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房玄龄 等
【导读】
本文选自《晋书》卷四三《王衍传》。
王衍远祖王吉是西汉名儒，曾任昌邑中尉、益州刺史，后征为博士、谏议大夫。自王吉后，王氏家传儒学，子孙出仕者甚多。汉末，王氏一族的王祥以孝道知名，有“卧冰求鲤”的故事传世。王祥入魏历仕扬州别驾、大司农、太常。由魏入晋后，拜太保，进位睢陵公。王祥之弟王览历仕清河太守、太中大夫，封即丘子。、王衍生于世家，自幼为时人推重。年长后居太子舍人、尚书郎、黄门侍郎等清贵官职。八王之乱中王衍留守朝廷，历仕尚书令、司空、司徒，居宰辅之位，但是无补于时。石勒逼近洛阳，东海王司马越企图将朝廷迁往自己在山东的封国，结果在途中被石勒截击，全军覆没。王衍与许多西晋世族被俘后遇害。王氏世传儒学，王吉以谏言知名，王祥以孝道传世。但传至王衍一代，王氏族人却失去了儒家的原始热情。王衍临终前追忆往事，后悔莫及。但时势如此，其实远非王衍本人的过错所致。因为魏晋交替之际的政治记忆，与儒家的正统记忆相去甚远。尚浮虚的风习在王衍之前已经流传，王衍的遗言不外是世风的一个注脚。此后中原沦陷，世风依然如故。王衍的族弟王导东渡后在建业拥立晋元帝，鼓励“新亭对泣”的南渡士人，努力维持一个偏安的局面。
衍字夷甫，神情明秀，风姿详雅。总角尝造山涛［总角：未成年者扎在头顶两旁的发髻，借指童年。造：拜访。山涛：魏晋名士，仕于晋，位至右仆射。］，涛嗟叹良久，既去，目而送之曰：“何物老妪，生宁馨儿［何物老妪，生宁馨儿：哪个老妇，生出这样可爱的孩子？ ］！然误天下苍生者，未必非此人也。”父，为平北将军，常有公事，使行人列上，不时报［行人：官名，负责传递表奏。不时报：没有及时得到批复。］。衍年十四，时在京师，造仆射羊祜，申陈事状，辞甚清辩。祜名德贵重，而衍幼年无屈下之色，众咸异之。杨骏欲以女妻焉，衍耻之，遂阳狂自免。武帝闻其名，问戎曰：“夷甫当世谁比？”戎曰：“未见其比，当从古人中求之。”
泰始八年，诏举奇才可以安边者，衍初好论从横之术，故尚书卢钦举为辽东太守。不就，于是口不论世事，唯雅咏玄虚而已。尝因宴集，为族人所怒，举掷其面［盘子］。衍初无言， 引王导共载而去。然心不能平，在车中揽镜自照，谓导曰： “尔看吾目光乃在牛背上矣。”父卒于北平，送故甚厚，为亲识之所借贷，因以舍之。数年之间，家资罄尽，出就洛城西田园而居焉。后为太子舍人，迁尚书郎。出补元城令，终日清谈， 而县务亦理。入为中庶子、黄门侍郎。
魏正始中，何晏、王弼等祖述《老》、《庄》，立论以为： “天地万物皆以无为本。无也者，开物成务［开物成务：开成万事万物。］，无往不存者也。阴阳恃以化生，万物恃以成形，贤者恃以成德，不肖恃以免身。故无之为用，无爵而贵矣。”衍甚重之。惟裴以为非， 著论以讥之，而衍处之自若。衍既有盛才美貌，明悟若神，常自比子贡。兼声名藉甚，倾动当世。妙善玄言，唯谈《老》、《庄》为事。每捉玉柄麈尾［麈尾：类似拂尘。］，与手同色。义理有所不安，随即改更，世号“口中雌黄”。朝野翕然，谓之“一世龙门”矣。累居显职，后进之士，莫不景慕放效。选举登朝，皆以为称首。矜高浮诞，遂成风俗焉。衍尝丧幼子，山简吊之。衍悲不自胜，简曰：“孩抱中物，何至于此！”衍曰：“圣人忘情，最下不及于情。然则情之所钟，正在我辈。”简服其言，更为之恸。
衍妻郭氏，贾后之亲，藉中宫之势，刚愎贪戾，聚敛无厌，好干预人事，衍患之而不能禁。时有乡人幽州刺史李阳， 京师大侠也，郭氏素惮之。衍谓郭曰：“非但我言卿不可，李阳亦谓不可。”郭氏为之小损。衍疾郭之贪鄙，故口未尝言钱。郭欲试之，令婢以钱绕床，使不得行。衍晨起见钱，谓婢曰： “举阿堵物却［举阿堵物却：意谓把这些东西拿开。］！”其措意如此。
…………
衍素轻赵王伦之为人［赵王伦：即司马伦，与下文齐王冏、成都王颖、东海王越皆是晋之王族。］。及伦篡位，衍阳狂斫婢以自免。及伦诛，拜河南尹，转尚书，又为中书令。时齐王冏有匡复之功，而专权自恣，公卿皆为之拜，衍独长揖焉。以病去官。成都王颖以衍为中军师，累迁尚书仆射，领吏部，后拜尚书令、司空、司徒。衍虽居宰辅之重，不以经国为念，而思自全之计。说东海王越曰：“中国已乱，当赖方伯，宜得文武兼资以任之。”乃以弟澄为荆州，族弟敦为青州。因谓澄、敦曰：“荆州有江、汉之固，青州有负海之险，卿二人在外，而吾留此， 足以为三窟矣。”识者鄙之。
及石勒［石勒：羯族人，先为刘渊大将，后建立后赵政权。］、王弥寇京师，以衍都督征讨诸军事、持节、假黄钺以距之［假黄钺：黄钺即饰以黄金的钺，本为皇帝仪仗。自三国始， 特赐出征大臣，以示威重，令其专主征伐。］。衍使前将军曹武、左卫将军王景等击贼， 退之，获其辎重。迁太尉，尚书令如故。封武陵侯，辞封不受。时洛阳危逼，多欲迁都以避其难，而衍独卖车牛以安众心。越之讨苟晞也，衍以太尉为太傅军司。及越薨，众共推为元帅。衍以贼寇锋起，惧不敢当。辞曰：“吾少无宦情，随牒推移［随牒推移：随着朝廷的文书而变动。］，遂至于此。今日之事，安可以非才处之。”俄而举军为石勒所破，勒呼王公，与之相见，问衍以晋故。衍为陈祸败之由，云计不在己。勒甚悦之，与语移日。衍自说少不豫事， 欲求自免，因劝勒称尊号。勒怒曰：“君名盖四海，身居重任， 少壮登朝，至于白首，何得言不豫世事邪！破坏天下，正是君罪。”使左右扶出。谓其党孔苌曰：“吾行天下多矣，未尝见如此人，当可活不？”苌曰：“彼晋之三公，必不为我尽力，又何足贵乎！”勒曰：“要不可加以锋刃也。”使人夜排墙填杀之。衍将死，顾而言曰：“呜呼！吾曹虽不如古人，向若不祖尚浮虚，戮力以匡天下，犹可不至今日。”时年五十六。
衍俊秀有令望，希心玄远，未尝语利。王敦过江，常称之曰：“夷甫处众中，如珠玉在瓦石间。”顾恺之作画赞，亦称衍岩岩清峙，壁立千仞。其为人所尚如此。
【延伸阅读】
自儒入玄的魏晋士族
汉晋之际，学者以家学著称，以研习儒家经传入朝为官者不计其数。魏晋以后，这些家族相继由儒入玄，而朝廷世族此风最盛。王衍先祖王吉是西汉儒者，兼通五经，尤以传习鲁《论语》知名。王吉后来被征聘为昌邑中尉，时昌邑王游猎无度，王吉遂以《诗经》向昌邑王进谏为君之道。汉昭帝去世后，昌邑王被迎立为皇帝，依然不能听从王吉的谏言，王吉遂称病辞官回乡。昌邑王登基后，政事无道，不久被大将军霍光废黜。昌邑王侍从因未能尽进谏之责，多下狱死，唯王吉先前有进谏不从之事，免于受刑。宣帝时，王吉又任谏议大夫。东汉时期，王吉后裔王祥幼年丧母。继母待王祥不善，多次向父亲诋毁他，致其先观于父。但王祥奉父母依然极为恭敬，父母患病时，王祥亲尝汤药，衣不解带地看护。因此之故，王祥的孝行备受乡人称道。有关王祥孝道，最具传奇色彩的故事当是“卧冰求鲤”。王祥的传记里绘声绘色地记载了下述情节：冬天的时候，继母想要鲜鱼品尝。其时天寒地冻，王祥脱下自己的衣物，赤身卧在冰上祈祷。结果冰面裂开，自裂缝之中跃出鲜活的鲤鱼。王祥将鲤鱼携回，献给继母。乡人极感惊异， 以为是王祥的孝顺感化所致。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其实大可怀疑，但是王祥的传记一本正经地直录其事，恰恰反映出时人的倾向。王祥后来被曹操征聘，任徐州别驾，在任上讨平盗贼。后来累官至大司农，封关内侯。在魏晋之交，王祥依然坚持操守。但是王祥并非曹魏亲贵，对司马氏也无威胁，故而得以保全。入晋后，司马氏对王祥大加笼络，拜为太保，封公爵，琅邪王氏自此渐为西晋第一等的士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