一颗纳米级微缩芯片,与太平洋上空的隐秘间谍卫星联通。只要人的脑部动作在活动,组织就会清楚知道这个人所在的方位。

所以,我只提了一个关键问题:“卫星搜索系统失灵了吗?怎么会没有这个人的下落?”

除非是人死了,否则脑部动作不会停顿,因为即使间谍人员变成了植物人,这种芯片也会持续工作。

“对,系统探测不到她,不过可以确定,她最后消失的地点就在北海道,并且——就在你身边、枫割寺为中心的一公里内。”她的叙述字句清晰,条理清楚。

我“嘿”地冷笑了一声,表示自己无法相信她的话,但迅速在脑子里将身边所有女孩子的面孔过滤了一遍,并且迅速将怀疑焦点定格在失踪的瑞茜卡身上。

“美国人、从埃及开罗登机、神秘的失踪,应该就是她!”

“风先生,我们的超级情报分析系统,排查了近亿张图片、近五十万条信息片断后,最终拼凑成了她的行动路线与真正目的地,就是北海道的枫割寺。我说出她的化名,或许你会觉得有一点点惊讶——瑞茜卡,《探索》杂志二级记者……”

燕逊的话让我哑然失笑,现实生活果然比电影戏剧更夸张古怪,我跟关宝铃刚刚聊过瑞茜卡和她的黑银戒指,前后不到二十分钟,她的身份竟然有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不,我并不惊讶,因为我早就知道五角大楼的精英们无处不在,紧密贴合于地球的每一座城市、每一个空间。那么,这一切跟我有关吗?我只不过是跟她偶然在飞机上成了邻座,无关紧要地交谈过几句而已,何必有劳你兴师动众地给我打加密电话?”

在此之前,我从没怀疑过瑞茜卡的身份,更不会异想天开地把她跟五角大楼联系在一起。“大浪淘沙”组织长期在中东阿拉伯世界活动,怎么可能跑到东亚这边来,还一眼瞄准了枫割寺?

我下意识地向屋里看了看,不知道该不该把这种复杂的事告诉关宝铃。以她的纯洁思想,想必无法了解复杂如加密一千倍蛛网的各国间谍战,也不会对此感兴趣。

燕逊冷静地回答:“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偶然事件发生,瑞茜卡之所以几度转机,除了要甩开可能的跟踪之外,另一个目的就是要坐到你身边,跟你搭同一班飞机去日本。对此,‘大浪淘沙’组织无法做出合理的解释,所以,七十二小时内,一名资深的间谍人员‘庞贝’将会抵达枫割寺。我打电话的目的,只是要郑重提醒你,经总统先生特别批示后,‘庞贝’具有间谍系统的一切顶级特权,包括特别杀人证件,如非必要,千万不要惹他,否则后果将无比严重。”

间谍战的内幕千奇百怪,并且永远没有人能全盘了解这场幕后战争的最终真相。这个古老而历久弥新的特殊群落,已经是地球人脱离原始人状态后,唯一性质不变的职业。

“特权?先斩后奏?”美国人的军事系统中,某些身兼特殊使命的人物将会持有“杀人证件”,可以在地球的任何一处采用任何手段杀人而不必说明原因,由此引发的冲突,无论大小,由美国政府全盘买单,并且会启用最高级的保全措施,保证杀人者的安全。

“当然,那只是一部分。另外,我能够了解到的是,‘庞贝’具有调动三分之一太平洋舰队的特权,随时可以发动一场小范围的世界大战——如果真有必要的话。”

听声音,燕逊不是个爱开玩笑的人,而这些听起来匪夷所思的事,应该都是即将开始的真实生活。

太平洋舰队的假想敌是环太平洋地区的一切大小国家,甚至包括海洋中可能出现的外星人飞船、海底怪兽之类,而他们所配备的军火系统,已经超越了其他各国军事专家们想象力的极限。

隶属于舰队的几艘高级别航母,组建之初的目的就是为了对付传得沸沸扬扬的“海底外星人基地”,拥有理论上可以击落飞碟的高速飞弹,以及超强范围的声呐探测仪。

我突然发现,孙龙、大亨、大人物离开枫割寺后出现的暂时宁静,不过是另外一场巨大风暴的开始。美国人终于按捺不住,准备插手进来了。能调用“庞贝”这种级别的间谍,绝不仅仅是寻找失踪的瑞茜卡那么简单,很可能又是跟入侵伊拉克相同的“一箭双雕”之计。

“我会记住你的忠告,还有什么好吩咐的?”我的心情慢慢变得压抑起来。

“风先生太客气了,小燕无数次说过,你是个很有趣的人。我之所以直言不讳地忠告,只是不想世界上有趣的人越来越少,大家的生活岂不是会变得越来越无趣?”燕逊笑了,听筒里传出电子装置枯涩的倒计时声音。

“还有二十几秒时间,我们该说再见了,能跟大名鼎鼎的‘埃及勇士’交谈,是我的荣幸,绝无仅有的荣幸。”虽然明知对方不是故意取笑,我却觉得脸颊热辣辣的,有些不好意思。与瑞茜卡同机一路,对她的身份一点都没察觉,的确有些大意了。

我立刻振作起精神:“谢谢燕小姐,你的声音很好听,希望下次还能有机会聆听指教。”

燕逊轻笑一声,道了“再见”,然后便收了线。

电话屏幕暗淡了下去,我发烧的两颊也慢慢恢复了正常。

“瑞茜卡是间谍”这件事,让我心里很不舒服,仿佛是无意中摸到了一条外形恐怖的毛毛虫一样,虽然不觉得恐惧,却也打从心眼里感到有所忌惮。幸好大家接触不多,到达北海道之后,更是连第二面都没有见过。

我跨出走廊,仰面向屋顶方向轻轻吹了声口哨,小来迅速从瓦垄的阴影里探出半边身子,双眼熠熠生光。即使没有明显的敌情,他也会一丝不苟地执行自己的使命,整夜不眠不休。

“有没有情况?”我压低了嗓子问,同时抬手指向东面冥想堂的方向。

小来无声地摇摇头,抬手拍掉了自己肩膀上的霜花。

我知道寒夜里在外面警戒站岗会很辛苦,但我想对小来进行更多的考验,等对他有了最深刻的了解之后,才会放心地把他留在自己身边。

在美国人插足之前,唯一值得担心的就是冥想堂里的谷野神秀,这也充分证明了,躲在暗处、深藏不露的敌人才是最可怕的。如果没有邵黑的遥感探测,到现在我们也不会想到,怪屋下竟有如此庞大的埋伏。

我飞身跃上房顶,向冥想堂方向遥望着,那座白房子古怪地袒露在视野里,没有一丝动静。

北海道的冬天,鸟雀很少出现,大部分候鸟向南跋涉迁徙,不远千里地飞向食物丰富的亚热带地区,仅存的品种非常少的留鸟,也仅在天气转暖的时候偶尔出来觅食。缺少了这些叽叽喳喳的小家伙,这个冬天无时无刻不流露出一种难耐的悲凉肃杀。

毫无疑问,人在这种天地一片萧条的环境里,的确容易陷入莫名的偏激之中。

“风先生,别墅方面一直灯火通明,兄弟们今晚可有得辛苦了——”小来向南指了指,吸了吸鼻子,他的鼻尖早就冻得红彤彤的,全凭年轻气盛支撑着。

向南遥望,寻福园那边的确灯光闪烁,我猜那是王江南等人,正在满怀信心地等待美国反恐专家的到来。不出意外的话,明天日出之前,别墅的防御能力将会提高十倍以上,更会拥有小范围内最凌厉的攻击火力,不必惧怕可能面临的山口组的武力进攻。

“其实,我很怀念跟兄弟们一起闯荡的日子。义父曾告诉我,出来混,刀枪无眼,要想永远保全性命,就得相信身边的兄弟。”小来摘下黑皮手套,用力活动着手指,又低头拂去眉尖上的霜花。

黑社会的人马,总是把“兄弟”这个词挂在嘴边,最常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

不过那是在十年之前的江湖,黑道的规矩还没有被破坏殆尽之前,到了二十世纪末、二十一世纪初,随着美国人挥舞大棒的动作越来越急促,很多小国已经不按牌理出牌,动不动就跳出来开火,搞得白道上时局动荡,间接导致了黑道上的各路人马无法再平心静气地按规矩办事。

我看过旧金山市的黑道花名册,从一九九五年开始,当地的各路社团首领几乎每隔六个月就更换一茬。老的当家人死在新当家人手里,新当家人又死在更新的后来者手里……其实就在大家抡刀厮杀的前一天,仍是斩鸡头喝血酒的好兄弟,叫得比谁都亲、喊得比谁都响。

这就是江湖,没有被兄弟出卖过的人,才会无条件地相信身边的人。

小来还年轻,除了热血一无所有,简短的社会阅历基本可以忽略掉。

“管夫子说得很对,只有跟兄弟一起流血打天下,人生才会过得有意义。”我不想扫小来的兴,而且以管夫子的“摸骨术”,他很少看错人,也就不会被自己的兄弟出卖。

提到管夫子,小来的情绪明显兴奋起来:“风先生,义父在五台山见过您,还为您摸过骨呢!不过当时他没报自己的名号,您也没太在意,所以大家只算是见过面而不认识。”

我愣了,游历五台山是三年前的事,那边相师卦师多如牛毛,我真的没太在意对方的面孔,统统一概以“骗子”论处。

“管夫子怎么说的?”我沿着小来的话题往下问。

“他从来没对别人说过结果,只是建议孙龙先生约见您,邀请您加入神枪会,别的什么都没说。”小来露出困惑的表情,他虽然是管夫子的义子,不过看来并不是非常得宠。

想起管夫子神奇无比的“摸骨术”,我忽然灵机一动,如果有机会让他看看我跟关宝铃的姻缘就好了,不至于再这么不明不白地拖下去。

我猜不透大亨与关宝铃之间的真实关系,但对外界的所有传闻开始半信半疑了。他们在一起的神情,的确没有掺杂男女之间的暧昧,更多的表现出来的是难舍难分的亲情。

“风先生,我希望一直这么跟着您闯荡江湖。其实几百年来江湖上的大人物,每个人身边都会有自己的贴心兄弟——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义父一直都这么说。如果我哪里做得不够好,请您及时指正。”

小来的态度让我感动,因为到目前为止,我在华人黑道上并没有多大名气。他若是跟着另外的高手闯荡,会比较容易成功,得到更多出头露脸的机遇。

我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拍:“谢谢你,小来。”

我希望自己跟小来会成为一起闯荡江湖的好朋友,就像大哥当年有手术刀这样肝胆相照的兄弟,可以任何时候放心地托付任何事。

返回屋里时,关宝铃在对着火盆出神,黑银戒指静静地摆在桌面上。

“不好意思,没想到会给你带来这么多意外的麻烦——”她抬起头,长睫毛上带着氤氲的水汽,眼睛黑亮而深邃,像两颗刚刚在冰水里浸泡过的龙眼葡萄,有着让人渴望贪婪品尝的诱惑力。

她伸手去拿火钳,看样子是想要向火盆里添炭。

我赶紧抢先一步过去,提起火钳,因为我总觉得她那样的纤纤玉手,是不该干这种粗活的。记得最近的娱乐圈杂志上,曾说她为法国某美甲产品做代言,首期酬劳便达到了七位数的美金。

“苏伦小姐又责怪你了?”她的长睫毛在颤动着,嘴唇略显苍白。

我耸耸肩膀,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没有,我们只是谈了几个小问题——嘿,你听没听说过中国的某个地方存在着第二座阿房宫?而且保存完好?”如果能岔开话题,至少两个人不会显得太尴尬。跟关宝铃在一起,苏伦的影子很快便会从我脑海里消失。

关宝铃诧异地摇摇头:“第二座阿房宫?不可能吧?”

她翘着指尖,看了看刚刚被我的鲁莽弄伤了的手指,眉尖挑了挑,耐心地思考了半分钟,又一次很肯定地回答:“不可能。”

我忽然觉得她的表现很奇怪,她的生活从不跟盗墓、探险等活动沾边,对这些问题,应该不会有这么肯定的态度。

火盆重新旺起来,刚刚几乎被冻透了的身体又渐渐暖和过来,我开始试着回味燕逊电话里的内容。

瑞茜卡从卫星监控中消失了,但任美国人再聪明,又怎么能想到她是在一种那么神秘的环境里消失的?不要说是“大浪淘沙”组织派了一个人过来,就算把美国人间谍储备库里的人马全带过来,谁能有办法进入那玻璃盒子?号称一己之力可以打败全球的美国人,始终没法跟神秘力量相比,最多只能在某些科幻电影里对着虚拟的外星人意淫几下而已。

“风,你有没有听说过古烈奇夫这个人?”关宝铃清了清嗓子,做出有长篇大论要发表的架势。

我点点头:“听说过,是那个俄罗斯的探险家吧,有个外号叫做‘高加索之鹰’,在前苏联和北极圈探险界很有几分名气。”

关宝铃翘了翘嘴角,露出似笑非笑的促狭表情:“嗯,我看过他的一些报道,最著名的一篇是介绍他要在格陵兰岛的冰盖上弄一座恒温宫殿出来,用来展示电脑虚拟出来的冰河世纪之前的史前文化。”

我有些惊讶地望着她,不明白她怎么会对古烈奇夫有了解。印象中,那个满脸大胡子的俄罗斯人,终年衣衫褴褛、酒不离身,似乎并不讨人喜欢。

一块半生的木炭“啪”地爆裂开来,炸出一串璀璨之极的火星。

关宝铃像只受惊的小猫,肩膀颤抖了一下,睫毛也不安地急促跳动着。

她的身份,是水银灯下高贵不可方物的天后巨星,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她是敏感而容易受伤的,并没有披上娱乐圈里的女孩子必不可少的“心理防弹衣”,可以毫无顾忌地开发自身的一切有利资源。

“嗯,继续说——他有一次寄过一份调研报告给叶先生,我凑巧在场,看了一部分。那份报告的名字,非常凑巧,跟你刚才说的相当接近,叫做‘挖掘秦始皇的后院’。俄罗斯人的文字个性就像他们的国家语言一样,过分啰嗦并且抓不住重点。那份三十几页的报告,大概意思就是根据一份来源于沙皇俄国时期的宫廷奏章翻译得知,中国古代被大火焚毁的阿房宫,还存在着一个尺寸比例完全相同的备份,就藏在四川、西藏边界上的丛林里……”

我忍不住笑了,因为我觉得很应该让苏伦来听听关宝铃的转述,探险界高手古烈奇夫的报告,大概会比山西老农的话更可信。

“古烈奇夫要求大亨拨十万美元经费给他,挖掘所得,双方五五分账——”

我玩弄着手里的火钳,点头附和着:“这个要求非常合理,听起来,大亨会很有便宜可赚。”

关宝铃突然毫无道理地问了一句:“风,你在想什么?别墅……你在想关于寻福园别墅的事?为什么要想起在庭院的四角建瞭望塔?”

我“咦”地惊叹了一声,火钳几乎脱手落地,抬头瞪着她的脸。

足足有一分钟时间,屋子里陷入了无言的沉默,直到火盆里的木炭再次发生了一连串爆裂,跳跃的火星险些溅到我的鞋面上,才把我从惊骇中拉了回来。

“关小姐,你刚刚……问的什么?什么瞭望塔?”我扭了扭脖子,听到颈骨由于过度僵直紧张而发出“咔咔”的夸张摩擦声。

“我感觉到你心里考虑的问题,一边在听我说话,一边想——”

她取过白纸和铅笔,刷刷几笔,先绘出了一个大致的长方形院落框架,又在四角位置标上了四个圆圈,稍加思考,又在圆圈旁标注了“十五”这个阿拉伯数字。

“瞭望塔是做什么用的?这个问题很困扰你吗?”她在框架内添加了房子和通道,还有水亭、数目、大门,整个寻福园的俯瞰图便简明扼要地出现在我面前。

第八节 黑银戒指

我说不出话来,只是在心里无数次重复着:“她能看穿我的思想?难道这就是邵黑的‘传心术’……”

刚才当她说起古烈奇夫的往事时,我的思想的确开溜了,一直在惦记寻福园那边的情况。破解“九头鸟挣命”局的方法很多,我考虑的是采用“四方镇煞术”,用四角突起的瞭望塔作为镇煞需要的“九宫印”,同时也可以成为进攻退守的四个人造制高点。

关宝铃摇着铅笔,在纸上“啪啪”敲打着:“我只是突然福至心灵地想到了一些什么,便随口问出来,其他什么都不知道,甚至不明白你这样做的意图。”

我轻轻拍打着自己的额头,极力抑制着心里的激动:“还有呢?你能不能画出我在海底看到的东西?门、钥匙、甬道?还有石壁上刻着的字?”如果邵黑的“传心术”可以百分之百传递到我身体里,那么我的思想所到之处,必将无可抵挡。

关宝铃极其认真地盯着我,几十秒后,颓然摇了摇头:“不,我看不到,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是说我画出的那些古怪图画吗?”

我苦笑着取过那张纸,提笔在瞭望塔的位置加了明确标注:“此处设置轻机动战斗小组,配备三方向狙击武器、热敏成像望远镜以及完整的塔顶纵向五米三百六十度迷彩防护。”

加装防护的目的,是为了有效降低被地方火箭弹一次性击杀的可能性。

我已经考虑过主要假想敌山口组的武器层次,他们最可能采用的攻击瞭望塔的手段,就是远距离车载火箭弹。当然,王江南如果动作足够快的话,会在第一时间里把分布在日本各大城市里的人马全部调过来,其中不乏黑道上隐名埋姓的独行杀手,组成这样的战斗序列足够了。

我起身走到传真机前,把图纸发给萧可冷。

关宝铃的目光一直尾随着我,若有所思地问:“风,你还要不要听古烈奇夫那件事?”

我点点头,看传真机的绿灯亮起来,正在等待对方回馈信号。

“大亨很看中古烈奇夫的报告,但并没有直接拨款给他,反而是调用他在大陆的关系,找到了一个叫做‘轰天雷’的人,要他去调查这件事的真伪。”

我“嗯”了一声,低声自言自语:“轰天雷是西南古道马帮里的当家人,要想在那些地方做什么事,只怕都瞒不过他的眼睛。”其实,苏伦当初从咸阳起身要开始探索之途时,我也想过,要提醒她先到马帮拜山,给地头蛇们一点点好处,以后做起事来会顺当很多。

轰天雷的江湖履历很复杂,有藏、尼泊尔两族的混杂血统,在西南版图上,势力和威望都相当高。

“轰天雷的报告很长,罗列了非常多的当地神奇传说,从川东一直到西藏腹地,几乎能够跟‘阿房宫’有联系的新闻,他都命人收录进来。大亨派了十个人归纳整理这些东西,最后线索集中在一个叫做‘天梯’的地方。”

我不动声色地反问:“天梯?登天的梯子?”

大亨与轰天雷虽然社会层次不同,但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对财富与藏宝之类的线索,都有毋庸置疑的超级敏锐感觉。这些东西是与生俱来的,绝非后天培养或者下苦功学习而成,就像贝多芬的钢琴曲或者凡·高的抽象画一样,浑然天成,无法模仿。

“对,登天的梯子,传说中,如果人能踏上梯子,就会到达一个无比巨大的藏宝库,还会具有驱动天地、逆转寒暑的超能力。只是,要进入‘天梯’,首先得经过一道极其恐怖的山谷。”

传真已经发出,我在等萧可冷的回音。

关宝铃打了个哈欠,捏起戒指,有些无聊地轻轻在眼前转动着。

“后来呢?以轰天雷在西南的势力,找些土著民族的高手通过山谷,该不会有太大难度吧?”穷山恶水里的瘴气、毒虫、怪树,对外人来说会很恐怖,但对原住民来讲,却是再简单不过的小事。

“对,大亨也曾这么说,但轰天雷在电话里明确表示,出再高的价钱,也没人出来接手,因为那是一条死亡谷,到处都生活着一种会飞的蛇,毒性不是太烈,但被它们咬中,伤口会在短时间内发生莫名其妙地溃烂。目前大陆能够得到的抗菌性、抗病毒性消炎针剂,对此毫无办法。也等于说,被飞蛇咬到了,会死得无比恐怖,毫无办法——我渴了……”

对她的最后一句话,我没反应过来。她又一次重复着:“我渴了,我要喝水。”

我走到饮水机前,接了一杯热水,走到她身边,忽然发现,她的注意力渐渐全部集中在那戒指上。

对于古烈奇夫的事,我开始有点感兴趣了。如果连大亨和轰天雷都当成要事来做的话,“阿房宫”的传说,就不会仅仅简单地起源于某些人的无聊编造。我希望关宝铃能继续说下去,最起码我想了解到轰天雷的探索结果。

她迎着灯光,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块琥珀石,但没有任何发现,只能再次丢下戒指:“对不起,我今晚说的话太多了,似乎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情况,好像满脑子的话需要向外倾诉似的。”她捧起杯子低头喝水,左侧颈后一条青色的血管触目惊心地闪现出来。

我始终没忘记獠牙魔的诅咒,并且清醒地知道,明早醒来,她脖子上将出现第三个齿痕。

“我说到哪里了?”她再次仰起脸来的时候,倦意更浓。

“说到那条充满了飞蛇的山谷,后来呢?轰天雷有没有更详细的报告传过来?”被蛇啮咬过之后伤口溃烂的先例极少,正常情况,人会死于蛇毒,而不是某种导致重度溃疡的病菌,除非自身的器官问题。

“对,山谷,那么危险的山谷,却有一个很温馨的名字,叫做‘兰谷’。”她撩了撩长发,又偷偷打了个哈欠。

“兰谷?的确是个好名字。”我猛吃了一惊,苏伦要去的,不就是“兰谷”?

“事情到这里就停止了,因为古烈奇夫本人忽然没了下文,几个月后才有消息传来,说他在格陵兰岛遇到了毫无预兆的暴风雪,永久失踪了。至于轰天雷方面的探索行动,叶先生开价到二百万美金,对方仍旧不肯接盘,只好停手。”

关宝铃起身,打了个无法掩饰的大哈欠,不好意思地笑着:“风,我希望今晚能睡在这个房间里,不全是因为胆怯,而是一直觉得神谕会在某个特殊的时间段出现,只怕到时候不能及时通知你。”

她的话语调真诚,没有丝毫扭捏和暧昧。

我极其自然地点头:“好,你睡吧,我会在这边守着火盆陪你。”

这或许就是苏伦与萧可冷最担心的局面——寒风呼啸的深夜,渴望彼此温暖的男女共处一室,犹如一间堆满了黑火药的秘室,哪怕有一丁点火星迸射出来,就会造成惊天动地的爆炸。

关宝铃很快便睡着了,发出细微的鼾声,根本对我没有丝毫必要的防范。

我重新在火盆里堆满了木炭,觉得应该打电话阻止苏伦,因为目前的情况,她似乎没必要冒那么大的生命危险去一意孤行地探索阿房宫。我的真实想法是,或许可以等北海道这边“海底神墓”的事告一段落,我们联手行动,把神秘的第二座阿房宫弄个一清二楚。

电话又开始震动起来,是萧可冷打来的。

“风先生,反恐专家已经到达,您的四座瞭望塔的建议与专家的想法不谋而合,预计明日正午之前,一切都会安排好。神枪会方面,已经到达了近五百人,霍克先生负责选派高手,组成二十支五人战斗组,负责寻福园的警戒。其他暂时用不到的人,已经驻扎在另外的别墅里。美军提供的武器,都是在伊拉克战争中表现最优秀的枪械,特别是‘星’型全方位狙击步枪,更是目前欧洲军火商最为青睐的品种……”

萧可冷的话似乎也显得有点太多了,其实不必事无巨细向我汇报,美军的枪械实力,我比她更了解。

“风先生,自从离开枫割寺,大亨的情绪一直很平静,他对把关小姐留在您身边这件事很放心,我怀疑其中会有什么阴谋,稍稍提醒一下。”这才是她图穷匕首见一样的关怀。

我扭头看了一眼已经发出轻微鼾声的关宝铃,苦笑着回答:“我懂,谢谢关心。”

萧可冷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好吧,请多保重。”

我也回了一句:“保重。”

这一夜并不漫长,我记得自己添了最后一次木炭后,便趴在侧面的桌子上睡着了,一直到被彻骨的寒意冻醒。

天已经大亮,纸门上洒满了白花花的阳光。

火盆里只剩下奄奄一息的火炭,我迅速加了些木炭进去,同时觉得自己的手臂和双腿麻得厉害。

关宝铃仍在沉睡,被子遮住了半边脸,头发散落在枕头上。

心理学家说过,要想知道自己是不是真心爱一个女人,最直接的判断方法,就是看喜不喜欢她清晨刚刚睡醒的样子。除掉胭脂香粉的伪装之后,赖在被窝里的才是最本色的女人。

我蹑手蹑脚地走到床前,还没有俯身细看,关宝铃已经慢慢睁开了眼睛,睡意蒙眬地问:“几点钟了?”

我看看表:“上午九点半钟。”

“我做了个奇怪的梦,关于……那个玻璃盒子的梦。”她撩了撩头发,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一些。其实穿得整整齐齐睡一晚,比通宵熬夜更累,她的脸色并不好看,嘴唇也越发显得苍白了。

火盆渐渐烧得旺了起来,房间里又充满了暖意。

我把火盆挪近床边,不在意地问:“玻璃盒子?那件事早就结束了,不会再有问题的。”

关宝铃长叹一声,指向桌子:“风,把那戒指给我,我老是觉得心神恍惚,好像要出什么事似的。”

等我顺从地把戒指递给她,她端详了一会儿,忽然问:“当时,你看到瑞茜卡戴在哪个手指上?”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左手食指。”第一眼看到黑银戒指时,它给了我极大的震撼,所以那一幕记得特别清楚,经久不忘。

“我想戴上它,在梦里,我就一直戴着它,然后会看到很多莫名其妙的事。”她在征求我的意见,一副温和商量的口气。

我不安地笑了笑:“好吧,随便你,只是我必须得事先提醒你,与危地马拉黑巫术相关的任何黑银制品,说不定都会带着某种神秘的力量。如果出现了不好的感觉,记得要第一时间摘掉它,免得像昨天一样把手指划破了。”

关宝铃试探着戴上戒指,手掌在眼前翻来翻去,仔细看了个够。

女孩子对珠宝首饰的热衷,完全出自于天性,就像男人喜欢名车宝马、刀剑枪械一样,毫无理由,只知道狂热地梦想拥有一切。

“只是一个梦而已,何必当真?我想知道,你能不能再次看穿我的思想,比如我现在脑子里想什么?”昨晚她画出寻福园的俯瞰图那一幕,到现在想起来,仍然让我感到震撼。

她的注意力一直放在琥珀石上,轻轻摇头:“不能,别说话,我讲自己的梦给你听——”

此刻她的神情,很像是那一晚重新出现在寻福园的洗手间后的样子,目光迷惘,声音低沉,让我不知不觉地有点紧张。不过,这是在阳光灿烂的白天,心情总会踏实一点。

“我看到一块晶莹剔透的正方形水晶,嵌在前面不远处的一根方柱中间。水晶内部,有一颗樱桃那么大的红色宝石,滚圆滚圆的,像是小孩子玩的玻璃球,但我很清楚地知道,那是宝石,并且在世间绝无仅有。”

“我靠近方柱,伸手抚摸着水晶,它是那么光滑,比施华洛士奇的顶级工艺品更完美无瑕。它是有温度的,而不是我们平日里接触过的冷冰冰的水晶制品。很奇怪,我脑子里一直想把它抠下来,一直觉得它对我很重要,似乎我到这个梦里来,就是为了得到它。”

我开始集中注意力,仔细聆听。

“我手边没有任何可以撬动、敲打它的工具,只好徒手进行,把全身力气都集中在右边膝盖上,突然跃起来狠狠一顶。”她伸出手,隔着被子,拍了拍自己的膝盖部位。

我眨了眨眼睛,对此很难理解:“你又不是外家硬功高手,这下子岂不是会重重受伤?”

关宝铃露出一个苦笑:“水晶和方柱的尺寸相等,大概是一尺见方,放置的高度大约跟我的胸部平齐,在没有吊钢丝威亚的状态下,我没想到自己一下就跃起来那么高,像是传奇小说里的江湖高手一样。水晶嵌得很结实,我那一撞并没有什么效果。还好,我没受伤,只是感到很沮丧,因为我是那么渴望得到它。”

“我抬头向上看,希望能有办法挪开压在水晶上的方柱,可那方柱竟然不可思议地笔直向上,至少有五层楼那么高。方柱的尽头,是一个古怪的巨大穹顶,颜色晦暗之极。我注意到自己是在一个无比空旷的环境里,类似于超大型桁架厂房一样的地方,那穹顶夸张地覆盖下来……”

我拉过桌子上的纸笔,塞在她手里:“快,把那地方画出来,我很感兴趣!”

关宝铃的绘画水平远远超过语言描述能力,她翻身向下,几笔便把刚才的一段话清清楚楚地画了出来。

画面上,最突兀的是一根既细又高的方柱,水晶的确是端端正正嵌在两截柱子中间的,中间那个圆点,绝对就是她说的“红宝石”。

整个环境极其空旷,除了一片平地,空无一物。穹顶的构造平淡无奇,与全球几大圆球形建筑物相比,并不能更令人惊疑。

按照她描述的比例尺判断,方柱的高度会在二十米到二十五米之间,看不清穹顶的表面完全弧度,也就无法具体计算它的覆盖面积了。

“我很焦急,总在担心时间,觉得有一件事很快就会发生,而自己必须在那件事发生前把水晶弄下来。我向正前方拔腿快跑,觉得那个方向一定能找到自己需要的工具。风,我从来没发现自己这么能跑,体能充沛、动作敏捷,并且浑身的肌肉都奇怪地紧绷着,充满活力。只是我跑出了约五十米后,背后突然传来一个极其短暂的声音,像是……像是钥匙在锁孔里扭动时的声音,然后觉得满天满地全被红光充满了,视线所及之处,全部是一片血红的颜色——”

她停止叙述,脸上出现了发自内心的苦笑:“红光,就像咱们在玻璃盒子里的时候看到那种红光。”

我抿了抿嘴唇,脑子里迅速回想起玻璃盒子里红光突现的那一幕场景。

关宝铃轻轻地笑起来:“我一直在心里问自己,可能吗?又是那种红光?”

我知道,任何一个人有了那种诡异经历后,都会在心里留下某种阴影,时不时记起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于是柔声回答:“其实你应该忘掉那件事,永远忘掉——”

她转动着食指上的黑银戒指,不加反驳,只用一种极度悲凉的目光看着我。

我清晰地看到她脖子下面,第三枚齿痕毫无意外地出现了,像是有只无形的魔鬼在我们睡着的时候,已经诡异绝伦地光顾过这间房子。

她举起左手,晃动着食指,低声接下去:“我在寻找自己的戒指,仿佛它是我的护身符,非常重要,但我找不到它,只是徒劳地一遍遍在手指上摸索着。红光来自水晶里的宝石,当我转身四顾时,穹顶下的所有空间都被红光充满了。我迅速向回跑,靠近方柱,心怦怦乱跳,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着——”

我的电话响了,伴随着嗡嗡震动声,像是蓦然闯入的不速之客,上面显示的是萧可冷的号码。

“接下来地震发生了,我紧紧抱住方柱,脚下的地面迅速坍塌陷落,几秒钟时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方柱那么稳定,给了我莫大的安全感。此时此刻,我抱住的是水晶的部位,相当于把红光之源抱在怀里。我向下看——风,我看到了,下面巨大的脚手架和平台上的超级齿轮,绝对就是咱们从玻璃盒子里看到的。”

她很紧张,虽然只是在叙述一个怪梦,身体仍在被子下簌簌颤抖着。

电话铃停了几秒钟,又第二次响起来。

叙述到这个时候,我还没发现特别怪异之处,当时我们曾经一起通过玻璃地面,看到过那巨大建筑里的一切,只是没发现这根方柱而已。这个梦可以解释为,关宝铃潜意识里对下面的一切很感兴趣,所以才会梦到进入其中。

我接起电话,萧可冷略带焦虑的声音响起来:“风先生,别墅里的防卫布置已经完成,战斗小组也各就各位。如果可能的话,我想请您回来亲自验收一下,毕竟反恐专家的安排思路,没有您考虑得那么细致。”

萧可冷的这段话,很明显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听得出来,只能含糊地回答:“我知道了,我会很快过去。”

其实,大亨应该迅速与勒索者联络,交出十五亿美金巨款,先解了关宝铃身上的诅咒再说。无论如何,这是当前束缚我们手脚的第一道绳索。我看不清大亨的用意,难道是想抓出幕后主使者,交款的同时,将对方一网打尽?

“风先生,苏伦姐又来过电话,已经托地下关系,将她此行发现的所有特殊物品全部送往开罗的第十三号别墅。她说自己将会有一次冒险行动,不得不预先做点准备,如果有事发生,便要您看那些物品和她留下来的搜索笔记。我觉得事情有些不妙,您能不能想想办法?”

萧可冷的声音越来越急促,想必以为苏伦说的话有遗言嘱托的意思。

我踱向门口,拉开一条门缝,外面的空气依旧寒冷清新。

“小萧,别太担心,苏伦是冠南五郎大师的关门弟子,你忘了吗?像她那样的江湖高手,不会轻易让自己贸然涉险,处理紧急危机的应变能力,更是高出平常人无数倍。放心吧,她会没事的。”

苏伦不会胡乱做决定,不过一旦有了决定,就不会轻易被别人说动改变,即使是手术刀还在的时候,也无法拗过她的固执。

萧可冷陡然提高了声调:“风先生,冠南五郎的弟子又能怎样?就能天下无敌、永生不死吗?不不,您在温柔乡里待得久了,想必已经忘掉了外界的一切。任何人翻翻二〇〇五年末最新一期的《国家地理》杂志就能得知,‘兰谷’已经取代了巴西‘无人谷’,成了名列世界十大恐怖山谷的第十位,那里出产的飞蛇,更是被生物学家证实,是标准的热带眼镜蛇与美洲响尾蛇的杂交变异品种,杀伤力之古怪,无法用正常理论解释……”

第九节 日出计划

我的思想被关宝铃的怪梦弄得有些恍惚不已,最主要的,如果苏伦已经下了必须前进的决定,谁都劝不回来的。

萧可冷的大声发泄完毕之后,我宽容地笑了笑:’“苏伦是做大事的人才,不必要别人来指导她做什么、怎么做。小萧,你太激动了,而且她在那边组建起了探险队,不会一个人单枪匹马上路。”

“冠南五郎的关门弟子”,这几个字本身就是一张金光闪闪的招牌,所以我才会那么放心苏伦。相信她在进入“兰谷”之前,必定经过好几天的深思熟虑,也会有完全的应付准备。

萧可冷猛然哀叹:“风先生,我真不明白您到底要做什么?目前的行动完全不着边际……”这已经是认识以来,她对我最严厉的指责。

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并且能将自己的指导思想贯彻始终,反而是苏伦对于探索阿房宫的一意孤行,让我莫名其妙。

萧可冷无奈地挂了电话,她不明白,我留在这里,不是为了关宝铃,而是在等藤迦最后的参悟结果。地球上会不会存在第二座阿房宫对我而言并不是最重要的,与宝藏相比,我更关心大哥杨天的下落。

冥想堂下的惊天秘密,才是真正让我难以决然离开枫割寺的原因。

关宝铃已经起床,弯腰趴在桌子上,继续画着什么。

我对她本身异乎常人的敏锐感觉非常惊讶,这可以说是个梦,也可以说是某种奇特的思想幻觉,就像她能在寻福园的洗手间里消失,而其他人都无法做到一样。从这一点上看,她身体里肯定蕴含着某种神秘的特质。

“风,方柱的最下端是被脚手架围住的,高度至少还有二十米以上。我感到非常恐惧,环顾四面,只看到无数扁平的甬道入口……”在她笔下,那些相隔非常近的扁平门口,跟我幻觉中看到的一模一样。

“继续说下去,别怕,那些只是梦和幻觉,不会有任何危险。”我低声安慰她,拖过椅子请她坐下。

“你有没有看到人或着活动的生物?文字?标识?徽章?图画?嗯——或者是某种奇怪的太空舱之类的东西?”我希望能启发她,得到更多关于那建筑物里的知识。

“没有,我太害怕了,连尖叫声都发不出,只是紧紧抱着方柱,不肯撒手。很奇怪,我当时感觉自己是另一个人,脑子里一直缭绕着很多长串的数字,还有几十种武器的样子一直闪回着。比如,我感觉自己身上可能会射出一条带钢钉的长索,射中穹顶,然后沿着方柱滑下去——我脑子里存在大量关于沙漠的记忆,喷着星条旗徽章的坦克搅动黄沙,不停地按照指北针的方向直线前进……”

她的笔尖“刷刷”移动着,竟然画了一辆最新式的美国坦克出来。

我在紧绷绷的脸上胡乱抹了一把,柔声告诉她:“我看你脑子有些混乱,不如放松一下,出去走走。等心情真的平静下来,再慢慢回忆这个梦不迟。”

我很想确定海底建筑与冥想堂下那两扇门之间的关系,至少它们都拥有扁平结构的甬道。这一点令我疑惑,因为甬道如果是为人类通行开挖出来的,会做成瘦高的形状,而不会弄得像一张阔嘴一样古怪。这么做的目的,除非是为了运送某种宽而扁的东西,既然形状如此正规,一丝不苟,或许是证明曾经住在这建筑里的人,采用的挖掘手段极度先进,开凿起岩洞来犹如名厨快刀切豆腐,毫不费力。

那么,什么人会建造这个空间出来,又荒置不用,白白浪费资源?

按照国际惯例,任何一个国家建造出来的军事建筑,都会在醒目位置喷上国家代码和军队番号,丝毫马虎不得,绝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不过从关宝铃的话里,看不到这种标志的存在。

一整天在毫无头绪中度过,萧可冷或是大亨都没打电话进来,让我感到奇怪。

晚饭过后,关宝铃取了一叠纸,盘膝坐在床头上,漫无目的地涂抹着,而我却是坐在火盆边,对着明明灭灭的炭火出神。

刚刚过了八点钟,她举起一张画横在胸前:“风,看我画的,这是瑞茜卡。”

果然,一身雅致的西服套装、略歪着头、金发洒脱地垂下来,正是活泼开朗的瑞茜卡。她的左手食指上,戴着黑银戒指,并且戒指部分被明显地加粗了。

“风,很奇怪,我觉得自己跟她之间会有某种联系,身体的、思想的都有,能不能拜托你查查她的资料?”她在画的一角标上“瑞茜卡”三个字,顺手继续在瑞茜卡脸上涂抹着。

如果她知道瑞茜卡的身份后,会不会大吃一惊呢?

我想起“银色蒲公英”这个代号,不能不联想到二〇〇三年的伊拉克战争……记得小燕曾说过要发资料到我信箱的,我马上打开笔记本电脑,准备联网进入信箱。

我知道几家亚洲出版社正在着手搜寻材料,策划出版伊拉克战争的历史传记。从“9·11”事件后,美国人一系列雷厉风行的反恐行动,给崭新的二十一世纪开了一个烽火连天的序章,并且共和党政府这杆“反恐保国”的大旗一举就是三年,就算总统不累,美国民众也早烦了。

可想而知,美国政府正在把海陆空三军联动的“大反恐”转为单位突破、一击必杀的“小反恐”,在这个节骨眼上,瑞茜卡的反常行动,肯定会让五角大楼的神经为之绷紧。

“风,你再看——”关宝铃又举起了画,我看到画中人修长微翘的睫毛和黑白分明的眸子,那明明是画的她自己。

此刻我已经进入了电子信箱,一份以小燕子为背景图标的文档,正不停地闪动着,躺在我的收件箱里。

“你有没有发现,我的脸与瑞茜卡的脸有什么相似之处?”关宝铃沉吟着,低头在另外一张纸上画了起来。

我先打开小燕传来的文件,屏幕上立刻弹起一个密码输入框,下面是一句简短的提示语:“燕逊、苏伦、萧可冷?你会先输入谁的名字?”

小燕毕竟年轻,任何时候都忘不了小小地调皮一把。我毫不犹豫地敲入了燕逊的名字,果然,顺利解码,一份冗长的图文结合的英文资料出现在屏幕上,足有一百多页电子文档,只怕整晚翻看,都不一定能看完。

我起身泡了一杯浓茶,振作精神,希望能从资料里发现什么。

如果藤迦的参悟始终没有尽头,等到美国间谍“庞贝”到了,只怕再生什么变乱。我必须尽可能地抓住有效的线索,争取一切先机。

“风,再看这张——”关宝铃偏偏对作画变得兴致勃勃,又举起一张,是大亨沉思着的脸。她把自己的像与刚画出的这张并排在一起,神情严肃地望着我,等我的评判。

我捧着茶杯,站在她面前,盯着两张画凝视了几分钟,忍不住笑了:“你的面部特征,至少有五点,跟叶先生的脸相似度百分之九十五以上,分别是眉心、颧骨、唇角、鼻翼、耳廓。”

关宝铃也笑了:“对,答案完全正确。那么,我跟瑞茜卡呢?我只是见过她一面,总觉得有很亲密的似曾相识的感觉,请再分析一下。”她指着由瑞茜卡的脸涂改而来的自画像,满脸都是不解。

我摇摇头,移开了自己的视线,不必看图片我也明白,她跟瑞茜卡没有丝毫相似之处。按照国际通用的警察系统人像比对惯例,每个人的脸都会被电脑自动分割为一百个面积相等的部分,按比例缩放,进行逐一对照。瑞茜卡是美国人,五官轮廓偏向于男性的果敢刚毅,跟关宝铃古典美人的面部特征毫无可比性。

“怎么回事呢?自己真被搞糊涂了,一见到瑞茜卡,即使是在那种诡谲到极点的环境里,我也一直在想,她到底是谁呢?我总觉得,她会跟我——”

她举起铅笔,在自己额头上敲了敲,终于闭嘴。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有偶尔木炭的轻微爆裂声、铅笔在纸上的刷刷声。

我把文档阅读方式转为自动翻页,用力捧着茶杯,聚精会神地看资料。

第一部分,讲述的就是日本人受降前夜的“日出”计划。

地球人每天都会看到日出,感受到未来的希望,但所有的日本人却知道自己耻于看到一九四五年九月二日早晨的太阳。因为就在这一天,他们要在投降书上签字,老老实实承认自己的失败。

皇室已经发表了战败声明,但那时候日本人还有一支精锐力量没来得及派上战场。或者这支被二战总指挥东条英机称为“扶桑之光”的部队,本身擅长的就不是两军阵前的正面冲杀,而是被用来执行暗杀、偷袭任务的,他们的领袖,就是拥有“天忍联盟”令牌的风林火山。

资料中对于风林火山的描述并不多,只是引用了负责侵华情报工作的特务头子土肥原贤二的一段话:“风林火山其人,诚如中国人《孙子兵法》中所说,‘故兵以诈立,以利动,以分和为变者也。故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他身上,凝聚了日本千年来的武功、智慧与忠诚、坚韧,可以把举国性命托付给他,如果不胜,我愿以性命担保。’”

不知什么时候,关宝铃斜躺着睡熟了,铅笔和纸都滑落在地上。

我替她盖好被子,收拾起纸笔,对着大亨的画像愣了一会儿,他的眉骨部分,保持着锐利突出的线条,绝对具有领导人的气质。

梦中的关宝铃微蹙着眉,似乎心里悬着好大的疑问。

大亨从成名开始便风流满天下,走到任何一个城市都会随意留情,与当地的社交名媛、大家闺秀打得火热。据说,他的私生子数目,超过中东地区任何一个自命风流的油王。

或者智慧凌驾于普通平民之上的人,对情欲的追求,也会与智慧成正比?

这个引人发笑的念头只在我脑子里一闪而过,把火盆弄得更旺了些之后,我回到电脑前,继续看“日出”计划的下文。

计划的核心内容,是风林火山利用“天忍联盟”令牌的力量,召集了当时分布于东京、大阪、名古屋一代的大量忍者,足有七百名之多,并且其中大部分都是隐居多年的“上忍”,编排为四十一支敢死队。

他们的计划是携带炸药包、手雷以及当时摧毁力巨大的美式阿祖卡火箭筒,悄无声息地潜泳到密苏里号舰艇上,一举占领受降船,以此为要挟,取得与盟军谈判的筹码。

攻击发动的时间定于九月二日凌晨四点整,也是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个时段。习惯了昼伏夜出的忍者,大部分都具有黑暗中视物的特殊本领,天越黑他们越能进退自如。

诚如希特勒处心积虑的“阿登反击战”一样,这个“日出”计划表面看起来也非常完美,至少傲慢的美国人不会想到,已经长跪不起的日本降将,还敢有胆量展开自杀式袭击?

密苏里号上,从高官到士兵,从舰长到下级水手,都被日本人进贡的清酒、海鲜、歌伎弄得醉意醺醺、心猿意马,似乎早就忘记了二战仍未彻底消散的狼烟。

大和民族的桀骜不驯,从这个设计周密的行动规划中表露无遗。天皇的投降诏书,无意中成了他们谋划进攻的绝佳幌子。

看到这里,犹如侦探小说到了峰回路转、谜底即将揭开的桥段,我的兴趣被彻底勾了起来:“到底计划出了什么纰漏?为什么没能破坏第二天的受降仪式呢?难道七百名忍者的攻击行动,还不足于瞬间掌控那艘武装并不算精锐的舰船吗?”

每次与美国人探讨二战史,他们总会傲慢之极地指出:“是我们的原子弹让日本人闻风丧胆、俯首称臣的,中国人、俄罗斯人的步兵效率,就像格陵兰冰盖上的北极熊,不懂得主动出击,只想原地不动等机会,哈哈……”

我甚至希望风林火山的计划能够成功,给素来不知天高地厚的美国人当头一棒,但历史早就铁板上钉钉子一样,既定的内容,任何人都不可能更改。

杯子里的茶凉了,我起身去倒水,自言自语地感叹:怪不得古人说,人算不如天算。德、日两国的孤注一掷,行动计划完美得无可挑剔,却仍然没有挽回败局,难道冥冥之中会有明察善恶的神灵,在看不下去的最后时刻,果断地惩恶扬善,让希特勒、东条英机的好梦彻底破灭?

突然间,我觉得自己手背上的汗毛根根倒竖起来,仿佛有某种强大的压迫力已经到了门外,并且带着充沛之极、无可匹敌的杀机。嚓的一声,几乎没有丝毫耽搁,战术小刀已经弹入掌心,我的目光仍然盯着热气氤氲的那杯茶,耳朵却仔细聆听着门外、屋顶的动静。

或许我刚刚看资料时太专心了,并没意识到门外有了月色,不知是什么植物的影子打在门扇上,枯枝不停地来回摇荡着。

茶又一次渐渐凉了,我保持着凝立不动的姿势,随时都能发出致命的一击。

十几分钟过去之后,杀气渐渐退却,我浑身的汗毛也慢慢平复,只是后背、腋窝、颈下多了十几串冷冰冰的汗珠。

我开门走出去,飞身跃上房顶,只怕小来遭了对方毒手,脚还没有落在瓦面上,便开口叫着:“小来,小来——”

小来应声闪了出来,冲锋枪悬在前胸,动作极为敏捷。

四周的屋顶一片寂静,雪已经化完,月光清冷地铺洒在远近高低的屋顶上,犹如一层早到的薄霜。

“我感觉到有敌人来过,有什么发现吗?”我一直向东望着,直觉中,能释放出这种澎湃杀机的,必定是来自于冥想堂。

“没有敌人出现,我一直都盯得很紧——”他应声回答,不过脸色突然一变,冲锋枪倏地抬了起来,指向我的左侧。

我听到风声,接着是小来的低声惊呼,因为有一个穿僧袍、披长发的人无声出现在瓦垄上,并且一照面便点中了小来的上半身麻穴、哑穴、聋穴,出手可谓疾如闪电。

以小来的反应速度,从举枪到扣动扳机,时差最长不超过零点三秒,但对方出手连封他五处穴道,却似乎只用了零点一秒,动作快慢悬殊之大,不必细问。

一缕灰色的头发落下来,随风飘落到我脚下,而这个人瘦削的影子也被月光拉得长长的,平铺在瓦面上。我及时控制住自己掌心里即将弹射出去的小刀,因为我感觉到了她身上无时无刻不流露出来的高傲气息。

“藤迦小姐?”我有些诧异,她身上没有任何杀气,只有冷到极点的漠然,手掌缩在袖子里,若有所思地看着目瞪口呆的小来。

“跟我走吧,我有话要告诉你。”她的嗓子变得极度沙哑,晦暗的面孔掩映在披垂的灰白头发的暗影里。不知僧袍太肥大还是她变瘦了,总之那件衣服一直在夜风里乱飘,暴露出她的腰肢纤细得不盈一握。

我慢慢地环顾四周,确定黑暗里没有潜伏的杀机之后,才微笑着问:“去哪里?”

关宝铃在下面,我不想远离,特别是刚才曾经感受到莫名其妙的强大杀气之后。小来虽然年轻、敏捷、勇敢,但武功这种东西,不是仅凭热情就能弥补与高手之间的差距的。

“藏经阁,揭开你心里的疑团——你不愿意?”她甩了甩头发,仰面望着已经渐渐残缺的月亮,嘴角抽动了一下。

小来喉咙里发出“咯咯”两声,望着藤迦的目光极度恐惧。

我出手在他双肩、两肋上轻轻点了几下,解开了他的穴道,听到他“咝——”地大声吸气,嘴也惊奇地猛然张开。

藤迦的脸变化很大,颧骨高凸、眼窝凹陷,两边眼角的皱纹多不胜数,并且整个面部的肌肤都干干巴巴的,像一只放久了的柠檬。

小来猛地打了个寒战,手指不知不觉又扣在扳机上。

我拍拍他的肩膀,低声吩咐:“你去廊下,仔细看护着关小姐。”

小来收回自己惊骇万分的目光,用力揉了揉僵直的脸,点头答应。

藤迦凝视月亮的神态非常专注,像是已经忘记了我跟小来的存在。一瞬间的感觉,让我想起了中国古神话里的灵狐。据说修行百年以上的狐,能够借吸取满月时的精华来助长自己的道行。

“风先生,她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了?”小来终于没能忍住好奇心,在我耳边低声问。

我瞪了他一眼:“快去吧,少啰嗦——”顿了顿,又跟着叮嘱了一句,“如果有强敌闯入,千万别盲目硬冲,记得开枪报警,我会立刻回来。”

“可以走了吗?”我嘴边的热气直喷出去,今晚的低温至少能达到零下十五摄氏度,干冷干冷的。

藤迦没回答,但身子骤然间便飘了出去,根本看不出足尖、膝盖的动作,一直掠向西北方向漆黑突兀的藏经阁。

第十节 藏经阁上的暗袭

我跟在后面,只隔着五步距离,将自己的轻功发挥到极限,才没有被她远远拉下。

藤迦的变化很大,我能不断地看到她的头发被风吹落,有几缕还打在了我的脸上。只有心智枯竭的人,才可能出现急遽的整绺脱发迹象。

月色里的枫割寺沉浸在一片死寂之中,没有一丝灯光。

随着寺里几位高僧的离世,僧侣们的士气一落千丈,这座北海道大名鼎鼎的佛寺,立刻陷入了绝望的低谷。

一直到了藏经阁那个院落的门前,我竟然没看到一名守夜的僧人,四处静悄悄的。看来象僧早就忘记了我的吩咐,率领众僧高枕无忧地睡大觉去了。

门开了,藤迦无声地飘了进去。

青砖地反映着冷月幽光,左侧摆着四个直径两米多的圆形石桌,桌旁放置着鼓形石礅,极其笨重。

上一次来枫割寺时,我参观过这里,不过是在阳光明媚的秋日午后,并没有感受到古屋阴森森的气势。

藤迦停在石礅前,沙哑地长叹:“我重生之后,曾照着师父昔日的喜好,按长安城外谈空寺的藏经阁重新布置过这里。两地相隔千山万水,可惜师父的魂魄并没有得以脱胎转世,我一直没有等到他。”

我对陕西长安县城的那座古寺也有印象,建筑物都已经颓败,只有一部分古老的地基矗立着,昔日繁华已经成了徒有虚名的一处唐朝遗址。

“当年,师父和十大弟子就在这块地方,垒石为灶、汲泉做饭,日夜研究《碧落黄泉经》上的内容。我熟悉此地的每一棵草、每一粒沙,并且牢记十大弟子每个人的音容笑貌。如果他们已经重生,在冥冥尘世中,我会一眼认出他们,绝不会错。”

二十步外,古老的藏经阁一片漆黑,偶尔有北风吹动破败的窗纸,发出噗噗簌簌的怪声。

日本的每座佛寺都会有属于自己的藏经阁,或大或小,最少也有几百本书卷典籍供弟子们翻阅。

藤迦仰面向着旧楼的三层,陡然挥动袖子,射出一道尖锐之极的红光,直穿入一扇破窗中。楼里突然亮起了跳跃的火光,那是靠近窗户的一支火把被点燃了,她这手隔空点火的功夫,显示了本身极其强劲的内力。

夜那么暗,那么静,突然亮起的火把,成了附近几百米范围内最吸引视线的目标。

“我们上去吧——”她轻拍桌子,倏地跃了起来,像给无形的云团平托着一样,飘向窗口。她今晚显示的武功、轻功完全超乎我的想象,并且说话时的语气更是古怪。

窗子是开着的,这间宽敞的大厅空空荡荡,并没有摆放任何书架。她取下了那支火把,走向东窗,呼地一声推开窗子。

冥想堂的白色怪屋赫然在目,外墙上下披挂的枯藤,像是千年妖怪的乱发。

“很荣幸,我等到了你,等到了‘海神铭牌’,并且也完成了师父的遗愿。”她幽幽叹息着,随手扯下头发上的红丝带,又带下一绺灰白的长发。

此刻,她跟沙漠里那个骄傲的日本公主形象似乎有天壤之别,我总感觉她像一支即将燃尽的蜡烛,化身为烛泪,生命也会随之消亡。

“那上面说的是什么?”我低声问。

夜很长,只要她肯说,相信我有充足的时间得以聆听思索。

“把手给我——”她伸出右手,平放在腐朽过半的窗框上,枯瘦如柴,皮肤颜色跟那些灰发非常接近。这不是我曾经认识的藤迦的手,二十出头的女孩子,怎么可能像六十岁的垂暮老妇人一样,拥有这么衰老的手掌?

我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左手合在她的手心里。

两个人此时相隔只有一步,我闻到了对方身上衰老的气息,忍不住一阵心惊。

江湖上曾有过很多未老先衰的例子,最出名的,应该是民国初期四川青城派的掌门人提鸦道长,为了研究前几代掌门传下来的暗器功夫,闭关千日,最后终于突破思想的禁锢,明白了武学秘笈上的真实含义,只可惜心力全部耗尽,出关没有三天便虚脱而死。

我见过有人画下的提鸦道长出关后的像,瘦得像一具勉强能够行走的骷髅,头发脱落干净,天灵盖上覆盖着的肌肉层全部枯萎收缩,只剩一层薄皮。

如果知道参悟“海神铭牌”会连累藤迦衰老至此,我宁愿没有把那牌子从玻璃盒子里带出来。

“那是一幅画,你看到了吗?”她的沙哑声音又响起来。

我觉得她冰冷的掌心里,正有一阵沸腾的热量喷涌出来,刹那间侵入了我的肌肤,跟我的血脉联通。

脑海里突然出现了十几秒钟的纯粹空白,接着便出现了茫茫的星空。第一眼,我看到了九颗火红色的星星,正在以令人万分惊骇的超快速度,迅速扑向一团庞大的模糊星云。

那不是流星,会是什么呢?

红星钻入星云内部,力量之大,竟然搅散了宇宙尘埃的包围。

在它们前进的方向上,九颗亮星环绕着一颗发出炽热红光的大星,正随着星云气团的破裂而起了轻微的颤动。更多的细碎星星闪闪放光,点缀其间,像是圣诞树上的迷你彩灯。

任何具有初级天文知识的人都会明白,这种组合形式,正是太阳系的标准写照,九大行星环绕太阳,我们脚下的地球就在其中。

我不再提问,相信藤迦想说的事,不必问她也会言无不尽。

九颗红星进入行星的环形圈之后,似乎是遇到了某种阻滞,速度瞬间减慢,加入了九大行星环绕圈,与九大行星共同组成了一个十八颗星球环绕太阳的奇观,只是,它们完全拥挤在地球旁边,把本来体积就小的月球更映衬得微不足道。

刹那间,我想起了形容眼前奇景最贴切的一个远古神话——后羿射日。

中国神话故事中,太阳是玉帝之子,一共有十个,非常顽皮,不遵守每天只能出现一个太阳的规定,总是一起出现,将地面上的水源烤干,民不聊生。

后羿作为地上最神勇的射手,射杀了其中九个太阳,只留一个,让人间变得风调雨顺。

当九颗红星环绕地球,再加上太阳系本身就存在的太阳,岂不正是十个太阳,成了远古神话的再现?

“羿射九日,九颗太阳落地,巨大的冲击力让它们全部进入了地表以下,成了永远埋藏在另一个世界里的东西。《碧落黄泉经》上标明了它们坠落的位置,可惜每一颗红星相对于地表的垂直深度,都在不停地变化,足以说明它们自身具有某种动力。”

“经书上文字的神秘与晦涩,根本无法想象,以师父的大智慧,也只是找到了扶桑岛上唯一的一颗红星坠落地点,就在我们的脚下。‘海神铭牌’就是进入‘海底神墓’的地图,其实我一直很疑惑,经书上为什么把那个地方叫做‘墓’?难道里面埋藏着尸体,就像我们地球人的坟墓一样?”

“你看到了吗?一个奇怪的立体罗列的阵势——”

我脑海中的图像骤然一转,出现了一座魔方一样的迷宫建筑。六面体上的每一面,都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扁平的入口。建筑本身是焦黑色的,像是喷发过后沉寂了许多年的火山岩。

“我的魂魄停留在这里,就是为了破解它,你看那条红线的走向,阵势由无数间四面开口的扁平房子构成,仅有一条正确的通道,其他路径都会把人引向岩浆穴、氯气层、海底漩涡、危险生物巢穴,全部都是死路。”

“没有人知道,这个巨大的纵横各三百六十一路的古怪建筑是什么人建造出来的。师父说过,任何地球人的智慧都是有限的,并且从出生开始便已经界定了最高上限,无法突破。他的一生,唯一的心愿,就是找到‘日神之怒’并且毁灭它,免得遗祸人间——”

风很冷,无形的寒气已经把我们两个完全笼罩住了,我觉得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能逃得过寒气的侵袭。

这一刹那,我想起的是已经永久沉入地下的土裂汗金字塔。

第一次进入塔下的时候,我们遭遇到的,岂不也是一个四面联通的三百六十一个房间的古怪布局?只不过那是平面的,而藤迦展示给我看的,却是一个加倍复杂的正方体。

藤迦突然“呀”地叫了一声,惊讶地盯着我:“这种时候,你还能任意控制自己的思想,从容地自我的幻象世界里退出去?”她抬起自己的手掌,仔细审视着,满脸都是无穷无尽的悲哀。

“怎么?有什么不对吗?”我后退了一步,陈旧的木地板在脚下发出“嗵”的一声空洞的怪响。

“我以为,能用幻象暂时控制住你,直到把所有参悟的内容传达到你心里,但我发现你的思想深处有某种奇特的防卫层,竟然可以抗拒我的思想侵入——”藤迦的灰发又飘了起来,突然让我有莫名的悲哀。仔细想想,她的身体变化并没有脱离地球人生老病死的规律,只不过把该用四十年时间走完的路,几天之内便跳跃过去了而已。

“每一面具有三百六十一个入口的六面体,如果其内部结构全部划分为四向开口的房间,则房间总数将是一个多么庞大的数字?我想知道,正确的通道尽头是什么?是‘日神之怒’吗?如何取得它?鉴真大师想用什么方法毁灭它?”

“我只看到通道,‘海神铭牌’只不过是微缩了的六面体迷宫,按照我的行走路线,你就不会在迷宫里失去方向。”她显得很无奈,此前提到“人类智力极限”那句话时,她有同样的无奈表情。

我凝视着她纷飞的头发,被她的悲哀无奈所感染,也跟着长叹了一声。看起来,这个世界里,没有任何人是可以一切全知的,包括我以为能“无所不知”的藤迦,现在看起来,竟然只是通向“海底神墓”的一部梯子。

她伸手向窗框外的右下角摸索着,捏起一只淡褐色的蝉蜕,低声叹息:“一千年,这就是我的栖身之处,一方小小的蝉蜕拘禁着我的灵魂。”

这只完完整整的蝉蜕,似乎跟世界上任何蝉蜕都没什么两样,已经完全干透,只要在掌心里轻轻一搓,就会化成细碎的粉末。

我总觉得,心里有很多问题,需要她的解答,可惜恍惚之间,突然对她所知的答案产生了巨大的疑虑,生怕犯“问道于盲”的错误,将自己引入更为荒谬的探索路线。关于“海底神墓”的传说,版本千千万万,就在最近一个月的探索行动中,我与关宝铃一起看到的、邵黑的遥感探测到的,还有关宝铃昨晚亦真亦幻的怪梦,无不从侧面管中窥豹一样反映出了神墓的一角。

两扇门、大哥没写完的留言、齿轮、水晶中间的红色宝石——我想知道的,藤迦偏偏没有说出来,或者她对此一无所知,而只是穷毕生智慧,去探索立体迷宫的正确通道。

火把“噼啪”一声,有短暂的火星炸裂开来,映亮了四面空荡高耸的墙壁。

“藤迦小姐,我想尽快拿到《碧落黄泉经》的译本,或者每个人看问题的角度不同,大家的智慧聚沙成塔,能有更大的发现。”

“不,我希望你先明白立体迷宫里的正确路线,那才是最重要的——”她抬起手,在自己太阳穴上轻轻敲了敲。

我笑了笑:“其实我已经得到那路线图了,已经存在我的脑子里,只要看到它,就一定能顺利找到入口与出口,放心。”毫无疑问,刚刚看到魔方建筑的同时,我已经读取了藤迦脑子里的全部资料,犹如两部高速电脑之间的几个字节的资料拷贝一样,速度之快,根本可以忽略两者之间的传递过程,万分之一秒而已。

藤迦露出了极其明显的错愕表情:“真的?”

我平静地微笑着:“当然是真的,这种时候我不想开玩笑浪费时间。”

六面魔方建筑的立体透视图已经明确无误地放进我的思想中,随时可以调出来查看。邵黑传给我的“读心术”还不算太灵,这次能够读取藤迦的思想,实属意外之喜。

藤迦走向屋子的东北角,在墙壁上摸索了一会儿,那个毫不起眼的角落里,几块青砖倒塌下来,露出一只银灰色的把手。

“译本就在这里,密码加上封印,两种防范措施,并且——”她直起腰来,好像是要停下来喘口气,但灰色的墙壁上突然闪出几道刀光,刀刃呼啸着瞬间组成了一个寒光闪闪的刀阵,劈头盖脸地把她困住。

我们自从进了藏经阁这个天井,一直都在不停地交谈,并没有想到会有人提前埋伏在这里。或者是我太兴奋了,被即将看到谜底的喜悦冲昏了头脑,忽略了可能存在的危险。

藤迦的动作快得无法看清,似乎只是双袖一舞,便同时完成了躲闪、夺刀、反搠、脚踢的四个动作。空气中充满了鲜血喷溅的“哧哧”声,四具瘦高的无头尸体摇晃着向前扑倒在地,腔子里犹然喷血不止。

刀光血影带起的寒风吹向东窗,把搁在窗台上的蝉蜕直吹起来,我急忙伸手把它捉住。

藤迦丢下了染满鲜血的长刀,俯身抓住保险柜的把手,要把它从暗格里拖出来。

“是伊贺派的忍者吧?”我淡淡地问,把蝉蜕托在掌心里。

“是,‘天忍联盟’派来的,也就是属于谷野神秀的人马。我们本来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并且我曾经允诺过要用经书上的内容帮他获得‘月神之眼’。现在一切落空,他终于忍不住了。”

保险柜被拖了出来,大概有一米见方,四四方方,闪着银灰色的光泽,上面的铭牌编号已经被磨去,不过看外观工艺,应该是日本的本土产品。

“这上面带着一个来自佛教禅宗的死亡封印,我死了,封印才会自动解除。风,我希望是由你来亲手打开它。那些蕴含着无尽秘密的典籍,如果落在普通人手里,只会是一场灭顶灾难,你明白吗?”

按照保险柜的体积换算,它至少要有一百公斤以上的重量,却能被她单手拖动,不能不说,藤迦的武功还没有得到完全的展示,深藏不露。

“现在呢?难道不能打开它?我不想你有什么不测,咱们可以好好地继续合作下去?”留藤迦在自己身边,她能起的作用将会代替十个王江南和霍克那样的神枪会高手。况且她有皇室公主的身份,做任何事都会有别人无法取代的特权。

她伸出袖子,轻轻擦拭着保险柜顶上的灰尘。在跳跃的火焰照耀下,脸色阴晴不定,但最明显的一点,她的胸口起伏不停,似乎连呼吸都感到困难了。

以她的武功,杀刚才那四个伏击的忍者,只是举手之劳,好像不至于有这种吃力的表现。

“唉,这是用生命做注释的生死封印,一旦种下去就没法——”

“铮、铮铮”连续三声响,就在她俯身去查看保险柜把手时,骤然响起来。

我熟悉那种声音,俄罗斯产强力扭簧弩箭,发射频率为慢、快、快,往往后发的箭先到,先发的只是幌子。箭身带着极强的旋转力,近距离攻击时,可以在五米范围内,接连穿透四个成年人的身体,杀伤力极强。

三点寒光,从藤迦后背上闪现出来,余力不减,直奔我的胸口。

我侧身一闪,“哧哧哧”三声,这三支半尺长的弩箭竟然力道暴烈地射穿了我身边的墙壁,直飞向天井里。

外面,月光突然黯淡下来,仿佛是骤然飘过的乌云,遮蔽了枫割寺头顶的天空。

藤迦闷声不响地双掌一起一合,噗的一声,拍碎了一个人的脑袋,如同是铁锤砸在西瓜上一样。

我闻到了血腥味,不仅仅是敌人的,更有藤迦身上发出的,因为那弩箭就是从隐藏在保险柜后的忍者手中发出的,瞬间射穿了她的胸膛。

兔起鹘落的一轮变化,藤迦还没有直起身来,扭簧弩箭的动静已经响成一片,四面的墙壁和屋顶不断地中箭,铮铮声和噗噗声急促混杂着。至少有十几个灰衣忍者,从同样灰色的墙壁背景里闪出来,臂弯里抱着的驽匣射击孔大张着,向藤迦连环发射。

我的第一反应是出手救她,然后越窗而走,先退出险境再说,但一阵阴森森的狂风从东窗里直扑进来,夹杂着一寒一热两种不同的澎湃掌力,左右交错成两团逆向旋转的漩涡,死死地把我缠在当中。

曾经感受到的那种巨大杀机又一次出现了,就在窗外五十步外的一处飞檐瓦垄上,有一个身高两米以上的魁梧巨人,双臂挽着一张与身体等高的巨弓,张如满月,搭着一支雪白色的羽箭,笔直地瞄向我。

这种攻击方式似乎并不比狙击步枪的效果好,并且给我一种极度怪异的感觉,仿佛突然之间回到了冷兵器格斗的年代,弓箭成了操控战斗胜败的决定性武器。要知道,自从西方人将威力巨大的火药带往全球各地后,弓箭便成了过时的鸡肋,不复昔日的辉煌,只能在古代电影里重现昔日的神采了。

我急速侧身滑步旋转,避开那两道汹涌的漩涡,立刻判断出,除了飞檐上的巨人,就在藏经阁的左近处,肯定还有一个武功极其强大的敌人,也就是发出劈空掌力的那个。

我的左手里仍旧捧着那只蝉蜕,它对于藤迦来说,或许是永久难以磨灭的记忆,值得一世保存,毕竟,她的灵魂曾囚禁在里面一千年。

藤迦倏地倒退回来,灰发上早就沾满了暗红的血浆,全身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是‘天忍联盟’的行动,我们撤——”

她的话没说完,弓弦已经骤然响起来,像是古琴上一个突兀之极的震荡高音,尾声袅袅不绝。年久失修的窗框刹那间被箭风摧毁,无数木屑、窗纸砸在我肩膀上,更要命的是那长箭,威势不亚于二战时令德国坦克闻风丧胆的阿祖卡火箭弹,带着摧毁一切的疯狂气势。

我拖着藤迦的右臂,翻身扑向南窗,右手偷偷一弹,战术小刀急速飞了出去,目标直指那个射箭巨人的喉结。长箭胜在气势,小刀却利于偷袭,并且如此危急的情况,我只能一击必杀,丝毫不会再抱有妇人之仁。

真没想到,白色长箭竟然是会中途变向的,并且对方也算准了我们会从原路撤退,“呜”的一声,射入东窗的箭尖啸着尾随而至。以下三件事,几乎是同一时刻发生的,前后相差不到十分之一秒。

我从南窗口里看到巨人已经第二次张弓搭箭,守株待兔一样瞄准了这扇窗子,只要我们一跃出去,就会变成被“一箭双雕”贯穿在一起的两只大雁;

战术小刀的寒光闪现在对方的喉结上,像是划开了一个鼓胀的盛满血浆的塑胶袋子一样,蓬然爆裂,血花四溅;

第一支箭射中了藤迦的后心,势不可挡地穿胸而过,雪亮的箭镞刚刚抵在我的左肋上,只要再贯入十厘米,我也将性命难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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