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其书虽前代有著录,然久经散佚;乃忽有一异本突出,篇数及内容等与旧本完全不同者,什有九皆伪例如最近忽发现明钞本《慎子》一种,与今行之《四库》本守山阁本全异;与《隋唐志崇文总目》、《直斋书录解题》等所记篇数,无一相符。其流传之绪又绝无可考。吾侪乍睹此类书目,便应怀疑。再一检阅内容,则可定为明人伪作也。(明钞本《慎子》,谬荃荪所藏,最近上海涵芬楼所印《四部丛刊》采之,诧为惊人秘笈。缪氏号称目录学专家,乃宝此燕石,故知考占贵有通识也。)
(三)其书不问有无旧本,但今本来历不明者,即不可轻信。例如汉河内女子所得《泰誓》,晋梅赜所上《古文尚书》及《孔安国传》,皆因来历暧昧,故后人得怀疑而考定其伪。又如今本《列子》八篇,据张湛序言由数本拼成,而数本皆出湛戚属之家,可证当时社会,绝无此书,则吾辈不能不致疑。
(四)其书流传之绪,从他方面可以考见,而因以证明今本题某人旧撰为不确者。例如今所称《神农本草》,《汉书·艺文志》无其目,知刘向时决未有此书。再检《隋书·经籍志》以后诸书目,及其他史传,则知此书殆与蔡邕吴普陶弘景诸人有甚深之关系,直至宋代然后规模大具。质言之,则此书殆经千年间许多人心力所集成;但其书不惟非出神农,即西汉以前人,参预者尚极少,殆可断言也。(古书中有许多经各时代无数人踵袭赓续而成者,如《本草》一书即其例。吾尝欲详考此书成立增长之次第,所搜资料颇多,惜未完备,不能成篇耳。)
(五)真书原本,经前人称引,确有左证,而今本与之歧异者,则今本必伪。例如古本《竹书纪年》有夏启杀伯益,商太甲杀伊尹等事;又其书不及夏禹以前事。此皆原书初出土时诸人所亲见,信而有征者。(看《晋书·束哲传·王接传》及杜预《左传集解后序》。)而今本记伯益伊尹等文,全与彼相反,其年代又托始于黄帝。故知决非汲冢之旧也。
(六)其书题某人撰,而书中所载事迹在本人后者,则其书或全伪或一部分伪。例如《越绝书》,《隋志》始著录,题子贡撰;然其书既未见《汉志》,且书中叙及汉以后建置沿革;故知其书不惟非子贡撰,且并非汉时所有也。又如《管子·商君书》,《汉志》皆著录,题管仲、商鞅撰;然两书各皆记管商死后之人名与事迹;故知两书决非管商自撰;即非全伪,最少亦有一部分羼乱也。
(七)其书虽真,然一部分经后人窜乱之迹既确凿有据,则对于其书之全体须慎加鉴别。例如《史记》为司马迁撰,固毫无疑义;然迁自序明言“讫于麟止”,今本不惟有太初天汉以后事,且有宣元成以后事,其必非尽为迁原文甚明。此部分既有窜乱,则他部分又安敢保必无窜乱耶?(看今人王国维著《太史公系年考略》,崔适著《史记探原》。)
(八)书中所言确与事实相反者,则其书必伪。例如今《道藏》中有刘向撰《列仙传》,其书《隋志》已著录。书中言诸仙之荒诞,固不俟辩。其自序云,“七十四人已见佛经”,佛经至后汉桓灵时始有译本,上距刘向之没,将二百年,向何从知有佛经耶?即据此一语,而全书之伪,已无遁形。
(九)两书同载一事绝对矛盾者,则必有一伪或两俱伪。例如《涅槃经》佛说云:“从今日始,不听弟子食肉”;《入楞伽经》佛说云:“我于《象腋央掘魔涅槃》《大云》等一切《修多罗》中,不听食肉。”《涅槃经》共认为佛临灭度前数小时间所说,既《象腋》等经有此义,何得云“从今日始?”且《涅槃》既佛最后所说经,《入楞伽》何得引之?是《涅槃》,《楞伽》,最少必有一伪,或两俱伪也。
以上九例,皆据具体的反证而施鉴别也。尚有可以据抽象的反证而施鉴别者:
(十)各时代之文体,盖有天然界画,多读书者自能知之故后人伪作之书,有不必从字句求枝叶之反证,但一望文体即能断其伪者。例如东晋晚出《古文尚书》,比诸今文之《周诰》、《殷盘》,截然殊体。故知其决非三代以上之文。又如今本《关尹子》中有“譬犀望月,月影入角,特因识生,故有月形,而彼真月,初不在角”,等语,此种纯是晋唐繙译佛经文体,决非秦汉以前所有,一望即知。
(十一)各时代之社会状态,吾侪据各方面之资料,总可以推见崖略。若某书中所言其时代之状态,与情理相去悬绝者,即可断为伪。例如《汉书·艺文志》农家有《神农》二十篇,自注云:“六国时诸子托诸神农”。此书今虽不传,然《汉书·食货志》称晁错引神农之教云:“有石城十仞,汤池百步,带甲百万而亡粟,弗能守也。”此殆晁错所见《神农书》之原文。然石城汤池带甲百万等等情状,决非神农时代所能有。故刘向、班固指为六国人伪托,非武断也。
(十二)各时代之思想,其进化阶段,自有一定若某书中所表现之思想与其时代不相衔接者,即可断为伪。例如今本《管子》,有“寝兵之说胜则险阻不守,兼爱之说胜则士卒不战”,等语。此明是墨翟、宋钘以后之思想;当管仲时,并寝兵兼爱等学说尚未有,何所用其批评反对者?《素问灵枢》中言阴阳五行,明是《邹衍》以后之思想;黄帝时安得有此耶?(看今人胡适著《中国哲学史大纲》二十一、二十二页。)
以上十二例,其于鉴别伪书之法,虽未敢云备;循此以推,所失不远矣。一面又可以应用各种方法,以证明某书之必真:
(一)例如《诗经》:“十月之交,朔日辛卯,日有食之,亦孔之丑”。经六朝唐元清诸儒推算,知周幽王六年十月辛卯朔确有日食。中外历对照,应为西纪前七七六年,欧洲学者亦考定其年阳历八月二十九日中国北部确见日食。与前所举《胤征篇》日食异说纷纭者正相反。因此可证《诗经》必为真书,其全部史料皆可信。
(二)与此同例者,如《春秋》所记“桓公三年秋七月壬辰朔日食”,“宣公八年秋七月甲子日食”。据欧洲学者所推算,前者当纪前七○九年七月十七日,后者当纪前六○一年九月二十日,今山东兖州府确见日食。因此可证当时鲁史官记事甚正确;而《春秋》一书,除孔子寓意褒贬所用笔法外,其所依鲁史原文,皆极可信。
(三)更有略同样之例,如《尚书·尧典》所记中星,“仲春日中星昴仲夏日中星火”等,据日本天文学者所研究,西纪前二千四五百年时确是如此。因此可证《尧典》最少应有一部分为尧舜时代之真书。
(四)书有从一方面可认为伪,从他方面可认为真者。例如现存十三篇之《孙子》,旧题春秋时吴之孙武撰。吾侪据其书之文体及其内容,确不能信其为春秋时书。虽然,若谓出自秦汉以后,则文体及其内容亦都不类。《汉书·艺文志》兵家本有《吴孙子》、《齐孙子》之两种,“吴孙子”则春秋时之孙武,“齐孙子”则战国时之孙膑也。此书若指为孙武作,则可决其伪;若指为孙膑作,亦可谓之真。此外如《管子·商君书》等,性质亦略同。若指定为管仲、商鞅所作则必伪;然其书中大部分要皆出战国人手。若据以考战国末年思想及社会情状,固绝佳的史料也。乃至《周礼》谓为周公作固伪,若据以考战国秦汉间思想制度,亦绝佳的史料也。
(五)有书中某事项,常人共指斥以证其书之伪,吾侪反因此以证其书之真者。例如前所述《竹书纪年》中“启杀益,太甲杀伊尹”两事,后人因习闻《孟子》、《史记》之说,骤睹此则大骇。殊不思孟子不过与魏安厘王时史官同时,而孟子不在史职,闻见本不逮史官之确。司马迁又不及见秦所焚之诸侯史记,其记述不过踵孟子而已;何足据以难《竹书》?而论者或因此疑《竹书》之全伪;殊不知凡作伪者必投合时代心理,经汉魏儒者鼓吹以后,伯益伊尹辈早已如神圣不可侵犯,安有晋时作伪书之人乃肯立此等异说以资人集矢者?实则以情理论,伯益伊尹既非超人的异类,逼位谋篡,何足为奇?启及太甲为自卫计而杀之,亦意中事。故吾侪宁认《竹书》所记为较合于古代社会状况。《竹书》既有此等记载,适足证其不伪;而今本《竹书》削去之,则反足证其伪也。又如孟子因武成“血流漂杵”之文,乃叹“尽信书不如无书”,谓“以至仁伐至不仁”,不应如此。推孟子之意,则《逸周书》中《克殷》、《世俘》诸篇,益为伪作无疑。其实孟子理想中的“仁义之师”,本为历史上不能发生之事实。而《逸周书》叙周武王残暴之状,或反为真相。吾侪所以信《逸周书》之不伪,乃正以此也。
(六)无极强之反证足以判定某书为伪者,吾侪只得暂认为真。例如《山海经》、《穆天子传》,以吾前所举十二例绳之,无一适用者。故其书虽诡异,不宜凭武断以吐弃之。或反为极可宝之史料,亦未可知也。
以上论鉴别伪书之方法竟,次当论鉴别伪事之方法。
伪事与伪书异,伪书中有真事,真书中有伪事也。事之伪者与误者又异,误者无意失误,伪者有意虚构也,今请举伪事之种类:
(一)其史迹本为作伪的性质,史家明知其伪而因仍以书之者。如汉魏六朝篡禅之际种种作态,即其例也。史家记载,或仍其伪相,如陈寿;或揭其真相,如范晔。试列数则资比较:
(《魏志·武帝纪》) (《后汉书·献帝纪》)
天子以公领冀州牧 曹操自领冀州牧
汉罢三公官置丞相以公为丞相 曹操自为丞相
天子使郗虑策命公为魏公加九锡 曹操自立为魏公加九锡
汉帝以众望在魏乃召群公卿士使张音奉玺绶禅位 魏王丕称天子奉帝为山阳公
此等伪迹昭彰,虽仍之不甚足以误人;但以云史德终不宜尔耳。
(二)有虚构伪事而自著书以实之者。此类事在史中殊不多觏。其最著之一例,则隋末有妄人曰王通者,自比孔子,而将一时将相若贺若弼李密房玄龄魏征李勣等,皆攀认为其门弟子,乃自作或假手于其子弟以作所谓《文中子》者,历叙通与诸人问答语,一若实有其事。此种病狂之人,妖诬之书,实人类所罕见。而千年来所谓“河汾道统”者,竟深入大多数俗儒脑中,变为真史迹矣。呜呼读者当知,古今妄人非仅一王通,世所传墓志家传行状之属,汗牛充栋,其有以异于《文中子》者,恐不过程度问题耳。
(三)有事迹纯属虚构,然已公然取得“第一等史料”之资格,几令后人无从反证者。例如前清洪杨之役,有所谓贼中谋主洪大全者,据云当发难时,被广西疆吏擒杀。然吾侪乃甚疑此人为子虚乌有,恐是当时疆吏冒功,影射洪秀全之名以捏造耳。虽然,既已形诸章奏,登诸实录,吾侪欲求一完而强之反证,乃极不易得。兹事在今日,不已俨然成为史实耶?窃计史迹中类此者亦殊不少。治史者谓宜常以老吏断狱之态临之,对于所受理之案牍,断不能率尔轻信。若不能得确证以释所疑,宁付诸盖阙而已。
(四)有事虽非伪,而言之过当者。子贡云:“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庄子云:“两善必多溢美之言,两恶必多溢恶之言。”王充云:“俗人好奇;不奇,言不用也。故誉人不增其美,则闻者不快其意;毁人不益其恶,则听者不惬于心。”是故无论何部分之史,恐“真迹放大”之弊,皆所不免。《论衡》中《语增》、《儒增》、《艺增》诸篇所举诸事,皆其例也。况著书者无论若何纯洁,终不免有主观的感情夹杂其间。例如王闽运之《湘军志》,在理宜认为第一等史料者也。试读郭嵩焘之《湘军志’曾军篇》书后,则知其不实之处甚多。又如吾二十年前所著《戊戌政变记》,后之作清史者记戊戌事,谁不认为可贵之史料?然谓所记悉为信史,吾已不敢自承。何则?感情作用所支配,不免将真迹放大也。治史者明乎此义,处处打几分折头,庶无大过矣。
(五)史文什九皆经后代编史者之润色,故往往多事后增饰之语。例如《左传》庄二十二年记陈敬仲卜辞,所谓“有妫之后,将育于姜,五世其昌,并于正卿,八世之后,莫之与京”,等语。苟非田氏篡齐后所记,天下恐无此确中之预言。襄二十九年记吴季札适晋,说赵文子、韩宣子、魏献子,曰:“晋国其萃于三族乎”。苟非三家分晋后所记,恐亦无此确中之预言也。乃至如诸葛亮之《隆中对》,于后来三国鼎足之局若操券以待。虽日远识之人,鉴往知来,非事理所不可能;然如此铢黍不忒,实足深怪。试思当时备亮两人对谈,谁则知者?除非是两人中之一人有笔记;不然,则两人中一人事后与人谈及,世.乃得知耳。事后之言,本质已不能无变;而再加以修史者之文饰。故吾侪对于彼所记,非“打折头”不可也。
(六)有本意并不在述史,不过借古人以寄其理想:故书中所记,乃著者理想中人物之言论行事,并非历史上人物之言论行事。此种手段,先秦诸子多用之,一时成为风气。《孟子》言“有为神农之言者许行”,此语最得真相。先秦诸手,盖最喜以今人而为古人之言者也。前文述晁错引“神农之教”,非神农之教,殆许行之徒之教也。岂惟许行?诸子皆然。彼“言必称尧舜”之孟子,吾侪正可反唇以稽之曰,有为尧舜之言者孟轲也。此外如墨家之于大禹,道家阴阳家之于黄帝,兵家之于太公,法家之于管仲,莫不皆然。愈推重其人,则愈举己所怀抱之理想以推奉之,而其人之真面目乃愈淆乱,《韩非子》云:“孔子墨子,俱道尧舜,而取舍不同,皆自谓真尧舜。尧舜不复生,谁将使定儒墨之诚乎?”是故吾侪对于古代史料,一方面患其太少,一方面又患其太多。贪多而失真,不如安少而阙疑也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