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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海神铭牌

第一节 无情困境

“我去找瑞茜卡,她没回来,并不代表已经死在水里了。这种情况,多一个人总能多一份力量。”

我没跟她说虎齿鱼撞昏过去的事,那样只会引起她更多的担心。

身体里的怒火在我跨进海水之后渐渐冷却下来,我再一次想起了大哥杨天。他是江湖上人人敬仰的“盗墓之王”,当年他风光无限时,大亨还没有出人头地。所谓“各领风骚十几年”,也就是说的这个英雄更替的江湖规则。

人不可能一辈子高高在上、一辈子一统江湖,总有一天会老、会颓败,而后有新的江湖高手站出来,成为所有人瞩目的焦点。只要年轻,总会有机会超越一切前辈,或许大亨的今天就是我的明天。

我会成为超越大哥的新一代“盗墓之王”,名扬天下。

我缓慢地划着水,一直向塔身的最底部游过去。如果瑞茜卡真的出了事,身子会沉在水底,这是必然规律。

当我有意向外面游去的时候,大约在距离塔身十米的位置,便触到了那层玻璃屏障,并且这屏障是浑圆的弧形圆柱体,将塔身包裹在中间。相信此刻玻璃盒子之外必定是暗流汹涌,而我们却像是水族箱里的观赏鱼类一样,可以自由轻松地游来游去。

当一个人的心境慢慢变得平和的时候,屏住呼吸的限度会自然而然地延长。这一次我绕着塔身转了一圈,并且触摸到了底部的玻璃地面,然后才回到塔内。

关宝铃已经心事重重地从塔顶下来,站在透明的地面上等我。

“我们被罩在一个玻璃圆柱体内,只是我并没有发现瑞茜卡,无论是活的还是死的。”我苦笑着抹去脸上的水珠。浸湿的衣服死死裹在身体上的感觉并不好受,但又毫无办法,只能硬撑着。

没发现瑞茜卡,让我的思路又被拦腰截断了。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她这么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好端端地就凭空蒸发了?

在我能够搜索到的空间里,没有海藻,也没有微生物,但我能判断出自己接触到的全部是货真价实的海水。既然是海水,怎么可能永远保持清澈而不产生微生物?除非是有人对这部分水进行过特殊的净化处理。

关宝铃站在塔门边,脸色晦暗无比,跟在寻福园时的珠光宝气、春风满面截然不同。

瑞茜卡是《探索》杂志的记者,体能与应付紧急情况的能力肯定不及我的十分之一,那么她会去了哪里?难道玻璃罩子上会有不易察觉的暗洞,可以容她通过。可是,她总不会傻到把自己置身于几百米的深海里做鱼饵吧?

“风,你有没有听说过‘海神铭牌’这种东西?”关宝铃皱着好看的眉,犹如捧心的西施,让我情不自禁地心疼。

我思索了几秒钟,然后摇头:“没有,那是什么?”

关宝铃指着塔门外面,用十分困惑的语气回答:“我不知道,但瑞茜卡总共进入水中五次,第四次回来的时候她告诉我,在塔身上嵌着一块牌子,上面用奇怪的文字镌刻着这句话。她的表情很奇怪,因为那些文字不是想当然的日语,也不是全球通行的英语或者海盗年代随处可见的西班牙语,而是——中国古汉字……”

“什么?”我惊叫起来。

“是,是中国古汉字。瑞茜卡重复了四五次,用很肯定的语气,那些文字是中国古代秦国统一六国之后,由丞相李斯创立的小篆。”

“哈、哈哈——”我大笑起来,觉得关宝铃说的这句话简直、简直是离奇之极。

关宝铃困惑地跺了跺脚,苦笑着分辩:“我知道这些话听起来让人觉得好笑,所以才没有全部告诉你。我虽然对中国古文化并不精通,却也知道在日本的佛塔身上不可能出现这种东西,而且是什么‘海神铭牌’——她消失后,我一直都想走出去看个究竟,但我的潜泳技术实在差劲,又没有这种勇气……”

我笑了一阵,为了保存必要的体力而停止下来。几次潜水,又没有必要的热量补充,我已经感到自己的体能在迅速下降。

“在第四次与第五次潜水之间,她只休息了很短的时间,大概不超过三分钟,因为她看上去非常兴奋,脸颊发红,双眼放光,仿佛发现了足以颠倒乾坤的宝物一样。我不明白‘海神铭牌’到底是什么,只想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返回枫割寺。她没说更多,便匆匆返回水里,结果就再没出现过。”

关宝铃平静地叙述完这件事,有些难为情地笑了笑:“关于‘海神铭牌’,就这么多。我在想,她不在水里,会不会是发现了什么,沿着某条暗道进入了……进入了……”这句话没有继续下去,看来她也知道在茫茫无际的深海里,就算发现暗道,也不可能通向地面。

关宝铃很聪明,如果不是瑞茜卡离奇消失,她是不会说出这些话来让我取笑的。这样的故事说给任何人听,只怕都会引人发笑。

“其实很简单,我只要游出去,绕塔一周,就能确定有没有什么牌子的存在。放心,如果发现生路,我不会抛下你,永远都不会!”我很想紧紧地抱她,虽然她一遍遍提及大亨,一次次有意无意地刺痛了我的心,但我没法放开这种刻骨铭心的深爱。

“唉——风,有些话,我想告诉你,不想让你误会,或许应该等到离开这个困境之后……”

她又开始语无伦次,不停地轻轻跺着脚,凝视着脚下在海沙里钻来钻去的十几只巴掌大的荧光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不想再听任何有关于她跟大亨的话题,多重复几次,真有可能会逼得我走火入魔、血冲七窍而死。

“关小姐,等我做最后的努力,回来之后,再多的话都可以慢慢说,好吗?”不等她回答,我已经走向塔门。

“好吧!”她吐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已经跨入了海水里。

没有方位、没有角度、没有氧气设备,要在七层高的塔身上寻找一块牌子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我明白,既然瑞茜卡几次出塔都是从第一层这个门口出去的,必定离那牌子很近,高度不会超过第二层门口。

我几乎是大踏步地在水中缓慢行走着。遥远的深海里,很多自然发光的水生物飘忽游走着,有的速度快得像瞬息即逝的流星,有的却像是对开的车灯,一直向我这边游来;有的走直线,有的又像萤火虫一样划着不规则的舞步……

当我在塔门原点的位置准备向上移动时,猛然发现就在门口上方四十厘米的高度,有个长一米、高五十厘米的凹洞。我伸手比画了一下,凹进去的深度至少在十厘米以上。

似乎就是这里了,如果塔身上真的嵌着某个牌子的话,于情于理都应该嵌在这里才对。牌子哪儿去了?难道被消失的瑞茜卡一起带走了吗?

回到塔里之后,我觉得浑身的所有关节都在酸痛着,特别是双肩跟胯骨,在不停的水下划动情况下,这两处地方出力最大,也就最先感到脱力的危险。

如果有瓶烈酒,或者有堆篝火就好了,至少能驱驱寒气,但现在什么都没有,甚至没有粮食和水。毫无办法,一切只能忍耐。

我看看表,又过了二十四小时,在这种半昏不白的光线下,根本分不清黑夜与白天。

我需要睡一会儿,太累了。醒来之后,我会继续找那块牌子的下落,或许一切逃生的关键就在牌子上……我肯定是发烧了,因为一直觉得冷,浑身都在颤抖。

从离开意大利之后,我从来没生过病,早就忘记了药片的滋味。当我倒在冰冷的石阶上时,尽量地把身体蜷缩起来,希望能忘记寒冷,尽快地恢复体力,再到海水里去寻找——体能的衰减只是威胁的一部分,当我们开始变得饥肠辘辘、口渴难忍时,才是最致命的恐慌。

我真的病了,除了害冷,身子一直抖个不停,并且浑身一片滚烫。迷迷糊糊中,我觉得关宝铃在我身边躺了下来,紧紧地抱着我,用自己的身体吸收我发高烧时候的体温,而且她的两臂一直环住我的脖子,脸贴在我的额头上。

不知过了多久,几次从昏迷中醒来,我知道关宝铃在用力揉搓着我的额头,用中国人最传统的刮痧发散的方式替我治病。我脑子里已经乱成一锅粥,一会儿是“通灵之井”里的神秘星星,一会儿是满身金甲的藤迦平静地躺在棺材里,一会儿又是自焚的龙僧、自焚的兵见、自焚的布门履大师——

“苏伦、苏伦、苏伦……”我听到自己的心声,此时此刻,最迫切需要的是苏伦在我身边,而不是去那个该死的阿房宫。

阿房宫被项羽的一把火烧成废墟了,这一点毋庸置疑,那么多史学家、盗墓者都考证过了,何必再去漫无目的地刨根问底?

自己的耳边似乎又响起了水泡声,一串串地从幽深的海底翻滚上来,带着无比神秘的启迪。

大哥!大哥!你到底在哪里?我不会忘了到北海道来的正事,永远不会忘。记得自己曾经起意要把寻福园书房里的所有书籍翻个遍的,把那些跟《诸世纪》神秘预言有关的书本单列出来。除了《碧落黄泉经》之外,《诸世纪》也是揭开大哥失踪之谜的关键。

大哥从《诸世纪》上发现了什么?他毕生与盗窃古墓为伍,绝不会只是为了钱、名声、死人的珍宝,而是有更远大的追求,我确信这一点。否则,他也就不会在功成名就之后仍旧漂泊江湖、苦苦追寻了。

头痛得厉害,仿佛要四面开花地炸裂一样,我正在极力地调整呼吸,希望以内力循环来驱散侵入身体的风寒。我心里还有个不屈不挠的信念,就是将来有一天,一定要教不可一世的大亨在我面前俯首。如果要彻底赢得关宝铃的心,就一定要战胜大亨,在钱、权、势、能上全面超过他。

我要找到破解黑巫术的办法,帮大亨尽快摆脱怪病困扰,然后做公平竞争的对手!迷迷糊糊中,我在冰冷的台阶上不停地翻着身,额头上几乎时刻能感觉到关宝铃凉滋滋的掌心。

她是我的,她属于我!她一定是我的!一想到关宝铃,我下意识地攥紧双拳,仿佛这样就能把她永远留住,永远地握在自己的掌心里。

昏迷加怪梦,持续在我脑海里上演着——

我看到有十几艘灰色的军用潜艇从玻璃盒子上空掠过,但它们根本发现不了在海藻掩盖下的我们,雪亮的水下探照灯笔直向前,丝毫没有意识到就在它们的眼皮底下,还藏匿着这么大的一幢古怪建筑物。

我想大叫,但喉咙里像塞了块棉花,又哽又疼,发不出一点声音。我甚至不能说话,不能喘息,如同一只被丢上沙滩的鱼,奄奄一息,坐以待毙。

怎么才能……回到地面上去呢?能够无意中进来,会不会无意中出去?海神铭牌又是什么?为什么会用中国古汉字撰写而且是嵌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建筑之上?瑞茜卡呢?她去了哪里?那块牌子去了哪里?

我醒了,仍然头疼欲裂,但起码思想正在逐渐走向清醒。其实我是被吵醒的,因为关宝铃一直在哑着嗓子大叫:“风,快起来!快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我好害怕!我害怕……你快起来……”

她已经惊惧得一边叫一边大哭,用力摇着我的胳膊。

头大如斗的情况下,我用力睁开眼睛,自己此刻是斜躺在台阶上的,身子底下垫着关宝铃的黑色狐裘。

她跪在玻璃地面的中心,双臂上扬,无力地空中挥动着。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我撑起身子,浑身虚脱无力,一阵天旋地袭来,几乎无法控制地再次跌倒。似乎从来没发烧到这种程度过,虽然没有体温计,粗略估计,也要超过摄氏四十度以上。关节酸痛,胃里也像是喝了过量的烈性烧酒,灼痛得厉害,伴随着一阵连一阵的干呕。

“我们脚下有个神秘的大洞!你看,是个……洞,一个带着玻璃盖子的洞……那是什么?那是海神的宫殿还是魔鬼的十八层地狱,快过来看……”关宝铃的声音颤抖得音节断裂,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根本就辞不达意。

我深吸了一口气,强自提聚内力,让丹田里储存的热流缓缓在经脉里滚动着。这种剧烈的病态下,实在不适合冒险施展“兵解大法”,只能慢慢来,一点一点撑起身子,用力扭动脖子,向关宝铃脚下看去。

重病之下,身体的虚脱也令我的眼神涣散,视力模糊,经过十几秒钟的调整之后,我才看清那层玻璃地面之下,正在发生着奇怪的变化。

仿佛有一架强烈的鼓风机正在疯狂地向沙床上吹着,米白色的海沙正在被大片大片地卷起,所有的海藻、碎石、沙虫都随着飞舞旋转的沙龙被一起赶走。海沙移动最厉害的地方,已经形成了一个直径一米多深的沙坑,沙坑里正有一阵奇异的红光投射上来,像是下面有一只蒙着红布的强力探照灯正在工作。

红光穿过玻璃地板射上来,直打在一层的屋顶上,形成一个直径接近一米的红色光斑。

我距离那个沙坑位置有六米远,视线受了阻隔,看不到下面是什么,但能感觉到红光的来源非常古怪——虽然称之为“光”,但它的成分组成又与地球上的灯光完全不同,因为它实际上不是简单空洞的光线,而是像具有实际质量的浓稠的“光雾”。

如果有高倍的光学放大镜,我想肯定可以分析到这是一种挟带着无数微粒的“光雾”,可是雾怎么能通过玻璃进入这个空间?难道已经把玻璃击穿了吗?

“快起来!风——我的脚软了,根本站不起来,救救我……”关宝铃跪着的位置,就在沙坑侧面。这是在莫名其妙的深海海底,并且相隔的只是层玻璃,那种历历在目的恐怖感,又岂是一个柔弱女孩子所能承受的。

到处都是沙龙在翻卷着,却看不见工作着的鼓风机是安装在何处的。沙坑在持续扩大中,逐渐地延伸到她的脚下,于是红光迅速包围了她。

这种光雾看起来真是怪异,会不会是某种强烈的腐蚀射线……我不敢再耽搁时间,内力骤然提升,屈膝跳起,踉踉跄跄地向前扑了过去。本来标准漂亮的鱼跃动作,在大病之下走形得厉害,脚下一滑,身不由己地一头撞出去,滑倒在地板上。

借势翻滚中,我及时伸手拉住了关宝铃的手臂,将她带离那片光雾。

关宝铃尖叫了一声,跟我一同撞在墙角。

我挺起脖子,看着身子下面飞舞的沙龙。无数海沙呈四面开花的形状向外翻卷着,可以推断风的来源是在海底。沙坑最深的地方已经达到两米,而那种红光正有越来越强大的趋势,照射在屋顶上的时候,甚至会令我担心,整座建筑物都要被红光穿透摧毁掉了。

“风,这是什么?告诉我这是……什么?什么?”关宝铃搂住我的脖子,冰冷的脸紧贴过来,牙齿也在的的打颤,像只被吓坏了的小猫。

我搂住她的肩膀,轻轻嘘了一声,示意她不要开口。面前的古怪现象,或者可以解释为潜水艇将要浮出水面时的排水程式,然后会慢慢地把艇身背脊浮上海面,各部位缆绳、标杆次第打开,信号灯也发生作用。

当我这样想的时候,脸上突然露出了微笑,自嘲地向着怀里的关宝铃低声说:“没事,或许只是一艘潜艇而已。这样的怪物是海洋里的不速之客,据说潜伏在太平洋里的数量已经超过了六千七百多艘,分属于全球十二个国家。”

我不是信口胡说,六千七百多艘的数字是来自五角大楼的秘密报告。

超级黑客小燕总会时不时地发些绝密资料进我电子邮箱,比如某国总统的小蜜裸照、某国元首在瑞士银行的最新账号密码之类的,更多的则是美国人视为绝密的五角大楼黑暗渠道报告。

他喜欢探测一切五角大楼方面的机密,声称要让自己手指上的“红旗”光芒解放那个万恶的资本主义社会。

这一切让我啼笑皆非,因为那些东西对我来说毫无意义。我的兴趣爱好是盗墓和古董,这种资料一般是不会出现在五角大楼的报告里的。

如果脚下只是潜艇,对我和关宝铃来说,反而是件值得庆贺的事,不管它来自哪个国家,总算是属于人类的,即便是把我们当作研究对象俘获运走,也比永远囚禁在这个古怪的玻璃盒子里好。

精神大振之下,我忽然觉得有了力气,倚着石墙盘膝打坐,尽量地让丹田之气冲进身体的奇经八脉,驱散寒湿毒气。就算是要做别人的俘虏,也不能太狼狈,总得保持一点形象。

“只是潜艇吗?可是、可是它怎么会埋在海底的泥沙里?我虽然没坐过潜艇,但去年拍过一部关于海战的片子,很明显,它是没法在沙子里工作的。风,告诉我实情,我真的……快被吓死了——”关宝铃伸手揉搓着自己的心口,脸色苍白,大眼睛里放射出绝望的寒光。

她用力地蜷缩着身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红光照射的范围越来越大,喉咙里可怜兮兮地抽咽着。

我“啊”了一声被噎住了,一定是过度的高烧让自己的思维出了问题。

潜艇不是挖沙船,肯定不能在沙床下工作,否则它的循环系统、螺旋推进系统会被无孔不入的海沙全部毁掉。它的机体进入沙中的最大限度绝不超过三分之一,但现在很明显的情况,发出红光的物体是严严实实地被埋在沙里的,而且深度不低于八到十米,否则也不会过了这么长时间而我们浑然不知。

“抱歉,我脑子有点糊涂了——”我在自己百会穴上狠狠地拍了一掌,借着内力在颅骨里的震荡,让自己能够变得清醒一些。

关宝铃只是在发抖,左手尖尖的十指不停地在胸前画着十字。

当红光逐渐笼罩了全部的玻璃地面之后,我拼尽力气拉起关宝铃奔向楼梯。

这种“光雾”的特质无从考证,我怀疑其中会带有不明来历的放射线——在很多科学纪录片里,我见到过氯气弹破裂后发出的绿色烟雾,具有强烈的腐蚀性,能将活生生的彪形大汉化为血水。

关宝铃喘得厉害,几乎要瘫软在我身上。

密闭的玻璃盒子肯定是连声音一起挡住了,否则如此强劲的鼓风系统所发出的气流声、水流声、沙旋声会把人的耳朵震聋。

第二节 沙床上的神秘洞口

大约有一个小时的时间,玻璃地面下的海沙已经被全部清空,露出一个深十米的垂直洞穴。我们坐在楼梯转角处,视线略受阻挡,只能看到洞穴最底下是一个光滑的平面,而红光就是从里面射出来的。

“这好像是一个巨大的玻璃面探照灯,对不对?”我低声自语。任何人都可能犯常识性的错误,比如我刚刚以为下面会埋藏着一艘潜艇的事。关宝铃两年来与好莱坞方面的强势导演合作过四部以上的战争片,耳濡目染,对二战以来的军事设施也会有一定的了解,所以才不会盲目相信我说的话。

关宝铃颤抖得更厉害,目前看来,我们所处的这个玻璃盒子很可能坠入洞穴里面,被无边无际的海沙掩埋。

红雾已经充满了空间的第一层,竟然沿着楼梯向上一直蔓延着,犹如成群结队的红色蚂蚁沿石阶向上。我扶着关宝铃跌跌撞撞地一直爬上顶层,希望能够暂避一时。

“看,你看——”关宝铃从我手中跌倒下去,用力伸手向上指着,表情惊惧到极点,雪白的牙齿叩响的频率越来越快。

不仅仅是她感到恐慌,我也毫不例外,因为此刻玻璃屋顶外的海水已经被红光映得一片通红,特别是近处的海藻,红得像品质最优秀的极品红珊瑚一样。

“别担心,别担心,没事的……”我想不出更巧妙的词汇来安慰关宝铃,这种状况根本无法估计最后的结果。我的目光追随着一只惊慌失措地企图从红雾里逃窜出去的海蟹,至少它比我们幸运,不必手足无措地在这个既定的玻璃盒子里枯坐等死。或许,当楼下的红光蔓延到我们脚下时,一切就到了结束的末日。

我再次看着腕表,时针、分针、秒钟都静静地停着,故意跟我作对似的,一动不动。

“看来,我该换一种手表牌子了!”我自嘲地笑起来,红光、深洞、随之而来的海沙的埋葬、生命的彻底结束——很多人到北海道来寻找“海底神墓”,是不是其中大部分还没找到传说中的“神墓”,却先给自己设下了埋葬一生的“海墓”。

下面到底是什么?海底军事基地吗?外星人的巢穴?UFO的发源地?或者是神话中的海神宫殿、深海地狱……想象力可以拉扯得无比遥远,但红光却已经彻彻底底地爬上了第三层,按照这种升高速度,很快这个玻璃盒子就会被红雾占领。

“风,有些话我一定要告诉你,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关宝铃用力清了清喉咙,挺身站起来,表情严肃。

我觉得情况还没她说的那么糟,自己绝不会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里,于是抬手制止她:“不必说了,我不想听。我们还有机会,瑞茜卡已经从玻璃盒子里逃出去了,我们也能,一定能!”这不是我的盲目乐观,我相信自己的身手要比瑞茜卡敏捷强悍十倍不止,她能逃出去,我当然也能。

暂且管不了深海水压、海底凶鱼之类的,怀着对红雾的无名恐惧,我们先顾眼前再说。

我走向塔门,一路大声地做着深呼吸,希望先把自己肺里的病菌毒素呼出来,免得影响到潜水时间。

“你做什么?风,不要离开我,不要丢下我——”关宝铃叫起来,声音悲苦凄厉。她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喊出这几句话的,沙哑的嗓子突然失声,嘴张着,后面的词句一点都叫不出来了。

我跨过去,一把搂住她的腰,将她就要仆倒的身子稳定住。

“不……不要……”这两个字,我是从她的口型里读出来的,然后她浑身一阵急促的颤抖,长发抖了几下,骤然昏厥过去。

“我不会丢下你,永远都不会,就算大家免不了一死,都会死在一起。”我把她平放在地面上,义无反顾地冲入了海水中。

海水已经全部变为红色,像是刚刚洒进了一大把染料的水缸,不过此时的视线变得一片明朗,正好可以快速游动着寻找可能存在的瑞茜卡和那块所谓的“海神铭牌”。

试想一下,瑞茜卡在最后一次离塔之前,告诉关宝铃自己有重大发现,并且表现得非常兴奋,足以证明那块牌子非常有用,能给自己提供很多感兴趣的资料,所以她才会不顾疲惫再次冲出去。

牌子呢?不在一层塔门上方嵌着,肯定是被瑞茜卡拿到了。她不带着牌子返回塔里仔细解读,却不知去向,难道这牌子有令人穿越时空的力量,把她瞬间送走?

借助某种特殊物体穿越时空,在二十一世纪已经不是太令人费解的桥段,我可以轻易接受这种推论。只是,我还想游到玻璃盒子的底部,希冀从外围观察一下那个可以发出红光的洞穴。如果一定要死,多看一些新鲜事物岂不快哉?

有了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心境,才能真正让自己身心极度放松,手臂划水的阻力也变得轻了许多。

水底完全被红光照亮了,我游到塔身的第三层门口时,才发现那个十米深的洞穴口径极大,已经超过了玻璃盒子的范围,像一个平地上挖开的古墓发掘坑,四周的沙床呈四十五度角外翻,到处都弥漫着红光。

这种情形,玻璃盒子应该会落入洞穴底部才对啊?有什么理由能够毫无支撑地悬浮在半空呢?

盒子刚刚落到海底的时候,借着沙床的支撑可以岿然不动,但现在沙床已经被彻底卷走了,洞穴里只有浮力有限的海水,盒子肯定会自由下坠。

我放平身子,趴在地面上,内力运达头顶,集中精神向洞穴里望着。红光的核心部位太过耀眼,无法看清,但能感觉到光源是来自无限远处的某一点上,在它的侧面,是很多辨不清颜色的巨大支架。支架旁边则是分割得非常整齐的四方盒子,密密麻麻,数不胜数,环绕在支架旁边。

如果我的推断成立的话,目前展示出来的洞穴表面,只是某个建筑物的一部分——“建筑物?神秘的水下建筑物,会不会就是传说中的‘海底神墓’?”我的情绪立刻变得紧张而兴奋,嘴里灌进来几口冷水,随即吐出一长串红色的水泡。

我需要一个望远镜,哪怕只是民用级别的也好,至少可以看清那些支架的构建方式或者被分割开来的盒子里有什么。人在红光中看任何景物都会被视觉差异误导,把个人的幻觉成分加入进去。可惜我手里什么都没有,只能凭借肉眼观察,并且是在视线并不清晰的情况下。

我突然想起了土裂汗金字塔里棋盘结构的墓室,那些平均分割为三百六十一个房间的平面结构,如果从顶上俯视,会不会也是现在这样的视觉效果?

进入一层空间换气的时候,我整个人都被红雾笼罩着,不过还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氧气也足够用了。一阵急促呼吸后,相信此刻我的肺里已经充满了这种不知成分的东西,不清楚会发生什么骇人听闻的结果,暂时随它去好了。

重病之后,我的体能锐减到了平时的三分之一,索性趴在地面上向下观察。我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了,如果玻璃盒子坠落进沙坑里,再想逃离出来就真的需要翻江倒海一样的奇迹——我不是海神,当然也没有那种超乎想象的能力。

也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发现了一块长方形的牌子,但我不能确定会不会是塔门上嵌着的那块,因为它位于沙坑底面的上方,稳稳地悬浮在半空中。在满目红光里,我看不清上面有没有刻字,但某些镂刻的部分却清晰地组成了一幅弯弯曲曲的图画。

一个人,一个仰面弯弓拉箭的身材高大的人,斜向上方四十五度角。“后羿射日?”看到这幅画面的第一反应,就是中国最古老的神话传说。箭头所指方向,有十个圆孔,如果我第一步的猜测没错,那是代表天空中的十个太阳。

“天出十日,后羿射之,去九存一,天下太平”——这段神话已经成了中国学龄前儿童都能复述的精彩段子。

十个孔的下方,是无数个更小的圆孔,不必一一细数,就能判断出足有几百个,像是一张被无数次刺穿的白纸。小孔的排列次序非常繁复,乍看上去,应该是某种盛开的植物,有狭长的枝叶,也有铺散开来的花朵。

这是什么?体力正在缓慢恢复,但却没有纸笔可以记录下这个古怪图形。

要知道,我是在一个沉入海底的玻璃盒子里,寻找瑞茜卡未果,却在海底空间里发现了悬浮的牌子。它是不是瑞茜卡发现的所谓“海神铭牌”?如果是,瑞茜卡去了哪里?被红光融化了,所以只剩下牌子吗?如果不是,瑞茜卡与牌子同时消失了吗?同时穿越时空或者是穿过了透明玻璃,直接沉沦进了深海?

玻璃地面仍旧冰冷,我听到关宝铃急促的脚步声一路跑下来。

她真的很善解人意,手里竟然握着我丢在顶层上的钢笔。

“下面是什么?你能想象得出来吗?”我一边迅速地在地面上描绘着看到的图形,一边哭笑不得地问她。

“后羿射日的图画?但我知道,这样的东西没理由出现在海底。风,它会是瑞茜卡发现的‘海神铭牌’吗?我很怕……怕得没有办法,宁愿这是场无休止的噩梦,至少还有醒来的时候……”

她移步走向塔门,我想她可能会破釜沉舟地跨出去,以求从这场噩梦里醒来。

“不是梦,而是——无比真实的现实。”我的手正在发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记录那个图形有什么意义。如果这就是自己的末日,记不记又有什么区别?

“幻觉,我们看到的都是幻觉,对吗?”关宝铃回头,我们此刻像是两个正在冲印暗室里忙碌的工人,浑身都沐浴在红色的光辉里。

“不是幻觉,是现实,也许下一秒钟,当我们轰然坠落下去,你会明白,这是无法醒来的噩梦。”我终于如实地描绘完了那块牌子上表现出来的信息,仿佛是一张技法娴熟真实的剪纸。

关宝铃的手从塔门里伸了出去,陡然间身子一晃,便从门口消失了。

我大叫一声,抛掉钢笔,拼尽全力弹起来,追向关宝铃。她的潜泳技术不会太好,从她拍过的片子就能窥知一二。等我冲入水里,她已经四肢无力地漂浮在水里,黑裙随波展开,像一株姿态美妙的海藻。

红光来势汹汹,有增无减,玻璃盒子随时有跌落下去的危险,而此时这一切都不重要了,我一把抓住关宝铃的手腕,把她搂在臂弯里。

“咕噜噜……”一串水泡从她嘴角冒出来,殷红如血。

我单手划水,我们重新跌进塔里,同时倒在地板上。

“任何时候都不要放弃好吗?为了你,我永远都不会放弃求生的希望;为了我,请你振作……振作……”我摇着她的手臂,歇斯底里地大叫,震醒她的同时,也在为自己打气。只要一秒钟不死,就得尽力做最后一秒钟的挣扎,上天赋予了我们生的权利,除非它将其收回,否则我们不能放弃奋斗。

关宝铃无力地蜷曲着,剧烈的红光已经把我们变成了两只红色的软弱无力的虫子。

我感觉到了震动,紧接着下面的沙坑突然开始放大——“我们在下坠,抱紧我!”我叫着,滚到她身边,右臂搂住她的肩膀。

没错,我们在缓慢下坠,仿如风中飘落的羽毛,粗略估算,大约为每分钟一米左右的降速。打个比方,我们像是一只空气、氢气混充的气球,克服自身的浮力之后,以极其缓慢的速度下降着。

那块牌子距离我们越来越近,我能更清晰地看到上面的孔洞,但却无法辨析它是用什么金属制造的。

“我们要被埋在下面吗?我们会死在这里对不对?”关宝铃彻底失去了勇气,说话时连头都抬不起来。

我无暇回答,因为玻璃地面已经贴住了那块铭牌,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感觉它正在慢慢嵌入我们站着的这块玻璃里。“天哪!它能融化玻璃,我们完了!海水会涌进来——”一瞬间,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玻璃盒子内部的这座奇怪建筑物虽然有塔门存在,但起码海水不会涌进来,都被拒之门外,但现在铭牌侵入的位置是在玻璃盒子的最底下,一旦穿透进来,肯定有大量的普通海水涌入,我跟关宝铃将成为倒扣的瓶子里的两只蚂蚁,只能被活活溺死。

那块牌子具有高度的腐蚀性或者热熔性,几乎是毫不费力地匀速闯了进来。在它后面,并没有海水跟着涌入,我甚至没有看到它穿透玻璃时留下的缺口。

铭牌停在地板上,而玻璃盒子此时距离沙坑底部还有五米多远,我能看清那些分割得整整齐齐的结构了,像是某种半开放式的写字间,相邻两个之间都有路径可以连通。

我还看到了楼梯,毫无疑问,那些巨大的支架外缘安装着狭长的楼梯,支架中心空着的位置是个近似圆形的空间,这样看来,它更像一个巨大的火箭发射架。

我们越来越接近沙坑底部,终于,随着又一次震荡,我们脚下的地板与沙坑底完全碰触在一起。我看得更清楚了,并且不管三七二十一拉过关宝铃来看。可以肯定,除了与玻璃盒子对接的这块面积之外,下面必定有更广阔的空间,这里只不过是一个巨型建筑的狭小天窗而已。

“这是什么?下面有什么?”关宝铃低声问我,声音里充满了无边无际的恐惧。

我无法回答,只不过觉得它像一个巨型的海底仓库,但视线之内并没有任何活动物体。

一切空间都被古怪的红色笼罩着,看得久了眼睛累得不行,只能闭上眼,用力揉几下,再继续看。目测从脚下到那些脚手架的垂直距离,应该在四十米左右。脚手架占据的面积有三十米见方,呈巨大的八角形分布。

“我们会怎么样?会被埋葬还是会坠到下面去?”关宝铃伸手去摸地板上的铭牌,但我迅速制止她,这块牌子的材质无法确定,还是不要随便触摸的好。

我们无法做任何挣扎努力,只能静静地等待着,看命运如何安排。

从枫割寺的“亡灵之塔”一直发展到沉沦海底的玻璃盒子,再到现在落在一个巨型仓库的天窗上,每一步我都无法选择。面对茫茫无际的神秘大海,人类的力量实在是太渺小了。我甚至再也顾不上去思考能不能得救的问题,而是担心下一步我们会落在什么力量的手里,会成为何方妖怪的试验品。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红光的来处,表面上看它应该是在脚手架的中心,但集中目力长久地凝视着红光的发源地之后,能够发现脚手架中心有一个同样是八角形的狭窄洞口,红光是从洞口里射上来,然后漫延遍及所有的地方。

“你看到那洞口了吗?”我不太敢相信自己的判断力,毕竟这种视线条件下,看到的任何事情都会有偏差谬误。

关宝铃疲惫地闭着眼睛摇头:“我的眼睛好疼,别问我……它快瞎掉了……”

没错,在这种恶劣的环境里过度使用眼睛,肯定会有瞎掉的危险。我也颓然地闭上眼,暂时休息。

突然,我听到了某种“轰隆轰隆”的声音,就在玻璃盒子四周,无比巨大。玻璃盒子随即震动起来,地上的牌子刷地滑向塔门。我睁开眼,毫无选择地一个鱼跃扑过去,在它进入水中的前一秒捉住了它。

牌子很凉,应该是金属制成,幸好并没有什么古怪的灼热感觉。

我吁出一口气,小心总是没错的,特别是一步比一步更糟糕的时候,一定得事事谨慎。牌子的尺寸恰好是长一米、宽五十厘米,应该就是瑞茜卡发现的所谓“海神铭牌”,但我并没有在它身上发现这四个字,只有那些古怪的图形。

我把牌子抱在怀里,从沉甸甸的分量估计,这是一整块三厘米厚的金属板。

它怎么会悬浮在半空中呢?是下面这个空间发出了类似于鼓风机的力量,吹得它一直悬在空中?但它又怎么能穿越玻璃地面,进入我们所在的这个空间?

困惑越来越多,并且我知道事情肯定不会如此结束,只会一步步更糟糕。

关宝铃突然低声抽泣起来,接着哭声突然放大,变成了号啕大哭,在塔里不停地回荡着。

我无法安慰她,任何虚假的语言都不会产生作用,我们的结局,会比死路一条更糟糕。如果下面这天窗打开,玻璃盒子会径直掉落进去,不知道何年何月才会重返人间,或许永远不必再考虑这个问题了——下面不是超级大国的海底实验室,也会是外星人的神秘地球基地。总之,我们是对方捕获的猎物,下场可想而知。

“风,我们完了,是不是……”

时间过了多久?没有计算过,也没法计算,停了的腕表成了我身上最无用的装饰物。关宝铃脸上惨淡的笑容像把锋锐的刀片,狠狠地切在我的心上。

“或许还有机会,至少我们现在还活着。”我故意装着平平淡淡的语气。当然,像小白鼠一样活着也是活着,但那种行尸走肉一样的“活”毫无意义。

“我很冷,过来抱着我好吗?”她张开双臂,袖口一直不停地滴水。

我身上也早就无数次湿透了,面对搂抱的诱惑,骤然深吸了一口气,一丝一丝吐出来,让自己的脑子逐渐变得清醒。现在不是最后拥抱殉情的时候,我需要做最后的努力——“我出去看一下,别太沮丧,一切还会有转机的!”

搂抱、亲吻甚至做任何成年人都会做的事,在此时都是可以原谅的,毕竟每个人都希望在自己彻底失去未来之前疯狂一次。死亡,给了每个人疯狂的理由和借口。

我很想放纵自己,在关宝铃身上迷醉地索取一切,但心里倏忽闪过了苏伦的影子。

如果她在这里,会彻底放弃吗?不,只要有一口气、有最后一秒钟可以搏一把,她都会毫不犹豫地去做。大哥、手术刀以及江湖上任何一位成名得道的前辈,面临困境必定都会战斗到底。我,杨风,是“盗墓之王”杨天的弟弟,不能给他丢脸,不能任由自己死在这里……

我走向塔门,从容跨进水里,心情逐渐变得平静下来。

水是红色的,但我的正前方,就在玻璃盒子外面,似乎骤然腾起了无数浑浊的雾气。我向前划了一段距离,贴在冰冷的玻璃上斜向外看,遍地的海沙似乎都被搅动起来,像是刚刚发生过剧烈的爆炸,海沙是被爆炸的力量带向四周,久久不能降落。

第三节 逃离深海

这种混乱的情况,如果游到玻璃盒子顶端,可能会看得更清楚,但我的注意力却是被下面的某个部分吸引住了——

在脚手架的附近,有一个平坦的一百米见方的台子。如果我的方位没有算错的话,那个方向应该是正东。平台上放置着数不清的齿轮,某些在飞快地转动着,某些速度慢一些,某些似乎是停止不动的。

终于看到活动的东西了,那是什么?

我平趴在玻璃地面上,那些齿轮在视线里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齿轮的数目是一百二十八个,尺寸粗略估计为直径三米,厚度一米,至于颜色则无法估量。所有的齿轮是贯穿在一条不规则线路的光带上,光带的亮度很低,像是一支快要熄灭的日光灯管。

齿轮转动的速度是顺序排列的,最尾的几个速度惊人,像是飞旋的电锯沙盘。转得慢的那些,能够清晰看到边缘的锯齿——这些东西既然在转动,就一定会有动力系统存在,或者我猜得没错,这个地下空间属于某超级大国的海底基地?

按照地理位置来推算,属于俄罗斯或者前苏联的可能性比较大。难道传说中的“海底神墓”竟然是地球人的大手笔作品,一切神话都是为了掩盖这个事实真相?

我们不可能在红光里待一辈子,不饿死也会被满眼的血红色弄得发狂。绕着塔底转了一圈之后,我重新进入塔里。

关宝铃的泪已经哭干了,无力地伏在地面上,湿漉漉的长发随意铺散着。一个女孩子只有在彻底崩溃的时候,才会不再在乎自己的美丽,她已经临近崩溃的边缘。

我指向那些齿轮,做出兴致勃勃的样子:“你看,那么多齿轮,会让你想到什么?”

关宝铃无力地摇头:“我的脑子锈住了,什么都想不到,只想……回家……”

回家?我也想,但回得了吗?我偷偷地苦笑。

“轰隆、轰隆、轰隆”接连三声地动山摇般的巨震传了过来,关宝铃“啊”地叫了一声,扑进我怀里,怕得瑟瑟发抖。

“什么声音?我好害怕……抱紧我……”

不必她说,我也早就双臂加力把她紧紧搂住。

我不敢往最坏处想,因为按照我的地理常识分析,那是最糟糕的海底火山爆发的前兆。日本列岛本来就是个多火山、多地震的地方,地震对于环太平洋的岛屿和大陆架是家常便饭,如果超过十五天以上没有地震,反而是最不正常的。

我们沉在海底,无论是地震还是岩浆,都可能随时给予这个玻璃盒子毁灭性的打击,将它击碎或者彻底埋葬封闭于海底。

“轰隆、轰隆”的声音响个不停,每一秒钟,似乎死神都会向我和关宝铃靠近一步。此时,我甚至有进入下面那个神秘空间暂避一时的想法,只要有一块干燥稳固的陆地可以暂居,管它是谁的地盘,避开死神的威胁才是第一位的。

齿轮,往往是跟绞索、门扇、密码、保险箱联系在一起的,以手提箱上的三行数字密码锁为例,每一个齿轮就是一道手提箱的屏障。那么,一百二十八个齿轮,难道某些系统会用一百二十八道屏障来控制?一百二十八个数字的排列组合是多少一一天文数字!我想地球人还没愚蠢到要用这么复杂的机械齿轮密码来控制某件事吧?

关宝铃的身子在不停地颤抖,我们的目光同时注视着那些飞旋的齿轮,同时已经明白过来,视线里稳定不动的齿轮并不是静止的,而是因为某些原因,需要缓慢转动而配合其他齿轮的动作。

或许每一个齿轮都有自己的动力驱动系统,所以才会有这么大的速度差异?

破解密码是黑客“红旗”小燕的专长,如果他在这里,肯定比我更能读懂齿轮的奥秘。

除了齿轮、脚手架、分割得整整齐齐的空间之外,其他地方模模糊糊看不清楚。或许是我们的视力经过红光长期的摧残之后,已经急速减弱,才看不到其他东西。

震动和轰隆声一直响个不停,我只能尽力抱着关宝铃,毫无办法可想。

“吻我吧,风,吻我吧……让我们在生命的最后过得快乐一些……”关宝铃的力气恢复了一些之后,在我怀里缓缓挣扎着,嘴唇贴上了我的面颊。她的眼睛一直都是无力地闭着的,仿佛连睁眼向外看的勇气都没有了。

我很想听从她的命令,并且有进一步疯狂的放纵,但我什么都没有做,尽管从见到她的第一面,便开始渴望品尝这张红唇的滋味。

“关小姐,你冷静一些,我们还没……最后失去……希望……”我的语气变得无比冷淡,如果真的给我机会要她,我宁愿是在重回地面之后,而不是在这片莫名其妙的红光里。

“我们……回不去了……永远都回不去了……”关宝铃低语着,手臂绕住我的腰,嘴唇摩擦着我的脸颊。

我刚刚要第二次挣脱她,忽然,那些飞速转着的齿轮都停了下来。一百二十八个齿轮整齐地停住,如同被刹那间切断电力的组合机器。

“看,它们停了!它们停了!”在大叫的同时,我感觉到了脚下更强烈的一次震荡,随即玻璃盒子开始飘然上升。

关宝铃睁开眼,不知所措地向下望着。我们的确是在跟下面的天窗拉开距离,更令人欣喜的是,红光的亮度正在减弱,几秒钟之内,起初亮得耀眼的光源,已经变得柔和起来,接着便转入微弱状态。

这次我看清了,脚手架的中间的确有个洞口,直径比一个齿轮大不了多少。红光消失之后,我弄明白了那些齿轮的颜色都是赭红色的,跟实验室里的氧化铁完全相同。那条光带除了将所有的齿轮S形串联起来之外,其中一头链接在脚手架上,另外一头却是无限延伸,进入了更远的某个地方。

我真的很渴望有一个望远镜,将下面所有的状况看个清楚——

几分钟之内,玻璃盒子上升到了沙坑之外,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四周翻滚的海沙挤压过来,把那个沙坑慢慢填满。

我长叹了十几声,这个神秘的地方或许永远都不会再次被发现,永远地深埋在太平洋底了。就会像地球上所有的不解之谜一样,倏忽出现,倏忽消失,给人留下惊鸿一瞥的骇然,留下无数既恐怖万状又浮想联翩的记忆。

它到底是什么?不知道前苏联的秘密档案里有没有关于它的记录?

我此时最想联络的一个人就是小燕,虽然他对前苏联和俄罗斯的秘密不感兴趣,却随时可以自由出入他们的秘密资料系统。如果传说中的“海底神墓”不过是前苏联的海底军事基地,那么“日神之怒”这颗神秘的宝石呢?会不会也是前苏联的文学爪牙们编出来的天方夜谭?

第一次听说“日神之怒”时,联想到它有“令海洋沸腾、令大地震怒”的神奇力量,我曾把它想象成为一枚威力无法想象的现代化核武器。在地球人现有的科技水平下,只有“核武器”才有那么大的力量。

重新正视现实,回到地面和联系小燕,似乎都是遥不可及的事。

玻璃盒子悬停在已经消失的沙坑上方,一动不动地保持了很长时间。我跟关宝铃沉下心来坐在台阶上,看那些重新漂移过来的海藻准备就地扎根。刚刚经历的红光、沙坑、天窗、海底建筑都仿佛是一场资料片,片子放完了,一切也就结束了。

关宝铃的脸上泪痕纵横,看不出哪是水渍、哪是眼泪,但逃离了沙坑的灭顶之灾,她总算有了稍许笑意。

“你饿不饿?”她问。

我们都听到各自的肚子在咕咕叫着,可惜玻璃盒子里并没有可供生吃活剥的小鱼,除了海水和石头,我们一无所有。

我摇摇头,不过脑子里此刻想的却是某部恐怖电影里的桥段——被地震废墟困住的一对恋人,饿了七日七夜后,男主角为了让自己的女朋友活下去,用小刀切割自己的肉……我浑身打了个寒战,不敢再往下想,太血腥了。

如果真的饿到极限,我会不会像那个男主角一样,为了关宝铃牺牲自己?

我们的眼光无意中对视,关宝铃忽然笑着问:“你知道我刚刚想到什么?”

我的脑子里灵光一闪,也微笑着问:“想到什么?不会是那部叫做《困顿之爱》的片子吧?”那就是我不愿意想下去的恐怖片的片名。

关宝铃用力点点头:“对,就是那部片子。”

两个人同时大笑起来,蓦然有了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感觉。

“很久前看那部片子,我常常会想,将来有一天,是不是有个男人可以为我在困境里牺牲自己?其实,我并不是真的要他牺牲,只要他这么想、这么说,我已经很感动了——或许,我不要接受他的牺牲,而是毁掉自己,让他能够顺利活下去……”

我接连打了几个寒战,真正相爱的人,无论谁为谁牺牲,被施与的一方恐怕都会痛苦终生,无法自拔。虽然保全了生命,却把一生都沉沦在这种无法解脱的愧疚里。

“如果我真的爱上一个人,而他又不得不离我而去,我会万分难过,承受不起。所以,如果其中一个注定要先离开,我情愿是我,因为我承受不了拥有再失去的撕心裂肺的痛苦……”

关宝铃梦呓一般地述说着,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玻璃盒子是什么时候开始上浮,我跟关宝铃都不知道,因为过度的饥饿和疲倦,让我们相拥着沉沉睡了过去,就在冰冷的石阶上,连做梦的力气都没有。

当我困惑地睁开眼睛时,一只巨大的深海鲷鱼摇头摆尾地从地板下游了过去,嘴里不停地吐着水泡,四平八稳地摇动着灰色的背鳍。

我浑身一震:“盒子浮起来了?否则这条大鱼也不可能游到那个位置!”这真是个令人又喜又悲的巨大发现,喜的是盒子上浮,终于不必死死地困在海底沙床上;悲的是在迷茫的大海里,谁知道它会漂向何方?直到我和关宝铃饿死为止?

盒子上浮的速度很快,不断地有各种颜色的鱼和水藻从地板下面闪过去,其中一部分活泼的鱼类甚至还迅速追赶上来,用嘴巴轻啄着玻璃地面,仿佛把这个古怪的大家伙当成了某种新鲜的鱼饵。

我推醒了关宝铃,无论如何,能离开那片恐怖的深海沙床是好事。

“我们……在上升?我们要回到地面去?太好了!”关宝铃快乐地笑起来,我不忍心再打破她的幻想,什么都不说,只是更用力地拥着她。

我们如同置身于一个古怪的海底电梯里,以无比诡异的速度和形式上升着。情况已经非常糟糕了,就算再糟糕十倍、一百倍我都可以接受,甚至做好了比小说《鲁宾逊漂流记》里那样的最坏打算。

肚子持续咕咕叫着,到了最后,连关宝铃的肚子也叫起来。

“我好像很久没有这种挨饿的感觉了,除了很小很小的时候,跟妈妈在一起——十几年了,想想生命真的是古怪的事,一转眼就过去这么多年。我想家了,想妈妈了……”她放开我,下巴枕在并拢的膝盖上,无奈地看着玻璃地板上不断掠过的海底景物。

“我们……正在回家!”我拼命给自己打气,尽管知道这件事想起来有多么渺茫。

她忽然转过脸来不好意思地笑着:“我从来没有被陌生人这么长时间地拥着过,你给我的感觉,像是跟他在一起的时候……”

这个“他”,肯定是大亨。

我感觉麻木地机械回应着:“是吗?我也是,从来没跟一个女孩子这么长时间地待在一起过。这件事,对你我都是一次很奇特的体验,对不对?”

极度疲倦之下,我已经没有了任何发泄愤怒的力气。

关宝铃低声哼着一支曲子,似乎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之中。

滑过地板下的藻类和鱼类渐渐起了变化,已经出现了浅层海面才有的生命迹象,并且海水的透明度正在逐渐加强。

也就在我心里刚刚升起一丝喜悦之时,那种震撼人心的“轰隆”声又响起来,海水顿时变得浑浊无比,很多大大小小的鱼随着无形的漩涡被扭来扭去,惊慌失措地沉浮摇摆着。

如果还有多余力气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冲到塔外去看看,但现在除了对美餐的觊觎,我的思想里已经没有任何的奢望。

“是什么声音?”关宝铃抬起头,满是倦意的大眼睛里闪过一片茫然。

“没什么,只是海底地震或者沉睡着的火山开始爆发而已,肯定隔得很远,不必管它。”

我们的上升速度正在减慢,犹如电梯即将抵达顶点时的减速。

关宝铃长叹着:“那个叫做瑞茜卡的女孩子到底去了哪里?会不会出了意外?真是可怜……”

她不知道,最可怜的该是我们,经过了海底沙坑那番诡异变化之后,等待我们的弄不好是无穷无尽的海上漂流。我不想说,也不敢想,强忍着胃里火烧火燎一样的饥饿感,走下台阶,将那块牌子抱在怀里。

若是在平时,一根手指穿入它的小孔中就能轻易提起来,但现在我几乎是费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跌跌撞撞地抱紧它,重新回到台阶上,已经累得头晕眼花。

肠胃里如雷鸣般怒吼着,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不停地将所有的肠子捏来揉去。

“如果这是一大块巧克力就好了——”关宝铃叹了口气,舔舔干裂的嘴唇。

巧克力?就算是块薄饼也行啊——其实在此之前,她已经几次起身要去喝一点海水充饥,都被我拦住了。空空荡荡的肠胃被咸涩的海水刺激,只会不停地反呕,让人陷入更危险的全身虚脱状态。

我无力地拍打着牌子:“这块……牌子会不会是瑞茜卡说的那个?我看不到它上面的字,你不是说……她说过有‘海神铭牌’这几个字吗?”这句话,要喘息三四次才能说出来,体力实在是下降到极限。如果再发生什么意外,也只能听天由命好了。

牌子冷冰冰的,黝黑而且质地坚硬,虽然不能明确说出它的成分结构,却也能判断是某种合成金属的产物。因为有瑞茜卡的话在先,所以我特意在上面仔细搜索过,实在没能找到任何字迹,甚至没有任何一种文字字符。

关宝铃皱着眉,每次提到瑞茜卡,她都会感到有轻微的歉意,认为对方的失踪跟自己没有及时劝止很有关系。

“她很肯定地说过,发现的那块牌子上写着那些字,或者不是这块,而是另外的一块?”

以关宝铃的想象力,绝对无法参与到海底探索的神秘行动里来。要知道,我已经绕塔底两周,几乎彻底搜索了玻璃盒子边缘的所有地面。如果有暗洞或者什么引人注目的牌子,我早就发现了。

唯一的结论,这就是瑞茜卡发现的牌子,也就是原先嵌在塔门上方的那块。或许是在受到红光的侵蚀后,牌子的外观发生了改变,字迹全部被融化掉了。可是,什么人会在一座莫名其妙的石塔上嵌上一块那样的牌子?并且是中国的古文字?

我的手无意识地在这块牌子上面摸索着,无数粗细不同的对穿小孔,组成了连绵不绝的古怪图案,但那个后羿射日的镂空图案非常逼真,任何一个了解中国神话的人,都会想到这个传说。

不知道当初的雕刻者使用了什么样的先进工具,竟然将后羿扬头向上时飞扬的发丝也一点点镂刻出来,包括束着头发的一根粗糙的绳子。从侧面看,仿佛是用水银灯打在白幕上的最细致的剪影画。

这幅画在牌子上占了四分之一的位置,其他位置布满了各种浑圆的小孔,其中几团像是某种花卉或者奔跑中的动物,也有些地方像连绵不绝的宫殿墙垣,但我可以肯定地说,小孔并没有组成文字的迹象,更不要说是中国的篆字。

极度的饥饿限制了我的思维能力,我甚至出现了眼冒金星的感觉,还能撑多久,我也无法肯定。道家虽然有“修炼辟谷”一说,却是在平静打坐的状态下,并且环境温暖干燥,绝不是在这种莫名其妙的玻璃盒子里。

“你会不会……为我牺牲自己?”关宝铃喃喃地问。

我摸索出手腕上别着的战术小刀,捏在手里,看着刀刃上刺眼的寒光。

“会吗?”她在尽可能地节省体力,昔日甜润柔美的嗓音,现在已经干涩如久不滴油的弦轴。

“我会。”说出这两个字,也许该经过长久的深思熟虑,而不是随口说说。我之所以能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是因为知道自己比大亨更爱她,王江南之类自命风流的江湖人物更是不在话下。

“咳咳、呵呵呵……”关宝铃呛咳起来,夹带着不断的苦笑。

活人的热血是世界上营养价值最高的液体,牺牲我自己,足够关宝铃熬过七十二小时甚至更久。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即使到了最后,我牺牲了,她也并没有得救——爱一个人,或许就会变得很傻,很容易冲动,什么人都不会例外,无论是江湖浪子还是街头乞丐。

我看着自己手腕上微弱跳动的脉络,想象着一刀切下去鲜血飞溅的场景。

“我愿意为你牺牲一切,身体以及生命。”这是我的誓言,但从埃及飞往北海道之前,我还一直以为这一生自己命中注定要娶的女孩子是苏伦。

眼角的余光里,瞥见地板下面不再有什么鱼类飞速掠过,重新变得黝黑一片,仿佛玻璃盒子进入了另外一个黑暗的空间里。

我撑着台阶,努力想让自己站起来走向塔门,看看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腰和腿都酸痛得厉害,并且关节与湿衣服摩擦处,至少有四个地方火辣辣地疼,但我最终还是站了起来,咬着牙走向塔门。

“风,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怕你会像……像瑞茜卡一样,离开,然后就再不回来……”关宝铃也挣扎着站起来,扶着石壁走下台阶,身子摇摇晃晃地扑向我,跌在我的臂弯里。

我苦笑着,如果我也像瑞茜卡一样离奇失踪,相信关宝铃就会失去了最后一丝活下去的希望。

“我只是想出去看看发生了什么……外面好像又起了变化……”

“我们一起出去……一起,就算消失,也在一起!”关宝铃笑起来,仿佛失踪成了一件好玩的事情。女孩子的心情总是瞬息万变的,刚刚还处在极度的虚弱忧患之中,几秒钟后就可以满脸都是顽皮的笑。

“好吧,希望我们这次的消失,会幸运地回到枫割寺里去——”我握着她的手腕,向前跨步,穿越塔门,同时屏住呼吸,像此前无数次由陆地进入水中一样。不过,我的脚下突然踩空,身体一闪,猛地跌了出去,手指来不及松开,把关宝铃一起拉倒。

第四节 重陷绝境

我没有感受到任何水的阻力,在地上连续翻了三个滚,只感觉到坚硬的地面。急速的旋转之中,眼睛里看到的只是一片连一片黑黝黝的岩壁。

“啊——哎哟……”关宝铃疼得大叫起来,双手抱着膝盖,声音凄惨无比。

我坐起来,先去看她的伤口,左膝盖上已经碰掉了一块皮,裂开了两条白森森的口子,鲜红的血正缓慢地向外渗出来。

“对不起,对不起——”急切间我找不到任何可以擦拭伤口的东西,只好俯下身子,吮吸着那个伤口。这种困境下,一旦有人伤口化脓发炎,只怕会危及生命。她的血很咸,却又带着淡淡的玫瑰花香,让我浑然忘记了血液里本身带有的腥气。

“风,那些水呢?怎么这里的水都不见了?”关宝铃畅快地呼吸着,并且双臂一直在半空里飞舞。

“什么?”我的思想只关注在她的伤口上。

“水!水没有了,你还没感觉到?”她再次大叫。

我倏地放开了她的膝盖,真的,玻璃盒子里不再有一滴水,我们是处在完全自由的空气里——“啊……”我跳起来振臂大叫,兴奋之情难以言表。本来以为会长困海底,无法摆脱咸涩的海水困扰,甚至会永远憋闷在塔里。现在好了,这个玻璃盒子是在空气中,但却不是陆地,而是在半空里缓慢上升。

我跳起来时弄疼了关宝铃的伤口,害得她又“哎哟”了一声,不过已经兴奋地踮着脚站起来,牵着裙摆飞快地做了四五个旋转的动作。

脚下非常干燥,我压抑不住兴奋,沿着塔底跑了两圈,尽情地把自己心里的郁闷散发出来。从塔身到盒子的边缘这段距离,像一块高层住宅上的阳台,而盒子之外,全都是黑黝黝的岩壁,一直向上延伸着。

再次回到关宝铃身边时,她指着塔门上方空着的那一块凹陷的石壁:“那里,会不会就是瑞茜卡发现‘海神铭牌’的地方?”

此时我们可以清晰看到七层高的塔身,所用的砌筑材料是跟“亡灵之塔”相同的白色石头,并且结构造型也跟枫割寺的宝塔完全相同。

仰面向上看,在极其遥远的高处,仿佛有一个狭小的白色光斑,模模糊糊的,不知相距有多远。

关宝铃陡然倒吸一口凉气:“风、风——风……”她几乎是跳到我身边来的,双手同时抓住了我的胳膊,身子颤抖得像是北风里的枯叶。

“风、风……我好怕,抱紧我……抱紧我……”她的身子紧贴住我,声调也因为极度的恐怖而颤得忽高忽低。

我拥住她,感觉到此时她的心跳突然加剧,并且两颊的温度也在迅速升高。

面前的岩壁表面非常光滑,并且是带着顺畅的圆弧形,仿佛是为了这个圆柱形的玻璃盒子刻意开凿出来的。我看到刚刚经过的某个部分,黝黑的岩层中间竟然夹杂着一些干枯的白色树干,每一根的直径都超过两米。

树木的年轮可以说明一切,我粗略地数过其中一根,它的年轮层数竟然远远超过了一百圈。这能说明什么?

假定上面的年轮为二百圈,那么树木的生存时间就是二百年。那么是什么样的力量,竟然迫使这些树木横着深埋在岩石夹层里呢?树木都是竖向生长,指向天空的,除非有某些剧烈的地震或者山洪暴发,才会令它们横倒。难道我们经过的这座古怪隧道,竟然是开凿在某个强震频发的山体里面?

岩石层中间夹杂的树木越来越多,我的视线里出现了十几块粗大的树根,直径超过五十厘米。树根都已经自然枯萎,但我知道,这样深埋在岩壁中的树根,往往是可以经过数十年甚至数百年不死的。

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树木也是如此,百年老树开新枝的事数不胜数,也就是说,地面上的树干、枝叶部分完全死掉之后,树木的根须往往还能生存非常久的时间,只待有合适的机会便可以重新发芽成长,除非是被封闭的日子太久了,树根才会自动死亡。

再向上去,岩层中竟然出现了被整齐切割开的鹅卵石的剖面,大小都有,形状不尽相同,但绝对都是被海水、河水冲击而成的鹅卵石,无论颜色还是质地,跟我们所见的鹅卵石完全相同,但统统被某种尖锐的圆形刀刃切割开来。

到底是什么力量能够有如此巨大的能量,竟然从岩石中开凿出这样的笔直通道?最起码,地球人的能力还达不到这种水准。就算是将切割后掏出的废弃物运走,只怕都是兴师动众、劳民伤财的超级工程……

从鹅卵石层向上,岩壁全部变成了青色,类似于地球上广泛开采的建筑石材。

“风,还记得……我说过的那次幻觉奇遇吗?海底的宫殿——记得吗?”关宝铃无力地低声呻吟着,指甲几乎掐入我的肉里。

我能感觉到她的极度紧张,只好轻拍她的背,无声地安慰她。

关宝铃在寻福园的洗手间里消失又重新出现之后,曾经描述过自己的“幻觉”,她进入了一座仿佛空气中满是海浪的宫殿,无时无刻不有“坐井观天”的感觉。我下意识地向头顶望着,那个狭小的光斑似乎放大了一点。

如果那个地方是个出口,我们现在岂不就是在“坐井观天”?

“风,这里给我感觉跟当时的幻觉一模一样。我们会不会……也是在现实世界里神奇地消失了这么久?”

我强装微笑:“也许吧!不过地球离开谁都照样转,就算离开美国总统也一样,何况是我们?等我们重新回到现实世界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虽然不知道光斑的尽头是什么,但无论去什么地方,总比被幽禁在深海中强吧?只是,我们是悬浮在空中的,不知道是来源于何种力量的承托或者牵引,一旦那种力量消失,我们岂不会像失去控制的电梯一样,无限制地跌下去。

事到如今,我只能硬撑着往好处想,希望那个面积如同一元硬币大小的光斑会给我们带来崭新的希望。

关宝铃又呻吟了一声:“我只是觉得噩梦刚刚开始一样,你想不想听我在那宫殿里看到过什么?”

我忍不住惊讶地“哦”了一声,随即便明白并且释然。

关宝铃神秘重现时,我们都只是刚见过几面的陌生人,她当然不肯把所有的事都讲出来,肯定会有所保留。当时我忽视了这个问题,认为她的幻觉并不重要,只要人没出事,不牵连寻福园就万事大吉了。

“发现了什么?”我心里开始惴惴不安。关宝铃虽然并非江湖中人,但却绝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女孩子。她曾拍过十几种类型的电影,更跟全球顶级导演、编剧、影星合作过,应该算得上见多识广。所以能令她感到恐惧的见闻,肯定有其极不平凡之处。

关宝铃咬着干裂的唇,凝视着我的眼睛:“你真想听吗?”

她的大眼睛依旧清澈如水,让我禁不住心动,想醉死在那两泓透彻清明的湖水里。

我很肯定地点点头:“对,我真想听,如果对我们目前的困境有帮助的话,无论多么恐怖的事,我都想听。”同时,我心里一直在苦笑着,状况已经糟糕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还有什么能比这一次的经历更恐怖吗?

重新回到空气中,才会万分后怕地感觉到幽深的海底有多么令人恐慌不安。

那个巨大的海底建筑、无处不在的红光雾气、翻滚涌动的无边无际的海沙,一切都只是在恐怖电影里才能编出来的诡谲镜头,但我们都一一经历过了,并且目前还处在悬空上升的毫无动力的玻璃盒子里。

与此相比,深邃幽暗的土裂汗金字塔之中的经历,仿佛变成了一次小小的童子军露营,惊险但不会令人有灭顶之灾的恐慌感。

如果可以重回地面,我会把这一段经历原原本本讲给苏伦听,让她来分析这个巨大的海底建筑是什么。

唉,只有苏伦才是我最贴心的工作搭档,一旦离开她,手边原本简单的事情都会变得复杂起来。是我的处事方法有问题?还是北海道这边的古怪变化太多,让我措手不及?

“风,你又分心了,是不是?”关宝铃收紧了箍在我腰间的双臂。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陷入了左右为难的境地,心里竟然开始同时容纳着苏伦与关宝铃,特别是即将脱困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对苏伦的刻骨思念。

“我没有,我在听你说——”我不停地抬头向上望着。那个光斑越变越大,如果我们此时是在一口极深的枯井里面,那光斑肯定就是井口,也就是我们重回地面的出口,我心里重新唤起了希望。

“其实,在进入宫殿和长廊之前,我的侧面是有一堵高墙的。白色的墙面上用彩笔绘满了图画,无数幅画,一直向前延伸着。那些画的内容非常恐怖,有点像传说中的十八层地狱里的惨状,有人被腰斩,有人被悬勒,有人被砍去四肢,有人被丢进油锅——很恐怖的画,我当时都在奇怪自己为什么能心情平静地看下去。”

关宝铃的声音很平静,或许是极度的疲倦让她无法激动起来,只能是平铺直叙的白描口吻。

“那有什么?在很多旅游景点都有这样的‘神话宫’之类的建筑,形象地描绘出了阎王、判官、小鬼之类的五官相貌,然后依照野史鬼话里的情节,做出种种令人作呕的模型——你看到的只是平面画,当然不会有感觉,对不对?”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在木碗舟山这片寂静冷清的荒野里,恐惧心理作怪出现这样的幻想桥段,也不为怪。

关宝铃分辩着:“你还没听完,我们坐下来,我慢慢说给你听!”

我们席地而坐,后背倚着塔身,这也是保持体力的一种方法。我已经开始盘算着出了洞口之后的计划。这种怪洞,肯定是出现在人烟稀少之处,我们两个的身体都已经虚弱到了极点,最好先能找到一部分淡水,补充水分的同时,尽量向有人烟的地方靠拢,然后打电话给萧可冷……

我很庆幸关宝铃的身体一直能保持健康的状况,她不懂武功,又是娇娇弱弱的女孩子,一旦病倒,只怕就没法活着走出这个神秘的空间了。

“被摧残的人没什么好说的,只是比‘神话宫’那种地方的恶俗画稍微逼真一些而已。我要说的是那些正在执行刑罚的人——我不能确定它们是不是人类,虽然都是直立行走的人形,但它们的后背上却多着四只像手臂一样的东西,突兀地伸展着。它们的衣服全部是同一款式、同一颜色,如同狗仔队们常穿的橘黄色马甲一样,有着很多大大小小的口袋。如果勉强说它们是人,也只能说是六条手臂的怪人……”

她伸手在自己脸颊上摩擦着,将海水凝结的白色斑痕抹去,眼中露出十二万分的困惑。

我没发表任何意见,任由她一边思索一边往下说——

“所有的画面都是这种怪人在操纵一切,人类只是它手里的试验品,可以任意砍削、拉扯、油炸、分解……它生着一张人脸,但五官排列得很是别扭,仿佛只是机械化流水线上随意组合起来的样子,位置很对,但眼睛的弯曲弧度、眉毛的走向、嘴唇的厚薄等等,没有一点是和谐顺帖的——”

“啊?我想起来了!停、停、停,我想起来了——”我猛地大叫,抬手握住了关宝铃的手掌,用力摇晃着。

我记起藤迦曾给我看的电子记事簿上的图片,有一个生长着六只手臂的怪异巨人,她把它叫做“幻象魔”,也就是时刻准备干掉土裂汗大神、毁灭地球的“幻象魔”。在土裂汗大神的秘室里,看到的不过是被幻象魔的影子蛊惑占领的手术刀的形象,可以说,所有关于幻象魔的传说都只是传说而已,无法坐实,也就不足为信。

关宝铃无比困惑地看着我:“你想到了什么?那些六只手臂的怪人是外星人吗?还是为祸人间的妖魔鬼怪?”

我感觉到奇怪的是,幻象魔怎么可能跟关宝铃的幻想扯上关系?如果她的幻觉是突然进入了另外的神秘空间所致,会不会那个空间就是真实存在的?就像我们目前所处的这个无限长度的垂直隧道?

刹那间,我想到了很多,但却无法连贯起来顺畅地加以表达,于是催促关宝铃再说下去。

“那面墙延伸得很长,我当时站的位置向两头望,都看不到尽头,所以才会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大概浏览了四五十幅的样子。如果全部算起来,至少不下几百幅,令我一直都在反胃,因为那怪人脸上畅快淋漓的表情与手底下的疯狂杀戮配合起来,仿佛杀人是件让它热血沸腾的快乐的事情。到了最后,我实在忍不住要呕吐了——”

她捂住嘴,这的确是让人不敢恭维的回忆,不向外人吐露也是很正常的。

“如果我的感觉正确,我们经历过的一切都会跟上次的幻觉有关系,这就是我感到恐惧的原因,幸好,我们并没遇到那种怪物……”

从玻璃盒子里下看或者仰望,都空无一物,并没有出现六臂怪人的迹象,但关宝铃始终在不安地左右张望着,仿佛那些怪物随时会出现。

盒子上升的速度似乎正在减慢,过长的等待时间,让关宝铃渐渐困倦起来,转身伏在我的膝盖上,带着浓浓的鼻音低语着:“我累了,让我睡一会儿……风,这么多年在娱乐圈里沉浮,遇到那么多人,但仿佛只有在你身边,我才能感到放松。我喜欢在你身旁的感觉,像是小时候伏在妈妈怀里……”

我知道,人在极度饥饿和疲倦中,会更容易地敞开心扉接纳别人,但我却不知道她为什么一直都在提自己小时候的事。或许潜意识里,我更希望听到她说自己与大亨的故事?男人是最奇怪的动物,既想知道对方的过去,又那么怕清楚对方的过去。

“我要睡了……我要睡了,很久都没这么渴望沉睡过,我想梦到妈妈,她在梦里的天堂……”

我的手在关宝铃背上轻轻拍打着:“睡吧睡吧,一觉醒来我们就已经升到了洞顶,很快便能返回地面。”

我也睡着了,短暂而肤浅的梦境里,眼前一会儿是苏伦的笑脸,一会儿是关宝铃窈窕的舞姿。

她会属于我吗?是不是上天只安排她在我生命里出现眼前这短短的一瞬,等到危机过去,我们自然而然就会分开,像小船与潮汐,所有的缘分只是潮落潮涨的一次邂逅?

很显然,如果没有这次神秘失踪,此刻她应该已经返回香港回到大亨的怀抱里了。而我,也会离开一无所获的北海道,去跟苏伦会合,我们各自都有自己的路要走,而不是彼此相拥着困在这个古怪的玻璃盒子里。

“她是大亨的女人!大亨的女人……”苏伦的声音在我耳边回荡着,倏地让我清醒过来,满头满脸都是惊悸的冷汗。

关宝铃持续沉睡着,发出微微的鼾声,肩头随着呼吸一起一伏。我的手仍放在她后背上,下意识地抬了起来,心里掠过一阵酸楚:“大亨的女人?要从大亨手里把她抢过来,会不会是一场两个男人之间漫长的战争?值得吗?她真的比苏伦可爱吗?”

再次仰面向上看,光斑放大到了直径一米的样子。我按着自己的手腕,用心跳频率计算着盒子的上升速度大约为每分钟五米左右。目测到达光斑的距离应该会在三百米上下,再过一个小时我们就能到达那里,希望上天保佑,那会是个脱困的出口。

从海底到这里,又经过了多长时间?盒子里的水是如何倾泻出去的?在几千米的海底,塔里的氧气到底是如何采集到的,可供我们两个自由呼吸……

我无法解释,或许任何物理学家的理论都无法解释,但这些事情却实实在在地发生过了,至少我跟关宝铃都没有因为缺氧窒息而死。

闭上眼睛,调整呼吸吐纳之后,我觉得自己身体里又积蓄起了一部分力气,思想也重新变得明澈灵动起来。

假定海底那个巨大的神秘建筑属于俄罗斯人的秘密军事基地,那么,我们身处的这个玻璃盒子也是同属于俄罗斯人的吗?这种完全有悖于地球物理学的装置,难道是俄罗斯人最隐秘的发明?

目前国际上的战略观察家们曾不止一次地指出:“超级大国间的军备竞赛,发展方向截然不同。美国人是在向太空发展,时刻准备控制地外武器,其核心思想是‘太空大战控制权’,从空中向敌人施以铺天盖地的打击;同为超级大国的俄罗斯,则是奉行‘水下作战’的海洋控制权,要通过获取太平洋里的‘水战控制权’来达到对敌人的潜在威胁。”

俄罗斯与处在北美洲的美国,只隔一道白令海峡,并且从沙皇俄国横扫亚欧、北美的辉煌年代开始,这个超级大国的海军都是一支不容忽视的神秘力量,并且封锁了一切军事力量发展扩充的消息,各国的间谍根本无法刺探到半点消息。

在“外星人基地”与“俄罗斯军事设施”这两个答案之间,我更倾向于后者,所以尽快联络到小燕,并迅速证实这一点,显得尤为重要。

如果俄罗斯的海底基地已经修建到北海道来的话,日本人几乎已经处在狼吻之中,也就不必叫嚣着跟在美国人的屁股后面频频进行国际外交了。

我忍不住苦笑起来,前苏联解体之后,国际社会的很多极左、极右势力已经忘记了来自俄罗斯的威胁,这些得了健忘症的政治家们很快就会尝到健忘的苦果。

关宝铃的脖子扭动了两下,猛地抬头茫然四顾:“我们在哪里?我们在哪里?”

当她看清楚阴森森的青色石壁之后,陡然长叹:“我梦见回家了,梦见壁炉和烤鸡,还有香喷喷的粟米棒,原来是一场梦!”随即失望地连声长叹着。

我看着她的长睫毛羞涩地扑扇着,心里猛地涌起一股醋意。她梦见的不只是食物和炉火,是不是还有大亨的温暖拥抱?嫉妒的力量让我的两边太阳穴同时刺痛起来,胸膛里有股无名怒火烦躁地熊熊燃烧着。

“风,你怎么了?脸色好难看。”她奇怪地望着我。

我苦笑着摇头不语,岂止是脸色难看而已,嫉妒还会冲垮我的理智,让我做出很多莫名其妙的事来。

幸好,如果一小时后我们能脱困,就不必牺牲自己来救活关宝铃了,我们都会平安无事。

事情远远没有我想的那么简单,过了半小时后,我们距离那光斑还有一百米之遥,关宝铃已经困惑地低语:“风,我觉得那不是一个洞口,而是一幅画的样子,你说对不对?”

我的视力没问题,也提前发现了这一点,只不过在强忍着不说出来。

光斑或者洞口给人的感觉肯定不一样,现在它看上去像是有人扭开强力电筒之后射在石壁上,形成了那么一块白色的亮光。再上升五十米之后,毫无疑问,我跟关宝铃同时明白了这一点——

光斑只是光斑,而不是想象中的明亮洞口。

第五节 古怪齿轮

“不是洞口!天哪,我们没有出路了,根本没有出路,我们要困死在这里了!风,你看到了吗?只是石壁,只是石壁!只是……”关宝铃猛然弹身站起来,声嘶力竭地大叫了一声,随即摇晃了两下跌倒下去,砰地一声摔在地面上。

我来不及扶住她,因为过度的惊骇与失望,已经令我四肢麻木,并且心跳也似乎马上要停止了一般。

漫长的充满希望的等待,换来的只是一面可笑之极的绝壁。不知何处传来隐隐约约的“飕飕飕飕”的风声,我的脖颈也僵硬了,只是茫然地仰视,看着那块直径十几米的巨大光斑,像是中秋节时映在湖心的月亮,皎洁美丽却又虚幻无比。

只是光斑,不是出口!头顶的石壁很光滑,或许我该爬到塔顶,从那里向上望会感觉更真实。那是货真价实的青色石壁,与面前的所有石壁浑然一体,像是给这口深井做了一个严丝合缝的石头帽子,看不出哪里有可以逃生的缝隙。

白光是哪里来的已经不重要——我们会被困死在这里,即使我牺牲自已,让关宝铃的生命延长三天、五天、十天,她仍然会死,无法避免。

我站起来,踉跄着走到玻璃盒子的边缘,扑在冰冷的弧形玻璃上。四周和顶面都是坚不可摧的石壁,下面是悬空的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一旦将这盒子提升上来的动力突然消失,它将再次变成无限加速的自由落体,再次砸回深海里去。

忽然之间,我的视线变得模糊了,似乎有眼泪已经涌出来,但不容它们涌出眼眶,那种“飕飕飕飕”的声音突然放大了很多,来源应该就在附近的某处。

我打起精神迅速向盒子侧面奔跑着,就在塔门的反方向,我看到了一个明亮之极的洞口——不,不是洞口,而是在洞壁上开掘出来的大厅,高度超过十米,宽度约五米,一直横向延伸出去。

大厅的地平面位置比盒子的底部稍微低一些,所以我站在盒子边缘,能看到里面所有的情况。

地面上有一座纵向延伸的白色石台,石台上放置着无数飞旋的齿轮。

我的身子因为极度激动而剧烈颤抖着,并且情不自禁地对着玻璃墙壁又踢又打。那些齿轮,跟我们在深海建筑的天窗上遥望到的差不多,只不过这次直线距离不超过十米,看得一清二楚。

黝黑的齿轮被一根白色的直径二十厘米的光带串联着。看似应该比较柔软的光带,承担起了齿轮转轴的作用,紧贴在石台上,所有的齿轮都是绕着它来转动。当然,每一个齿轮下面都有凹槽,它们露在石台外面的只有一半体积。

距我最近的齿轮转速非常快,向里数十个齿轮之后转速有明显下降,再向里便转得更慢。我极力向齿轮最深处张望,视线里却只见石台、齿轮、光带,其他什么都没有,一片空空荡荡。

这个神秘的大厅里一片雪亮,但我看不到任何灯具的存在,就像看到洞顶的光斑,却找不到它的来源一样。

真是古怪——齿轮旋转的动力来自何处?它们有什么作用呢?

真恨不得有柄大锤,敲碎这些挡路的玻璃墙,跳进洞里去看看。不管这些齿轮是什么人设置的,如果能在洞的最深处找到出路,也总比困在玻璃盒子里强。我想放声大叫或者放声大笑,心里的郁闷实在是无处宣泄了,看着那么多齿轮飞速旋转,犹如井然有序的某个自动化工厂车间一样。

神秘事物的背后,肯定隐藏着某种神秘的力量,我相信在这个竖向隧道里存在着操控一切的“人”。

在极度震撼的状况下,我几乎忘记了关宝铃的存在,只是死死盯着那些齿轮。

“风、风……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别离开我,求求你别离开我,别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风——风——风……”关宝铃带着哭腔的叫声响起来,无力地在这个巨大的玻璃盒子里回荡着。

我用力揉了揉干涩的眼睛,回身往回走,才发现自己的双腿已经开始不听使唤。从进入这个空间到现在,至少已经过了三天时间,虽然腕表已经停了,但我的感觉是不会错的,体能与精力已经临近崩溃的极限。

“风——”关宝铃泪流满面地扑过来,头发散乱地披在后背上,华贵的黑色长裙已经皱得不成样子,并且遍体都是被海水浸泡后留下的白色印痕。我从她的样子,能知道自己的形象也早毁败殆尽,毫无风度可言。

我们两个几乎同时倒地,已经没有力气继续支撑下去了。

“我看到了齿轮,就像咱们在水底看到的一样——”我回头指着,被塔身遮去了一半的山洞仍然历历在目。

人在极度虚弱的情况下,对任何古怪事物感到惊骇的程度都被大大削减了。所以关宝铃并没有像我一样大喊大叫,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便把脸贴在我的胸口上,缓缓闭上眼睛,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我找不到你,以为你会像瑞茜卡一样,从我身边消失,永远都不会再回来。别离开我……别离开我,在我死之前,要你永远都……在我身边,永远都在我身边……”她的嘴唇裂开了无数细碎的小口,每次翕动,鲜血都在丝丝缕缕地渗出来。

我握着她的手腕强笑着:“怎么会呢?盒子封闭得如此紧密,就算逼我走,都走不掉的。更何况你在这里,我绝不会一个人离开,永远都不会。”

她用力地贴近我,含混不清地呢喃自语:“我好冷,抱紧我,抱紧我,抱紧我……”

这一刻,她是世界上最无依无靠的小女孩,完全剥离了天后巨星、影坛奇葩的灿烂光环,只是我怀里要人疼、要人呵护的乖女孩,但我却什么都无法给予她,也无法改变糟糕之极的现状。

如果大亨在,他会怎么做?他会比我做得更好吗?我甚至一直都在自责,如果陪她回到枫割寺的人是我,或许不会出现后来这一连串的遭遇,令她受这样的磨难。

伴随着耳边“飕飕飕飕”的齿轮飞转声,我数着她渐渐微弱的心跳,虽然极度焦虑但却毫无办法。

小刀已经颤巍巍地握在手里,我不能预计自己的血会流多久,如果真的要用自己的鲜血来延续关宝铃的生命,我会毫不吝惜地去做。

在我心里关宝铃取代了一切,甚至将“寻找大哥杨天”这件事也掩盖住了。我扭头看着那些旋转的齿轮,脑子里艰难地思索着可能与它们相关的线索,或许下一次关宝铃睁开眼的时候,我就会切腕放血,滴进她的嘴里。

后果会怎样呢?我会真的死在这里吗?难道这就是我的最终宿命——

直径三米、厚度一米的巨大齿轮绕着那根光带旋转,犹如无数巨大的磨盘,除了划破空气的飕飕声,本身并没有发出任何摩擦声。

从那些转动缓慢的齿轮上,我能模糊看到很多密集的齿圈,每一条齿圈的间隔和深度都约为二十厘米,可是这种单个的齿轮就算旋转得再快或者再慢又有什么意义?它们如果不能彼此啮合,似乎只是毫无意义的单独旋转,根本产生不了什么作用。

洞里的白光似乎是某种大功率无影灯发出的,雪白均匀,并没有将齿轮的阴影投射在石台表面上。洞很深,一直向里面无穷无尽地延伸过去。联想起海底那个巨大建筑里的齿轮数为一百二十八个,或许这里也有那么多甚至更多——

关宝铃呻吟了一声,舔着干裂的嘴唇睁开了眼,眼珠上满是细密纠葛的血丝。

“我要死了,风,我又饿又渴……我刚刚梦见冰柠檬茶、圣诞节的烤火鸡、奶油椰丝面包、法式浓汤……”她一口气说了十几种饮料和美食,引得我的肚子发出抑制不住的咕咕声。

在开罗时,我常常跟苏伦一起去一家叫做“玫雅琳”的法国餐厅吃饭,那儿的烛光大餐是整个开罗城最好的,还有上等的法国红酒和奶油珍珠粉冰淇淋。不过现在,哪怕是能得到一份白开水加切片面包也行,肚子已经饿到了来者不拒的地步。

“你在想什么?我感觉到你又走神了,在想那个叫‘铁娜’的或者叫‘苏伦’的女孩子?”关宝铃很敏感,第一时间抓住了我的思绪。

我想摇头否认,但后颈发出只有重度关节炎病人才有的“嘎吱”声,像是锈蚀了很久的齿轮。

“别瞒我,你的自传里提到过两个女孩子,铁娜和苏伦,你很喜欢她们对不对?”关宝铃吃力地笑起来,嘴角似乎有微微的醋意。

我的自传是铁娜负责编纂、发行、出版的,所有内容都被她再三删改过,当然会以她自己为第一女主角,而苏伦一定会沦为陪衬。看过那本书的人都会就事论事,把所有经过夸张的故事情节硬套在我头上,所以我非但成了活跃于埃及金字塔里的超人勇士,更成了左拥右抱、来者不拒的大众情人。

关宝铃的头枕在我的膝盖上,脸向上仰着,这种动作能帮助她更合理地保存体力。

“风,无论从哪一方面看,你都是很有魅力的男人,最讨女孩子喜欢——颇具棱角的脸、浓烈有力的眉、精神睿智的眼睛、挺直的鼻梁、饱满的唇。我觉得你应该去娱乐圈发展,在目前奶油小生当道的年代里,观众们或许更希望看到硬派小生的出现,就像先前去美国好莱坞发展的几位大哥级华人男星。如果你愿意,我们脱困之后可以合作,保证你能几个月内红透港澳和东南亚,成为圈子里最闪亮的男星……”

一提到电影,关宝铃的情绪立刻好转起来,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嘴唇上渗出的血丝越来越多。

我轻轻摇头,做一名整日带着面具的戏子,不如开开心心地做我自己、走自己的路。抛开金钱的因素之外,我不喜欢演戏,那种生活会让自己很累,经常忘记了自己到底是剧本里的还是真实中的某个人。况且,我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做,无论是港岛、好莱坞还是金马金像、奥斯卡,对我都没有任何吸引力。

她艰难地撩开额前的乱发,近乎干涸的大眼睛里重新绽放了光泽:“不去?不喜欢?可是我希望能跟你在一起,希望能一同出现在光彩照人的水银灯下,一同成为大众的焦点。叶先生名下有四家亚洲一流的电影公司,可以为咱们量身订做剧本。风,我喜欢在你身边的感觉,别离开我好吗?无论是现在,还是未来脱困之后——”

又一次,她提到了无所不能的大亨。我承认,在全球任何一个名流圈子里,能跟大亨结交并且套上近乎的,都会引以为荣,似乎他是世间万物的主宰,没有搞不定的事。

我看到她眼里的光彩,或许其中一大部分是为了大亨而绽放的——“我不想,跟大亨熟络的是你,而不是我。我会凭借自己的能力开创事业,而不是依靠别人。”

受大亨关照,让他爱屋及乌地因为关宝铃而在乎我,这是我的耻辱,我还没无耻到要利用自己爱的女人去谋取某种利益。这一点,在人格上要比大亨强,因为关宝铃曾经为了收买别墅、破解“黑巫术”而半夜三更爬进寻福园的大门,向一个陌生的男人乞求达成这笔生意。

如果她成了我的女人,我就算死都不会让她去求别人。

“风,有些事你似乎弄错了,其实、其实大亨是有妻子和孩子的,不可能对我怎么样。我们只是……朋友,只是很好的朋友,而不是像你想的或者外面小报记者编造的状况。”

她急着要解释什么,不过在我看来反而欲盖弥彰。

大亨包养过很多女人,每一次对外宣称都是“红颜知己、超然欲外”,仿佛大家都是精神上的相互倾慕一样,实际上,纸里包不住火,每一次都会闹得沸沸扬扬,以满地八卦收场。当然,以他的权势、金钱和个人魅力,只要点点头,很多漂亮女人能挤破大门争着做他的女友。

关宝铃的档案很清白:祖籍香港,跟着单身母亲长大,母亲在她大二那年癌症去世,她在好心人的资助下念完大学,然后通过港岛电视台的选秀活动进入娱乐圈。除了大亨之外,极少有什么乱七八糟的绯闻传出来,娱乐记者们更关心的是她进军好莱坞的前途问题。

在娱乐圈这个越搅水越浑的大染缸里,关宝铃是极少数天赋高而又肯努力进取的女星之一,很多人都百分之百地肯定她将来的成就绝对会超过当前华人女星里炙手可热的张、巩、章。

我当然也看过她主演的片子,堪称是演技派与偶像派并重的佳作。在北海道邂逅之前,我就开始欣赏她了,只不过一想到“大亨的女人”这个不光彩的标签,自己就会望而却步。

“其实,很多事不必解释的,我能理解。”我苦笑着,阻止她的费心解释。如果我真的想要她,肯定就会忘记她的从前,而只看中她纯洁无瑕的心灵。

关宝铃额头的青筋猛然迸跳起来,脸颊飞起两团红晕,似乎是要准备激烈地辩论什么,陡然又闭了嘴,发出一声悠长的感叹:“唉,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真的不必解释了。”

突然间出现的尴尬,在我们之间缓缓蔓延开来。

沉默了十几分钟之后,关宝铃忽然苦笑着问:“风,你嫌弃我?”她的头依然枕在我的膝盖上,但眼角却有两颗晶亮的泪珠滑落出来,一直滚向她小巧圆润的耳垂。或许对一个女孩子来说,被大亨这样的男人包养,是一生最深的、最不可开解的痛。

我嫌弃她吗?我说不清楚。

至少在王江南苦苦跟在她后面追求的时候,我是怀着一种幸灾乐祸与醋意横生的想法,甚至是抱着隔岸观火的看热闹心理。直到关宝铃神秘失踪之后,我才真正意识到,她的影子已经深深镌刻在自己心里,挥之不去。

我的确对“大亨的女人”这句话耿耿于怀过,或许还将耿耿于怀下去,但我无法否认她身体里散发出的致命魔力,比此前任何一个女孩子给予我的印象都更完美。

“我没有嫌弃你,这些问题我们可以在脱困之后再讨论,现在你需要休息,我们没有多少体力好浪费了……”我的嘴唇也在火辣辣地痛。

关宝铃又一声长叹,抿着唇,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时间在不停地消逝,我一直希望能突破玻璃盒子,进入那个古怪的山洞里去看看。放置齿轮的那一列石台只占据了山洞总宽度的三分之二,石台旁边很明显地留下了一条通道。如果按照最正常的思维,这么多高速运转的齿轮总该有人巡视照看,那条通道就是供人来回走动的。

我情不自禁地自嘲着:“在这种神秘的地方,会有什么样的怪人照看这些机械装置?”想不通的事太多,可惜没能像古人说的“车到山前必有路”一样,我们到了山前,却给石壁挡住了,无路可去。

不知过了多久,关宝铃渐渐陷入了虚脱的昏迷,嘴唇上到处泛起了米白色的小水泡,呼吸越来越急促。

她需要补充水分,但这里只有透明的空气——小刀压在我的左手腕上,轻轻一动,一滴血珠迸出来。我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机械式地把手腕横在关宝铃嘴边,让血珠滴落进她嘴里。十几滴血珠落下去之后,她呻吟着贪婪地舔着嘴唇。这些温热的液体对她太重要了,我在小臂上轻轻一压,血珠滴得更快,像是春天最珍贵的雨滴。

至少滴过五十个单位的血之后,关宝铃饥渴的状态才稍稍得到缓解。成年人的正常失血量为二百到四百个单位,但我的身体已经极度虚弱,只是五十个单位的血,足够令我眼前一阵阵金星乱冒了。

“下雨了吗?风,是下雨了吗?我感到有水珠落下来,好甜……”她闭着眼,任由鲜红的血滴进嘴里。

如果我的血能助她渡过最危险的生命难关,就算把全部鲜血都释放出来我也愿意。

“是,是下雨了!”我低声回应着她,再次挤压着左臂,让滴血的速度再次加快,一不小心有一滴血落在她的脸颊上,啪的一声,如一朵严冬寒梅般鲜红地炸裂开来。

“或许是我们的困境感动了上天吧,才会下雨来救我们。最好再掉下几个汉堡来,或者包子、饼干来都行啊……我真的感觉好饿,早知道这样,当年入行的时候不那么拼命减肥就好了,至少身体里能储存更多脂肪——”

她的肚子“咕咕、咕咕”地叫了几声,接着她便不好意思地睁开了眼,“啊”地叫了一声,挣扎着要坐起来。

我按住她的肩,低声叫着:“别动,你很虚弱,千万不要动……”随即发力在她的左右肩窝里点了两下,令她失去挣扎的力气。

她含混不清地叫起来:“我不要……不要……不要你流血,不要……”并且迅速闭上嘴,坚决地用力摇头。

血仍在滴,不过却是凌乱地落在她的下巴上、腮边、胸前。我刚刚要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张嘴,耳朵里的“飕飕飕飕”声蓦地消失了,四周出现了一片森冷的死寂。

我忍不住抬头,那些飞旋的齿轮陡然停止了,而那条光带上却有许多五颜六色的光点在急促流动闪烁着,仿佛是圣诞夜泛滥的彩灯。

它们坏掉了吗?还是情况发生了什么变化?或者又要有意外发生……

关宝铃停止了挣扎,双眼一下子瞪到极限,大声叫着:“看那洞顶!看那洞顶!洞顶!”

我们谁都顾不上仍在滴血的手腕,两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洞顶那块光斑,它正在奇怪地蠕动着,仿佛那片石壁正在迅速分解,而光斑一路向石壁深处渗透进去,转眼间已经凹陷进去一米多深,这个玻璃盒子也跟着上浮,始终跟洞顶紧贴。

我的大脑只思考了两秒钟时间,跟着跳起来,抱起关宝铃,来不及有任何解释,直接冲向塔里。当我飞奔着冲向楼梯时,顺便脚尖一钩,把那块金属牌子挑起来,抓在右手里。本来极度疲倦的我,突然有了使不完的力气,直奔到塔顶,抱着关宝铃和牌子,站在玻璃屋顶下面。

现在,我们能更清晰地观察那块光斑,它背后的岩石并非是被分解,而是像拉开很多扇叠合在一起的门板一样层层撤走,速度快得让人目不暇接。“风,就算上面的阻隔完全打开,我们却不得不囚禁在这盒子里,仍然无法脱身,怎么办?怎么办?”她说的跟我所想的完全相同,突破洞顶固然关键,但是打碎这盒子似乎也是必不可少的步骤。

它的玻璃外壁那么坚韧,就算是最好的防弹钢化玻璃也不过如此,如果没有特殊的工具,似乎很难达到目的。

第六节 千头万绪

光斑凹陷进去的深度几分钟内便超过了十米,在我们目不转睛的注视下,猛然间石壁打开,光斑直射出去,射向一片蔚蓝的背景。

“那是蓝天!蓝天,蓝天,蓝——”关宝铃兴奋的叫声被突如其来的汹涌弹力切断,我们两个倏地飞了起来,一直向上飞向天空。

“啊——”关宝铃尖叫着抱紧我的脖子,而我在身体骤然腾空的情况下,仍然没忘记回望一眼。下面是个深邃之极的黑洞,深不见底,模糊幽暗,只瞥了一眼,那些被光斑打开的层叠石壁又合并起来,迅速切断了我的视线。

重新站在蓝天之下,我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的地球空气,精神为之一振,这才知道并非被弹向半空,而是稳稳地站在某座建筑物的顶上。

山川萧条,树木零落,这仍旧是地球上的冬天,幸好我们并没有被发射到某个地外星球上去。

关宝铃仍在我怀里,她伸手斜指向下,欣喜地抑制不住抽泣起来:“看啊,看啊看啊……是枫割寺,我们是在枫割寺里。风,我看到那边就是井,那口‘通灵之井’……”

真是难以置信,我们此刻就是站在“亡灵之塔”顶上,当我抱着关宝铃小心地跳下来,站在顶层的围栏边上几十次深呼吸后,才确切相信了这一点。

太阳垂在正西的山尖上,光线正在逐渐黯淡下去,时间是在下午,黄昏之前。正北厨房方向炊烟袅袅,随北风送来的还有一阵阵让人肠胃加速蠕动的饭香。我的目光从一座座毗邻连绵的屋顶上掠过,认出了洗髓堂的位置,当然还有那两棵历史悠久的古树。一切都是如此亲切,就连谷野的“冥想堂”也变得顺眼了许多。

塔下的广场干干净净,连一片落叶都没有——极目南眺,寻福园的主楼、庭院都看得清清楚楚。

“我们,终于回来了……”我低语着,眼眶里有什么东西在心酸地涌动着。

沿着楼梯向下,走到二层与一层之间时,每一步我都走得很小心,生怕再发生意外,重新回到那个神秘的玻璃盒子里去。看得见一层地面之后,我把手里的牌子用力丢了下去,发出“砰”的一声,在地上连翻了两个跟头。

牌子没有消失,我跟关宝铃也放心地走下来,捡起牌子走出宝塔。谢天谢地,我们经过了漫长的失踪之后,终于重新回到现实中来。

还没走到天井西面的月洞门,有两个僧人一边聊天一边迎面走来,猛抬头看到我跟关宝铃,一下子张着大嘴愣住了,略微泛黄的瘦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极度惊骇。其中一个竟然把一只拳头用力塞进自己嘴里,仿佛见了鬼一般浑身拼命颤抖着。

“是是是……是是风、风、风先生吗?是你……吗?”另外一个还算镇定,不过普普通通的一句话却被断成无数截,毫不连贯,辞不达意。

我挥动着双臂,意气风发地叫着:“当然是我,快点带我去厨房,我要饿死了——”

这是我们重回人间之后的第一句话,说完这句便同时虚脱到极点,翻身倒地,人事不省。

“风哥哥,风哥哥,是我,苏伦——”

我听到了呼唤声,不过非常遥远缥缈,仿佛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

苏伦?不会的,她还在川藏边界搜索阿房宫,怎么可能飞到北海道来?肯定是幻觉,或许我太想念她了吧?翻了个身,我继续沉沉睡去,把所有呼唤声都摒弃在睡梦之外。

脑子里还残存着陷入深海时的极度恐慌,包括那阵红光来袭时无处藏身、无处躲避的困窘。我知道,就算不落入那巨大建筑里,若是给海底火山爆发喷溅到,在摄氏几千度高温的岩浆袭击下,再坚固的玻璃盒子只怕都要灰飞烟灭,而我跟关宝铃也就只有一起瞬间死亡的份。

我想多睡一会儿,嘴唇上掠过牛奶和鲜橘汁混合的味道,有人把一根极细的吸管放进我嘴里,下意识地吸了一口,如啜琼浆一般,精神立刻清醒了许多。

“啊,他在喝橘汁,已经清醒过来了,太好了!”是萧可冷的声音,她在激动地鼓掌。我身边很近的地方,有个人垂着头坐着,一直握着我的手。这人的手很滑很柔软,会是谁呢?是关宝铃吗?我希望是苏伦,她在我心里的位置是任何人无法替代的。

要不,就是藤迦?那个身份神秘的日本公主?至少是我把她从沉睡中唤醒的,她总该再救我一次,让我安然渡过难关吧?

头好沉,眼皮也同样沉重,我睁不开眼,再吸了一口橘汁,肠胃一阵抽搐扭动,从头到脚都冒出了一层冷汗,然后继续睡了过去。

潜意识里,最渴望此刻苏伦在我身边。我消失后,萧可冷肯定会给她打电话,如果我在她心里有足够的分量,她一定会来。

我张了张嘴,无力地叫了一声:“苏伦——”

此时浑身上下所有的骨头、关节都在酸痛着,手腕上的伤口也在火辣辣地疼。我想凝聚丹田之力,可奇经八脉都软绵绵地无法发力,犹如受了最严重的内伤一般。

没人回应,失望与怨恨同时充满了我的胸膛:她不在,这时候,她是不是正在川藏边界的原始森林里,跟那个什么生物学家席勒一起寻找子虚乌有的阿房宫?真不知道她是受了什么人的蛊惑,竟然相信地球上存在着第二座阿房宫。

我想起了小燕:是了,应该火速通知小燕,要他进入俄罗斯的机密资料储存库,看看北海道下面有没有深海军事基地。噢,天哪,还有这么多事等着自己去做,也不知道关宝铃醒了没有……大亨会来看她吗?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我感觉到好像下雨了,有水滴正不停地打在我脸上。

我抓到了一个人的手,猛地挺身坐了起来,张口叫着:“苏伦!”其实自己潜意识里,此刻最需要的是苏伦,只要有她在,一切都不必担心。在那个奇怪空间里的时候,如果把关宝铃换作苏伦,或许脱困的机会能增大几百倍。

“风哥哥,你醒了!你醒了!”面前的人泪痕未干,睫毛上还挂着四五滴晃动着的晶莹泪滴,可不正是苏伦?

我第一眼落在她的头发上,刚刚剪过的短发,虽然油亮顺滑,但给我的感觉却非常别扭,不禁悄悄皱了皱眉。比起在开罗时,苏伦黑瘦了很多,脸上的皮肤也变得有些粗糙,再配上萧可冷那样的短发,让我突然觉得有些陌生。

萧可冷站在苏伦身后,用力地在地板上跺了一脚,兴奋之极地嚷着:“老天保佑,终于……终于醒了!我去盛碗汤过来,太好了!太好了!”

她像阵风一样旋了出去,短发被门外的阳光照得闪闪发亮。

一时间屋里只剩下我跟苏伦,手紧握着,心里也有很多话,却全部噎在喉咙里,无法倾诉。

这应该是在枫割寺的客房里,因为我鼻子里闻到了无处不在的香火气息,并且对面的墙上挂着佛门大师的日文俳句,刻在深邃的紫檀木板上。风从窗外掠过,不时地吹动檐下的一串风铃,发出散碎的叮当声,一直萦绕不去。

“苏伦,你瘦了,是不是在那边的搜索工作很辛苦?”我从来没像现在一样笨嘴拙舌,明明盼着苏伦前来,脑子里却再也想不出什么甜蜜的词句。

“不,那边还顺利。你失踪后,小萧第一时间打电话给我,我就带席勒直飞过来,希望能找到你,可惜两周来,我们搜索‘亡灵之塔’和整个枫割寺几百遍,一无所获。还好,你自动出现,所有人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

苏伦平静下来,抽出了被我握住的手,擦掉眼泪。

经历的一切恍如一梦,我苦笑着摸着自己的下巴:“怎么?我消失了两周?有那么久吗?”下巴上的胡楂硬硬地扎手,这种情况一般出现在四天以上不刮胡子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消失不过是五六天的时间,绝对没有苏伦说得那么长。

身子下面铺着柔软的纯棉床单,身上盖着的也是同样质地的棉被,我不由地大声感叹:“能回来真好!我以为自己要葬身在那个神秘空间里呢——”

侧面的花梨木小桌上整齐地放着铅笔与白纸,苏伦困惑地笑着:“风哥哥,暂且不讨论这个时间问题了——你在昏迷中一直在叫着‘齿轮’和‘海底基地’这两个词汇,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曾去过海底?”

她取过那叠白纸,上面潦草地记着很多莫名其妙的短句,我大略看了看,这些记录应该是我昏迷中的梦呓,的确有很多地方重复记着“齿轮”这两个字。

“对,我去过海底,而且我想趁脑子还清醒,把自己的经历复述描绘出来。苏伦,你绝不会想到我的经历有多奇怪……”

我接过纸笔,从自己在塔顶看到“神之潮汐”出现开始描述,采用文字加上简笔画的方式。苏伦取了一架微型录音机出来,按下录音键,放在我的枕头旁边。我不知道自己的叙述有没有人会相信,但我固执地要把它画下来,作为今后探索“亡灵之塔”和“海底神墓”的重要参照。

三小时后我的描述告一段落,扔下铅笔,用力活动着备感酸涩的右手。真得谢谢萧可冷送来的参汤,日本饮食文化的精髓——鲜牡蛎配参汤果然是最美味的补品,我足足喝下了两大碗,在她和苏伦看来,犹如牛嚼牡丹一般。

白纸已经用掉二十几张,但我画那个巨大的海底建筑时,苏伦牙缝里一直在“咝咝咝咝”地吸气,以此来表达出她的万分惊骇。

“一个可以释放出红光的建筑?在不知多少米深度的海底?风哥哥,要知道在日本近海是不可能有俄罗斯人的水下基地的。日本海军的水下超声波探测技术跟美国不相上下,那么庞大的基地,怎么可能逃过他们的搜索?”

苏伦轻拍着那张纸,透露出百分之百的不相信。

我苦笑着点头:“对,我知道日本海军的实力,并且我还要补充一点,规模如此巨大的水下基地,没有二十年以上的建造过程,是根本无法成形的。如果俄罗斯方面有大规模的水下营造工程,消息不可能封锁到滴水不漏的地步,那么五角大楼方面的间谍会有足够的时间把它挖掘出来。我们谁都不要轻易否定一件事,请赶紧联络小燕,我希望得到俄罗斯军方的内部资料,以确定水下的建筑物是什么。”

耳听是虚,眼见为实。苏伦只是听我的个人转述,当然不可能盲从盲信,真要那样,她就不是我喜欢并且钦佩的苏伦了。

苏伦翻阅着我的记录,眉头越皱越紧。她的左脸颊上有道新添的血痕,两厘米长,刚刚结痂,看上去分外刺眼,虽然不算是破相,却也令人心疼无比。

“苏伦——”我轻轻叫了一声,声音尽量变得温柔。

“嗯。”她答应着,视线并没离开纸上的文字。

“寻找阿房宫的事是否可以暂时告一段落,咱们全力发掘‘亡灵之塔’的秘密?我觉得塔上肯定存在突破空间的秘密通道。不管那水下建筑是什么,一定跟传说中的‘海底神墓’有关,你说呢?”

我希望苏伦能留下来,跟我联手破解“亡灵之塔”的秘密。

苏伦笑起来,那道细小的血痕也颤颤地抖动着:“好吧,假定你的叙述全部可信,我们或许可以用同样的方式突破空间束缚,进入那里。关键是,那个水下建筑如果是军方的设施,咱们再次下去,只怕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她拿过桌上的一个台历,指着无数被红笔圈住的数字:“风哥哥,你看一下,这十五个被圈住的日子,就是你从塔顶消失直到前天神奇出现之间的时间间隔。十五天,已经超出了人类脱离食物和饮用水之后所能生存的极限,你能不能解释一下,自已是如何做到的?”

“我无法解释,但是我相信事实,我还活着就是最好的解释。”对于所经历的一切,我需要更长时间的思索才能解开所有的谜题,现在根本是满头雾水,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苏伦丢开台历,用铅笔在记录纸的最后一页上添加了这样的句子:“失踪十五天,靠什么度过人类生存的极限?是否可以对失踪者的消化系统、供氧系统做进一步的透视检查?”

当苏伦做这个动作时,我望着她的头发,忽然有一阵重重的怅惘:或许她根本不了解我喜欢长发的女孩子?或许只是为了在川藏边界的深山老林里行走方便?

总之,短发的苏伦破坏了之前我对她所有的美好印象,甚至恍惚觉得,自己根本就没爱过她。

我的两侧太阳穴忽然一阵钻心的刺痛,并且浑身冒出冷汗,心情烦躁无比,迅速掀起被子下床,走近门口,用力呼吸着来自门外的新鲜空气。

“风哥哥,还有一件事,嗯……我与大亨通过电话,他要我好好照看关小姐,并且昨天已经拨了一大笔款项到小萧的账户上,作为关小姐在本地的起居费用。另外,有一笔三千万美元的奖金,是送给你个人的,能找回关小姐,大亨对你非常感激。”

苏伦的话带着明显的醋意。

风那么冷,但一想到关宝铃,我心里忽然有了某种窃窃的暖意。

“要不要现在过去看看她?就在隔壁,十步之内——”醋意更明显了,小萧向苏伦的报告细节备至,应该是如实地把在北海道的行踪做了翔实之极的描述。

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关宝铃又岂止“芳草”那么简单?

我用力摇头:“苏伦,你误会了,我跟关小姐只是一同落难而已,并非有意闯入那个神秘空间里去救她,一切只是误打误撞。”的确,如果知道被困的情况糟糕至此,我才不会轻举妄动。

苏伦起身快步向外走,匆匆丢下一句:“不必解释了,既然大亨都那么放心,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院子里的枯草瑟瑟地在风中抖着,这个狭长的院落是为前来枫割寺进香的游客们准备的,半年闲置,我跟关宝铃差不多是今年的第一批住客。

风铃又在叮咚响着,风也越来越冷。

苏伦肯定是生气了,她把我的失踪当成了一次舍生忘死的营救行动。换了是我,也会满肚子气不知向谁撒。

院子左侧的月洞门边有人影一闪,听对方的脚步声我已经猜出他是谁,并且大声叫出来:“小来,是你吗?”

小来大步走过来,手插在口袋里,满脸警觉,边走边四下张望着。

“风先生,您身体怎么样?失踪这么多天,把霍克先生、张先生他们急坏了,并且孙龙先生也几次打电话过来询问情况。按照十三哥的安排,从现在开始,我就是您的贴身保镖,寸步不离。”

想起进退维谷、无比尴尬的王江南,我忍不住大笑。跟大亨相比,王江南之流不过是卑微的蝼蚁,不自量力的结果就是将自己置于刀山火海之中,随时都有丧命的危险。在枫割寺门前的那场僵局,如果不是我挺身而出,还不知道会发展到什么结果呢!

小来误会了我的大笑,露出扭捏的神态:“风先生,我知道自己武功低微,而且做事不够聪明,但只要您说一句话,赴汤蹈火,小来眼睛都不会眨一下的。”

我拍着他的肩:“小来,我不是笑你,能有你这样的兄弟,我很荣幸。”

隔壁的门“吱呀”一响,有人急步走了出来,我听到风吹动这人手里握着的册子的“哗啦”声。

“小萧——”我试着叫了声,风大,听力受到了极大干扰。

“是我,风先生,有事吗?”萧可冷的回应声有些犹豫,并没有立刻走过来。夕阳把她的影子投射在我面前的门槛上,那册子已经被她藏在背后。

苏伦说过,隔壁住的是关宝铃,我想知道她的恢复情况,但萧可冷的怪异举动让我起了疑心:“小萧,你拿的是什么?不会又有秘密瞒着我吧?”

我一直觉得,萧可冷跟苏伦的关系非常密切,很多时候,她会事无巨细地向苏伦汇报,不加丝毫隐瞒,但现在她在瞒我,我当然要问个明白。如果秘密跟关宝铃相关,我更要知道真相。

萧可冷踱过来,无奈地亮出手里的一叠白纸。纸上,竟然是清晰工整的图画,第一眼,我便看到了那些巨大古怪的齿轮,一个一个顺序排列着,并且精心地用细密的笔触给它们描绘上了精致的阴影部分。

这些画的水平要比我画给苏伦看的简笔画强几百倍。

我向着萧可冷微笑:“想不到你还有这么高明的绘画水平,竟然从别人的描述里将当时的情景画得如此逼真?”这些东西似乎没有不可告人之处,她又何必躲躲闪闪的?

萧可冷咬着嘴唇,不好意思地笑着:“不是我,是关小姐画的。”

我禁不住“啊”了一声,伸手接过画稿,快速翻阅了几张。玻璃盒子、岩壁、海底鱼群、海藻,全部历历在目,包括海水消失后我们看到的宝塔的外形,再向后翻,出现了浑身湿漉漉的瑞茜卡。关宝铃的笔触很是细腻写实,将瑞茜卡脸上兴奋之极的细微表情都表现得淋漓尽致,比市场上卖的工笔连环画更为逼真。

真想不到关宝铃还有这个特长,早知这样,我就不必在苏伦面前费力画图了。

“苏伦姐说,把您跟关小姐的描述两相印证,所得到的结果便是两位失踪后的真实情况。她已经在联络小燕,很快就有资料传过来,我得先过去了。”

萧可冷拿回画稿,匆匆穿过月洞门离开。

我倚在门框上,皱眉思索了几分钟,挥手命令小来:“跟踪萧小姐,看看除了苏伦小姐之外,她还会跟什么人接触。”

小来挑了挑眉毛,一言不发地跟了出去。

风里传来枫割寺的钟声,“亡灵之塔”从院子的东南方向天空露出来,沉默地刺向天空。

毫无疑问,我的失踪之路就是从塔顶开始的,而回归的终点恰好也是那里,难道进出怪异空间的门户,并不在宝塔的第一层,而是在塔顶?

隔壁传来一声悠悠长叹,是关宝铃的声音,接着她的影子便投射在我脚下,长发蓬松跳荡着。

“关小姐,你好些吗?”重回现实世界,在众目睽睽之下,我们之间的距离似乎又被无限拉长了。我是开罗来的盗墓者风,她仍是大亨的女人关宝铃,两个不可能走在一起的陌路人,偶尔同舟共济,最终还是要各走各的路。

“还好,只是心有余悸,那种恐怖的经历,一次足够,不想再被强迫着一遍一遍回忆起来。”她的嗓子恢复了一些,但仍旧有些嘶哑。

我走出门口,向侧面转身,视线集中在她干干净净的长发上。

喜欢长头发的女孩子,几乎是每个男人的心结——关宝铃的长发曾是那么多全球男影迷的视线焦点,真的很难想象她如果把长发剪掉,会是什么样大煞风景的事。

第七节 生物学家席勒

“风先生,谢谢你。”她的长睫毛颤动着,在两颊上投下动人的阴影。她早就脱去了黑裙,现在穿的是一套月白色的丝质棉袍,腰间用同色的带子松松地系着,将纤腰凸显出来。

任何时候,关宝铃的美丽都是令人心动并且心醉的,脱离困境之后,我才有心情仔细欣赏这种完美。

“谢什么?同是天涯沦落人而已,咱们能脱困出来,不是任何人的功劳,而是……而是上天开眼罢了。”我不敢贪功,如果不是那些巨大的齿轮发生了作用,令玻璃盒子顶上的石壁一层层撤去,我们此刻肯定还在那个古怪的隧道里。

“我已经把所有的经历描绘出来,不知道会不会对苏伦小姐、萧小姐有帮助。刚刚萧小姐一直在问,发出炫目红光的物体会不会就是传说中的‘日神之怒’,你觉得呢?会是神话里的宝石吗?”

“呵呵呵呵——”我忍不住微笑起来。

萧可冷的猜测不可谓不异想天开,当然任何科学研究都要“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但我更希望那个水下建筑是俄罗斯人的秘密基地,跟我们此次的探索行动无关。谁都想得到那颗宝石,特别是神枪会的孙龙,简直是志在必得。如果知道我们见到了宝石,恐怕马上就会飞抵枫割寺,着手实施攫取宝石的行动。

我跟关宝铃都很累了,根本没有精力应付这些事,更不要提带领众人穿越空间的事。

“笑什么?”关宝铃扬起漆黑秀气的眉,水汪汪的大眼睛波光一荡,鲜红的嘴角也微微翘起来,妩媚无比。

我迎着她的眼波,情不自禁向前跨了一步,仿佛一不小心会跌进那个动人的笑容里去。

“我在笑,咱们好不容易脱困,偏偏有许多人盼着进入那里,为了区区一颗宝石,连自己的命都舍得抛掉——”不管其他人怎么想,反正我累了,需要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再说。

“大亨说,希望咱们一起去港岛的度假别墅好好休养。他很感激你,那幢别墅的钥匙已经留给你,作为对你的酬谢。”关宝铃笑得很坦然,显然心里并没有什么龌龊想法,只是好朋友的一起出游而已。

我淡然一笑:“不必他费心了,想要度假的话,我在开罗的别墅常年闲置,只要你喜欢,我随时可以邀请你去那里看金字塔的落日,只是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荣幸?”

别墅、美金对大亨来说,都是微不足道的小意思,如果我提出另外的物质上的要求,想必他也会无条件答应,但我不会动他的一分钱。

他为关宝铃做过的,我都会照做一遍,并且做得更好;我为关宝铃做过的,他根本没机会重复,我希望自己在关宝铃的生命里是别人无法取代的,包括大亨在内。最起码,在精神层面上,我已经远远超越了大亨。

关宝铃陡然长叹了一声,愁上眉梢:“风,我……有些话想单独跟你谈,只是不知道如何启齿。或许咱们仍需要一个像玻璃盒子里那样单独相对的机会,你愿不愿意听我从头说起?”

我毫不犹豫地点头:“当然愿意,洗耳恭听。”

就在此刻,小来不早不晚,一步跃了进来,令关宝铃失去了说下去的心情,转身向房间里走进去。

“风先生,有件事很奇怪,萧小姐偷偷接了个电话。我已经命神枪会的兄弟查过,那个电话来自朝鲜,并且是一个很机密的军事部门。”小来的脸色很差,一路跑得气喘吁吁。

一提到朝鲜,我马上联想到上次赤焰部队出现的事。难道萧可冷跟赤焰部队有关?

“萧小姐接了电话之后,并没有直接去苏伦小姐的住处,而是一个人到了‘亡灵之塔’所在的天井,一直绕着宝塔转来转去,嘴里喃喃自语。这个情况要不要报告十三哥他们?”

小来的喘息平稳下来,思想也变得敏捷了许多。神枪会要在亚洲打天下,肯定会对亚洲的黑白两道势力动向严密监视,如果朝鲜军方跟萧可冷有勾结,神枪会不得不防,甚至会先发制人。

我沉吟了一会儿,才缓缓摇头:“不必大惊小怪,萧小姐是苏伦小姐的人,我会先向她问明白再做打算。”

体力恢复之后,有很多事等着去做,特别是藤迦那边,我需要知道《碧落黄泉经》的秘密。如果她是无所不知的,我会把进入神秘空间后的一切感受告诉她,由她来解开那个玻璃盒子的秘密。

黄昏暮色正在这个院子里铺散开来,小来知趣地走了出去。

我停在关宝铃门前,抬起手,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敲门。

忽然,雕花的木门被人拉开,关宝铃披着一头长发站在刚刚打开的灯影里,像一朵婷婷开放在水面上的白色睡莲。

“风,请进来说话吧。”她微笑着,翘着嘴角,眼波深处掠过一丝狡黠。

我长吸了一口气,向院子里指着:“屋里闷,咱们在院子里走走好不好?难得这一会儿清静。”

灰色的院墙暂时将尘世的喧嚣挡在外面,只留我们俩在这一方天地里。

日本的寺院建筑比中国的佛寺更具艺术性,仔细品评,倒是跟中国著名的苏州园林一脉相传,非常讲究亭台楼阁、水榭曲廊的搭配。院子的西南角也建有一座八角形的水亭,旁边有一条水流脉脉的小溪,从亭边崎岖堆叠的乱石丛中静静流淌着。

“风,开门见山说吧,经过了玻璃盒子这一场劫难,我很感激你,也很敬慕你。其实我看得出,你也喜欢我,却因为大亨的原因望而却步,对不对?”关宝铃的话犹如一根尖刺,狠狠地刺痛了我。

这层薄薄的面纱一旦揭去,我也不必继续伪装下去了:“对。”

一个字,给关宝铃的打击似乎有几千斤重,令她的脸色刷地一片惨白,但这是不争的事实,谁都不可否认。

“如果没有大亨的存在呢?你会不会喜欢我、追求我?”她仰着脸,紧咬着嘴唇,双手揪住散落在胸前的几缕发丝。

我突然语塞,因为很多事是没有“如果”,不可能假设的。

“关小姐,缘分阴差阳错,或许来生,我们提早相遇,一定会成为最好、最亲密的朋友。”我惋惜地长叹着说完了上面的话,心脏不断地扭曲绞痛着。

关宝铃固执地追问:“你还没有说会还是不会!我只要你点头或者摇头——”

我想起了苏伦,如果这一生只允许娶一个女孩子,我会选择谁?面前的关宝铃还是清瘦的苏伦?

“你在犹豫?”关宝铃失望地望着我,眼神无比复杂。

“关小姐,就让我们做最好的朋友吧!”突然之间,我失去了要跟大亨竞争的心情。“大亨的女人”这个标签在关宝铃身上贴得太久了,我怕自己会终生无法忘记这一点。

人在绝境中与和平环境里的选择标准是不同的,在玻璃盒子里时,我觉得自己会为了关宝铃做任何傻事,包括与大亨公平竞争。但现在是在现实世界里,做任何事都要考虑后果,不可能一往无前地去闯。

究其实,我的最重要目标是寻找大哥,不惜一切代价去发掘关于“海底神墓”和《碧落黄泉经》的下落,关宝铃只是我生命里的过客,倏忽远去,不知所踪。

“呵呵,最好的朋友?我明白了,人人敬慕大亨,只要是他的东西,便没人有勇气争夺。风,我看错了你!”关宝铃的双肩急速颤抖着。

我无可奈何地苦笑:“你说得对,我之所以放弃,与惧怕大亨的权势有关。”

关宝铃不停地冷笑,愤怒地跺着双脚,蓦地转身飞奔进屋,然后砰地一声把门狠狠关上,但只过了几秒钟,她重新拉开了门,满脸怒气全部收敛,惨淡地笑着:“我很冷,可不可以抱抱我,就像咱们在幽深的海底时那样?”

她柔弱无比的样子,让我无法不迷醉,梦游般地向前走了几步,隔在门槛的两侧。我缓缓伸手,她呻吟着扑过来跌进我怀里,双臂顺势箍住了我的腰。

当我们一同陷落在海底时,面对死亡的恐惧,两颗心紧贴在一起,我是她唯一的倚靠。只有在那个封闭的狭小空间里,与尘世音信永隔,才是真正坦诚相对的。一旦离开特定的环境,大亨的威胁无处不在,任何一个爱上关宝铃的男人,都不得不考虑这个现实的问题。

我不是懦弱的男人,只可惜枫割寺这个环境似乎并不适合男欢女爱,并且在苏伦的注视下,我没法放松心情去迎合、呵护关宝铃。

她在我怀里像只受伤的小鹿,鼻子里呼出的热气扑在我胸膛上、脖子里。

“风,你心里爱的是苏伦吗?我看得出来,她很爱你,或许你们才是可以共同携手闯荡江湖的伴侣。而我,只会是你的累赘,给你添麻烦,什么都不会做。明天我就会离开这里,希望你们幸福——”

我的心被刺痛了,下意识地收紧双臂,把她紧紧搂住。

爱上大亨的女人,是一件非常棘手的事,我知道自己必须放弃,但心里却一直恋恋不舍。原来,人的思想是会随环境变化而截然不同的,当我回到枫割寺,马上就得承担起自己应负的责任,而不可能只沉浸在个人的男欢女爱里。

“抱我吧,今晚是最后一次机会,错过之后,我们将不再有第二次相逢的机会了……”关宝铃长叹,头顶蓬松的发抵在我下巴上,柔滑无比,是我所能想象到的最惬意的享受与体验。

一瞬间,我胸膛里的血又在沸腾,真想抛开一切大声告诉她:“留在我身边!”

“风哥哥!”有人在背后叫我,毫无疑问,那是苏伦的声音。

我放开双手,关宝铃愣怔地后退了一步,面如死灰地看看苏伦,再看看我。灯影里,她的长睫毛上开始垂挂起晶莹的泪珠,双手也仍然保持着环抱的姿势,仿佛要凭空抱住我的腰似的。

时间定格了一般,我跟她虽然只有一步之遥,却在苏伦的注视下,谁都不好意思重新拉近这段距离。

一阵急风迅猛地吹拂过来,廊下的风铃被重重地撞响,发出短促的“叮当叮当”声。

关宝铃如梦方醒,向后连退三步,脸色苍白如纸。作为一个蜚声国际的大明星,她从来没有表现得如此脆弱过,我心里有深深的自责,仿佛这一切都是为了我。

“风哥哥,我有事要跟你探讨。”苏伦的话冷冰冰的。

我回过头来,月洞门边站着两个人,除了苏伦,另外还有一个身材挺拔的年轻人,披着齐肩长发,双眼在昏暗的暮色里灼灼地瞪着我。他穿着灰色的皮夹克、皮裤,脚下则蹬着一双棕色的高筒战靴,浑身散发着无穷无尽的干练活力。

“这是席勒,我的工作伙伴。”苏伦向年轻人一指。他扬起手向我轻轻一挥,算是打招呼。

苏伦的电话里曾提到过他,一个年轻的生物学家。

我点点头:“请到我房间来吧——”

在我背后,关宝铃长叹一声,轻轻关门。这一刻,我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砰地一声跌碎了,像一面失手落地的镜子。

我打开灯,席勒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风先生,久仰了。你在埃及沙漠里的辉煌故事,已经传遍了亚、非、欧、美,我虽然不是江湖中人,却也一直盼着过来当面聆听指教。”

他有着亚洲人的五官轮廓,却生着美国人特有的金发碧眼,一看便知道是中美混血儿。两叠画稿都在他手里,从他十指的屈张姿势来看,这个人绝不仅仅是生物学家那么简单,武功肯定非常高明。

苏伦的脸始终阴沉着,我知道,自己拥抱关宝铃那一幕落在她眼里,心情绝对不会好受。

苏伦落座,做了个手势,席勒立刻心领神会地铺开了画稿:“风先生,对你和关小姐的神奇际遇,我表示十二万分的惊骇。对比你们两位的叙述描绘,特别是看了关小姐的画稿之后,一切细节都很吻合。现在的重点,是要弄明白那个巨大的海底建筑物是什么来头。”

关宝铃的画稿共有十六张,席勒很快地把画着齿轮、脚手架的那几张翻到表面上来,横铺在床上。他跟苏伦之间的默契让我也有一丝丝嫉妒,转瞬即逝。

“首先可以肯定,日本人没有建造大型水下建筑的能力。二战之后,日本人的每项军事设施都是在驻日美军的协助或者监管下完成的,他们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做这件事。剩下的可能就是俄罗斯与外星人这两条路了,风先生以为呢?”

我的思考方向也早把日本人排除在外,因为按照日本人一贯的行事作风,即使给他们足够的人力、物力、财力,要他们尽最大可能建造,也绝对造不出像纸上描绘的这种恢弘的建筑物。

“风哥哥,这一张是小燕传过来的俄罗斯军事设施分布清单,按照经纬度坐标对照,靠近北海道三百海里之内没有任何大型水下建筑设施,可以百分之百肯定。”

苏伦从口袋里取出的是张对折的传真纸,上面密密麻麻罗列着几百行数字。

小燕的黑客技术几乎天下无敌,他能找到的资料,其真实性毋庸置疑,比俄罗斯的国防部长了解得更清楚透彻。

我接过那张纸,粗略地看了一遍。纸的末尾是小燕拙劣的笔迹:“风,俄罗斯人的军事资料库没什么可看的,我正在进入他们的航天科技核心站,如果找到关于土星人的资料,马上会通知你,呵呵,到时候找你喝酒!”

小燕还是个孩子,他根本不了解刺探这些超级大国的核心机密会招致什么样的后果。

“风先生,剩余的最后一种可能,便是外星人遗留在地球上的建筑了。”席勒忽然露出苦笑,因为近年来很多关于外星人驾临地球的消息,最终都被证明纯属瞎编乱造,经不起推敲检验。他不希望我跟关宝铃叙述的也是同样子虚乌有的事,这种苦笑的成分非常复杂。

“你们栖身的玻璃盒子,可以理解为外星人进入那个建筑的水中电梯,而电梯的入口则在‘亡灵之塔’顶上的某一点上。理论上可以做上述分析,但这种理论对实际发生的事毫无帮助。你说过,自己是在某种特定的情况下误入那个空间,然后又是很偶然地被弹射出来,如果找不到电梯入口,一切都是基于凭空想象的假设。大海茫茫无边,谁能再次找到那个地方?”

席勒无奈地转动着手里的铅笔,望向苏伦。

把一切未解之谜归结于外星人,的确是地球人类科学家们的一种痼疾,仿佛一旦下了“外星人所为”的定义,便没必要再做进一步的研究了。

“我相信那个水下建筑是真实存在的,阁下是研究生物学的,对这些与外星人有关的专业知识或许比较陌生吧?苏伦,能否把所有资料传往剑桥大学的异种实验室,让那里的专家做一个详细的研讨鉴定?”我对席勒的推理并不完全赞同,生物学家最多只懂得捕捉蝴蝶、观察细菌,隔行如隔山,他的话怎会可信?

“呵呵,风先生说得对。不过很巧合,我也是异种实验室的特别观察员之一,探讨的科目正是地外生命在地球上的生存踪迹。资料传过去之后,仍会再回到我手里,这部分有关地外生命的课题,最终定论都要由我来做。不好意思,基本上我刚刚做的叙述,就是你最终能得到的鉴定结论。”

席勒不卑不亢,轻轻地把铅笔放在画稿上,忽然长叹着补充:“风先生,无论如何我非常钦佩你。中国人有句古语,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这句话简直就是创造出来形容你的,无论何等恶劣的环境,你总能沉着应付,化险为夷。怪不得异种实验室的五位导师级人物一致向总统提出要求,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也要对你的身体细胞进行组织切片检查,希望以这个研究结果来促进美军士兵的战斗能力……”

我耸耸肩:“敬谢不敏,要研究也是供给中国专家们来做,绝不会便宜美国人。”

此时,几乎所有可信的答案都是指向“外星人建筑”的,也就是说,我跟关宝铃在那个莫名其妙的玻璃盒子里差一点被吸入外星人的水下基地?

我不敢再小看席勒,虚心请教:“席勒先生,水下电梯的动力又有可能来自哪里?你们实验室有没有类似的例子?”

席勒点点头:“有,从接到萧小姐电话起,我便开始搜集这方面的讯息,关于红光与水下玻璃盒子的记载共有两条,资料就在苏伦小姐这里。”

苏伦沉郁地开口:“有记载的同样例子,迄今为止发生过两次。一次是在一九〇〇年的墨西哥湾,有渔民看到水下突然放射出巨大的红光,直射天空。有大胆的渔民潜水下去,看到水中有急促下降的玻璃盒子,盒子里搭载着四个身着白色太空服的人。他试图敲打盒子外表,引起那四个人的注意,但根本没起作用,盒子以不规则的运行速度一直坠入深海。他上岸后逢人便说自己看到的是外星人,其后在墨西哥政府的辟谣通告上说,那只不过是一次海军部队的秘密军事演习而已。”

席勒面带微笑地听着,目光一眨不眨地盯在苏伦的侧面,满含爱慕。

我感到了来自席勒的无形压力,手术刀曾要我好好照顾苏伦,但现在看来,想要照顾她的并非只有我一个。

“第二次同类事件发生在一九四五年八月,日本向盟军投降前后,具体日期并不十分确定,只能笼统记载为八月里的某一天,盟军受降舰艇‘密苏里号’上的官兵看到海底有红光激射上来。当时正是夕阳西坠的时候,红光盖过了阳光,一直冲向天空,直径十几米,持续时间长达两小时。如果不是有重要的受降任务在身,舰艇的指挥官早就派人下海搜索了,因为当时舰艇上驻扎着美国海军最优秀的‘驯兽师’特别水鬼队。这件事,曾记载于时任舰艇大副的约翰西的航海日记上,后来怕被同事们嘲笑而自己悄悄撕掉了这一页。”

苏伦的语调平缓而沉静,目光平视前方,落在墙上挂着的那些笔触散乱的俳句上。

我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心情放松下来。不管席勒的来头有多大,也不管他对苏伦有多用心,潜意识里,我觉得自己能够重新赢回苏伦的心——只要我愿意。

以上两条消息能说明什么?一条在墨西哥湾,一条在日本海,东西相隔万里,似乎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如果海底红光只在地球上出现过三次,难道我跟关宝铃有这么幸运,竟然遇到了其中的三分之一?

第八节 男人之间的战斗

“风先生,如果再有一次进入那里的机会,你愿不愿意重新试验一次?”席勒的话极富挑战性,并且在我和苏伦面前,他似乎有一种天生的优越感。我知道,所有的美国人几乎从出生起,就有这种“地球优等公民”的自豪感,仿佛他们才是地球的唯一主宰。

我摇摇头,席勒脸上顿时绽开了花一样的笑容,向苏伦做了个鬼脸,仿佛在无声地说:“看这个胆小鬼!哈哈,被奇异事件吓破胆子了!”

这是一场两个男人之间的战斗,无论苏伦心里的天平偏向谁,我都不会甘心输给席勒,况且他也根本赢不了我。

我拾起了那张画着巨大齿轮的白纸,仔细地审视了一会儿,向席勒冷笑着:“贵实验室号称欧洲最大的地外生物研究机构,能不能告诉我这些齿轮的具体作用?我摇头并不代表害怕做某项尝试,而是不想打无准备之仗。据我的猜测,解开这些齿轮的秘密,才是进出那个神秘空间的关键。”

席勒不置可否地干笑了一声,打了个哈哈:“齿轮?它们只是些普通的动力装置罢了,会有什么秘密?”

我点点头,手指在纸上轻弹,发出“噗噗”的响声,转向苏伦:“你说呢?我想听听你的意见,那对我……无比重要!”这是真心话,苏伦的意见一向对我非常重要。

苏伦沉默了下去,寒着脸不说话。

席勒的想法我也曾有过,但早就被自己否定了。齿轮转动来产生驱动力,借以打开某些门户开关,这是地球人的普遍想法。看当时的情况,如果齿轮是安装在某些巨大的装置上,并且彼此啮合,形成物理学上的“齿轮传动链”——唯有如此,才与席勒说的吻合。

不过,神秘空间里的齿轮是由一条光带相连,当齿轮飞速转动时,光带是静止不动的。我找到另外一张描绘着水下建筑的图画,脚手架边连接齿轮的光带呈“S”形延展,当然无法作为动力传导的渠道。

所以,齿轮并不是为了传递动力而产生的,与地球人的“齿轮传动”概念完全不同。

当席勒自鸣得意地以为“齿轮仅仅是齿轮”时,他已经开始误入歧途。

“我不知道,一切后续工作都要在顺利地打开水下电梯的入口之后才能列入正式议题。对着这些图纸讨论,只是盲目地纸上谈兵,毫无意义。风哥哥,明天我会返回寻找阿房宫的营地去,这边的事由小萧全权代表我,遇到任何事你都可以找她商量。”

苏伦的语气越发冷淡,这些话像一大块寒冰,突然塞进我喉咙里。

“刚来……就要走?”我不想让席勒看出自己严重的挫败感。

“对,那边的工作已经有了少许眉目,我不想让另外的探索团队捷足先登。”苏伦避开我的目光,着手整理满床的图画。

我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变得一片冰凉,如果苏伦对我的冷淡全部是为了关宝铃,我真是有口莫辩了。她是大亨的女人,我们没有未来,也不会再毫无理由地痴缠下去。

“哈,苏伦小姐说得对极了。如果成功地发掘出史无前例的第二座阿房宫,震惊全球的同时,必定会改写中国人的《史记》、《资治通鉴》等等皇皇巨著,她的大名将会永远镌刻在中国历史的丰碑上。所以,川藏边界的探索工作远比在这里听风先生讲故事重要,你说呢?”

席勒趾高气扬地大笑着,走过来弯腰帮忙,迅速将我跟关宝铃费了好大力气画出的图纸弄整齐,放在床头小桌上,顺手将那支铅笔一掷,嗤的一声,竟然穿透三十多张白纸,直钉入桌面。这手暗器功夫的确了不起,把铅笔当飞镖用,掷出去时贯注在铅笔上的力量至少有二十公斤以上。

他不仅仅是在卖弄自己的武功,更是不动声色地向我示威。

在体力没有彻底恢复之前,我是绝不会跟任何人动手的。一次次的生死历练,我逐渐懂得了韬光养晦的重要性。况且,席勒是苏伦的朋友,没必要一见面就搞得大家剑拔弩张的。

“这支铅笔不错。”我冷冷一笑,对席勒的得意洋洋视而不见。

苏伦皱着眉拔出了铅笔,低声说:“席勒,我有话对风先生说,请先回避一下好吗?”

带着胜利者的微笑席勒躬身退了出去,留下一阵飒飒的冷风。

“风哥哥,大亨在电话里一直询问你的情况,这恐怕不是个好兆头。以前大哥经常说,港岛的江湖人物,宁愿得罪港督,都不愿得罪大亨。他的霹雳辣手,随便提几件事出来就够人心惊胆寒的。如果大哥或者杨天大侠在这里,只怕都会规劝你,不要打关小姐的主意。所以,我希望接下来的日子,大亨尽快把关小姐接走,小萧会陪着你继续搜索寻福园别墅里的秘密。再没有结果的话,我想邀请你到阿房宫的搜索行动里来——”

我的脸色慢慢变了,原来在苏伦心里,我已经成了见色忘义的无耻之徒。她抬出手术刀和大哥的身份来压制规劝我情有可原,但我的确没为关宝铃做过什么,甚至不如王江南对她的殷勤陪伴,凭什么大亨要来详细地调查我?

苏伦是在指责我吗?为什么不明说出来,还要拐弯抹角的?我站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心里有股燥热在一直沸腾着。

有人轻轻弹响了后窗,是小来谨慎的声音:“风先生,有什么差遣吗?”

他来得正好,我望着正在院子里无聊看天的席勒,压低了嗓子命令小来:“去试试苏伦小姐的那个朋友,全力以赴好了,对方武功不弱。”

既然我不能亲自出手,让小来去试试席勒也好,反正不能让他大摇大摆、目中无人地扬长而去。

小来“嗯”了一声,几乎听不到脚步声便消失了。

我喜欢小来的机灵,任何事只要三言两语,他便能透彻地领会别人的意思。有这样一个贴身保镖,倒也不是坏事。

“风哥哥,你还是很在乎我?”苏伦忽然垂下头,暴露在灯影里的耳垂一片潮红。

她的很多难以捉摸的心思,全部在这一句话里流露无遗,如果不是她的短发给我带来的陌生感,我真的很想轻轻拥抱她一下,消除我们之间此前发生的一切隔阂。不知为什么,看惯了关宝铃的长发后,我对女孩子的短发有特别敏感的排斥,即使是从前并肩战斗过的苏伦。

我长叹了一声:“或许吧。”

苏伦扬起头,语气无比坚决:“风哥哥,咱们一起离开北海道吧!这边的事暂且放下,如果能全力以赴揭开阿房宫的秘密,也是一件扬眉吐气的事,大哥在九泉之下肯定能倍感宽慰,你说呢?”

我打了个寒战,不是为门外掠进来的夜风,而是苏伦眼里的决绝深刻地刺痛了我。她要我离开,并不一定是为了阿房宫的事,更重要的,她不希望我继续跟关宝铃搅在一起,因为关宝铃是大亨的女人,是任何人都碰不得的仙桃。

关宝铃没有做对不起大亨的事,我也没有,所以,即便大亨要采取什么行动,也是无中生有的指摘,我不会——

苏伦直对着我,眼神清澈冷冽,仿佛能一直看到我的私心杂念。

风铃在响,陡然间空气中又添了一阵呜呜咽咽的号角声,一下子盖过了清脆叮当地响着的风铃。

苏伦眼神一亮:“嗯?寺里有要事,这是召集三代以上僧侣去‘洗髓堂’开会的牛角号!”

我知道枫割寺的规矩,全寺集合御敌是敲钟为号,号声则是召集有职务的僧侣开会讨论大事。猛然,我记起了从神秘空间里带回来的那块牌子,不知是不是被僧人们私藏起来了。

那是此行唯一的收获,不管它是不是瑞茜卡说过的“海神铭牌”,都有极高的研究价值。如果水下建筑是外星人的杰作,这牌子肯定就是外星物品——

我强压着内心的极度兴奋,只希望席勒能快些离开。

“风哥哥,别把大亨想得太简单、太善良。我们都是江湖中人,很多黑道上的规矩心知肚明,他如果出手,还会给你留下辩解的机会吗?一旦你出了什么事,寻找杨天大侠的大事谁来完成?”

苏伦说的道理我都明白,但我就是放不下对关宝铃的牵念。

“考虑考虑,给我一个合理的答案好吗?”苏伦准备离开,情绪非常低沉。

我的答案已经写在脸上,那就是“恕难从命”四个字。当我甘心离开关宝铃的时候,谁都拦不住,因为那是我自愿要走的,但现在如果是屈从于大亨的威势胁迫,我决不会退出,看看大亨到底能把我怎么样?

对于关宝铃的感情,忽远忽近。一会儿想要放弃,把所有心思转移到寻找大哥的正道上来;一会儿又无论如何不舍得放弃,觉得只有她和她的长发才是我今生朝思暮想的。

这种感觉没法向苏伦说,她是女孩子,而且是深爱着我的女孩子,肯定没法心平气和地帮我分析这个问题。

苏伦迈过门槛,南面天空蓦地有一阵直升机螺旋桨的轧轧转动声传来。仰面望去,夜色里出现了一红一绿两盏夜航灯,正在向枫割寺这边飞过来。

“是大亨吗?”席勒向这边跑,脱口叫出来。

关宝铃那边的门呼地一声被拉开,她也一步跨出来,手遮在额际,专注地凝视着天空。

大亨坐直升机来过一次枫割寺,所以正常人做出席勒那样的第一反应也完全正常。

我嗤地冷笑出声:“才不会是大亨,看看那直升机尾翼上的反光漆标志就知道了!”毫无疑问,我的视力要远远超过席勒,飞机在空中调整降落方位的几十秒时间里,我已经看清了尾翼上巨大的樱花图案。

苏伦啊地低叫了一声:“大人物!是皇室的某个大人物!”

樱花图案几乎覆盖了半边尾翼,使用的更是顶级质量的白色反光漆,在夜色里一览无遗。使用这种标志的直升机属于日本皇室专用,所以苏伦叫出“大人物”三个字完全正确。

通过它悬停时的螺旋桨转速提升可以判断,机舱里已经满员,这一点让我有些不解:难道来的不仅仅是大人物,还有很多其他随员吗?通常大人物在日本版图内出行,根本不带随员,每次都是轻装简从。

日本皇室在新闻媒体眼里几乎是透明的,堪称“大人物”的屈指可数,当然级别最高的就是天皇本人。能在此时驾临枫割寺的,又会是谁?

直升机悬停片刻,缓缓降落在洗髓堂方向,引擎轰鸣声渐渐停止,接着便悄无声息了。

关宝铃失望地叹了口气,退回屋里,没向我跟苏伦看上一眼。

席勒笑嘻嘻地问:“名满全球的关宝铃小姐果然漂亮,怪不得华府那边盛传总统先生对关小姐垂涎不已,数次邀请她去白宫参观。看来,真正的顶级美人是没有国籍分别的,对不对啊风先生?”

或许他今天太有点得意忘形了,在苏伦面前越来越口没遮拦。

我望着他冷笑:“知道吗?如果你敢当着大亨的面说这种话,十分钟之内就会被人拖去喂狼狗!”

娱乐圈人人都有绯闻八卦,但要看在什么地方对什么人说。

席勒哈哈了两声,不加分辩,以绝对胜利者的姿态高昂起了头。他以为在苏伦面前贬低我、贬低关宝铃会令她开心些,这一点可是完全估计错误了。

“风哥哥,你猜,来的会是谁?”苏伦低声问了一句。

墙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似乎四面八方都有人奔向“洗髓堂”,脚步声里还夹杂着佛珠稀里哗啦乱抖的声音。这些应该都是枫割寺里有点身份的僧人,其中很大一部分脚步敏捷,显然都是身怀武功。

我没法猜,要知道大人物是不可能跟随员同乘一架飞机的,那不亚于自贬身份。

苏伦吸了吸鼻子,眼珠转了转,再习惯性地甩了甩头发。可惜,剪了短发之后,已经失去了美女甩头的韵致,这样的动作也不会再吸引男人的眼球。

“还记得谷野神芝说过的话吗?关于藤迦小姐的身份——”她沉思着提醒我。

我抬手压在她的手背上,不动声色地缓缓摇头:“我知道,我也猜到,但来的不像是大人物。”

谷野神芝曾经说过,藤迦的真实身份是日本皇室的公主,她的苏醒,应该会引起皇室上下的震动,所谓的几个大人物肯定要过来探望她。我不想这些鲜为人知的内幕暴露给席勒,这些秘密只要我们自己知道就好,免得节外生枝。

席勒忽然把手遮在耳朵上,侧身向南仔细谛听,惊讶地自语:“嗯?又有两架飞机过来了。今晚怎么回事?难道北海道这边有什么大的军事行动吗?”

几乎是在他开口的同时,我也听到了两只螺旋桨的轧轧声,接着视线里便出现了两对不停闪烁的夜航灯,向这边迅速靠近着。

偏僻的枫割寺,在这个阴冷的冬夜里突然热闹起来。

据资料显示,属于日本皇室直接调配的新式直升机共有五架,现在已经来了一大半,真不知道皇室的大人物们要干什么。

苏伦仰面看着那两架直升机越来越近,长吁了一口气:“又是樱花标志,看这次的螺旋桨旋转力度,第二架飞机上不超过两人,应该是大人物出现了——”

她的判断力与我不相上下,现在看来,第一、第三两架飞机是作为护航者出现的,真正的大人物在第二架飞机上。特别是先前到达的那架飞机,上面坐着的肯定是先头保镖队伍。

“大事当前,我们还是少安毋躁为妙,对不对?”苏伦再次看着我。

我已经安排小来出手,开弓没有回头箭,希望这个小小的插曲不会惊扰到大人物。再说,席勒狂傲到了极点,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又出言侮辱关宝铃,不给他一点小小的警告,岂不便宜了他,让他更觉得中国人软弱可欺?

“是,我知道。”迎着苏伦的目光,我报以温柔的微笑。疏不间亲,席勒这个后来者永远不可能体会到我跟苏伦之间生死与共过的深情。

十分钟之后,枫割寺里骤然出现了绝对的死寂,只有山间永不缺少的风声时紧时缓地响着,四周高高低低的路灯全部打开,但没有一个人说话、咳嗽、走动。

枫割寺里的两大高僧龟鉴川、布门履一走一死,主持事务的只有神壁大师——我很怀疑谷野神秀算不算是枫割寺里的人?从不见他从“冥想堂”出来,也不参与枫割寺的大小事务,再联想起他从前的盗墓者身份……如果可能,我希望找机会拜访他。

环绕“冥想堂”的五行八卦埋伏,想必挡不住张百森、邵白、邵黑三人的联手。

我心里感到纳闷的是:作为中国大陆首屈一指的特异功能大师,张百森似乎并没有表现出自己强势的一面,处处隐忍,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他来木碗舟山到底怀着什么目的呢?并且放着那么多特异功能人士在札幌不用,只邀请邵家兄弟过来,又是什么意思?

该考虑的问题还有很多,回头看看,急切之间还真的没时间谈及个人私情,如果关宝铃离开枫割寺,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可以让我静下心来着手解决眼前的难题。

“风哥哥,你在想什么?今晚我会请小萧订机票,要不要准备你的?”苏伦去意已决。

我毫不犹豫地摇头:“不必,我觉得探索‘日神之怒’的秘密比寻找莫名其妙的第二座阿房宫更有意义。你传给我的图片,我只粗略看过,不是太感兴趣,不好意思。”

席勒无声地笑起来,我拒绝了苏伦的邀请,正中他的下怀。

苏伦有些不悦地皱着眉:“那些图片——如果你能看到那个指北针的实物,相信就能提起兴趣来了。咸阳当地有很多关于第二座阿房宫的神奇传说,并且掺杂着很多杨贵妃死而复生的诡异情节,以你的好奇心必定不会轻易错过,或许过些日子你就会后悔现在的决定了!”

我还没有回答,席勒已经不屑一顾地“嗤”了一声:“夏虫不可以语冰,苏伦小姐,既然风先生觉得‘阿房宫还在’的推论是无稽之谈,再多说下去也没什么用处。我们还是自己继续努力好了,剑桥大学实验室方面已经同意再拨两千万美金的探索经费过来,等到新的超声波探测仪到位,相信——哈哈……”

他以彻底的不屑结束了这次谈话,仿佛对我这种井底之蛙再说半个字都是浪费感情。

我不再看席勒,以他的见识和气量注定不会有大的作为,只配给苏伦做助手而已。

“那么,我先告辞。风哥哥,你自己多保重,期待着咱们可以在西南边陲再见面,或许那时候我们已经找到阿房宫的神秘入口了。”苏伦对搜索队的未来很有信心,清瘦的脸上绽放出了自信的微笑。

这一刻,我很想用力抱抱她,但只抬手拍了拍她的手背:“保重!”

相聚太短暂了,如果不是有席勒在场,我跟苏伦真的可以秉烛夜游,痛快地畅谈整晚。其实,她的住处就在东边隔两排院子的地方,如果想到什么问题,我随时可以走过去见她。

枫割寺占地广阔,即使是闲置的客房粗算起来也超过二十个院落,有日本皇室做后盾,寺院不可谓不财大气粗。

席勒转身向外走,距离月洞门还有七八步的时候,小来倏地闪了出来,低头向他迎面猛撞,装作有急事前来报告的样子。

有了我的提前预警,小来在飞撞的一瞬间,肩头、肘尖、胯骨、膝盖、足弓都满满蓄力,任何一个部位随时都可以发力攻击。即使不能用枪,相信他的袖筒、裤管里也会藏着短刀,至少可以逼席勒全力应付。

我需要知道席勒的实力,防人之心不可无,虽然苏伦已经够机警、够聪明,能妥帖地照顾自己,但我也得替她扫清一些前进的障碍。

“咦?”席勒没有防备,脚步一错,斜向闪开。

一瞬间,小来不动声色地肩头一晃,至少攻出了十几招,身子已经紧贴向席勒。他的武功根基扎实,硬桥硬马,大概是来自河北沧州一带的八极拳门下,其中又掺杂了山东、河南两地的拳脚散打功夫,不算好看但非常实用。

“呵呵——”席勒冷笑,身子向后猛退一步,避开小来的袭击,同时双臂一翻,喀的一声,压在小来肩膀上。他比小来高过一头,这种攻击方法跟中国武术完全不同,连压带抓,类似于道家小擒拿手,却又不尽相同。

“啪啪”两声,小来陡然向后空翻,双脚踢中了席勒的双肘,化解了席勒的攻击,但落地时明显一个踉跄,双臂已经无力地垂落下来。

第九节 人在江湖,离合两难

两个人的出手都是点到即止,两番交换,只是五秒钟之间的事。

“小兄弟,走路小心点,别撞破了头!”席勒装模作样地拍打着肘尖,双脚悄悄错开一步,八字形站位,暗藏着更厉害的泰拳里的“踢技”。我敢肯定他脚下的战靴鞋尖上内镶铜皮,贯以腿部的旋踢力量,一脚就能把对手致残。

“小来,有什么事?”我及时扬手,制止了小来的二次进攻。

如果不动用枪械,小来恐怕不是席勒的对手。他的硬桥硬马最怕的就是毫无章法可言的泰拳散打,并且由于低估了对手的实力,一交手便被重创,没必要再去硬拼。

小来飞奔过来,脸色已经变得蜡黄,低声报告:“三架飞机上至少下来了三十名全副武装的便装保镖,将‘洗髓堂’内外全部戒严。寺里的所有僧侣已经排坐在‘洗髓堂’院子里,恭恭敬敬地垂头打坐。”

我点点头,双手按在他肩膀上,不禁一阵惊骇。因为我手指拂过的地方,小来的肩胛骨已经软塌塌地陷落下去,很可能是被席勒一招捏碎了。我特别注意过席勒的双手,也预感到他的指上武功非常厉害,却没想到如此狠毒。

小来“哎呀”一声,额头上已经渗出了晶亮的汗珠。

席勒好整以暇地甩了甩胳膊,肘部、腕部、指骨竟然发出了“喀吧、喀吧”的巨大响声,他的武功竟然与少林寺的“铁琵琶指”有七八分的相似。小来是一名江湖杀手,如果双肩被废,这一辈子也就难有大的作为了。

我长吁了一口气,用力挤出微笑:“席勒先生,无冤无仇,何必下这么大的重手?”小来是受我的指使出手的,他受了重伤将会让我愧疚一辈子。

这就是江湖,不是我伤人、就是人伤我的江湖。我垂下双手,缓缓提聚内力,准备为小来挽回这个面子。

“重手?如果我不先断他的肩胛骨,他那两脚踢上来,我的胳膊不也废掉了?神枪会的人向来出手不计后果,我只是给他们一点教训罢了!”席勒冷冷地瞟着我,十指缓缓地伸直,然后慢慢攥拳,发出“噼噼啪啪”的动静。

这样的指力,捏碎核桃、抓裂毛竹已经是轻而易举的小事,很难想象他这样的高科技研究人员怎么可能身怀如此出类拔萃的武功?他的身份非常值得怀疑,普通生物学家又怎么可能对江湖上的事了如指掌?

我轻轻呼出一口闷气,把满腔的郁闷尽情吐出来,然后将小来推向一边,迎着席勒的轻蔑:“好吧,神枪会的人是我的朋友,中国人历来讲究为朋友两肋插刀,我只好不自量力为朋友讨回面子了。”

弹腿破泰拳是我惯用的腿技,他抓碎了小来的肩骨,我总得废掉他一条腿来扯平。无论是公报私仇还是私报公仇,我都有非出手不可的理由。

人在江湖,谦让隐忍不可或缺,但有时候却又是全凭一口热血豪气活着。

“风哥哥,别太冲动,非常时期,有话慢慢说。”苏伦低声劝阻我,并且试图移动脚步拦在我前面,可惜我的滑步在她起动之前,她的话出口,我已经晃身站在席勒对面。

刚刚从长时间昏睡中醒来,我的体力大打折扣,席勒又是劲敌,所以我并没有必胜的把握。

“啪啪”两声,席勒举起的左拳五指一放,盛气凌人地笑着:“何必动气?比武伤残是很常见的事,在美国黑市拳赛上每天战死在擂台上的不下百人,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强者为王的年代。不过请放心,有苏伦小姐在,咱们都不会下重手对不对?”

他的拳锋上布满了筋肉虬结的凸起,在前的右脚虚踏,随时都会猝起飞踢。我不会在苏伦面前丢面子,也不会像席勒那样不知天高地厚地随随便便下重手。

“来吧——”我只说了两个字,席勒右脚一起,带着呼啸的风声,倏忽一连踢出五脚。我举起右臂格挡,但右耳给他的鞋带扫中,火辣辣地疼。

肘击、膝顶、铁指轮扫——他的攻击路子跟我预想的相差无几,全部是泰拳里一击必杀的狠招。我连避两次,但脖颈又被他的指甲划中,有一行黏糊糊的液体滑落到胸前,肯定是皮破血流了。

“还手啊风先生?不敢还是不好意思?”他的脚尖在青石地板上轻轻点击,发出“咔咔”声,足以证明鞋尖上包裹的铜皮是加厚加重的,一被踢到,立刻肉裂骨碎。

他是苏伦的助手,再回到川藏边界去延续搜索行动时,很多时候苏伦还需要他的帮忙,所以我不想碰他的双腿,这也就是刚才没有急着还手的原因。

小来仍在呻吟着,闯荡江湖的汉子,如果不是痛得厉害,绝不会当着敌人的面呻吟示弱。一想到席勒出手不留余地,我的怒气又开始在胸膛里滚滚涌动起来。

院外无人,夜的寒气正滚滚而来——

我陡然近身,左臂在下、右臂在上,同时挡开了席勒的一肘、一腿,攻入了他的内圈。

“哈!”他叫了一声,脖子一拧,一个头槌砸向我的天灵盖。泰拳的训练方法可以将人体的任何部位化为致命的武器,席勒的泰拳不算正宗,但杀伤力仍是非常致命的。

我可不想自己的头被撞成烂西瓜,右肘一抬,打在他的琵琶骨上,借着他的身体前倾之力,很轻易地便“喀嚓”一声击碎了那块脆弱的骨头。

席勒身子后仰,脚下滑动,企图远离我的攻击范围,再起双脚连踢。

“噗噗”两声,我的双掌重重地拍在他的左右两肋上,拿捏的正是他提气发力的一瞬间,内力透过皮肉,直达他的五脏六腑。

外国人练武只重表皮、技法,从来不懂“内力”为何物,相信席勒也是如此。

“再来——呀……”他退出五步之后,脚步站稳,刚刚想抬脚发力,突然痛苦地捂住胸膛,弯下腰来,惨无人声地干呕着。

外伤可以几天痊愈,但我用内力震得他五脏移位,没有半年以上的中药调养,根本无法提气发力,再次对敌。

苏伦紧张地皱眉:“风哥哥,这么做太过分了吧?”

她的武功在我之下,刚刚不可能迅速冲过来阻止我,只能看着席勒叹气。

席勒连叫了十几声,扑通一下坐倒,两手拼命在胸口、小腹两处地方揉搓着。没过半分钟,身子后仰,开始满地翻滚。在我的骤然重拍之下,他体内吸入的空气已经四分五裂地岔入肝、肾、胰、胆、胃里,身体的各项生理机能都受到阻塞障碍,无法从体表化解疏通。

小来走过来,伸脚尖在席勒屁股上踢了一下,嘿嘿冷笑。

我替小来找回了面子,这次是为自己的兄弟出手,跟神枪会无关。

苏伦俯身拨开席勒的手,猛然伸出剑指,在他肋窝里狠狠戳了四五下。席勒停止滚动,连续打了几个响亮的饱嗝,疼痛似乎减轻了些。

“苏伦,你将他膈膜上部的空气释放出来,无异于饮鸩止渴。带他回大陆之后,找老中医开些通畅发散的方子,慢慢调养,一年之后差不多就能痊愈。不过,调养期间最好不要跟人动手过招,再盲目提气发力,只会加剧对五脏的摧残。”我故意不看席勒,这样的薄惩已经是很给苏伦面子,否则用弹腿箭踢毁了他的双腿,他也就不必再回搜索队去了。

席勒咬牙站起来,左手用力压在小腹上,右手取出一个白色的药瓶扔给小来:“这些药末外敷,可以在三天时间里迅速令碎骨愈合。我只是……抓裂,不会伤到骨膜和其他软组织……得罪了……”

他蹒跚着向外走,身子已经疼得变形。

兵不血刃便大获全胜,这是古人兵法里的上策。从外表看,席勒没有任何伤口破损,但他的内伤却根深蒂固地种了下去。

苏伦还想说什么,但我扬手制止她:“苏伦,你也看到了,席勒那么狂妄,如果不让他受些挫折,说不定会影响到你的搜索计划。再有,是他重创小来在先,我只是仿效他而已。”

打倒了席勒,似乎并没有给我带来什么欢欣鼓舞,反而突然有说不出的疲倦。或许是三架直升机的来临,骤然令枫割寺的气氛变得沉甸甸的,又透着说不出的诡异。这种复杂环境下,我希望苏伦能留下来,就像在埃及沙漠的时候,我们并肩作战,亲密无间。

“那么,我明天便搭乘日本航空的飞机去西安,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

苏伦有点感伤,短暂的相聚,接着便别离,而且她关心自己的阿房宫搜索计划,我的心放在“海底神墓”上,短时间内,两件事肯定都不会有什么眉目。

小来悄悄退了出去,院子里成了我和苏伦的世界。当然,另外一间屋子里还有个沉郁的关宝铃在,不知她会不会有心偷听我们的谈话。

“其实,我很希望你能留下来——毕竟小萧无法完全取代你。她跟朝鲜人似乎有某种关联,你了解这些秘密吗?”

赤焰部队属于政治倾向非常强的一支力量,只听朝鲜政府指挥,无论所要执行的任务是错是对。哪怕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只要上峰一道手令下来,他们也照做不误。

苏伦沉吟起来,好像还有难言之隐。

我长叹着:“苏伦,你一直要我相信小萧,但什么事都瞒着我,怎么让我相信她?这一点,简直是……强人所难吧?”

在北海道这个陌生的环境里,总得有一个可以无条件信任的后援人手,我希望知道萧可冷的所有过去,如果真的要跟她并肩作战的话。

长达五分钟的沉默之后,苏伦终于做了让步:“关于小萧的身份,我会征询过她的个人意见之后再决定是不是可以向你透露,或者请她自己来跟你说明。风哥哥,每个人不该有保留自己隐私的权利吗?比如你我,比如关宝铃小姐——”

她向亮着灯的关宝铃的房间望了望,脸上掠过一阵混合着悒郁、鄙夷、嫉妒的复杂之极的无奈表情。

“当然,每个人都可以保留自己的隐私,但前提是不能妨碍了彼此之间的合作。赤焰部队的名声一向糟糕,我真怕因为什么利益上的冲突而发生火并的惨剧。木碗舟山一带因为渡边城、山口组、甲贺忍者、韩国黑夜天使的八方聚会已经够热闹的了,再扯上朝鲜人的特种部队,呵呵,几乎要将整个东亚、东北亚地区的眼球关注全都吸引过来。一旦有事发生,岂不又是一场小规模的世界大战?”

我少说了一个人,那个隐藏在“冥想堂”里的神秘的谷野神秀。从他与藤迦的沟通中,我间接了解到他在监测“神之潮汐”的运行规律,谁知道那座古怪房子里还隐藏着什么秘密?目前看来,藤迦又成了一切问题的拆解线索。

苏伦哈哈一笑,算是对我那番牢骚的默认,转脸又问:“风哥哥,难道你对第二座阿房宫的事丝毫都不感兴趣?还有,我提过的那个神秘的指北针——如果不是海关检查和大陆的文物出入境严格管理的因素,我早就带过来给你看了。这半个月,我几乎每天都要阅读三十万字以上的资料,全部是关于秦始皇当权时的野史文章,包括‘十二金人’的某些荒诞解释,有很多联想和发现,我真的很想……跟你一起做这项工作,可惜……咱们谁都不愿意暂时放弃。”

我相信苏伦在那件事上有所发现,但我不能让“海底神墓”的事半途而废,特别是藤迦苏醒之后,肯定能给我很多启迪,我需要跟她长谈,得到《碧落黄泉经》里的秘密。

“对不起,苏伦。不过我向你保证,这边的事一有结果,我会马上飞去西安跟你会合。”我说的是真心话,留席勒那样轻狂的美国人在她身边,我很不放心,正如她不放心我留在关宝铃身边一样。

苏伦一笑,光华灿烂,这一刻,我们之间的隔阂神奇般地愈合了。

“好吧,咱们各自当心珍重。风哥哥,别怪我啰嗦,刚接到线报,神枪会的孙龙先生很快便要飞抵北海道,这几年来,他野心勃勃要‘重振大汉民族雄风’,已经得到了港澳和海外很多爱国团体的大力拥戴,只怕会借用‘海底神墓’的由头搞出什么事来。正如大哥经常告诫我的话——‘我们是江湖人,最好独善其身,永远不要沾政治斗争的边,不要沦为别人的枪头。’二战结束六十年了,看现在的国际形势,烽烟四起,别像那些历史学家预言的那样爆发三战才好。呵呵,我扯远了,对不起……”

这些话有些牵强附会,江湖不过是政治的一个翻版,格局、规则全部相同,换汤不换药。

她秉承了恩师冠南五郎的嘱托,不也是在为全球和平而努力着?人在江湖,一天不离开地球,就一天脱离不了政治的影响,一天不能独善其身。

我们同时长叹,都在为遥不可知的未来而感到困惑。正如美国人打着“清剿恐怖分子、全球反恐一体化”的幌子堂而皇之地浩浩荡荡杀入中东一样,或许就是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导火索。

全球的军火贩子已经紧锣密鼓地行动起来,源源不断地将各种俄制、美制、英制军火武器通过各种秘密渠道输送进中东的几个反美国家,据说那些国家近两年来的石油收入已经全部换成了成吨的武器弹药,足够装备五十个以上的特编师。

神枪会虽然明里跟阿拉伯世界无关,但他们已经上了美国人反恐的大名单,也属于被“清剿”的对象之一,只是还没排上清剿日程表而已。以孙龙的野心和实力,一旦被逼急了,那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不亚于第二个本·拉登。

简而言之,只要给孙龙足够的核弹,他就能把地球翻过来,只看有没有激怒他的理由。

苏伦向外走的时候,只轻轻留下一句:“晚安。”并且意味深长地向关宝铃的房门看了一眼。

深冬寒夜,寂寞古寺,孤男寡女近在咫尺,完全可以制造一个八卦流言的发源地。

我明白苏伦的意思,微微一笑,不做任何解释。

黎明时,我听到直升机轧轧升空的动静,一直向南,十几分钟内便远远消失了。

大人物离开了?看来枫割寺虽然偏处一隅,却跟日本皇室有莫大的神秘关联。明天,一定得向藤迦问清楚,那套《碧落黄泉经》上到底说了些什么?老虎为什么要冒死盗经?

我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耳边忽然听见关宝铃幽长的叹息声,袅袅不绝,如同京戏人物在台上的做派。

关宝铃也会离开,走了更好,我可以安心投入工作了——我扯着棉被蒙头大睡,彻底心无旁骛。

这一觉睡到正午时分,直到小来轻弹我的房门:“风先生,关小姐过来看过你三次了,要不要现在起床?”

我蓦地惊醒,只穿着睡衣跳下床开门,视线越过小来的肩膀看到关宝铃站在水亭里,望着石头间的淙淙流水发呆。她仍穿着昨天的棉袍,又在肩上加了一条狐裘披肩,强烈的黑白对比下,更显得身材娇弱。

“风先生,我肩膀上的伤已经有了起色,人家的药还真是灵验……”只过了一夜,小来的两臂已经能自由活动了。

我向他点点头:“昨天辛苦你了,我没料到席勒的武功那么厉害。”

小来不自然地咳嗽了几声,压低了声音:“风先生,听说孙龙先生要来,是为了寻福园别墅的事——”

他扭头看了看关宝铃,吞吞吐吐起来:“孙龙先生跟大亨是好朋友,关小姐要收购寻福园,您会不会给孙龙先生面子,促成这笔交易?这是关小姐刚刚跟我无意中透露的,她很想听您的意思。”

我笑着摇头:“小来,这些事慢慢再说。昨晚来的日本人是不是已经全部撤走了,我听到直升机离去的声音。我要去见藤迦小姐,你在这边好好保护关小姐,千万别让她受到什么伤害!”

经历了寻福园、亡灵之塔两次神秘的消失之后,关宝铃已经变得草木皆兵。她是那么柔弱的女孩子,如果没人陪在她身边,只怕举步维艰。在闪烁的镁光灯下风光快乐的背后,真的离不开大亨对她的悉心呵护。“我能替代大亨照顾她吗?”这样的想法时不时跳到我脑子里来。

她的长发充满了莫名的灵气,特别是在阳光下被风吹散飘动的时候,更是闪烁着迷梦般的神采,让我毫无办法地痴迷深陷进去。

如果苏伦没有剪短头发,或许能跟关宝铃一比,但现在我认识的所有女孩子里,唯有关宝铃最对自己的心思。

小来还有话要说,但我的心思早就飞到藤迦和《碧落黄泉经》那里去了,他只好识趣地苦笑着:“风先生,藤迦小姐在‘洗髓堂’北面两重院子之后的‘幽篁水郡’清修。”

听到“幽篁水郡”四个字,我猛然一愣,被关宝铃分散掉的心思一下子收了回来。

小来很聪明,肯定地点了点头:“我没说错,就是那个地方,并且是带着那块牌子——您神秘地出现之后,臂弯里用力挟着的巨大金属牌子。”

他困惑地伸手比画了一下,大概觉得我的经历简直神乎其神,莫名其妙地又搞了这么一块大牌子出来,有点令人啼笑皆非。

我忽然觉得思想一阵敞亮,仿佛于重重迷雾中看到了一线天光:既然藤迦肯在“幽篁水郡”里参悟那块牌子,一定是在它上面发现了什么!那是我跟关宝铃海底冒险的唯一收获,我不希望它是一块无用的废物。

出了院子左转向北,沿着灰色的青砖地面走了二百多步折转向东。脚下在移动,我的思想却是在天南海北地飞驰,联想到了《朝日新闻》副刊上曾十几次连篇累牍地对枫割寺“幽篁水郡”做过的报道——

“一个终年修竹摇曳的幽雅小院,中间的竹棚凌空虚架于池塘水面之上。据说池水是从千年寒泉里渗透出来的,奇寒无比,自从有文字记载以来,水温一直保持在冰水混合物的摄氏零度左右。传闻出家人在这个特殊的环境里,借助寒泉地气和修竹的禅意,能够提升个人的领悟能力十倍以上,达到一夕顿悟、白日飞升的境界。”

以上节选于《朝日新闻》副刊首席记者大竹雨满的一篇游记,曾被很多报章杂志转载过。

我更愿意以江湖人梦寐以求的“北海寒冰床”理论来解释“幽篁水郡”的构筑宗旨——最适宜地球人生存的环境温度为摄氏十八度左右,人会觉得心情舒畅、精力充沛。如果对外界温度做恰到好处的降低,就能激发人类脑细胞的特殊层面,得到非正常状态下的思索结果。犹如液体升温化为无影无形的气体,反之降温就会变成坚固无比的冰一样,人的脑细胞活跃状态也是如此。

第十节 鲛人双肺

穿过两道月洞门,再次左转,是一条鹅卵石铺成的三米宽的幽深长巷,一直通向正北面三十米开外苍翠摇曳的竹林。

北风加紧,足有鸡蛋粗的修竹被吹得不停地摇荡,五米高的尖梢连成一片起伏不定的波浪。空气中飘满了竹叶的清香味,闻之令人陶醉。

“先生,请留步。”两个脚步沉稳的白衣人骤然闪了出来,神情冷漠,标准到极点的英语发音犹如电子机器里的声音合成系统,连声音高度也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我的思绪一下子被打乱了,并且视线当中同时出现的还有远处修竹侧面站着的一个灰色西装的中年男人。

两个白衣人横在我面前,休闲装的拉链一直拉到顶点,鼻梁上夹着金丝眼镜,五官端正,皮肤白皙,一副文质彬彬的大学知识分子的打扮,但他俩的右手同时按在腰间,保持着全身戒备的姿势。

“怎么?这边不可以参观?”我开始装糊涂。

“对。”其中一个白衣人简短地回答,另外一个则在鼻孔里轻蔑地“嗤”了一声。

我看得出,他俩的腰间都插着威力巨大的短枪,两只袖子里更是暗藏着极锐利的刀具,应该是日本高等特别警察惯用的“剑鱼”战术匕首,那种永远伴随着利刃出现的天生寒气,已经令我手背上的汗毛倒竖起来。

修竹常年碧绿,绝不像别处的竹叶一样泛黄凋落,这也是“幽篁水郡”的一个特色,小院的入口就在那片竹林之后。中年男人寂寞地仰脸望着修竹之上水洗一般晴朗的天空,一会儿倒背双手,一会儿又抱着胳膊,显然愁思满怀。

他此时是背对这边的,所以我看不到他的脸。

“我是枫割寺的客人,神壁大师曾许诺过我可以参观任何地方,包括寺里最私密的藏经阁。两位是什么人?好像不是寺里的僧人,有什么权力拦阻我?”

我故意纠缠,只盼能引得那中年男人回头。他的背影似曾相识,我甚至怀疑他就是日本皇室的某个大人物,不过,黎明时直升机不是已经飞走了吗?大人物怎么会还滞留在寺里?

“你最好乖乖走开,别惹麻烦,我只给你十秒钟。”白衣人的声音更加冰冷,当他的手不经意地撩动休闲装的下摆时,露出枪套外的灰色枪柄来。那种武器同样是属于特别警察专用的,出产于日本大阪的秘密军事工厂,跟“剑鱼”配套使用,丝毫不逊于美军海豹突击队的武器装备。

我能猜到,不可能只有两个人担任警戒工作,日本的特别警察部队一旦出动,必定是整个战斗小组同时行动,全部人力配备应该在二十五到三十人之间,其强悍的战斗能力,抵得上普通部队的十倍。

“你们最好给我滚开才对,否则我会——”我提高了声音。

中年男人仍旧没有回头,来回踱步,脸一直向着小院方向。

右侧的白衣人一言不发,刷的一声枪已出鞘,指向我的胸口。左侧那个则是悄无声息地一掌砍向我的后颈,风声飒飒,用的是正宗空手道的“劈杀技”。

毫无疑问,能够给大人物担任警戒工作的人,早就具有“先斩后奏,随时可以用非常手段处理非常事件”的特权,从两个白衣人的行动特征里,我基本已经确定了那个中年男人的身份。

等到白衣人的掌锋沾到了我的头发,我才微微侧身,让这一掌砍空,同时左肘后撞,全力击中偷袭者的胸口。

“噗”的一声,偷袭的白衣人仰面跌了出去,不过他的应变也是十分及时,借势后翻,斜肩撞在侧面石墙上,化解了我肘尖上的大力,逃过了胸口骨折之灾。正面的白衣人枪口刚刚抬起,我的右掌已经狠切在他腕上,“喀嚓”一声,腕骨立刻碎裂,手枪也向地面上跌落。

接下来发生的事应该在我意料之中,二十余个白衣人无声无息地从墙角、檐下、花木丛中闪出来,层层叠叠地拦在向前的路上,完全将那个中年男人遮挡起来。

我迅速抬高双手,以示我并没有恶意,只是被迫还击而已。面对二十多支黑洞洞的枪口,除了忍耐,别无他路。

另一个白衣人走上来,熟练地对我进行军事化搜身,动作娴熟得像是流水线上的技工。

“没有武器,放他走吧!”白衣人一无所获,转身打了个手势,要同伙放下枪械。这是在日本人的地盘上,白衣人行事如此低调,真是出乎我的预料。要放在平时,敢惊大人物的驾,最少也得抓进监狱里吃三个月的牢饭。

我向前跨了一步,做出要向“幽篁水郡”方向去的样子,这白衣人迅速抬手横在我胸前:“朋友,绕开些好不好?这边没什么好看的!”这人的眉很浓,死死地压在一双鹰眼上,并且左边腮上有块奇特的马蹄形伤疤。

“我认识你。”我笑了,因为之前曾在大人物出行的媒体照片上,无数次看到这人和这块马蹄形伤疤。他是大人物的保镖队长,一个默默无闻却令人时时刮目相看的人,代号“鹰刀”。

“谢谢,如果真的认识我,就该知道我的职责所在。不管朋友是哪条路上来的,都请回头吧。”他仍旧保持一贯的低调和冷漠,但我知道就算没有身后那些握枪的白衣人在场,我也不可能轻松战胜对方。

“我是风,藤迦小姐的朋友,有事要进‘幽篁水郡’去,我们约好的。”我退了一步,从他怒鹰一样的冷漠视线里退出来。

鹰刀点头:“我知道你,不过现在不能放你过去。”他摆摆手,所有的白衣人迅速消失,我看到那中年男人被惊动了,向这边张望着。

鹰刀跺了跺脚,拉了拉衣领,仿佛有些怕冷似的,再次重复:“请回吧。”他的身体虽然不够高大强壮,但横在我面前时的气势却霸道无比,如同一座大山一样不可逾越。

我冷笑着,准备向回走,得罪大人物就不明智了,强龙不压地头蛇,这次遇到的不是地头蛇,而是地头龙。

“嗯?等一等,请等一等风先生——”我只走了几步,鹰刀忽然低声叫起来,并且快步从后面赶上来。

我双臂蓄力待发,随时准备应付他的突袭,在这种复杂环境里,不得不随时提防任何人。

“呵呵,风先生别误会,我家主人有请。”他转到我面前来,轻松地平伸双手,表示自己并没有恶意。此时,他的鹰眼里已经闪现出温和的笑容,如沐春风。

我扭头向回看,中年男人正向我招手示意,西装的两粒扣子全部解开,露出里面雪白的衬衣。

“主人有请,但风先生应该明白,此时至少有三十支以上的各式枪械瞄着你,如果有什么风吹草动,我可是没办法约束手下的兄弟们。我的意思,你明白吗?”鹰刀客客气气地笑着,话里暗藏杀机。他刚刚搜过我的身,没发现致命武器,这些话是警告我不要妄图徒手行刺大人物。据说大人物曾经给自己的保镖们下过死命令,宁可错杀,不能放过,一切以他的安全为重。

我冷笑一声,不再理睬鹰刀,径直向前走。

《朝日新闻》上几乎天天有大人物的照片,他的饮食起居、一言一行,都令记者们毫不吝啬自己相机里的胶片。

我走到他面前时,也是不自觉地有一点点紧张。都说执掌乾坤的大人物从娘胎里便带着杀气出来,这句话自有它的道理。

“风先生,久仰久仰,这么年轻便名满全球,我们这一代跟你相比,实在是垂垂老朽了,惭愧!”他的中文说得极其流利,并且一直面带微笑,向我伸出手来的时候,甚至连身子都微微前倾,态度无比谦和。

他的准确年龄应该是五十五岁,头发经过细致的染黑处理,整齐地向后抿着,露出光洁白皙的额头。

我也伸出手,觉察到他的五指坚强有力,握手的动作更是热烈持久,仿佛他乡遇故知一般亲热。

“谢谢,我只是江湖上的无名小卒,不值得阁下如此夸奖。”给日本人夸赞,我自己心里总是有些腻腻歪歪的不舒服,犹如与奸党比朋,自觉堕落。

“无名小卒?哈哈,风先生太客气啦!上周我跟美国总统先生一起进餐,他还几次跟我说起你,甚至用‘一鸣惊人的中国年轻人’来形容你。知道吗?五角大楼方面正在搜集你的资料,准备高薪聘请你加入他们的特别组织。年轻人,未来无比广阔,我很看好你,非常看好你!”

至此,他才松开我的手,又拉松了领带,解开衬衣最上面的扣子。这样的天气,他穿的又单薄,这种动作只能证明心情无比烦躁。

我对美国人的职位从来都不感兴趣,对方所谓的“高薪”或许积攒一百年都比不上手术刀留下的遗产的十分之一,我又何必丢了西瓜去捡芝麻?

鹅卵石路一直向前穿过竹林,被一道两人高的竹门拦住,竹门两侧是一直延伸出去的竹墙,半是人工修整半是天然形成。在竹门之前更有一座三米长、一米宽的竹桥,桥下有淙淙响着的流水东西横贯。

大人物之所以尴尬地站在这里,全因为面前的七八十根修竹上都用小刀刻着工工整整的汉隶小字——“幽篁水郡,非请莫入”。在日本人的寺院里,经常见到中文标识,这是从唐朝时便流传下来的不变习俗。

“风先生,我知道……你刚有过奇特的经历,并且带回来一块神秘的铁牌,藤迦正在里面参悟铁牌的秘密,可是她最不喜欢参禅时有人打扰,你有什么办法可以进去吗?”他笑着,仿佛那道竹门是不可逾越的铜墙铁壁一般,但很显然,他的话只是托词,谁都知道在日本列岛,上到领空,下到陆地领海,没有他无法到达的地方。

我想见藤迦,大可以推开竹门进去,管它什么“非请莫入”的禁令。那是约束枫割寺里普通僧侣的,跟我有什么关系?但我想起藤迦与大人物的特殊关系,突然有所顿悟:“大人物放着国家大事不理,半夜飞抵枫割寺来,不可能只是想见藤迦一面这么简单。铁牌上有什么秘密?藤迦的参悟方向是什么?会不会又跟‘海底神墓’有关?”

我若无其事地摇头:“没办法,如果藤迦小姐不肯见人,好像不太方便贸然闯入。实在不行,我可以等明天再来。”

大人物向来都是以日本防务、国家大事为重,女人、儿女都只是他政治生涯里的点缀,所以才毫不在乎坊间流传得沸沸扬扬的关于自己的绯闻。他关心藤迦,绝不是父亲对女儿的关心,而纯粹是关心藤迦可能领悟的秘密,也就是“海底神墓”的秘密。

这一点,大家幸好没有直接冲突,我感兴趣的是《碧落黄泉经》上的记载,日本人觊觎“日神之怒”,随便他们好了,大家井水不犯河水。

他突然大笑起来,随手又解开一粒扣子,露出脖颈上悬着的一块沉甸甸的金牌。

我熟悉那块金牌,因为在藤迦失踪于土裂汗金字塔时便见到过,那是日本皇室的象征。

“风,这里只有你我两个人,说句实话吧,我很欣赏你,看过很多关于你的资讯报告。根据首相方面传过来的秘密建议书,希望你能留在日本发展——”

我冷笑着“哼”了一声:“多谢多谢。”

虽然只是初出江湖,却受到各方势力的殷切关注,应该能证明自己的价值,可惜他自作多情地用错了心思,企图用高官来收买我。

其实前面那竹门只是虚掩着,没有任何锁链痕迹,应该一推即开。我是铁牌的真正主人,就算一脱困就陷入昏迷之中,至少藤迦应该先跟我打个招呼再对它研究参悟吧?那东西是我跟关宝铃担惊受怕、惊恐万状之后才获得的唯一战利品,如果就这么给人不明不白拿去用,简直没有天道公理了。

我长吸了一口气,准备依照江湖规矩,报名而入。

流水声里,忽然添了一阵叮叮咚咚的古琴声,清幽雅致之极。我刚刚抬起的左脚一下子停在半空,进退不得。古琴、古筝虽然是中国的传统乐器,但在这个日本古寺里响起来,于情于理、于景于物都显得十分和谐。

“嘿,风,我还有些话,听完了再进去也不迟!”他摸着微微有些青色胡楂的下巴,意味深长地冷笑起来,并且不等我拒绝,已经迅速接下去,“二十年前,曾经有个姓杨的中国人去过东京国立博物馆,重金求教老馆长渡边幸之助先生一个神秘的问题——‘鲛人双肺’……”

我收回了左脚,冷静地听他说下去。

“渡边先生今年一百零三岁了,可以说是日本考古界难得的活字典,相信这个问题,也唯有他才能说出最令人信服的答案。鲛人双肺,水陆两栖,据说可以下潜到海底极限深度,能够一动不动地潜伏在几千米深的海底长达三个月之久。你想不想知道,那位杨先生请教这件事有什么目的呢?”

他弹了弹红润整洁的指甲,发出“噼”的一声,伸手抚摸着身边苍翠的竹竿,故意沉吟着。

“哼哼。”我冷笑了两声。

古琴声跌宕起伏,节奏时缓时急,仿佛有人在空荡荡的殿堂里奋袖起舞,不为任何观众,只为抒发心意。

他再次开口,不过说的却是琴声:“这段曲子,全亚洲的古琴演奏家都听不出它的取材来历,只能托词说是‘信手杂弹’,但我知道,那是藤迦的心声,只有遇到极端困惑的难题的时候,她才会弹这支曲子,并且只有在‘幽篁水郡’里弹,只弹给自己听。”

我不想听琴,也不想听人辨析琴意。关于“鲛人双肺”的传闻,其实说的是江湖上一种最神秘的潜水功夫,由印度的瑜伽术与中国的龟息功精心提炼而来。

他说的“姓杨的中国人”不会那么巧就是大哥杨天吧?我脑子里急速运转思索,脸上却是一片不动声色的冷漠。

大人物就是大人物,最擅长大局谈判的功夫,否则也不会谈笑间让俄罗斯人、美国人一个接一个地碰钉子,并且让日本生产的军工、电子、汽车等等各项高附加值产品无坚不摧地打入两国市场了。在他面前,我还是显得太透明浅薄了一些。

“算了,你不感兴趣,我还是闭嘴好了。”

他慢慢地系上扣子,做出准备离开的样子。

我转脸凝视着他,他脸上只有老奸巨猾的微笑,仿佛无所不能的太极高手,无论狂风大浪还是骤雨惊雷,都能轻轻巧巧地以“四两拨千斤”的功夫随意应付。

“请接着说,我很感兴趣。”我不想兜圈子,在这样的谈判专家面前,迂回进攻只是在浪费时间,我想知道关于“鲛人双肺”的答案。

“据说通过某种特殊的修炼,可以令某些身具特质的高手从人的肺脏里转化出另外一套呼吸器官,达到‘鲛人双肺’的效果。《溟海趾》与《万川集海》、《碧落黄泉经》上都有同样的记载,而且我国幕府时代的著名忍术大师石舟九郎也的确练到了这种境界——风,以你的见识应该相信这一切不是空穴来风吧?”

他的微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不苟的严肃古板,或许这才是他卸去政治家的伪装面具之后的本色。

石舟九郎的外号叫做“沧海神猿”,关于他的事迹记载神乎其神,比如说,他曾为了刺杀横行日本外海的著名海盗牙忍天命丸,竟然贴在海盗船的底部长达两日三夜,深入海盗巢穴,最后刺杀得手。

如果人也可以像八爪鱼或者牡蛎一样牢牢贴在船底而不借助于任何供氧设备的话,他跟八爪鱼又有什么区别?

我点点头,无声地默认。中国古籍《山海经》与《搜神记》里都有“得道高人化身为鱼龙遁入大海”的例子,那么,大哥寻找这个答案,到底有什么用?

不等我思索清楚,他已经做了直截了当的回答:“那位杨先生得到答案之后,哈哈大笑着离开。据渡边先生回忆,杨先生临出门前,曾仰面向天长叹三声‘我懂了’——时隔不久,日本海军潜艇部队便有了‘九州岛附近发现鲛人戏水’的秘密报告,并且有超远距离照片为证,体型身材酷似来渡边家求教的杨先生。”

我无法掩饰心里的惊骇:“什么?图片在哪里?图片在哪里?”

如果真的有图片为证,那么大哥杨天神秘的失踪并非在某座地底墓穴里,而是茫茫无尽的大海上。他既然变为鲛人,又怎么可能重回陆地,那不成了惊世骇俗、轰动全球的大事?

我突然感到浑身发冷,但脑子里却又热又涨,仿佛下一秒就要爆炸开来:“大哥?鲛人?他到底在追寻什么?天哪!他到底去了哪里?”

琴声戛然而止,两扇竹门哗地一声自动打开,露出天井中央一座同样是翠竹搭建的水亭来。水亭四面有白色的帷幕垂挂下来随风飘荡,令坐在亭里的藤迦若隐若现。

“咱们进去吧?主人有请了。”他脸上又露出微笑。

我抬手抓向他的衣领,声音颤抖着:“告诉我,图片在哪里?哪里有、有鲛人的图片……哪里有?”

一刹那,我听到自己牙齿紧咬的咯吱声,但更恐怖的却是几十柄短枪同时挑开保险栓的响声,更有鹰刀急促地用日语低吼:“不要开枪,听我命令。”

这个动作几乎会让我瞬间送命。鹰刀他们所用的枪械,弹匣里的子弹全部是浸过生化剧毒的,一旦射中目标,死亡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九。但我顾不得了,脑子里不断幻化出鲛人在海上跳跃戏水的样子。这种情景让我全身的血液一直攻向头顶,几乎要激破天灵盖喷射而出。

我是人,根本不能想象大哥杨天会变成莫名其妙的海中鲛人,胃里一阵酸水急促涌上来,喉头哽了几下,差点开始大吐特吐。

“风,别激动,那些图片最后转交给了渡边先生,可惜在一场意外的火灾中,与他的别墅一起灰飞烟灭了,但他已经下了非常肯定的结论,断言那就是杨先生,一个被尊称为‘盗墓之王’的中国江湖高手。”

我“啊”地一声跳起来,不假思索地大叫:“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是他……”声音凄厉异常,双手一紧,将面前的大人物半举了起来。

飞天

2007年3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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