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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赵国的公主

1

赵寻只给师父留下一幅自己的画像,看得出来她是个绘画天分很高的公主,那幅画像把她自己画得十分传神,眼神哀怨,充满了深宫相思的苦闷,让我看一眼就无法拒绝这笔生意。

师父安排我和赵寻在赵国京城——祈安的一家著名的客栈会面,约定的时间在明日,原本我的计划是早几天到,顺便逛逛街买点东西,了解了解当地的风土人情,顺便看看赵国的美人,这一切因为小斗成了泡影,我们拖到今天才到,勉强没耽误正事,却再没时间逛街了。

我打开师父给的锦囊,上面有他老人家给我留的客栈的名字,我刚打开,就立刻僵在那里,那上面写着“嘏薤客栈”,除了“客栈”两个字我认得,前面两个硬是没能猜出来。

“这是什么破客栈,一定是家快倒闭的客栈!”我愤愤地想。你想想,即使它的客房再舒适,它的饭菜再可口,客人连名字都叫不上来,如何能一传千里?

穆童见我捏着绢帛作势要吃掉的架势,撇下小斗上前问我:“娘,怎么了?”

我很犹豫要不要请教穆童,犹豫了半晌还是把绢帛摊开给他看,此刻我的内心是很矛盾的,既希望他懂,以便我们尽快到达目的地;又不希望他懂,一个五岁的孩子都懂而我不懂,是件多么耻辱的事情。

穆童从生下来就是让我背负耻辱的,他只扫了一眼,立刻说道:“古泄客栈!”

连小斗都崇拜地看着他。

“什么怪名字!”我扯过绢帛,不屑地撇了撇嘴,生平最讨厌别人在我面前装有文化。

这个奇怪的客栈果然十分著名,我随便挑了一个忠厚老实的农民模样的路人问了一问,对方立刻就告诉了我客栈的具体位置。

“嘏薤客栈啊,就在前面,左拐,门口挂着六个大灯笼的就是。嘏,就是那个‘祝以孝告,嘏以慈告’的嘏,薤就是‘薰风虚听曲,薤露反成歌’的薤嘛……”

不等他说完,我拖了穆童快步往前走,留下那位路人举着根白萝卜念叨这两个怪字的典故。

可见,赵国到处都是装有文化的人,也说不定,赵国就是个有文化的国度,只不过我是妒忌人家而已。

我的妒忌立刻就得到了平衡,在我们仨刚刚左拐时,就见一只黑乎乎的手朝我伸过来:“姑娘,给点银子吧……”

我下意识地跳开,却见那乞丐面前用木炭歪歪扭扭地写着自己的不幸遭遇,战乱时期,各人有各人的不幸,让我平衡的是,他上面写的有很多错别字。

终于找到一个比我更没有文化的,顿时心里舒坦很多,于是我掏出行李,把里头的银两悉数给了他,然后带着满足感昂头而去。

穆童默默地看着我,默默地拉了拉我的衣襟。

我没理他,继续往前走。

2

然后穆童没再拉我,回过头伤心地跟小斗说:“小斗,我们今天可能要露宿街头了,咱娘把钱都给乞丐了……不过你不要害怕,我会保护你的……”

我猛然醒悟过来,忙折回头去找那乞丐,哪里还有那乞丐的身影。

我懊丧地回头,大约穆童和小斗看出我的懊丧,默默地跟在后面不敢说话。

三年前,刚上山时,我的身上莫名其妙地背着很多金簪银钗,用师父的话说,我要么是个落魄的贵族,要么就是爆发户的女儿。后来看了看穆童又改口道,或者是爆发户的媳妇也说不定。简而言之,就是我刚上山那会很有钱。

那些失去的记忆把我对银子购买力的判断都忘记了,也或许我根本就没买过多少东西。常常拿一颗上好的珍珠送给师兄,就为让师兄替我做顿饭。在如此无度的挥霍下,不出一年,我带来的珠宝被山上众师兄们瓜分了。

从第二年开始,我对银子有了初步的认识,也妄图把送给师兄们的珠宝偷回来,可惜师兄们比我更会挥霍,早在我醒悟之前就把珠宝挥霍得连影子都找不到,从此我开始了拮据的生活,因为我不像穆药师兄那样可以赚外快。

但即便如此,偶尔身上稍微富余一点,我还是忍不住小挥一挥,穆童时常看着我买来的衣服摇头说道:“娘,你这是冲动消费。”

我从口袋抓出一根糖葫芦,穆童立刻朝我咧开嘴笑,然后义正词严地说道:“女人如果太理性就不可爱了。”

我:“……”看着穆童津津有味地舔着糖葫芦,忍无可忍地问道,“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是谁教你的?”

“穆泽啊。”穆童头都没抬,自然地脱口而出。

唉,往事不堪回首,我知道今天又冲动了一次,而这次穆童肯定不会表扬我冲动的女人才可爱。

其实要弄点银子是不难的,以我的身手,片刻的功夫便可以到手,只是出门前,师父再三交代,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偷人东西,还花了一个时辰,把他准备了一晚上的思想道德演讲稿对着我念了一遍。

不能偷,那就得想办法赚,我看了看穆童:“童童,要不……”

“娘,难道你忍心让一个五岁的孩子去卖艺吗?”知母莫若子,穆童未等我开口就断然拒绝了我。

我确实不忍心,只好把主意往小斗身上打:“那就让小斗去卖吧,不卖艺就卖身,一只上好的狗也能卖些银子,实在卖不出去,童童,今晚我们只能吃狗肉了。”

吓得穆童紧紧地抱住小斗:“娘,小斗腿上还伤,不能做剧烈运动。”

“有伤?有伤还跑那么快?有伤还能驮着你跑?”

穆童:“……本……本来好了,就是因为跑太快旧伤复发……”

无论我怎么说,穆童就是不愿意小斗出来表演驮小孩跑步,他们俩统一战线,同仇敌忾,很显然,在穆童的心里,小斗比我重要多了。

师父交代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偷,我想,现在应该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了,不偷我们就会活活饿死,连怪名客栈都住不了,也就没法见到赵寻公主,没法完成任务。师父他老人家若是知道我不偷就没法完成任务,一定会可劲地叫我偷的。

我们商量好,找一个纨绔子弟下手,内疚感会少一些。

3

我走进嘏薤客栈时,里面坐着的男人们齐刷刷地朝我看来,果然个个都散发着纨绔的气息,穆童紧随身后,拉了拉我的手,叫了我一声“娘”,顿时大半男人都转移了目光,待小斗威武地挤到跟前时,大家该喝酒的喝酒,该划拳的划拳,已经彻底忽略我了。

我悲哀地觉得,有它们俩跟着,这一辈子我都嫁不出去了。

余光瞥见,倚窗的某一个角落,有一双灼人的眼睛朝我们看来,兴许是满楼男客中唯一没有移开目光的。

穆童的敏感性比我还高:“娘,总算找到一个对你有兴趣的了,连有孩子有恶狗的女人都不放过,一定是纨绔中的极品。”

我循着那人的目光望去,看见一袭玄色长袍裹着的白净男人,目光如炬地朝我们仨来回地打量着,于是低下头小声猜测道:“或者,他是对你有兴趣呢?就像你师公一样。”

穆童肥肥的拇指食指张成一个“八”字放在下巴下,略略思考了一下:“再或者,他是对小斗有兴趣?”

小斗闻言,很哀怨地叫了一声,趴在地上不起来。

穆童于是安慰地抚摩它:“你放心,我不会把你送给他的。”

小斗有些怀疑地看着我,它对穆童一向很有信心。

我惟恐店主会忍不住连人带狗地赶我们出去,只好跟小斗说:“起来吧,精神一点,时刻进入战备状态。”

小斗立刻精神抖擞地往我脚上蹭啊蹭,这个势利的家伙,唉。

几个店小二互相推搡了很久,也没胆子上前迎接我们,我知道他们主要是畏惧小斗,小斗长得太凶恶,面相不大和善,但其实小斗内心是只很善良的狗,特别是对穆童。

我只好自己喊道:“小二!来三只烧鸡,一壶好酒,三碗米饭,再来几个下酒的菜。对了,你们店有没有骨头?”

掌柜的看了看我们,很委婉地说道:“这位……大嫂,您看……我们店已经客满了,也没地方坐,不如……”

我要离开嘏薤客栈,哪里还能完成任务,今天就算住柴房也得住下来,再不济,住马棚也得住下来。

我领着穆童和小斗,把行李重重地放到玄袍男子的桌上:“不如,我和这位公子挤一挤吧,你看这张桌子这么大,就坐了两个人。”

掌柜的还想说些劝阻的话,小斗口水流了一地,见状很不悦地瞪了他一眼,于是他哆嗦了半天也没敢再说什么,只好为难地看着那男子。

那名妖孽男子轻轻地勾起一抹笑意,真是春暖花开,春回大地,春光无限,春色无边的笑容,照得窗外伸进来的一株桃花都逊色三分。

“我没什么意见,子郁兄?”他询问对面颇有些娘气的公子。

那位叫子郁兄的公子刚好坐在小斗旁边,小斗回头龇着牙伸着舌头讨好他,他脸色稍变,下意识地朝旁边挪了挪:“卫兄都没什么意见,那……那就……”

不等他说完,我赶紧表示莫大的感谢,这个感谢是一定要的,因为等会我们吃饭住宿的银两都得从他们二位身上拿。想想,真是大恩大德啊,忍不住又多谢了几句。

穆童抓着个硕大的鸡腿,悄悄跟我说:“娘,那个姓卫的是个高手,您可得小心点。”

4

彼时我正垂涎于他手里的鸡腿,我有记忆的三年里,从来没吃过这么大的鸡腿,以前在九岭山,师父说加餐时,我们都屁颠屁颠地等着开饭,结果一打开永远只有鸡屁股,我到现在都纠结,师父去哪弄来那么多鸡屁股。好容易有一年过年,师父偷偷塞了个鸡腿给我,小得就像发育不量的未成年鸡,看得我不忍下口。

掌柜的许是看出小斗听他的,挑了盘大的烧鸡摆在穆童跟前,可见命好的人,从区区一盘烧鸡就可以看出端倪。

闻言,我只好从烧鸡中转移视线,装作若无其事地瞥了卫公子一眼,这厮长着一副祸害众生的模样,看样子比我大个五六岁,按理应该是已经成亲了,但是江湖人士和民间寻常百姓不同,比如师父他老人家,一辈子也没听说他有老婆儿子。

对于高手,最好的方法是转移他的注意力,我犹豫着该叫他什么。

打量了一下现有的状况,我有儿子,而他没有,于情于理我都不能叫人家大哥,万一人家是个未婚青年,岂不是要跟我急?

“小弟啊,你们打哪来啊?”我摆出大姐的架势,冲着姓卫的家伙说道。

“噗——”对面那名叫什么子郁的不知道怎么搞的,喝口酒也会喝得这么没有风度,喷了一桌子都是。

卫公子迅速摊开纸扇,天女散花似的酒全喷在他的扇面。

穆童微微皱了皱眉头,看着手里的鸡腿,犹豫着是不是要继续吃。

只有小斗依旧旁若无人地吃得欢畅。

“你……你叫他什么……”那个神经病手抖得跟鸡爪疯似地指着我问道。

叫,叫你个头!要不是看在等会他的钱都要归我的份上,我真想叫小斗咬死他。

当下只得愤愤地抹了把脸,咬着牙说道:“那我该如何称呼呢?”

那个神经病已经自己抱着肚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把我的话晾在空气中。

卫公子终于收了扇子,抿着嘴笑得意味深长:“姑娘最多不过桃李年华,我比姑娘大二十多岁,姑娘称我为小弟,是我占了你的便宜还是你占了我的便宜?”

我倒抽一口冷气。

这个人果真是个妖孽,那模样俊得比赵国的姑娘还美上三分,原以为是个大好青年郎,没想到已经四十出头,最关键的是,四十岁的人看起来连三十都不到,这让他的妻妾们情何以堪?

穆童见我傻了半天不说话,惟恐误了正事,我到现在连动都没动,再不动手,他们俩拍拍屁股走了,我们就得被打出门去。于是轻轻碰了碰我,示意我该动手了,我回应地碰一碰他,告诉他要吃饱喝足才好下手。

卫公子果真是个有钱人,一桌满满的酒菜,因为受子郁公子污染,悉数撤下,照原先的模样上了一桌新的。

他说,萍水相逢,这一桌,他请客。

这倒让我有些不好意思下手了。

5

我估摸着如此生意兴隆的客栈,客房也定然是满的,于是得寸进尺地提了一个建议:晚上要借卫公子的房间一宿。我之所以提出这个建议,是秉着一事不烦二主的原则。

闻言,子郁公子险些又把嘴里的酒喷出来,穆童吸取前番教训,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面前几盘菜护住,卫公子慢悠悠地挥着扇子,目光好似在警告他:你再敢喷出来试试?

子郁几经努力,总算忍住没犯同样的错误,从上改为往下,硬生生吞了下去,把自己呛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怜悯地看着子郁,心想要是穆占师兄在就好了,可以劳烦他算算,我和这位子郁公子是不是八字犯冲,何以我好端端说句话,他就得做出这等反应。

“那个,公子,你不要紧吧……”我伸出手去,想替他拍拍背,又怕卫公子说我占他便宜,只得又缩回来。

子郁一边咳得五脏六腑都要移位,一边朝我摆摆手:“没事……”好容易缓过一口气,眼里闪着八卦的目光,“你说,你说你晚上要住卫兄的房间?”

“是啊。”回头碰上卫公子饶有兴味的目光,连忙解释道,“公子不要误会,主要是客栈客满,实在是没房间住了,你放心,公子你睡床铺,我们仨一起打地铺。我们决不会以多欺少逼迫你睡地板的。”

子郁把我上下打量了一遍又一遍,不知觉间已然挪到卫公子身边,一把青色折扇挡住脸,却抖得厉害,想是憋笑憋得十分痛苦,依稀听得他压着嗓子和卫公子说道:“卫兄,赵国果然民风旷达,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卫兄你艳福不浅啊哈哈哈。”

我气得忍无可忍,直接从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

那厮却依旧抖着扇子一会说着一会挪开扇子羞涩地打量我一眼,然后继续笑得跟只公鸡似的。

这人皮糙肉厚的,果然十分经打,我于是加了力道使劲地踹了几脚。

桌子上面风平浪静,桌子底下已经波澜四起,卫公子充满磁性的声音凉凉飘来:“姑娘,赵国人向别人借东西,都是这么报答的么?”

“啊?”我没听明白什么意思。

子郁也没明白,收了扇子愣愣地看着他,又看了看我。

“你踢的那几脚,踢得十分解恨么。”卫公子从桌子底下优雅地抽出腿来,果然袍子上落下几个凌乱的脚印。

我尴尬得无地自容,埋下头来努力地吃烧鸡。

子郁跳起来,打了鸡血似地兴奋:“看看,看看,这就是调戏有没有?这就是主动有没有?卫兄啊,这就是机会有没有……”

穆童觉得子郁话太多,一直影响他享受美食的心情,含着满满一口鸡肉打断他:“大叔,你话很多有没有?”

卫公子答应我们借他的房间住一宿。

不得不说,卫公子除了是个有钱人,还是个大方的人。有钱的人未必大方,大方的人也未必有钱,二者兼而有之的,实在是难得,关键是,他还长得这么好看。

这么好看的人有个干净的名字,叫卫衍,而对面那位子郁兄姓孙,自从知道他姓孙,我都在心里默默地称呼他为孙子,孙家的儿子么。

6

在吃饭到进房间的短短过程中,我已经改变了主意,与其偷了他的银子和他结怨,不如放长线钓大鱼,比如让他收我做干女儿什么的……

有钱人的客房果然不一样,一看这房间的装饰就知道是上房,我站在门口感叹了一会,穆童已经从旁边挤进去,小小的身子猫在舒适的靠椅上,摇啊摇啊。

小斗不甘示弱,想和穆童一起挤一挤,无奈它太过庞大,刚一跳上去,整个椅子就失去重心,穆童险些一个倒栽葱,好在他小子身手矫健,不等落地,就在空中翻了个跟头,稳稳当当地双脚落地。

卫衍脸色微变,刚想伸手接穆童,孰料穆童没给他机会,他伸出的手晾在空中,只好悻悻地收回来,笑道:“身手不错么。”

“过奖过奖。”穆童得意得有些忘形。

小斗自知闯了祸,默默地跑到角落,见穆童仍是追着瞪它,又默默地爬上床,熟练地爬到被窝里,盖得严严实实。

我看见卫衍脸色由白转青,连忙将功补过地把被子掀开,只见小斗一脸无辜地望着我,这么庞大的动物装出这么副眼神,叫看的人那滋味真是难以言说。

我把小斗硬拽下来,回头抱歉地跟卫衍说道:“对不起啊,我叫小二给您换一床被子……”

“算了。”卫衍摇了摇头,若无其事地说道,“那里就给它睡吧。”

“那公子你……”

卫衍闪过一丝狡黠,随即恢复一派正人君子的模样:“我只好委屈委屈,和你们一起打地铺了。”

我……

不由得想起方才他说的那句:“是你占了我的便宜还是我占了你的便宜呢?”

人生真是无常啊。

窗外月光皎洁,我躺的位置正好对着窗户,月光照得我有些睡不着。穆童累了一天,眼下正呼吸均匀地睡得正香,而卫衍,果然是高手,连睡觉都听不到呼吸的,更遑论惊天地泣鬼神的呼噜。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我不得不反思自己。

看来我十六那年会生下穆童不是意外,更不是别人污蔑强加给我的负担。我自认为很良家,却在一天之内,进了一个陌生男人的房间,还和他并排睡在一起,虽然中间隔着个穆童,依然不能改变同床不共枕的事实。

十六岁那年,我是不是也是这样轻易地投进一个男人的怀抱,然后和他生了个穆童,却因为种种原因带着穆童独自离开,到九岭山甘心抛却过往的记忆重新开始?

三年来,我第一次渴望知道自己的过去。

我这个人的毛病是一睡不着就会翻来翻去,眼下睡的是又硬又凉的地板就更是翻来翻去,翻得生疼,不禁羡慕小斗可以睡那么柔软的被窝,鉴于和狗争夺床铺实在拉不下脸,只好委屈自己一边羡慕一边继续翻身。

7

“在想什么呢?”卫衍的声音低低地传来。

彼时我恰好翻到一个高难度的角度,闻言吓得翻了一半中场停住,摒住呼吸判断他是不是在说梦话。

许久,没有任何声音,他果然在说梦话。

“卫公子?”为了求证,我还是轻轻叫了叫他的名字。

穆童正在这当口开始打圈,他的睡姿一向不好,平时和我睡都是被我锁在靠墙的里头,睡时和我呈“二”字形,到醒时就成“丁”字,一双脚卯足了劲把我往床外踢,以便他舒展身姿转得舒服。

这孩子欺生的很,看他转的方向,已经渐渐偏离我,脚丫子步步逼近卫衍的脸。

正要阻止穆童的进一步动作,卫衍突然将穆童抱起,然后搂进怀里。

穆童显然认错了怀抱,把他当成我的,猫在他怀里安静又规矩。

我愕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幕,看着他轻轻拍穆童睡觉的模样,有些恍惚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他这么好看的一张脸,好看得不食人间烟火,实在不像个善于哄孩子的男人。意识里,长得好看的男人多半是打扮得风流倜傥,没事摇着扇子逛逛街勾引女人的,当然顺便勾出孩子,主要是勾引女人为他生孩子。

但是很快我就恍过神来,他说他四十多岁了,一定是妻妾成群,子孙满堂,经验丰富……

不知为什么,心里莫名一阵抽搐。

我想,大概是没睡好的缘故吧,连日奔波有点累了么,偶尔心里抽一抽也很正常。

“还没看够?”妖孽将穆童小心翼翼地放回原位,朝我笑了笑。

“看够了。”我被他春暖人间的笑容拉回现实,下意识地回了一句,刚说完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脸被火烤了一般,还好光线昏暗,他看不到我的脸色,方才我的样子肯定和花痴没有两样,我果然是由内而外都散发着不良家的气息。

穆童嘴角挂着甜甜的笑容,不时咂吧咂吧嘴巴,不知道在做什么好梦,估计还在回味白天吃的鸡腿,令人不忍打扰。

“不是……我是说……挺不好意思的,一直麻烦你,还耽误你睡觉。”我无法用语言表达内心的歉意,从来也没觉得这么亏欠一个人,人家供你吃,供你住一宿,自己的床铺还要被狗占了,即便打个地铺,脸也要挨上两脚丫子。

我是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偷他的银子了。希望能平安挨到明天,从赵寻公主那预支一部分酬劳,这拖家带狗的生活,真不是一般的累赘。

8

“你是挺麻烦我的。”卫衍说着,懒懒地躺下来,手交叉枕在头下,说了一句让我听不大懂的话,“你向来都喜欢麻烦我,只不过以前你是一个人找麻烦,现在是组团找麻烦。”

我发誓我在这三年里从未见过他,更遑论麻烦过他,退一万步说,即便我曾经一不小心麻烦过他,又怎舍得忘记这么妖孽的男人?

有的人天生就是要让人记住的,比如九岭山下的王麻子,比如郑国的太皇太后,比如面前的卫衍。

除非,我是在十八岁以前见过他。

从他的话里,我立刻判断出我一定是欠了他不少钱,说不定上山时带的那些珠宝就是从他那偷的,以致于他对我耿耿于怀,抱怨我找他的麻烦。

人算不如天算,我这是自动送到仇家面前,宛如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正想问问他欠下的债可不可以打个借条,顺便多欠一点,反正都欠了,不如再借我们个万儿八千两的过渡过渡……

话还没有说出口,突然小斗从床上猛地跳起来,两只耳朵直直竖起,绿色的眼睛在月光下闪着骇人的光芒。

第一个反应是小斗是不是要尿尿了。

但是没想到,卫衍也跟着跳起来,目光凌厉,和白日的儒雅翩然截然相反。

我当然不好意思问他是不是也想尿尿了。

连穆童都揉揉眼睛爬了起来:“娘,是不是有人偷袭?”

我茫然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卫衍:“啊?有吗?在哪里?在哪里?”

一股巨大的力气将我推开,一同被推开的还有穆童,小斗因为离得远暂时被忽略,待我好容易从地上爬起来,偌大的屋子里已经拥挤不堪,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多出了十几个黑衣人站在卫衍面前,其中一个无处可站,只得退而求其次站在桌子上,居高临下地举刀对着卫衍。

这些人一齐举着刀,看刀的大小估计出自同一品牌。原本他们可以动作整齐划一地拔出刀的,受空间所限,只好陆续拔出,还不小心互相碰触,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显得极不和谐。

隔壁的人终于忍无可忍,打开窗户破口大骂:“他妈的!哪个找死的半夜三更不睡觉在那敲盆子?把老子惹毛了,老子……老子……”

那人老子了半天也没老出什么后续,又听得他恭敬地说道:“大侠,长夜漫漫,无心睡眠,您穿成这样出来散步啊?大侠真是品味非凡……真名士,自风流……”

然后一声惨叫过后就再没有了声音。

一个除了眼睛露出来浑身都用黑色裹得严实的人从窗户跳进来:“娘的,那肥猪真肥,割了三刀才把脑袋给削下来!”

我抱住穆童瑟瑟发抖。

9

便宜真是不能乱占的,原以为可以省上一笔住宿费,到头来把命给搭了,师父若是知道我死了,不过是唏嘘长叹两声,若是知道穆童死了,他老人家一定会吐血身亡,八十多岁的大好年华就这么含恨结束,连可传衣钵的后人都没有找到。

卫衍果然是见过世面的,看着眼前一堆人,不仅没有抖,还露出招牌笑容,和颜悦色地说道:“怎么才来?我等你们足足等了三天了。”

言语间好似他们不是来杀他的,竟是来请他喝酒的。

众黑衣人微微一愣,没想到正好着了卫衍的道,未等他们动手,玄色的身影穿梭在黑衣白刀之间,像是浓墨中添加的淡墨勾笔,行云流水,看得我眼花缭乱。空气中飘来阵阵血腥味,刺激了某个熟悉的家伙,小斗张着嘴,露出白森森的牙,安安静静瞅准目标,地猛扑上去,对着终于反应过来正准备对卫衍下手的黑衣人狠狠地咬下去,下嘴那叫一个快、准、狠。

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在夜色中听得着实骇人。

我觉得自己浑身在发抖,穆童也在抖,但其实我分不清楚他到底有没有在抖,因为我紧紧地抱着他,或许是我抖得厉害,让他产生了共振。

惨叫声过后,屋子恢复死一般的宁静,黑衣人悉数倒下,只剩一个还站在中间,手里握着卫衍刚刚插进他腹中的刀,指着卫衍,连个“你”字都没发清楚。

卫衍收了手,气息均匀,连头发都没乱,依旧温和地对那个人说道:“记住,下辈子再做杀手,要先摸清对方的情况,打不过的,一定不要硬来,否则赚不了银子还要赔了性命。”

我有些不敢苟同,不试试,又怎么知道打不过呢?

但是只限于想想,什么也不敢说,只是抱穆童抱得更紧。

穆童显然惊吓过度,已经说不出任何话了,我想,要他一个五岁的孩子亲眼见证这样的杀戮实在太过残忍,师父若是知道,想必会十分后悔让我带他出来。但是,退一步讲,这么早让他感受到江湖凶险也未尝不是件坏事,他日他真要继承师父的衣钵,要面对的何止是这样的困难。

乱世中的孩子,都早熟,比如李国的那位皇帝,当年据说三岁登基,在几个摄政王压迫下慢慢亲政;比如吴国的皇帝,五岁登基,他的父母丢下皇位不管,硬将重担交给他。这些都是师父给我上政治课的时候说的。我拿他们来比较,不是希望穆童和他们一样,小小年纪就当皇帝,但是他至少应该认识乱世就是这么一个你杀我我杀你的世界。

“童童,你害怕吗?”我看着他的眼睛问道。

穆童黑白分明的眼睛在夜色中透出明显的恐惧,但他咬住嘴唇,咬得那么紧,好象要把嘴唇咬下来当夜宵,让我很担心会不会因此破了相。

“娘,我今天害怕一下,明天就不怕了……娘,你抱抱我……”说着小手勾上我的脖子,把头埋进我怀里。

我的心里一热,他终究是个孩子。

10

那以后,我们母子一同面对更多的杀戮和死亡,穆童果然没再害怕,也或许他心里依然害怕,但从不表现出来。师父说得没错,他的确是个百年难遇的奇才,可惜,没遇上一个优秀的娘。

卫衍说:“男孩子光嘴上说不害怕有什么用?要学得一身好本领,才能真正的不害怕。”

穆童的小脑袋从我怀里伸出来:“叔叔你的功夫真好,不如你教我啊。”

我想我们已经够麻烦他的,他还顺带救了我们一命,做人怎么可以这么得寸进尺。

没想到,卫衍实在是个大方的人,立刻就答应了:“好。”

穆童闻言丢下我这没用的娘,屁颠屁颠跑到他跟前:“师父……”

卫衍摸了摸他的头:“可惜我们卫家的武功从来不传外人。”

穆童很失落地转身回到我身边。

小斗见他不高兴,也失落地跟在穆童背后摇着尾巴。

只听得卫衍说:“如果有人肯做我的干儿子,那就不算外人了。”

穆童坚决地摇了摇头:“不可以!我绝对不会抛下我娘的!”

卫衍跨过一具尸体,走到穆童跟前,蹲下来平视着他笑道:“做我的干儿子,你还是你娘的亲儿子啊。”

“穆泽叔叔说他以后会娶我娘,他说我不可以认别的男人做爹,干爹也不行。”

卫衍微微皱了皱眉头,目光悠悠飘向我,声音带着一丝危险的气息:“穆泽是谁?”

我大吃一惊,因为从来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和穆泽私下达成过这样的协议。穆泽是有开玩笑地跟我说过:“穆语啊穆语,你年纪轻轻带个孩子,估计你这辈子也嫁不出去了。不过你不要伤心,看在穆童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娶你吧。”

我说:“那怎么可能,你爹要是知道会把你活活打死。”

穆泽和其他师兄不同,他们是生活所迫到九岭山混饭吃,穆泽家大业大,他到九岭山纯属吃饱了没事干,想体验生活,顺便学一门手艺在他们那个圈子里卖弄卖弄。穆泽上山比我早三个月,山上的人都说他肯定坚持不了半年,没想到穆泽毅力惊人,居然挺过三年。但他总有一天会离开九岭山,继承他父亲的家业,要他娶我这么个不良妇女,就算他爹同意,他家的祖宗们也会从地下爬起来反对。

穆泽于是很认真地说:“那……那只好说童童是我儿子了……”

彼时穆泽在研究一本书叫《女人心思》,穆泽研究这些乱七八糟的书目的在于研究如何勾引女人,顺便污染穆童,所以我一直认为他和我说那些话是拿我当实习对象。因为九岭山上除了我没有别的女人,而如果连我这种有儿子,对婚姻基本绝望的女人都动了心的话,穆泽在风月场上基本就所向披靡,无人匹敌了。

穆童已经唧唧喳喳地把穆泽介绍了一遍,穆泽是他的启蒙老师,他对穆泽充满了崇拜。他说穆泽是个见多识广的人,穆泽是个善于探索的人,最关键的是,穆泽会把自己会的都教给他,比如带他上山捉鸟,和别人打架以及下山调戏姑娘等等。片刻的工夫,已经说了无数个“穆泽”。

11

卫衍安静地听着穆童眉飞色舞地说着,待穆童说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什么时候真要见见这个穆泽。”

我刚刚见识了他的身手,担心穆泽和他不是一个层次上的,万一真找穆泽较量,穆泽估计没几分胜算。心想不如牺牲穆童算了:“童童,叫干爹。”

“啊?”穆童没料到我这么干脆。

我凑近穆童小声跟他说:“我们不告诉穆泽,等你把他的武功都学来了,你再反悔,他也老了,打不过你了。”

穆泽觉得这种背信弃义的事情做起来有些考验良心,于是我又提醒他道:“我们可是没有半文盘缠了……”

穆童立刻直起身子,脆生生地叫了一声:“干爹!”

我暗暗地擦了把汗,做亏心事实在是件考验承受力的事。

卫衍笑了,摸了摸穆童的头:“很好,从今以后,你就是我卫家的继承人了。不过,一日为爹,终生为爹,哪天要是想改主意了,我就把你武功给废了。教人武功十余载,废人武功一刻钟,我比较擅长快的。”

穆童咽了咽口水,显然我们的计划已经被卫衍看穿,我从穆童的眼神里看出,他十分后悔认了个这么腹黑的干爹。

不由得提醒他:“童童,你要想好了,废武功是很疼的,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穆童不以为然地瞥了我一眼:“我是那种出尔反而的人么?”

我于是很汗颜地看到卫衍得逞般的笑容。

令我感到意外的是,这里死了这么多人,方才那人叫声那么凄惨,怎么掌柜的也没来看看出了什么状况,连个保安都没有。

卫衍说如今世道炎凉,别人听到这里有异常动静,都躲得无比严实,嘏薤客栈里隔三岔五就得出点大事小事,掌柜的若事事都管,小命早就没了。反正银子收下,一切等天亮再说,等官府来人再说。

“那,我们还睡么?”

“你想陪一堆死人睡一晚上么?换个客栈。”卫衍说着,抱起穆童就往外走。

我惦记着正事,犹犹豫豫不愿离开。

卫衍揪着我问了半天,我才支吾着说我明天要在这里等一个人。

他沉默了片刻,试探性地问道:“等穆泽?”

我连忙摆了摆手:“不是不是,是一个女人。”

说完我立刻鄙视自己,我干吗要向他说明是一个女人而不是一个男人?我要见男人还是女人关他屁事啊!他是穆童的干爹,又不是我的干爹,还能管得了我了?

“哦。”他淡淡地回应,“女人啊。”

然后我莫名其妙地还要强调一遍:“真的是女人,还是一个很美很温柔的女人。”

其实我没有见过赵寻,仅凭一幅画判断出她美还说得过去,但我觉得公主嘛,肯定自小接受三从四德五讲四美的教育,必定是娴静温柔,没事伤伤春悲悲秋交流交流皮肤保养心得,有几位公主会像吴国那位死去的公主一样,闹出那么大一桩事。

即便是吴国那位公主,其实也没多少人见过她本人,我自然也没见过,一切都是道听途说。

听八卦的好去处,莫过于茶楼,吴国皇宫里发生的那桩旧事曾被传得沸沸扬扬。

话说吴国的太后,也就是当年的皇后,一心想生五个孩子,她这个梦想在很多人看来都是不可能实现的奢望,因为据说她身中奇毒,能捡回一条命已是奇迹,上天总不能将奇迹集中赐给一个人,否则老天爷真是瞎了眼了,白白吃了其他人那么多供奉都给一个人办事。

是以人们纷纷议论,吴国的国君若是顽固不化,再不纳妃,吴国恐怕要绝后了。谁知老天行事历来不公平习惯了,一时半会强求他公平委实是件难事,天知道那位皇后莫名其妙居然一年生了两个,年头一位皇子,年底一位公主。

老天爷终于醒悟过来,自己一不留神给了那位皇后太多福利,自此以后,吴国皇后再没生下别的孩子。

吴国皇后十分钟爱这位小女儿,花了几天心思给她取了个名字叫吴语,可见吴国这位皇后没什么文化,姓吴的人岂能取这么个名字。小公主被她老娘一语成谶——她不会说话。

吴国国君遍请名医,不惜任何代价想治好公主的病,可惜一拨又一拨的名医异士来了又去了,吴语依然无语。

三岁那年,皇宫里来了位道士,说吴语的失语之症他曾治愈过一两个,一席话把吴国皇后已经灭了的希望重新燃起,对他的话奉若神明。老道士受了上宾待遇,拿了银子,享了美食,捋了捋胡子说要让吴语去学音律,吸取天地之精华,倾听自然之原声,享丝竹之悦耳才能唤醒她开口的欲望。

听了半天,吴国皇后还是一头雾水,老道士叹了口气,只好用通俗的大白话说道:“就是以毒攻毒,她听不到就硬让她听。”

于是吴国皇后终于明白了。

老道士向国君举荐了一个人。他说放眼列国,只有钱国能称为音乐之国,主要是钱国的人比较有钱,一代有钱叫做爆发户,几代有钱就叫贵族。钱国人的生活水平普遍比较高,传到他们这代,至少都是富四代,是以家家都重视子女的教育。

有钱的钱国人十分重视音律,走进钱国,到处都能听到丝竹之声,多走几步就会觉得情操被陶冶了,修养被提高了,人生被升华了。

而钱国最著名音律培训学院就是一位姓琴的开的,世人称之为琴大师。

琴大师真正的名字已经没人知晓了,上到国君下到百姓都这么称呼他,可见他在音乐界的地位多么举足轻重。

琴大师之所以受人推崇不仅仅因为他的琴技高超,更因为他开的那所学院,摆明了就是一所高干子弟校,就读的学生不是高官子女,就是各国的皇子公主。有钱未必能读得了,报名的时候得亮父母亲的名帖,二品以下官员的孩子就别打学院的主意了。

吴语被送进学院的时候才三岁,吴国皇后哭了七天都不放心,忌于道士的话,只得忍住不去看她,派了七七四十九个护卫日夜保护,每日以飞鸽传书汇报小公主的成长。吴国国君还特意颁布鸽子的禁杀令,谁敢在空中乱杀鸽子,按律当斩,以致于那几年,吴国上空鸽子横飞,大约是各国的鸽子都跑吴国避难去了。

吴国公主在音律学院学了整整十个年头,终于有一天会开口说话,说的第一句话是:“卫老师,我这首曲子吹得可好?”

吴语说这话的时候,把当时正在把玩一只象牙笛子的老师给吓了一跳。学院里的老师众多,都是一对一教学。吴语的这位老师和别的老师不同,不似别的老师对自己的学生毕恭毕敬,他是该骂则骂,该损则损,骂起人来简直是信手拈来。

比如“小公主啊小公主,你真是天赋异秉啊,我教你一首曲子,你吹乱一个音符也就算了,居然所有音符都乱了,练习直接改原创了,人才啊人才。”还比如“公主你最可贵的地方就是言而有信——昨天我问你会了没有,你看着我不说话。果然,你说不会就不会。”

这些话都是隔壁的老师传出来的,每每听得他心惊胆战,担心外面的护卫什么时候冷不丁进来听到自己的公主被这么损,会把那位老师的头割下来当球踢。可怜公主不会说话无法反驳,故而天天受老师欺负。难能可贵的是,吴语居然没被活活气死,而那位老师骂归骂,却也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教她。

在老师的悉心教导和不断刺激下,吴语公主终于在十三岁那年开口说话,也就在那一年,吴国国君将她接回国。

他们不知道的是,那十年光阴里,吴语的美貌被钱国的皇子看中了,钱国皇子留意了吴语十年,一心等到她会开口说话,其中的细节因为受皇家保护,说书人无从得知,可以想象,吴语和钱国的皇子在那十年期间如何成长成一对青梅竹马,谱写一段人间佳话。

但凡人间佳话都有个美好的结局,这个美好的结局是,吴语十六岁那年春天,钱国的国君带着厚重的聘礼前往吴国求亲。

吴语风光下嫁,故事到了这里,本该划上一个完美的句号,谁知就在出嫁当日,吴语做了一个震惊世人的决定。确切地说,是震惊钱国吴国皇室,对于别人而言,纯粹是当热闹看。

出嫁当日天气甚好,没有任何不良预兆。吴语在前往钱国的途中,途经一条滔天大河,不知为什么,她突然跳出花轿,未等众人反应过来,纵身跃入河中,很快就被河水吞噬,送嫁的人找了整整三天三夜,沿河找了数十里,也未找到公主的尸体。

她的死民间流传有很多版本,有的说,吴语命中注定活不长,假使不会说话,说不定还能长命百岁,可惜偏偏要与命运做对,逼她开了口,就只好折了寿,此为命运说。

还有一种说法是,她受她老娘的影响,对丈夫的要求是一辈子只能娶她一个,可惜钱国那位皇子在娶她之前已经有几位侍妾,只等她册为正妃后,陆续要册为侧妃的,她一气之下就做这么极端的决定。学音律的么,文艺青年是比较冲动一点。

此外还有意外说,绑架说,甚至连神仙都参与了,人民的想象力是无穷的,连同是吴国人的穆泽都说不清楚,师父年纪大了,就更是记不大清楚。

12

我听到这个人物的时候,第一个反应就是那个老道士其实不是道士,是那家音律学院的托,云游四海,其实是为招生而去的。第二个反应是吴国的公主从生下来就是个传奇人物,她的传奇并未到此为止。她的死成了吴国联合其他几国举兵灭钱的导火索,不出一年,钱国就在几国围攻之下从地图上消失了。

我对吴国这位公主的感觉是,她从小被几十个护卫护大,太娇气,即便天天受老师的贬损也依然没能长几分坚强,还制造了这么大一个祸端,真真担实了祸水的名头。

赵寻应当和她不一样,从她会找上我就可以看出,她是个善于追求幸福的人。得不到偷也得偷来,无论是什么代价。

本来我想和卫衍探讨一下赵寻的轶事,他毕竟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能帮我多了解了解我的第一位主顾也不错,但卫衍似乎没有想聊别人的意思。领着我们几个径直敲开孙子郁的门。

子郁听到我们敲门,颤悠悠地问道:“谁……谁啊?”

卫衍报上名头后,他立刻打开门,抓着卫衍上下打量了几遍。

“卫兄,你没死啊?我还以为你被他们切了!卫兄啊,你到底得罪了谁啊,这一路上已经是第三次了,卫兄你身手不凡自是不怕的,万一他们寻错了房间,寻到我头上……”

卫衍没理他,把穆童抱到床上去,又招呼我上床和穆童一块睡。

小斗摇了摇尾巴也想凑热闹,被卫衍瞪了一眼老老实实猫在墙角不作声。

孙子郁手抖了半天:“卫兄……你……这这……”

“什么你你我我的,要么睡地板,要么拿了银子去万花楼找你老相好去。”

子郁闻言立刻不好意思地别过头:“什么老相好,卫兄你真是……那个小的,可不许偷偷尿床啊……”说着,子郁兄踏着明媚的月色哼着小曲踏门而去,可见相好的力量是强大的,即便刚刚听见一场血腥的厮杀也不能影响子郁会见情人的快乐。

一夜无话。

嘏薤客栈的老板果然人脉甚广,死了这么多人半点影响都没有,一班官差把死掉的刺客和那位被切了脑袋的房客带走了事,当地的官府通告也仅仅截止到当晚的情况,呼吁百姓晚上关好门窗,然后再没了后续报道。赵国的百姓在朝廷的粉饰太平下习惯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一大清早,我就在客栈等,泡了一壶茶等了两个时辰也没见赵寻。公主出门的确繁琐了些,作为普通百姓的我被迫表示理解。

忽然想起笛子还在屋子里,那东西对别人而言不重要,对我来说,却是吃饭的家伙,必须要笛不离身,连上茅房都不可以离开。我接第一单生意就忽略这么重要的道具,显得十分经验不足,只好亡羊补牢地回屋去拿。

真是人生何处不风月,子郁和一位姑娘正在屋里闹别扭,我矛盾重重,好奇心怂恿我继续看下去,道德感又提醒我非礼勿视,正在为难之际,屋里的姑娘愤愤地摔门出来,见我站在门口,顿了顿脚捂着脸更加愤愤地离去。子郁也尾随其后,看见我摇了摇头挥手叫那姑娘:“小闲,我昨天其实哪都没去啊!还不是为了找你……我根本不认识她,你误会啦误会啦……”

我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点什么,想追子郁算帐也来不及了,只得返身进去拿走我的笛子,所幸他们吵归吵,摔的也都是客栈的高级摆设,大约觉得我的笛子长得太难看,不屑摔之,故而笛子还完好无损。

拿笛子的这会工夫,穆童居然向客栈老板借了副围棋,和一个妙龄女子对战起来。这孩子,把穆泽教他的那套追女孩的哲学运用得炉火纯青,三两句就能搭讪成功,还能骗人家大姑娘和他下棋,不得不说,他在风月界是一朵奇葩。

待我认真看了看那位失足掉进穆童手里的姑娘时,吓了一跳,再看棋局,那姑娘已经在失败的边缘作垂死挣扎,更是吓了一大跳。

因为这位姑娘不是别人,正是此番我的主顾,赵国公主赵寻。

我悄悄跟穆童说:“童童,你一个男子汉,赢人家大姑娘,让人家多没面子啊,算了,你最后这两个棋子就当放水了。”我边说边抽掉穆童两颗黑子,局势立刻发生扭转性的变化。

穆童气忽忽地看着我:“观棋不语真君子!”

“我又不是君子。”我才懒得理他,君子算什么,白花花的银子才重要。

穆童一扭头:“不玩了!你们女人最会耍赖!”

赵寻嘴角抽了抽,赌气从我手里夺回棋子放回原处:“愿赌服输,这局大势已定,我认输了,再来一盘。”

穆童很得意地重新开局,顺便从桌上抓了个鸡腿丢给小斗,小斗于是感同身受,非常能体会他主子的喜悦。

穆童终究是个孩子,不懂得何谓怜香惜玉,再次说明理论没有实践是不够的,穆泽叫他疼惜女子不过是纸上谈兵,一到棋盘厮杀就全抛到九霄云外了。几局下来,赵寻连战连败,溃不成军。

我十分头疼,怕穆童惹恼了赵寻,她一气之下不找我做生意了,我会流失第一个客户。

卫衍不知什么时候悄然走到身边,他说他要办点事,一早就外出了。看他气色颇佳,想来事情办得不错。他站在我身后,气定神闲地看他们下棋,捏了两个手指轻轻捻我的发梢,我一躲再躲没能躲过,索性就让他捻。

恰逢赵寻又输掉一盘,她气得眉毛上扬,抿着嘴死死地瞪着穆童:“你究竟是谁家的孩子?!”

我忙陪着笑脸凑过去:“不好意思啊,公主,他是我儿子。”

赵寻疑惑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手中的笛子:“你是穆语?”

“是啊是啊,真不好意思。”我打心里觉得生了这么个儿子挺对不住她的。

赵寻闻言扬起嘴角轻笑一声,露一出排整齐洁白的牙齿,真真会闪光的牙齿呢:“你是穆语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是你儿子,有几分本事么。比我那几个弟弟强多了。”

“过奖过奖,他也就长得好看一点,其实吧,中看不中用。”

赵寻摸了摸穆童的头:“那是他还小,等他长大了……”

赵寻的话停在空中,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正正落在卫衍的脸上。

“等他长大了,就像我一样。”卫衍不知道什么时候凑了过来,抱歉地对她笑了笑,“童童这孩子不懂事,以后我会好好管教他。”

赵寻点了点头:“哪里,你们教育得很好。”

你们……

我想说公主你误会了,没等我说出口,赵寻就说:“我们去楼上谈?”

我想我是多心了,在此之前,我还担心赵寻会对卫衍突然心生好感。故事里都这么说,公主千金在深闺中呆久了,见到的男人除了父亲就是兄弟,属于只能看不能下手的类型。好容易遇到一个色艺俱佳的男人,便立刻收了大家闺秀的矜持,阐开心扉爱上他。像卫衍这样的妖孽,即便不为她做任何事,也有足够的理由让她瞬间倾心。

可是赵寻连多看一眼卫衍都没有,就跟随我上了楼。上楼的过程中,我一直盯着卫衍,这么好看的一个男人,天生就是在红粉群中惹事生端的,赵寻没有理由对他没有任何感觉。她一定是掩藏得极深,穆泽曾经说过,有的女人总是用刻意的不屑来掩饰自己内心的暗恋,等会我读她的心思时,一定要偷偷问一问,她是不是对卫衍这小子动了心。

一个念头突然闪过脑海:她对卫衍动没动心思,我干吗这么关心?这个念头开始如暖风拂过,转而成灼热的蒸汽,烫得我从脸热到脖子根。

也许……也许是不想让赵寻跳入火坑吧,像卫衍那样的人,肯定是妻妾成群,她堂堂一位公主,若是到卫家做第十几房的小妾,叫赵国国君的脸往哪搁?当然国君可以下令卫衍把所有的妻妾都休了,只娶公主一人,但如此就会造成很多无家可归的良家女子,并且有可能促使她们往不良家的方向发展。

心里有了说服自己的借口,脸上的热浪才渐渐散去。我是为顾及赵国的脸面,为卫衍一众妻妾的前途着想,冠冕堂皇的理由么。

赵寻环顾了一下子郁满地狼籍的房间,微微皱了皱眉:“我听说嘏薤客栈乃京城一等一的大客栈,所谓一等一竟是这般状况么?”说罢从怀里取出一方丝帕,小心翼翼地把桌椅擦了一遍,确定上面没有灰尘了才慢慢坐下,冲我露出个甜美的笑容:“我只有半天的时间,是背着父皇偷偷跑出来的。”

“明白。”她只身一人,未带半个护卫,连个贴身丫鬟都没带,以一个公主的排场,不是偷溜又当作何解释?

她一定以为这间好比刚刚地震过的房间是我住的,我琢磨着要怎么开口,让她预支点银子让我开间真正属于自己的客房。

但赵寻似乎没时间等我再换地方,一抹忧伤浮面,她缓缓道来:“想必你也知道,下个月,父皇便要将我嫁给周国的皇帝,一个年过五旬的男人,同我父皇一样的年龄。身为公主,我知有很多事情身不由己。只是这么多年来,心中始终有个心结……”

这个心结果然打了很多年,结下心结的那年,赵寻才十一岁,正值金钗之年。

13

那一年,赵寻遇到她生命中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爱过的男人。

十一岁的赵寻是个淘气的公主,成日里打扮成个小男生和哥哥弟弟们玩成一片。最擅长玩泥巴,捏出的人物栩栩如生。捏得多了,赵寻便有了过目不忘的绝技,但凡她看一眼的人,都能一眉一眼地刻在心里。

多年后,她才觉得,这个绝技,着实拖累她好些年。有的人一旦刻进心里,便再也不能忘却。

那天,她照例地坐在泥堆里捏泥人,受前两日看的兵法书籍的影响,她没再捏俊男美女,而是捏起两军对阵。本以为以自己娴熟的捏泥人技巧,半日工夫就可以捏完,不想赵国军队官衔太多,从最大的捏起,捏到小兵时已经没有多余的黏土了。

赵寻拍了拍睡得正香的小宫女,吩咐她:“几荷,再给我挖点土来。”

小宫女擦了擦流下来的口水,迷糊着眼说道:“哦。”

因为小宫女挖土耽误了一些时间,直接造成的后果是,赵寻没法按时回宫吃午饭,好在几荷带了几块烙饼,饥肠辘辘的赵寻容不得多讲究,举起黑忽忽的手抓起烙饼就啃。

正吃在兴头上,背后突然响起“扑哧”一声笑声。

赵寻其时正努力地吞着饼,闻言一个“咯噔”,饼噎在喉咙,进不得也退不得,噎得赵寻一长一长地伸脖子,伸得着实痛苦。

然后那位肇事者过来,伸出大手在她背上拍了拍,浓浓的眉毛轻轻挑起,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笑得那个灿烂:“你是谁家的小子,脏得跟泥猴似的。”

正午的阳光热辣辣地照在那位俊俏的少年郎身上,仿佛晕开一道五彩霞光,赵寻很多年以后还记得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光环,也许是她的眼睛花了,因为半日未进一口水。但那时的光芒真真切切地记在她的脑海里,好比天上掉下一个神仙哥哥。

她缓过气来的第一句话是:“你是谁?你怎么可以到这里来?”

那座山是皇宫圈划的山,赵宫和其他国家一样,也有专人打理的御花园。但随着赵王的子嗣越来越多,区区一座御花园已经不能满足他那些皮孩子玩耍的欲望。人工打造的毕竟没有野生公园好玩,于是赵王便请风水先生选了一块地理环境优美,也没多少危险野生动物的山,划给儿女们玩。听说为了安置山上的部分居民,还每户赏赐了几百两银子作拆迁费。

自打那以后,赵国的居民莫名其妙地喜欢在山上盖间房子,多半是指望有朝一日被国君看中,可以从中捞一笔安置费。

对于外人不可擅进的御用名山,他的出现显然是不符合常理的。

但赵寻那时下意识的想法却不是想把他赶下山,而是想知道他究竟是谁。

那之后,赵寻经常有事没事便会到那个地方坐坐,仅仅是坐坐,却说不清楚自己的内心,好似在等一个人。直到有一天,她突然明白过来,当她问出那句话时,她已经悄悄喜欢上他了。

大家一定会说,赵寻怎么如此轻易就爱上一个只见一面的人。但缘分就是这么奇怪,有的人在你面前成天地晃着也没有半分感觉,有的人只消站在风中,衣袂飘飘地拉风那么一下,就可以虏获一地芳心。这种男人,以卫衍为代表。

那位少年郎挺直了腰板,用充满自豪的口气介绍自己:“我叫洛书,我爹是当朝的大将军。”他这么自豪,可见他爹在他心中是个偶像级的大英雄。

“十三皇子邀约我上山打猎。你又是谁?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洛书说着,拉了拉赵寻的衣服,“你是哪里偷跑进来的吧?趁他们没发现,快走吧。这不是你随便进来的地方。”

赵寻气忽忽地从他手里扯回衣服,撇了撇嘴:“我爱来就来,谁敢赶我走。”

洛书却已将注意力转移到地上的泥人:“这些小猴子是你捏的?还扛着大刀?哦,那个还抓着根擀面杖?还有那个……那个……”

赵寻气得用沾满泥的手指着他:“你说什么?!小猴子!这明明是骠骑大将军,这是副将,这是……”赵寻如数家珍似地点着地上的泥人,一口气把官衔报了个遍。

“哦……全都是官,兵呢?你一定没打过战,没打过也就算了,你先生都没教过你么?当官的负责写报告汇报战绩,兵才是真正上场杀敌的勇士,有几个将军会像我爹一样骁勇善战?没有兵的军队怎么能打战呢?”

言语间好似天底下的将军除了他爹,其他的都是只会写汇报材料的草包。

赵寻低着头,看着脚尖:“其实……因为……泥巴没了……”

“……”

几荷在这时抱着一盆新鲜的黏土边跳边喊:“公主,公主,泥巴来了!”

“公主?”洛书诧异地问道。

赵寻接过盆子,头也不扬地问道:“你要不要帮我捏?”

“不是……你是公主?可你明明穿着……”洛书不死心地指着赵寻的男装。

“我在问你要不要帮我捏?!”

“可是你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洛书大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势。

赵寻随手捏了一块泥巴扔过去:“你管我男的还是女的,你要不要帮我捏小兵?”

洛书迫于赵寻的淫威,点了点头,跟着她一起蹲下来。一边漫不经心地抓起泥巴,一边偷看她,过了一会像是有意又像是无意地提了一句:“女孩子,干干净净地在家里绣绣花,弹弹琴多好,要是喜欢,画画也行,非得玩什么泥巴……”

赵寻闻言,又扔了一团泥巴:“要你管!”

洛书被扔过一次,这会没再让她得逞,巧妙地避开,赵寻见扔不着,连抓几块不屈不饶地扔着,直到场面一片混乱,直到无辜的几荷身上出现无数泥点为止。

青春年少的赵寻不懂得在适宜的时候展现女孩子的羞涩,而是用这种粗鲁的方式表达内心的在乎。

但洛书的话却已经深深印在她的心里。她记得他说他不喜欢女孩子玩泥巴,他喜欢干干净净的女孩,多年以后,她如他所希望的,成了一个爱干净的,会画画的女孩子,她想在他面前展现自己女孩的羞涩和温柔,想修正自己在他心中那个黑忽忽的形象,却再也不能够了。

光阴荏苒,山上一别四年有余,赵寻与洛书再也未见过面,他留给她的记忆是地上一排排泥人捏的士兵。

洛书跟随他的父亲到赵国边境,驻守家园数载。四年来,不时有传言传入宫中,说洛书自愿从一名小兵做起,奋勇杀敌,已经从只知纸上谈兵的少年郎成长为边关一带有名的小将,待他父亲养老,他必定是要承袭爵位,成为赵国的骠骑大将军。

赵寻将当日他们一起捏的泥人命人烤成陶器,齐齐摆放在案头,案下重重叠叠的画稿里,画得是同一个人,或颦,或笑,或威严,或温和,每一个表情都传神得好似真人站在眼前,连唇边的一个酒窝也不会错过。

入冬时节,赵国和比邻的周国展开一场激烈的大战,大战的原因无非是周国觊觎赵国的美人。周国因为风水问题,生的孩子十个有七个是男孩,国家长年阳盛阴衰,光棍无数。周国国君为了解决国内男子们的婚姻大事,曾找赵国国君商议两国联姻。可惜赵王觉得若是把国内美人送给周国,赵国的男子就少了许多三妻四妾的齐人之福,作为国君,他深深体会到左拥右抱是何等快意的风流乐事,于是一纸书函传到周国,说咱们赵国的姑娘自产自销,自从扩大内需,每人三四个,国内都供不应求,周国的愿望怕是很难成全了。

周国的将士们听说自己还要继续做光棍,群情激昂。周王见状,抓准时机振臂一呼,号召光棍们拿起长矛大刀攻打赵国。

一边是为了得到老婆而战,一边是为了保护老婆而战,自古以来能让男人红了眼睛展现最原始的雄性的战斗,无不是因为女人。这场战打得相当激烈,据说整整三天三夜,将士们连口水都没喝上。终于因为体力不支累死一半,饿死一半。

洛书一心想做个不仅会写汇报材料还要会打战的将军,故而一直冲锋在前,恰逢周国将士吃得很饱的时候。周国人见洛书长得一表人材,认定他是勾引女人的高手,一个人占着几个人的老婆份额,于是蜂拥而上针对他。

任凭洛书再怎么高手,也敌不过一干为女人战斗的雄性动物。洛书终究年轻气盛,打得过就打,打不过也得打,于是,气盛的后果是,他被众多士兵逼到悬崖,摔得尸骨无存。

洛书父子双双战死沙场的消息传到赵宫,举国同悲。最悲伤的莫过于赵寻,听到消息的那一刻,她仿佛身处梦中,举着支沾着红墨的画笔矗立在桌前半晌没有反应,桌上是摊开的一幅画像,画像上的洛书英姿飒爽,一身铠甲骑在马上,未画完的红色披风勾勒出大致的线条,迎风飘扬。

记得那日下着大雨,仿佛上天为死去的两国将士哀伤。赵王紧急召开会议,商议另派一个将军出战。众将士扭扭捏捏,十三皇子赵安主动请缨,前去边关一战。

他与洛书自小交好,洛书的死深深刺激了他。他觉得于公要为国保护好姑娘们,于私要为洛书报仇。

14

赵寻趁夜找到赵安,要求随他出征。赵安严词拒绝了她,赵寻平日里除了画画,肩不能挑,手不能扛,拧到战场上也是个累赘。可是赵寻坚持要去,她举刀对着自己的哥哥,威胁他要是不让自己去,她就杀了他。

赵安冷笑道:“凭你也能杀得了我?”

赵寻的刀终于还是对向自己:“我自然不能对哥哥下手,但是却可以去陪他。我要去找他,即便他死了,也要找到他的骸骨,让他入土为安,否则,不如一死。阴间孤单,我去了,他也有个伴。”

赵安说:“你既如此,当初又为何……”他的话未再说下去,却成了赵寻的心结,当初当初,洛书和赵安究竟说了什么,赵安只摇头不再继续。却瞒着赵王带她一同前往。

多年未作男装打扮,赵寻手脚有些笨拙,好在毕竟有经验,乍眼一看,不是那么分辨得清。

行军到洛书坠崖的那座山,赵寻和随同来的几荷寻了个空子与赵安分道扬镳。两个女人在山脚找寻,摔了无数跟头,划破衣裳,割得伤痕累累,仍未能找到洛书,却意外从一个路人那得知,洛书其实没死,而是被抓到周国军中,成了俘虏。

洛书未死,赵寻的泪水瞬间潸然而下,只要他没死,天涯海角,她也能找到他。

两个如花女人闯进周国军中,引起不小的轰动,周国的将士如狼似虎般地看着她们主仆二人。几荷吓得缩在赵寻身后瑟瑟发抖,只有赵寻,一身伤痕却凛然直冲统领的帐营,要求见洛书。

统领自然不肯,赵寻以公主身份自愿留下做人质,甚至,提出只要他肯放了洛书,派人救治,确保他安全,她愿意委身下嫁做统领的夫人。

赵寻的条件让统领有些心动,思索片刻,他答应让赵寻见洛书一面。

她终于看到洛书,彼时洛书被扔在潮湿阴冷的牢房里,领她来的人说,洛书命大福大,坠崖时吊在一株大树上,虽因冲击力太大,树枝断落,但力道得到缓冲,伤不致死。

赵寻紧紧抱着洛书,洛书因头部受伤,耳朵鼻孔里流出血液,已然昏迷。赵寻口中呢喃着“洛书”的名字,泪水潸然而下:“洛书,我来了,我是赵寻,你还记得我吗……”

仿佛似有若无的一声闷哼在赵寻怀里响起,几荷瞪着眼睛惊讶地指着洛书。赵寻颤抖着松开怀里的男人,小心翼翼得就像展开一件稀世珍宝,摒住呼吸,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又一声无意识的闷哼,宛如一柄重锤狠狠击中赵寻的心,赵寻伸出纤纤玉手抹去洛书刚刚从鼻孔嘴角里流下来的鲜血,失声痛哭,就像一个孩子,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

赵寻满脸污痕,眼泪和泥土血液交织在一起,紧紧贴着洛书的脸。那么爱干净的赵寻,那一刻仿佛回到四年前,那个浑身是泥,分辨不出五官的小丫头,站在洛书面前,看着眼前光芒四射的少年郎,等待他伸出大手在她背上拍拍,浓浓的眉毛轻轻挑起,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笑得那个灿烂:“你是谁家的小子,脏得跟泥猴似的。”

赵寻没有离开牢房,她明白,洛书头部伤势严重,若是就这么送他回赵国,怕是要死在路上。她向统领要求请大夫为洛书疗伤,不惜以绝食相逼,统领几次想强行占有赵寻,都被她以自尽要挟逼退。

无奈之下,为了早日打发洛书回国,统领派随军大夫为洛书诊治。赵寻则在狱中陪了洛书整整十日,如一个结发妻子一般,事无巨细都亲自动手,为他熬汤炖药,甚至擦洗身子。

一个未出阁的公主做这些,在旁人看来,吃了多大的亏。但是她不觉得,能侍侯心爱的人是一种幸福,无所谓公主或平民,只关乎爱或不爱。

在赵寻的悉心照料下,洛书渐渐好转,统领却已等得十分不耐烦,扬言再不送走洛书,他就把他杀了。

无法再继续留在洛书身边,赵寻抱着洛书默默地流泪,嘱咐几荷一定要悉心照料好他,要安全带他回赵国。并答应统领,待收到几荷报平安的亲笔书信,她就和统领成亲。

三日之后,等来的不是几荷的书信,而是赵安领军大破周国军营的大好消息。赵安途中发现她们主仆二人不见了,四处寻找,路上遇见带着洛书回家的几荷,才知赵寻被周国人掠去,大吃一惊,连忙挥军西上,直逼周军阵地。

赵寻到底拼死保全了清白之身,在见到哥哥的一刹那,长久绷紧的意念终于彻底放松,她晕倒在哥哥怀里。

醒来时,她已经在赵宫,四周豪华依旧,案头画了一半的画卷墨水早已干了,仿佛一切都在昨天。她很欣慰地得知,洛书被安全送到赵国,回国的第二天就清醒了,目前在将军府疗养。

赵寻闻言,满心欢喜,犹豫了片刻,还是鼓起勇气借来一身男装,怀揣着案上齐整的陶偶走出宫门。

她要去见他,这些年来,她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这些陶偶,呵护着自己小小的心事。她想,该是向他表明一切的时候了。洛书,你可记得,四年前,那个身着男装,满身泥巴的女孩?

赵寻遍寻不到几荷,只好自己前去将军府,一路上,不敢有片刻的停留,未及将军府门,她就翻身下马,紧紧抱着陶偶往门口奔去,还来不及抖落一身厚厚的雪花。

下人欲要通报,被赵寻制止了。她悄悄地走进门,想要给他一个惊喜。透过窗棂,一个伟岸的身影在房间里慢满走动,那熟悉的眉眼和她画下的人儿没有半分差错。

赵寻捂住几欲喷薄而出的心肝疾步推开门,却在推门的一刹那突然停住了手。

洛书的声音变了,不再是以前那个自信得略微狂傲的少年郎,竟是赵寻从未听过的温柔:“几荷,你看我今日是不是走得更好些了?”

几荷说:“是啊,将军身强体健,大夫说比寻常人好得快得多了,无需多时,便可以如以前一样健步如飞。”

洛书说:“多亏了你,要不是你……我早已命丧悬崖。有一件事,我考虑了很久,不知当不当说。”

赵寻悬着一颗心,隐约担心他要说什么。

果然,洛书温柔地问道:“几荷,若是你不嫌弃,待我伤愈后,会向王上请求赐婚,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夫人?”

几荷带着羞涩的声音隐约传来,宛如利剑划在赵寻心上:“几荷全凭将军做主……”

一声闷响,赵寻手中的陶偶摔在地上。

屋内的人惊愕地开门,几荷的脸瞬间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看着同样苍白的赵寻,抖了抖嘴唇唤出一句:“公主……”

洛书暖暖的声音在几荷背后响起:“几荷,谁来了?”自然得好似男主人在问女主人来客是谁。

赵寻像要看穿洛书似地死盯着他,这个熟悉得刻进骨子里的男人,此刻的温柔却不是对她,她深爱他这么久,他却在几日的时间里爱上她的婢女。

短短几日而已,沧海桑田。

赵寻目光凌厉地看着几荷,一步一步走近她,几荷被赵寻的表情吓得频频后退,退到一个宽阔的怀里,头顶响起洛书不友好的声音:“你是谁?”

洛书的话刺痛赵寻,成为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她终于忍不住流着眼泪对洛书说道:“洛书,你连我都忘了么?是我把你从周国营中救来的……”

洛书冰冷的声音打断赵寻:“你是赵寻公主?公主真会开玩笑,周国军营岂是你一个不会武功的女人能随便进出的?我若真的身陷周国军营,怕是这会也活不到今天。听闻公主曾被周人掠去,幸得十三皇子及时赶到,才保得一身清白。公主大难不死,是个有福之人。只是,救我的不是公主,是几荷,是她将我从悬崖底下救回来的。”

“怎么会是他,你跌落悬崖未死,被周军俘获,是我……明明是我换你回赵国……”

洛书当真生气了:“公主是枝头的凤凰,怎么可能以千金之躯换区区一员副将的性命?再说,公主洁癖世人皆知,怎么可能照顾一个如此脏乱的病人。”

赵寻的身子抖了一抖,忍不住扶住桌子才勉强没让自己倒下。她想告诉洛书,在她心里,他不是区区一个副将,他是她心爱的男人;她想告诉他,四年前他说过他喜欢干净的女孩,所以四年来她才把自己从一个喜欢玩泥巴的女孩变成一个斯文干净的女子;她想告诉他,为了他,她可以抛弃所有的习惯和爱好,不惜亲手擦拭他的泥痕和血迹,不惜把自己变回那只泥猴子。

但她什么也说不出口,连日的劳累和积郁攻心,使得她一时气血上涌,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鲜血在地上晕开一朵骇人的花朵,几荷失声叫道:“公主……”

赵寻伸手阻止几荷,她不愿几荷再靠近她,自己颤抖着从怀里取出一方丝帕,轻轻擦着唇边的血迹。

洛书依旧冰冷的声音又响起:“你看,你连自己的血都觉得脏,又怎会屈尊降贵伺候一个流血呕吐的路人?公主若是想把几荷带走,只怕要让公主失望了,几荷,她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是我的娘子。”

事态发展到这一步,赵寻明白,自己说再多也没有人会相信。再多的解释唤不回男人绝情的心,她所做的努力,她苦苦四年的相思,到此终究成了句号。

赵寻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宫的,四年的相思,宛如带去的陶偶一样,摔得粉碎,再也不可能完整。赵寻把自己关在宫邸里,一日一日地烧着画像,竟不知道,四年的时间,她画了这么多。

画上的人儿早已刻进骨髓,流进血液,烧得了笔下的画,却烧不了心里的画。

洛书终于伤愈,赵王大宴群臣,一则庆祝战事告捷,赵国成功保护住自己的女人不流失他国;二则,庆祝洛书大难不死。

15

赵王问洛书想要什么赏赐,洛书眸光流转,最后落定在几荷身上,羞得几荷面若红霞:“我什么也不要,只求王上能将几荷赐婚于臣。洛书此番死里逃生,全凭几荷舍命相救。”

区区一个宫女,赵王岂有不答应的道理,成本低,效果好,他甚至都不知道几荷是哪个宫里的宫女。

他哪里知道,他成全了洛书,伤的是自己女儿的心。

赵寻听闻此事,连日压抑的悲痛终于如山崩塌,一病不起。

几荷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回到她呆了多年的宫邸,却不是当初宫女的模样,身后跟着两个竖起头发团子的小丫头,如同四年前迷迷糊糊的她。

赵寻看着眼前盛装打扮的几荷,她的脸上泛着红霞,那是爱情的痕迹。

“你来做什么?”

“听说公主病了,公主与几荷毕竟主仆一场,几荷来看看公主也是应当的。”几荷如今说话的语气都变了,一副将军夫人的做派。

“多谢夫人,你也看过了,没什么别的事请回吧。”赵寻让宫女放下床帘,她不愿意多看她一眼。几荷跟了她近十年,她连一句重话都没对她说过,如今却抢走她心爱的男人,她很伤心,说来,换谁不伤心。

这一生,她没有算计过谁,是以无法承受被人算计,还是被自己最亲近的人算计。

几荷缓缓回头,看着极力隐忍的赵寻,突然“扑通”一声跪在赵寻面前:“公主,请不要怪几荷。四年前,公主对洛将军一见倾心,公主却不知道,几荷也在那一面之后对将军念念不忘。公主爱了将军多久,几荷也爱了将军多久。公主可以珍藏将军捏的陶偶,可以画出将军的容颜,可以毫无顾忌地思念将军,几荷只能把将军深深埋在心里。公主在几荷面前不遗余力地夸赞将军,殊不知,正是因为公主的夸赞,几荷才喜欢上将军。”

“几荷自知不能和公主相比,公主无论容貌、学识还是地位都让人仰慕。几荷只想,若公主与将军真有那么一天,几荷愿意陪同公主出嫁,永远陪在公主身边,看着将军就好。”

“公主,一切都是天意,将军回国后第二天就醒了。他记得昏迷时有位姑娘悉心照料他,却不知是谁。将军醒来之后拉着几荷的手,几荷从未见过将军眼里那般柔情,他说他记得我,是我救了他,他说他会对几荷负责。普天之下,哪位女子谁能抵挡得过将军的深情?那一刻起,几荷觉得一切都是命,公主,你与将军无缘,几荷却是再也不能错过了。”

“几荷……你……”赵寻终于忍无可忍,上前抓住几荷的衣服,扯断她随身佩带的珍珠项链,珠子滚落在地,发出刺耳的嘲弄声。

一口鲜血喷洒在地,这一次,赵寻没有急着擦去血痕,而是努力地支撑着自己,她恨几荷,她保持着公主的大度没在第一时间一刀杀了她,却在这时再也忍无可忍。

赵寻站在几荷面前,凌乱的长发瀑布般地披洒在身后,一身睡服衬得她虚弱的身子越发显得消瘦,她像一个噬血的女妖狰狞地指着几荷,眼底是绝望和痛恨:“几荷,一切都是你阴谋!你在心里谋划了四年!你谋划了四年夺走洛书,你没有良心……我对你那么好……”

几荷满脸泪痕,不停地在赵寻面前磕头,直到额头渗血。

“公主,求求你,放过将军吧,以公主的条件,足以令天下男人趋之若骛,几荷却只有将军一个。公主失了将军还是公主,几荷却什么也不是。求求你了公主……几荷……几荷已经怀了将军的骨肉,失去将军,几荷惟有死才……”

赵寻挥起的手终于软软地垂下,她从来没有打过几荷,从来也没有。

门在这时被狠狠地推开,进来的是一脸焦急的洛书。

他匆忙走到几荷身边,一把将她拉进怀里,眼里冷得宛如屋外的冰雪:“我听说公主派人叫几荷过来,就知公主不怀好意。却没想到公主竟如此狠毒。几荷如今已是将军夫人,不再是公主的婢女,公主不顾自己的体面也要顾皇上的体面。洛书今日将话语撂下,若是公主再敢对几荷无礼,即便公主是千金之躯,洛书也绝不会手下留情。”

“我没有……”赵寻在洛书面前总是显得如此无力,她越是想跟他说清楚,越是说不清楚。赵寻实在是是个不善于表达的人,四年前她不会表达,四年的时间里也不会表达,直到今天,她仍然不会。因为不会,所以错过,再也回不来。

“公主以为洛书没有眼睛的么?”洛书冷冷看了赵寻一眼,紧紧搂着几荷踱步离开。

“你就是没有眼睛……你的眼里从来就看不见我……”赵寻喃喃地说道,伸手摸上自己的脸,满脸冰凉的泪。

洛书婚后一月有余,携妻前往边关,继续他父亲未完的事业。赵国的野史中,多了一个美人救英雄的传说。

事后,赵安曾经宽慰过赵寻:“我知道你心里对洛书有情,可是,洛书已经不是以前的洛书,他既然是几荷救的,为了报恩也得娶了她。你彼时身陷周营,说来,只能怪运气差一些。”

赵寻闻言苦笑一声,连辩驳都懒得,只轻轻地说道:“是几荷告诉你吧。”从此闭门不见赵安。

赵寻自那以后深居简出,全然收了以前活泼的习性。三月前,周国国君为泯恩仇,亲自出使赵国,希望以诚意打动赵王,让赵国与周国联姻。那日赵寻在御花园画蝶,恰逢赵王陪同周王去花园赏花,被周王一眼看中,赵王嫌弃赵寻这几年性格怪异,早想把她嫁出去了事,赵寻的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赵寻说完这些,暮色渐沉,她说:“我以为这三年来早已把他忘记了,嫁谁都一样。可是临近婚期,梦里时常出现他。挥之不忘。穆语,爱上一个人只消一瞬间,忘记一个人却要一辈子,洛书,他是我的梦魇。”

我觉得,赵寻若是想忘记洛书,不该找我,应该上九岭山找师父,让师父也教她 ,如此她也可以忘记所有记忆,再不为前情所扰。

就像我,前事忘得一干二净,忘记了该忘的不该忘的所有人,我人生的过客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忘记一个人也不是那么难。

“穆语,我不甘心,我想在嫁到周国之前得到他的心。这三年来,我总是在等待奇迹,等他有一天知道真相会来找我。可是我等不到了,我要嫁给和我父王一样老的周王,做他不知道第几个妃子,我不甘心在周国的皇宫里终老一生。从来我也没为自己争取过什么,这是唯一一次。”

我看到赵寻眼里的坚定和迫切,她在孤独和悲伤里舔噬伤口整整三年。也许连她自己都以为已经对洛书彻底死心,直到最后才发现,自己从来也没有忘记过那个男人,无论是七年前那个青葱少年,还是三年前那个冰冷的将军。

“好,只是公主,偷了洛将军的心,可以让他爱上你,却不能保证他会回到你身边。世间有很多相爱不能相守的人,公主你可明白?”

赵寻茫然地看着我,我明白她的茫然,于她而言,若是两人相爱,就理所当然地应该在一起。

只是她不明白,如今的洛书已经不是当年的洛书,他要顾及妻儿、顾及地位身份。束缚会绑架爱情。

我不忍向她解释,只好继续说下去:“若是洛将军爱上你,还是选择离开你,公主,你可知道你要付出什么代价?”

赵寻询问地看着我。

“缘分乃是天意, 本身就是逆天行事的术法。是以被师父谕为最无耻的术法。公主,若是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公主只消花上千两银子便可;若是不能……”

“那当如何?”

“公主得留下公主最宝贵的东西。比如……”

我的话还没说完,赵寻淡淡一笑:“那就把我的命拿去吧。”

我吃了一惊,其实我想要的是赵寻宫中的紫檀炉,传说是赵寻的心爱之物,很不幸也是我的心爱之物,大约因为赵寻画工太好,将它画得十分精致,我在山上的时候偶尔见过一次从公主宫中流落出来的画,便一眼喜欢上了。

在炉子方面,我和赵寻的品味相当。

“公主何必拿自己的性命……”我想劝劝她,即便她不想给我紫檀炉,我也不要她的命。

公主就是公主,又不等我说完就打断我,当年她要是任性一些,也不至于输得没有半分回旋余地。

“若不能和洛书在一起,我活着与死了无异。死在你手里,总比客死周国好。”

赵寻踏着暮色回宫,我看出她精神状态不大好,帮她拦了一辆马车。回忆就像揭开伤疤,伤痕越深,越是鲜血淋淋。

临上车前,赵寻拉着我的手想对我说点什么,终究没有说出口,她实在是个不善表达的公主。我知道她对我寄予莫大的希望,虽然我对自己没报多少希望,但为了不使她立刻失望,只好很有信心地回应般地反握住她的手,在这个眉目传情的过程中,我几次想开口向她要点工作经费,始终开不了口,只好作罢。看来关键时刻,我也不是个善于表达的人,枉费师父给我取的这个名字。

16

卫衍和穆童的棋早已告一段落,我下楼的时候,看见穆童趴在卫衍的大腿上睡得正香,小斗对着一盘肉流口水,趁卫衍低头看穆童的时候,冷不丁叼了一块到角落里慢慢享受。

我心里颇有几分内疚:“这么迟了,你们怎么不先吃呢?”

卫衍轻轻摸了摸穆童的头,笑道:“我想你们女人聊起天来,也是不分昼夜的。但是童童不愿意,他非得等你一起吃。不过他立场不够坚定,你还没来,他就先睡了。”

“肯定是和你下棋太费脑子,平时他可没这么早睡。”我边说着边坐下,看着满满一桌的菜叹道,“这么多菜费了不少银子吧?”

卫衍看着我漫不经心地说道:“不多,也就三百两。”

我手中的筷子一抖,鸡腿立刻掉到桌上,顺带打翻一只碗。

“赵国的消费水平已经如此高了么?一顿饭吃掉三百两?”

卫衍指了指蹲在角落的小斗:“它把店里的客人全赶走了,老板迫于它的淫威,不敢赶它,只好叫我陪上他一顿饭的营业收入。”

小斗彼时啃骨头啃得正欢,一嘴角的油,不经意间瞥到我们在看它,茫然地回看了我们一眼,抬起屁股摇了摇尾巴,继续吃得开心。

我掂量了一下,打它貌似有些困难,只好对它展开严肃的批评:“小斗,你怎么可以这样!今天晚上,你就吃那块肉吧,别的你也别想了。”

偷偷瞄了瞄卫衍,也没见他有拦架的意思,只好又骂了几句:“小斗,下次再敢犯类似的错误,就罚你到街上跳舞赚银子赔卫公子!”

卫衍的声音悠悠飘来:“你叫我什么?”

“卫……卫公子啊……”

“我都是童童的干爹了,还叫得这么生疏。看在你是童童他娘的份上,我叫你小语吧。”

我摸了摸浑身的鸡皮疙瘩:“这个……”

不等我说完,他拍了拍穆童,话却是对我说的:“投桃报李,你就叫我小衍吧。”

我觉得这顿饭我吃得会比较艰难。

“卫公子,还是换个称呼,不如叫……”

卫衍实在是个没礼貌的人,不等我说完又打断我,是不是江湖儿女快意恩仇,都有打断人的习惯,赵寻如此,他也如此。

“不如叫卫哥哥吧,穆妹妹。”

我捂着胃彻底趴在桌上抬不起头。

穆童在这个时候迷迷糊糊地醒来:“卫哥哥,我娘下楼了么?”

“……”

“……”

卫衍揉了揉穆童的头:“你应该叫我爹。”

我咽了咽口水纠正道:“那个……是干爹。”

穆童说:“干爹也是爹啊,大家都是江湖儿女,何必计较得这么清楚。”

我:“……”

余光瞥见卫衍笑得无比灿烂。

一个晚上,我的耳朵都充斥着诸如此类的话:

“来,爹夹块牛肉给儿子吃。”

“谢谢爹。”

“豆腐吃了会长高,爹长这么高就是因为小时候吃了很多豆腐,童童可以多吃一点。”

“还是爹好啊。”童童这吃货边讨好卫衍边望向我,“娘都没有让我吃豆腐……”

这话听得我想拍死他。

卫衍慢悠悠地说:“你娘的豆腐是你吃得的么?那是你爹才能吃的。”

他们显然把我当空气,恨得我咬牙切齿,连小斗都因为被冷落一脸哀怨。

因为经费申请失败,我们母子仨不得不继续仰仗卫衍出于革命友谊的帮助,好在客栈有位客人退了房,卫衍迅速订下,于是今晚可以不用继续叨扰子郁。

在子郁房里收拾东西的时候,子郁垂头丧气地走进来,抬抬了手表示打招呼。我见子郁气色不佳,想起白天见到的那位姑娘,似乎叫什么闲……

要打听八卦么?不要么?要么?不要么?内心一旦有挣扎,手里的衣服便成了我蹂躏的对象,最后,终于道德战胜好奇心,我决定还是不问了,看他的样子八成是和闲姑娘闹矛盾,问人家隐私无疑在人家伤口上揭伤疤。

然而子郁却开始自揭,拦也拦不住。

“小闲是我远房表妹。”子郁突然说道。

“啊?”

我左右看了看,确定子郁是在跟我说,这话听起来也十分像八卦的开头。

“小闲天生就是个爱惹事的丫头。在家的时候,有一天心血来潮想亲自熬碗汤,拿把扫把把丫鬟大妈们全赶到厨房外面去,结果厨房着了火,差点丢了性命。后来被林老爷勒令不许靠近厨房,只能躲在屋里弹弹琴看看书。谁知,去年夏天,她不知道从哪弄来一本游记,传说是个女的写的,叫什么……什么……陌晓鱼,对,就是她,写了一本《女人最好奇的十个地方》,然后小闲就迷上了,择了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偷偷从家里跑出去,到现在也没回家。”

“这位小闲姑娘很有钱么,还能到处旅游……”我由衷地感叹道,随即看见子郁投来的郁闷的目光,才发觉自己明显偏离了子郁想表达的中心思想,忙正色问道,“你这一年都是在找她?”

“是啊,她身手比我好,我总是找到她又被她逃了。这一年来,我觉得很累。穆语,你们女人究竟是怎么想的?”

我怎么想的?我其实没什么想法,如果可以,我倒是希望可以呆在九岭山一辈子,不愁吃不愁穿。

真是人各有命。

“孙公子,我觉得吧,与其这么找到又被她跑了,不如你先回去把武功练好,等你身手比你表妹高上几个层次,她自然逃不出你的手掌心。这叫磨刀不误砍柴工。”

子郁坚定地摇了摇头:“不行!算命的说我今年必须成亲,否则……否则就得再等十年才适宜。小闲怎么忍心让我再熬十年,那我不成了卫兄了,那么大年纪还是老光棍……”

我:“……”

真是封建迷信害死人啊,子郁看起来像个读过书受过高等教育的大好青年,如何也会信这个东西,不过,他刚才好象说……卫衍还是单身……

子郁还在继续找他的林小闲,在追妻这条道路上,我预感到他还有挺长一段波折,于是对他送予最衷心的祝福。爱上一个不回家的女人是件很悲催的事情,作为局外人我不好说什么,只觉得女人嘛,还是不要会太多武功比较好,如此可以给男人机会。

次日,我收拾行囊准备出发。

直到昨天赵寻离开,我才明白师父给我的笛子的奥秘,也才明白为什么小斗最初看见它会垂涎万分,因为它是用骨头做的。师父的师父的师父的师父一定是玩弄骨头的个中高手,能把骨头打磨得如此光滑,并且上色涂漆直到乍一看根本看不出是根骨头,假设他是深居九岭山的宅男,那实在是个技术宅。

但是即便老师尊把骨笛做的尽量脱离骨头的模样,还是逃不过小斗的鼻子,小斗真是一只专业的狗。

遵照师父教我的教程,我让赵寻刺破手指,滴了三滴血在骨笛上,骨笛很快将血吸收,留下一个血斑,那是赵寻的记忆,我要做的就是把它带到洛书跟前,想办法骗到他的三滴血,然后选个风向好的位置,吹响骨笛,奏出属于他们旋律。如此,他就会爱上赵寻,爱到骨子里,揉进血液里。

这么做,我觉得自己像个牵线的月老,就是有点强牵。某些时候,强牵和强拆一样恶劣,但我早已没有了这方面的内疚感,因为在三年的磨练中,师父不止一次跟我说过, 是最无耻的术法,在练习术法之前,得先让自己把无耻变成自豪。

我很自豪。

子郁和卫衍决定分道扬镳,一个要追求老婆,一个要追求理想。我本能地觉得像卫衍这样有钱有色兴许还有权的男人,他的理想一定是伟大的理想。具有伟大的抱负的人是不可能和我这样靠偷东西谋生的人在一起的,心里便莫名地有一丝难受。

仰头想了很久,我想我是担心他离开了,我们母子仨就没钱度日了,钱真是个好东西啊,让我分外想念的好东西。

没想到的是,卫衍居然要和我们同行。

率先感到开心的是穆童,他兴奋得一个跃身骑在卫衍的脖子上:“干爹,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和娘。”

小斗也明白只要卫衍和它在一起,它就有吃不完的烧鸡,于是很激动地围着卫衍转,只恨不能和穆童争脖子。

“那个……卫公子……哦……卫哥哥……”我抖了两抖。

“没事,多叫几次就习惯了。”他鼓励我继续说下去。

“好男人志在四方,不是逐鹿江山,至少也的济世救人,锄强扶弱,劫富济贫什么的。你大好青年跟我们,似乎太没前途了些……”

卫衍朝我微微一笑,笑得如暖风拂过:“我现在不就是在济贫么?”

“……”

平心而言,他说的颇有几分道理,放眼望去,没人的口袋比我还空的。

我是个很善于接受帮助的人,于是一行人出发,出发前才想起,我还没向赵寻问清楚洛书是在哪个边关,赵国被四国围在中间,是以赵国四面都是边关。

“卫衍,你认识赵国的骠骑大将军洛书么?”

“叫卫哥哥!有听说过,在赵国西疆。你这趟是要去找他么?”

“是啊。”

说话间,掌柜的突然从身边小奔而过,笑盈盈地朝着门口高呼:“客官!您要打尖还是住店?”

如此艳阳天,阳光暖得好似要融化大地。

门口站着一个身资挺拔的身影,身资挺拔这种感觉实在是和环境密不可分,以前在山上的时候,我从来也没觉得穆泽挺在哪里,彼时我从未认真注意过男人,直到遇到卫衍,开始明白怎样的男人才是符合女子倾慕的标准。

没想到,穆泽也是很符合的。

难怪九儿会在那么多的师兄中一眼看中穆泽。

17

符合倾慕标准的穆泽站在我面前,微微一怔,随即绽开笑容:“小语。”肩上的行囊随着他的话滑落,他慢慢伸出双手。

穆童的身手的确是好,竟能从卫衍的脖子直接飞进穆泽的怀里,且不论其难度有多高,单是他那一声兴奋的尖叫就足以表明他是个功力多么深厚的小孩。

“穆泽叔叔!!!”

我慢慢走到他跟前,也伸出手,穆泽见状,连忙从环抱穆童的状态中腾出一只手伸向我。我体谅他单手抱兴奋得跟蚂蚱似的穆童有些困难,帮他把穆童抱回来。眼底看见他僵硬的复杂的表情,和伸在半空的手,提醒他:“童童在我手上呢,你还张着手做什么?”

“哦哦,没什么,一路走得累了,做做运动么。”穆泽顺势伸展伸展肢体,做起九岭山上每天早晨的例行体操。

“穆泽叔叔,你怎么也下山了?”穆童许是觉得体操十分亲切,一边和他一起做一边问道,一大一小两个神经病在客栈门口做体操实在是一道滑稽的风景线,我觉得不能让别人知道我认识他俩,于是默默地回头。

却听到穆泽说:“我去了一趟老家,回到山上的时候,师父说你们下山了。我磨了师父几天,师父才答应我来找你们。”

我想了想,师父肯定是不放心穆童,穆泽身手不错,他与穆童感情又好,派他来也合情合理:“难为他老人家疼爱童童了。”

穆泽“哈哈”笑了两声:“其实是我把老家带来的陈年好酒送了两坛给师父,他老人家一喝就醉,什么都答应我了。为免他老人家醒来反悔,我是连夜下山的。”

我们仨堵在门口说了半天,小斗从来是个爱热闹的家伙,见来了新人,总不免要凑凑热闹,说话的当口,挤到穆泽跟前舔他的手。

穆泽还在得意地笑着,扬手挥了挥:“不要舔我……”然后继续笑着,突然笑声戛然而止,小心翼翼地低头一看,吓得跳到穆童身后,一只手使劲往身上擦了擦,抖得酣畅,“哪里来的狼?”

“不是狼,是狗啊,是我新认的弟弟。”穆童摸了摸小斗的头,“来,叫叔叔。”

小斗为了表明自己是狗,温顺地朝穆泽摇了摇尾巴。

穆泽还是不能相信:“哪有这么像狼的狗!”这句话注定了他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在求证小斗究竟是一只狼还是一只狗。

掌柜的终于凑过头来,讪讪地笑道:“几位不如到里头慢聊?你看,门外的客人被几位堵了半晌了。”

门口的客人哪里是被我们堵的,分明是畏惧小斗不敢靠近。但我们本着不为难掌柜的原则还是退出客栈。

卫衍捏着柄扇子始终默默地看着我们,直到穆童朝他大叫一声:“爹!快点快点!”

穆泽身子一颤,刚背好的行囊又一次滑落,才几天不见,也不知道他功力退到此等境界,连区区一个行囊都抓不稳,想是回了趟老家受了什么刺激。

毕竟同门一场,只好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关切地慰问:“穆泽,你是不是被师父打下山的?师父他老人家身手不凡,一不小心将你打成内伤了?”

穆泽嘴角抽了抽:“刚才童童叫那个人什么?”

“哦,那个啊——”我预感到穆泽会把卫衍这点事到处宣扬,从此九岭山会出现一个关于不良少妇勾引英俊美男的绯闻……这种事情,务必要扼杀在萌芽状态。

我看了看和穆童小斗走在前头的卫衍,即便是区区一个背影也这么好看,真是和他靠近的任何女人都愿意和他传绯闻,但我不同,我得给穆童做个良家的表率,于是压低嗓子和穆泽说道:“他吧,和师父一样,看中穆童是个好苗子,指望将来穆童出息了,可以提携他,所以做穆童的干爹。”

“以他的身手,需要穆童提携?”穆泽狐疑地看看我,又飘忽飘忽地看了看卫衍。

我直了直背,江湖处处是高手,穆泽都没见过卫衍出手都能看出他是个高手,可见穆泽也是高手。

“那……那大概是他被穆童的假象迷惑了,以为他是个聪明天真的小孩,穆童,你也知道,聪明有余,天真嘛……”

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穆泽显然也听不下去了,打断我说道:“你确定他不是因为你才要做穆童的干爹?”

我的心跳漏了半拍,随即“哈哈”笑道:“穆泽你真会开玩笑,可是一点都不好笑。”

卫衍那样的男子,喜欢他的姑娘趋之若骛,走在赵国的大街小巷里,只消勾勾手指头,便有大把大把的姑娘朝他奔来,他怎么会看上我呢?就好比明明有雪花珍品燕窝羹,何必要吃清汤寡水白米粥?

我撇下穆泽朝前走去,依稀听到穆泽在后面小声嘀咕什么“你从来也不知道你有多好”,不禁抖了一抖,这小子,八成又去看乐小昵的书了,如此煽情得令人发毛的话也说得出来,这姓乐的真是个祸害,看把穆泽祸成什么样。

穆泽的话却在我心里留下痕迹,虽然我是一个孩子的娘,但不能否认我也是个女人,我不能说我和别的姑娘一样喜欢上了卫衍,那对他是一种荼毒,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怎么有资格喜欢上卫衍?他该娶的不是公主郡主,也应该是大家闺秀。

但是我喜欢和他在一起,喜欢看见他笑,喜欢听他说话,喜欢他的每一个举动,比较好看的人大约都让人喜欢,就和传说中李国的名妓岑青青一样让男人们喜欢。当然,更重要的还因为他有钱……这么说显得我很物质,但没有物质的精神是不可靠的精神,是不可能发生在我这种过了十八岁的成年女子的身上的。

总有一天,卫衍会离我而去,他会找到一个身家清白的好姑娘,为他生一个比穆童还漂亮还聪明的孩子,那时他便不会再想起有这么一个干儿子,和干儿子的娘。

我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是多么的短啊,我怎么能够不珍惜?

去赵国的旅途着实有些远,当然这只是相对我而言。他们几个都是会轻功的高手,即便是小斗,也几乎能和轻功达到相同的速度。原本他们可以架着我在天上飞一阵,鉴于这个姿势太过难看,而且难免错过赵国的大好景色,所以他们几人被迫陪我步行。

穆泽说不如买一辆马车,我打心底同意他的建议,可是待他从口袋里摸出银票后,他的脸“刷”地一声白了。

我更加肯定穆泽是受了什么内伤,他从来也没这么白过。

许久,他咬着牙蹦出一句:“奶奶的师父,跟我玩阴的!”

我吓得捂住他的嘴巴,又一想,天高皇帝远,师父他功力再深厚,也不可能远听到这种程度。

原来,穆泽满心以为自己偷了师父的大把银票,没想到,姜还是老的辣,师父醉了醉了,揣在身上的,竟是没有盖过官印的银票。换句话说,穆泽手里那把类似银票的东西,只能算做一堆废纸。

区区穆泽,怎么斗得过师父呢。

我默默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牵住穆童说道:“我们还是步行吧,锻炼锻炼身体。”

卫衍说:“不如……”

我知道他钱多烧得慌,时不时就要做点济贫救世的举动,但我欠他的实在太多,但凡欠人太多,一般都要以身相许……这个我倒是不亏,就是他亏了,宁可天下人亏我,不可我亏卫公子,所以断断是不能再要他给我买车了。

“不用了不用了,真的不用买车了。”

卫衍抿嘴一笑:“我没有要买车啊。”

我:“……”果然是我自作多情。

当下尴尬地用手扬着火辣辣的脸,又听得卫衍说道:“我只是想买匹马,送给我儿子。童童,你要不要骑?”

“童童,无功不受禄……”

“哇!骑马!我从来没骑过!干爹,好不好玩?”穆童就是这么一个善于接受别人帮助的小孩,我觉得务必要对他的人生观进行一番修正。

“试试不就知道了?”

“童童……”我试图说点什么,他们俩一唱一喝地,根本没把我的话当回事,回头看见穆泽苍白着一张脸。

我想穆泽一定是受内伤了,或许他真的需要一匹马,再说赵寻的婚事将近,容不得耽误,若是等她送进周宫再把洛书的心给偷回来,一切都毫无意义了。

人生总是这样,越是不想麻烦别人,越是被迫麻烦别人。

我低着头走到卫衍面前,看着自己的脚尖,开口真是件困难的事情:“卫公子……”

卫衍没理我,继续和穆童说道:“那你要什么颜色的马呢?”

“当然是棕色,显得我比较成熟……”穆童扬着头憧憬道,顺便做了个驰骋的动作。

“卫衍!”

卫衍还是没理我。

“卫……卫哥哥……”我真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卫衍立刻投来迷死人的微笑:“有什么事?语妹妹?”

我用力地抖了抖,艰难地开口道:“可不可以多买几匹?”

穆泽的脸色更白了。

为了表明我不是为自己,赶紧把穆泽拉到身边:“你看你看,穆泽脸色很难看,想是生病了,所以……”

穆泽嘴角抽了抽,捂着胸口,默默地退开,不小心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唉,他真是病得不轻。

18

有马代步,果然省力不少,怎么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有钱是这么好的事呢?早知如此,下山之前无论如何也要从师兄们或者师父手里偷些银子来,多多益善。

穆泽起初坚持不肯上马,任我们再三催促也不愿意,几日不见,穆泽变得这么矫情,忸忸捏捏滴不像个男人。还是穆童反应得快,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穆泽,眼珠子一转:“穆泽叔叔,你不是不会骑马吧?”

激将法果然有用,穆泽闻言脸涨得通红,一个跃身上马,跑得比兔子还快。

一共三匹马,穆童坚持要自己骑一匹,穆泽又跑得远了,言下之意,我得和卫衍共乘一骑……我是没什么意见,就是怕一路上会活活被赵国的姑娘们用眼神杀死。

小斗见穆童骑得威风凛凛,也想冲上去过过瘾,鉴于生理因素努力未果,只好哀怨地看着我。

穆泽在这当口突然折身回来了:“小语,只剩一匹马,不如我们……”

卫衍摇了摇扇子,笑眯眯地说道:“是啊,只剩一匹了,不如你带上小斗吧。”说着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只觉得脚下一轻,身子已经稳稳当当地坐在马上。

卫衍扬起鞭子,风在耳边“呼呼”作响,突然就有了策马江湖的感觉。我想回头看看身后那几个人,转身只见卫衍的胸膛,隔着衣服能听到他坚定有力的心跳声,莫名地就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半日的功夫,我们已经从赵国的京城抵达一个无名小镇。我和卫衍站在路口等后面的人,片刻的功夫看见穆童小小的身影在马上晃荡而来。但我们仨等了许久,也未见穆泽。

我有些担心,穆泽一直脸色不好,忽白忽红,不会半途突然内伤发作,克死异乡吧?

想到这里,我已经预感到要被师父骂死,师父除了特别特别待见穆童外,就属于特别待见穆泽了。一开始我还以为是穆泽天赋异秉,深得师父偏爱,后来我才知道,穆泽家有钱,隔三岔五他老家的人就会给师父送点贴心的东西,但凡能让老男人感到贴心的礼物都送过了,只差女人。

“卫衍,穆泽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我看他今天脸色一直都不好。”

卫衍淡淡地看了看我:“会么?我们再等等吧。”

既然卫衍都这么说了,我只好再等等,寻了个茶馆坐下,慢悠悠地喝着茶,两盏茶后,原先三个人已经变成两个,穆童和茶馆老板十岁的女儿聊得甚欢,正坐在柜台前给她讲故事,听得小姑娘一脸崇拜。

我预感到穆童正在往花花公子的方向发展,待他成年之后,兴许会冒出十来个女子叫我“婆婆”,穆泽说过天底下最容易搞的是男女关系,最难搞的是婆媳关系,想到未来我要和十来个媳妇搞关系,想想就头疼。

闲等的时间特别无聊,我在想象中头疼得撑起脑袋,卫衍突然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怎么了?”

我看着卫衍,突然灵光一闪,他也是个招人迷的男子,能在众多革命欲女的垂涎下保持单身,此等经验或许可以借鉴给穆童。

“卫衍,你怎么还不成亲?”我问了一个憋了许久的问题,我想任何一个知道他没有成亲的人都会好奇这个问题,一般说来,大龄未婚男人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条件差到让世间所有女子覆灭的程度,另一种就是断袖。但后者显然不足以为理由,因为自从民风开放的李国允许断袖成亲后,其余国度也慢慢地以宽容的姿态对待断袖。

他被我没来由的一句话愣了一愣,随即笑了:“怎么突然问这个?”说着,像是明白了什么,“哦,你不会一直在想这个吧?”

“没有没有,我方才没有想。”我连连摆手否认。

“哦,你就方才没有想。”卫衍说着轻轻抿了口茶。

我暗暗抹了把汗,讪讪笑道:“是啊是啊。”

面前的人突然没了声音,我抬头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眼睛,突然觉得他的话哪里不对劲……

“不是,我一直都没有想,从来都没有想过。”跟这种妖孽说话简直如履薄冰,一不小心就掉进陷阱。

只是,他这么……这么……好象在调戏我……

“你刚才问我什么?”他问道。

“没有,没问什么……”我铁了心不跟他多说话,我害怕他调戏我,他这么轻易地调戏一个不良家的女子不知道是多危险的事情么?他调戏我,我要是喜欢上他怎么办?

他没再逼问,只是抬眼望着远方,茫茫然,像是有无限的内容又像是没有任何内容。

然后一声淡淡的叹息:“私订终身算不算成亲?”

“啊?”我一口水险些呛在喉咙。

“很多年以前,我喜欢上一个小丫头,那时她还很小,她要是到现在,也和你一般年纪吧。我这么个年纪喜欢上她,连自己都觉得是罪过,记得那天是我奉命出征的前一晚,她突然从家里跑出来找到驻扎的军营,执意要冲进来,险些被将士们杀死。她还是个孩子,难免有些任性,但是那晚……我答应她从战场回来会上门提亲,名正言顺地把她娶回家,但是等我回来,一切都变了,我没等到她。”

我听了内心十分复杂,说不清什么滋味,卫衍果然是很有身份的人,能让卫衍喜欢并且与之盟誓的女子一定是玲珑剔透,美丽聪明的良家女子。

“为什么?她去了哪里?”

“她嫁给了别人,然后,她死了。”

我一时无言,这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尤其是发生在这么好看的男人身上,就显得特别悲伤。那位女子真是没有福气,居然没有等卫衍回来,居然还死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做童童的干爹么?”

“啊?”说实话,我很不适应他突然从一个悲剧结尾的爱情故事转移到认爹这种八竿子打不着边的事情上,“难道你不是和我师父一样,慧眼如炬,发现童童是三百年一遇的奇才?”

“不是,因为我喜欢你,你和她,很像。”

我开始相信师父的话,师父说,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卫衍对我们母子如此倾囊相助,不过是将我当成他旧情人的幻影。幻影这种东西有时候很美,但容易破碎,因为幻影终归是幻影,他的爱人在几年前去世了,即便我长得再像她,也不可能是她。总有一天,他会发现我和他缅怀的女子相差得这么远,甚至不及她的万分之一。

“卫衍……世界上长得相象的人太多。你不必把精力放在我这样的人身上。”

“你这样的人是什么人?语语,你还从没跟我说过你的情况。”

我该怎么说出口,十八岁以前的记忆全部都没了。

“我吧……我的人生其实挺平凡的,大概就是结婚生子逃难生存赚钱生活,离不开生死这种每个人都会经历的事吧。”我努力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废话。

他挑了不大重点的词问我:“大概?”

穆泽终于姗姗来迟,我乘机站起来,避开卫衍的问题,呆呆地看着穆泽艰难地抱着小斗黑着一张脸从马上跳下来。身上是大片大片的水渍。

“这只笨狼,还给你!我再也不和它坐一匹马了!”

“怎么了?”我诧异地看着他,不敢和他辩驳小斗究竟是一只狼还是一只狗。小斗倒是精神得很,抖了抖身子,奔到穆童身边和他一起调戏小姑娘。

穆泽悲愤交加地讲述了他狼狈不堪的经历。

原来,我们离他而去,他只好带上小斗,起初只跟小斗说叫它好生在马屁股后面跟着,小斗跑了一小段,许是不甘心,连马都鄙视它三分,于是趁马不注意,咬了一口马腿。

这下马不干了,突然扭转身子和小斗掐起架来,把穆泽狠狠摔在地上。穆泽始终认为小斗是一只狼,担心马吃亏,于是忙着劝架,劝了半日,忍无可忍,把小斗的穴道给点住了,才总算安静下来。

无奈之下,穆泽抱起小斗坐在马上,如此又走了一小段路,小斗开始乱叫,渐渐地开始扭动身子,大约狗的穴道和人不一样,点的效果稍稍弱些,穆泽威胁它:“你再乱叫,我就把你扔下去。”

小斗果然不再乱叫,穆泽正暗暗得意:小样,凭你是只狼,还不是落在我手上。

还未等穆泽高兴太早,突然一股暖流缓缓流过,穆泽愣了一愣,猛地反应过来,用力勒紧缰绳,下马一看,小斗这厮,已然尿了他一身。

随后,小斗还时不时弄点出麻烦,比如在快到小镇的时候,突然看见一只花狗,追了人家三公里,吓哭几个小孩,害得穆泽被群起而攻之,敢情他们不敢对付小斗,都来对付穆泽了。

我同情地看着穆泽,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穆泽愤愤地说完,拉着我的手:“这回,我要和小语一起。”

我默默地抽回手:“可是,你身上有小斗的……”

我无法想象坐在穆泽怀里,闻着小斗的体液带来的特殊气味是一种什么感觉,那和卫衍身上的清新薄荷香简直是天壤之别。

穆泽终于忍无可忍,掏出脖子上挂着一个玉坠:“不知这镇上有无当铺,我先把这个当了。”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穆泽深知没有钱的痛苦,他做出这个决定也是迫不得已,要知道,那块佩玉是他娘到寺庙求来保他平安的。听说他父母是富甲一方的大商人,佩玉的质地也一定十分上乘。

我看着卫衍,想开口让他帮帮穆泽,免得他做这等冲动的举动,万一佩玉卖出去,他就不平安了,穆泽他娘会怪罪我的。

19

卫衍定定地看了看佩玉,突然说道:“你是吴国凌家的公子?”

穆泽警觉地看了卫衍:“你认识家父?”

卫衍淡淡说道:“凌家的产业名满天下,天下人谁人不知。方才你的佩玉,若是我没猜错,是吴国太后送给令堂的和田玉‘家和’,这块玉可值不少银子啊。”

卫衍果然是走南闯北的人,真是见多识广。穆泽的爹姓凌,凌家在列国闻名遐迩,他的闻名在于有钱,据说背后真正的东家其实是吴国皇太后,产业遍布吴国各个角落,还延伸到其他各国。

穆泽经他一说,也觉得当掉玉的确有些可惜,但身上没钱就得受人限制,想了想硬着头皮说道:“我只是暂时将它当了,过些时日定是要赎回来的。”

卫衍说道:“既然你要当,不如当给我吧。我不限当期,不收利钱,你何时方便何时赎回。”

穆泽还在纠结要不要当给卫衍,我一听,肥水不流外人田,若是穆泽碰上个不识货的,硬是只当个一百两,穆泽就亏大了,再说到哪找这么优惠的当铺。

生意这种事和姑娘一样,错过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于是赶紧提点提点他:“穆泽你看这个镇这么小,连个名字都没有,哪有当铺,不如就当给卫衍吧。”

穆泽还在犹豫,午后的太阳热辣辣地照在他身上,他的衣服开始肆意挥发出特殊的味道,穆泽咬了咬牙,将佩玉递给卫衍。

一行人在小镇上吃个便饭,又继续朝前。穆童和小斗依依不舍地和茶馆小姑娘挥手告别,因为半路横生出这么一段孽缘,穆童显得心事重重,需要有一个人陪他聊天。穆泽自告奋勇地要和他共乘一骑,穆童歪着小脑袋想了想说:“我还是和娘一起坐吧,因为这事和她有关系。”

我惶然不已,他半路勾引个小姑娘会勾出和我的关系,而我和姑娘的们的关系只能是婆媳关系,莫不是短短半个时辰,他们已经私订终身了不成?

“娘,我跟花花说,过些年会回来娶她。”穆童斟酌了半日终于开口道。

我险些从马上摔下去。

穆童许是料到我会有这等反应,在我欲摔不摔时便已抓住我:“娘,你不要觉得意外,穆泽叔叔说过,有缘分的人只消一眼就能看中彼此,我们在一起整整半个时辰了!”

“可是,她比你大……”

“年龄不是问题,花花心地善良,温柔可爱,还上过镇上的女子培训班,会写诗会弹琴,是个有文化的姑娘……”

我严重怀疑穆童早熟过头了,务必要找个大夫给他看看,眼下他显然已经坠入情网不可自拔,与其硬断不如用缓兵之计。

“既然她是个有文化的姑娘,不如让她和卫衍比比围棋,她若胜得过卫衍,娘就让你娶她。”

“不行!”穆童想也没想断然否决。

我心里暗暗高兴,他也知道卫衍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谁知,他说道:“花花要是和干爹下棋,会……会喜欢上干爹的……”

我:“……”像卫衍这种上到八十岁下到八岁的女人都会对其倾心的妖孽,还真是难说,只能寄希望于卫衍的道德感,“放心,你干爹是个正人君子,不会随意对一个小姑娘下手的。”

“你比干爹小那么多,干爹怎么就对你下手了呢?”

我:“……”

卫衍不知什么时候凑过来:“那是因为,你娘已经不是小姑娘了,她是大姑娘。童童,你放心,你要真喜欢那位花姑娘,干爹可以放放水……”

我瞪了卫衍一眼:“你敢!”

越临近赵国西疆,路越难走,先前还是平坦的大道,渐渐地变成羊肠小路,再后来直接变成爬山。考虑到拖着三匹马上山着实有挑战性,我们被迫把马卖了两匹,另外一匹烤着吃了,再备些熟的马肉做干粮。

赵国这么多山,难怪洛书当年打着打着就被逼着跳悬崖。和赵国人作战委实是件耗体力的事,且不考虑扛刀扛矛还要厮杀对打,单单花费两个时辰爬上山,基本上就废掉一半的力气。这也是赵国多年来一直被觊觎,从未被打败的客观原因——除了那一次输给周国,可见为女人而战可以激发多少潜在的潜能。

洛书的军营驻扎在三座大山围起来的山坳里,我们爬的是其中一座山,不出意料地,爬到半山腰,几个手持长枪的士兵突然横空跳出来,指着我们说:“站住,你们是何人?”

这个问题我们在来时便有考虑过,卫衍的意思是区区几个哨兵不足为惧,直接点了穴道便是。穆泽也不知道哪里看不惯卫衍,大概是嫉妒卫衍比他有钱,一路上,凡是卫衍说东他便要说西,闻言他又提议:“不可,万一我们制服了哨兵,山上还有重兵把守呢?”

“那你说怎么办?”卫衍直接把问题丢给穆泽。

穆泽显然是小说看多了,居然想出一个叫我们假扮洛书亲人的损招。

待我们认真听完他这损招具体的“损”况,我气得差点没把他踢下山。

那小子说洛书的亲人死的死散的散,唯一剩下的老婆孩子也和他在一起了,想假扮他的亲戚委实有些困难,为今之际,只有委屈我,让我假扮他的老情人才能让哨兵信服。

“可是,我怎么知道他老情人是谁?赵寻?也不算啊,他还没恋上不是?”我咬着牙问道。

“像洛将军那样的男人,说没有老情人谁信啊,风月这种事情,向来无须说得过分透彻,你只需站在那抹抹眼泪,顺便把穆童搂在怀里就可以了,其他的就等我发挥吧。”

“好吧,我和穆童算是说得过去,小斗勉强算我们的宠物,你们俩怎么个说法?”

“卫公子就权当是你的护卫,我嘛……”穆泽“我”了半天羞涩地说道,“我就委屈一下,做你被他抛弃之后收留你们母子的好心丈夫……”

我忍住跃跃欲踢的脚一个一个字地说道:“我真是谢谢你全家!”

穆泽微不可察地挪到穆童身边:“不客气不客气。”

穆童说:“穆泽叔叔,为什么不是你当护卫,干爹当我爹呢?”

“这个主意是我想的,你总不能叫我当配角吧?”穆泽气愤地答道。

穆童伸出大拇指和食指,比了个“八”字放在下巴思考了一会:“可是你仍然不是主角啊,洛将军才是主角啊。”

卫衍赞许地摸了摸穆童的头:“不错,读过很多书啊。”

穆泽这人,看的小说多了,代入感总是太强,其实,除了自己的人生,你在谁的生命里都是配角。

果然,我欲言又止地抱着穆童掉了几滴眼泪,加上穆泽义愤填膺地控诉洛书始乱终弃的恶行,几位哨兵眼睛一亮,无须我们多作介绍,就自行发挥丰富的想象力弄清连我自己还没弄清的关系。

穆泽说过,知天下在于修行,知风月在于本能,如今看来,他诚不欺我。

我们领了哨兵给的通行牌子,很顺利地过了山,到达兵城。临走前,哨兵好心地提醒我:“你要找将军,得快些,夫人去了集镇,傍晚就会回来了……”

我十分理解他又想看热闹又不想被将军责罚的矛盾心情,于是向他表示由衷的感谢。

边疆的兵城比我想象得繁华得多,听说因为赵寻即将远嫁周国,赵国的西疆出现了难得的平静,两国之间还有些贸易往来,每五日就有一集日,我们到达的当天恰巧就是,洛夫人去集市买东西去了。

找到洛书并不是难事,难的是如何从他身上取下三滴血,还得让他听完我的笛曲,我能想到的唯一的办法是有一个高手能把他打晕了,然后绑起来,接着用水泼醒,以便他能听得进去笛声。

这件的事情的难度在于我没有见识过洛书的身手,就算见了也看不出来高到什么程度,真是隔行如隔山。何况还要抵挡整个军营的人杀进去,单凭我四人加条狗,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

最后我们商议决定偷袭,这么一行人目标太大,要分成两队,我必须是要去的,穆童和小斗被排除在外,剩下的,就是穆泽和卫衍。

穆泽主动提出要抓阄,写了两张纸条递给卫衍。卫衍笑眯眯地抽了一张,摊开的一刻,已经碎如粉末。

“这可怎么看?”我看着卫衍手里纷飞的纸屑说道。

卫衍说:“看他的就好了。”

穆泽胀红着脸恨恨地把纸张揉成一团:“你去吧。童童我们走,叔叔带你去吃好吃的。”

我望着他们仨奇怪的背影问卫衍:“你怎么知道穆泽会在两张上面都写‘不去’呢?”

“没有啊,其实我那张是‘不去’,他那张是‘去’。”

“啊,穆泽没有作假?那你……”

“我本意不过是想重新抽一次,他自己多心了。”卫衍淡淡笑道,“所以,有时候不要看太多的书,知道太多的典故。”

穆泽是个好面子的人,他见卫衍手中的纸条碎了,立刻想到那个两张都写着“不去”的故事,倘若他手中摊开的是“去”,我们一定会认为是他作弊,可是他忘了,他不摊开,我们也依然认为他在作弊。可怜的穆泽,终究被卫衍摆了一道。

20

我们的计划是在半个时辰内找到洛书,然后一看见他我就扑上去扯住他大哭,哭得他阵脚大乱,然后卫衍趁乱给他一掌,打得他半死不活。卫衍起初觉得这个做法太不君子,后来在我以如果不答应就不让他做穆童的干爹的要挟下被迫答应。

但事情远没有想象得那么简单,预计半个时辰的行程在我们脚下走了足足两个半时辰——我们迷路了。

天知道兵城的建筑都是一模一样的,估计当初设计成这样是为了把敌人绕晕,我们这两只偷袭的敌人成了直接受害者,眼见太阳渐渐下山,我心里无比担心穆泽他们会不会也迷路了,然后活活把小斗饿得咬人,连人带狗被军法处置……

正在我们绝望的时候,前面出现一匹马,马上是一男一女两人,不知道在说什么,女的娇羞的脸好象西天的晚霞。

他们慢悠悠地踱到我们跟前,我已经累得坐在地上不想动弹,仰望着这对才子佳人有气无力地问道:“英雄啊,请问洛书住哪?”

卫衍淡淡地瞥了我一眼,很抱歉地对他们说道:“乡下女人没什么礼貌,我们要找洛将军。”

要不是我现在没力气,非得踹卫衍一脚。

马上的两人相视一望,男子开口道:“你们找他做什么?”

“找他做什么?老相好找他还能做什么!”我白了马上的男子一眼,嘟囔说道。他长得挺好看的,和卫衍简直不分伯仲,年龄上还略占优势。但人累的时候真是没什么想法,情啊爱啊,一见钟情再见倾心这种事只有吃饱没事干的小姐才会干。

我现在只想快点找到洛书,别的什么也不想。

马上的女子闻言色变,男子倒是玩味地说:“哦?我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老相好竟不知道?”

我浑身一凝,木木地看着眼前的人,难道?莫非?

“一早就听说有个女人拖儿带狗地前来投奔我,我等了一下午,想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如此大胆,原来是你。说吧,你们找我究竟所为何事,要不惜牺牲自己的名节靠近我?”

这真是一个好时机,眼下只有他们夫妇二人,并无千军万马,卫衍在这个时候动手将他绑了,胜算会大得多。

我给卫衍使了个眼色,洛夫人眼神好,许是察觉出我们的异样,慢悠悠地警告道:“这是将军的地盘,你们二人若想动什么念头,我劝你们早点死心。”

话音刚落,方才还空空如也的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一层又一层的士兵,个个举着长枪对着我们,谁的地盘谁做主,我甘拜下风。

卫衍收了扇子,将我搂在怀里,用低得只有我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想知道比偷心更无耻的事是什么么?”

我想了一想:“难道不是偷人么?”

“比偷人更无耻的呢?”

我又努力地想了一想:“难道不是诬陷人家偷人么?”

卫衍赞许地摸摸我的头:“对,没错,你果然精于此道。”

我愣愣地看了看卫衍,他好看的眼睛掠过一丝狡黠,看向洛书,凉凉说道:“洛将军对夫人真是一往情深,只可惜啊,夫人对将军却不是一心一意……”

洛书没想到卫衍会突然来这么一下,憋了半天蹦出几个字:“此话何意?”

“何意?就是洛夫人红杏出墙的意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将军非要说得这么透彻,不知道是疼惜夫人还是……”

“你……你血口喷人!”一脸发青的洛夫人险些从马跳下来,我想象着以她的打架能力,莫不是想抓卫衍的头发,再吐吐口水,骂骂街?她不似赵寻,能诗会文,还会作画,唯一的一点心计,已经在对付洛书身上用得差不多了,面对卫衍这个一般不是无耻的人,一无耻起来不是人的假君子简直没有还手的能力。

“竟敢侮辱内子,来人,拿下他!”洛书被凭空戴了绿帽子显然恼羞成怒,一旁的士兵们八卦听到一半没个结果真是心不甘情不愿啊,只得刻意在动作上放慢速度。

于是在这个空闲,卫衍得以说出关键的一句话:“将军不信?不如带上令郎滴血认亲?”

我立刻明白卫衍的目的,忍住想笑的冲动暗暗担忧,若是滴出来真是洛书的儿子,卫衍与我会不会被乱棍打死?

洛夫人闻言挣扎着下马,捂着脸哭着跑了。

洛书紧随其后,来不及处置我俩,一众士兵把我们围成一团,抓也不是放也不是。终于有个年长些的士兵忍不住唠叨两句:“你们胆子真是太大了,哪壶不开提哪壶。夫人头胎小产了一次,听说是被个公主给气得,后来就一直怀不上孩子,现在这位公子是前两年将军救的一个孤儿,收为养子,你叫将军与世子滴血认亲……亏你们想得出来……”

卫衍许是觉得十分尴尬,摊开折扇很不自在地挥了几下。

我竟不知洛书还有这番典故,赵寻的记忆里,几荷已经怀有身孕,故而我从未怀疑洛书已经当爹,没想到,结果是一样的,过程是曲折的。

我承认我的内心也是无耻的,因为率先想到的是“报应”。如果赵寻说的是真的,她根本没有气过几荷,几荷却把小产的责任推到赵寻身上。

我的笛子里沾有赵寻的血,她的心告诉我,她没有说谎。几荷对赵寻真是无所不用其及,我甚至很阴暗地怀疑,当年几荷根本就没有怀孕。

约莫晚饭后的时间,洛书传信召见我们。

烛火下,我得以认真地端详他,他真是个好看的男人,眉清目秀,英俊挺拔,带着几许常年征战沙场的沧桑和冷静。这样的男人,杀起敌人毫不留情,伤起女人也毫不留情,爱上他,是赵寻的劫难。

“内子现在不在,本将给你们一晚上的时间,你们最好如实坦白来此的目的,否则……本将不是对所有人都这么手下留情,只请你们说完即刻就走,不要再伤害她。”

我不能保证我做完一切,他能和没事一样让我们离开:“好。既然将军这么直接,穆语也无须拐弯抹角,穆语此次前来,是受人所托。”

洛书面露疑问之色。

“如果将军不介意,可不可以借将军三滴血?”我边说着边从行囊里取出骨笛,将笛子的一端伸向他。

洛书狐疑地看了看笛子又看了看我:“这是做什么?”

卫衍插嘴说道:“她们乡下人有个奇特的风俗,讲正事前都得留下三滴血,就跟结盟喝鸡血酒一样表示诚意。都是封建迷信,将军无须听从。”

洛书闻言立刻掏出随身携带的小刀,割破手指:“本将在沙场上流的何止三滴血。”

我压抑着激动的心情看着洛书手上的血一滴一滴地滴在骨笛上,然后迅速地被吸收。

骨笛面上和原来无异,只有我能看到,赵寻和洛书的血已经开始慢慢滋生枝桠,向着彼此的方向蔓延开来。

我明白,现在是吹响 的绝好时机,笛声蛊惑人心的时候需要风的传送,夜凉似水,这样的风不多不少,正适合吹奏七年前的记忆。

那一年,赵寻十一岁。

我握住笛子,原本很自然的手势,却在看见赵寻和洛书的血色蔓延时不自然地避让,我现在的姿态一定像极了一个不懂奏笛的冒牌乐师,因为很快,卫衍就忍不住纠正我。

“教过你多少次了,标准的手势是食指要平放在孔上,左手食指是直的,指肚垂直于笛孔,那时你顽皮,总不按标准来,好容易纠正过来,几年不见,又回去了?”

我愣愣地看着卫衍,心想他什么时候教过我吹笛子?师父说我会吹笛子是与生俱来的,教我 之前还曾耗费巨资请了个音律老师教我抚笛,结果我把音律老师气跑了,因为我吹得比他还好,他没赚到一毛钱,为此我还内疚了好几天。

卫衍的手正搭在我的手上,说完自己也愣了愣,冲我抱歉地笑笑。

我表示很善解人意地安慰他:“没事没事,你一定是把我当成你以前的心上人了。”

卫衍把我的手指摆好,轻轻地说了句:“我希望把你当成以后的心上人。”

我听见自己的心跳漏了半拍,这个妖孽,这时候说这种话,不是影响我干正事么。

赵寻的血蔓延伸至我的手指,时不等人,我向卫衍使了个眼色,将笛子送至唇边,看着一脸漠然的洛书叹了一句:

“洛书,你可记得赵宫里的玉华公主赵寻?”

笛声很轻淡,带着丝丝甜蜜,故事的开端在七年前,赵寻第一次遇见洛书,我分明看见洛书深藏的记忆在缓缓牵动,故事的发展由一个人的描述变成两个的演绎。

他以为她是误闯皇家禁地的野小子,却听到一声“公主”,才明白过来,眼前这位男装打扮脏得看不清面容的“小子”其实是位姑娘。

洛书见过的姑娘,不是举着把芭蕉扇娇俏可人的小姐,就是长居深闺吟诗作画的千金,从未见过会玩泥巴的公主,还能将泥巴玩得栩栩如生。

21

其实他一眼就看出她捏的正是战场上的两军对阵,不过是故意逗逗她:“这些小猴子是你捏的?还扛着大刀?哦,那个还抓着根擀面杖?还有那个……那个……”

他心里想:她真是一个奇怪而有才华的公主,若是洗净脸上的污泥,会不会也是一个清秀可人的女子。

笛声由轻柔甜蜜渐渐变成哀伤,洛书的心告诉我,他受到人生第一个情感的挫折。

那之后,他不只一次上山,去当初和赵寻相识的地方等候,可是,赵寻再也没有出现。十三皇子赵安看出洛书的落寞,悄悄问他什么事,他鼓了鼓勇气,对赵安说出心底的秘密。

赵安说:“我这个妹妹,平时顽皮得和男孩没什么两样,最近不知怎么的,突然把自己关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请了个画师学画画。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不如这样,你写封信,我帮你转给她。”

洛书略微羞涩地点了点头,他花了整整一晚上,写了扔,扔了写,书房的烛火燃到天明,脚下是一地的纸团,终于,他把熬了一晚上写出来的信交给赵安,满眼的黑眼圈被赵安笑了半天,还是掩盖不住内心的期盼。

那是他第一次喜欢一个女孩,那个女孩,是皇宫里的公主。

赵安送信回来,向洛书汇报进展,赵安说,赵寻和画师写生去了,他把信交给她的贴身丫鬟几荷,待她晚上回来就可以看到。

洛书恭敬地谢过赵安,目送赵安消失在拐角处,自己如孩子般地雀跃激动。

那一晚,他又一夜未眠。

次日,终于等来赵寻的回复,赵寻的字体和他想象的不一样,没有寻常大家闺秀的字迹那么娟秀,但很快洛书就释然了,她是个与众不同的公主,是个爱玩泥巴的公主,自然不能和寻常女子相提并论。

她果然是个不寻常的女子,信中的内容决绝得让洛书的心一下子跌进谷底。

赵寻说,她是至高无上的公主,她将来要嫁的,是他国的君王,是他国国土上最强大最尊贵的那个人,而是不区区一个将军世子。

赵寻是个有抱负的女子,她看不上他,所以她再也没有去他们相识的地方,那些他自以为的她眼底的柔情不过是他的一相情愿。

笛声里除了哀怨还有男人的愤懑,我放下骨笛,默然片刻,这是我听到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一边是赵寻苦苦的思念,一边是洛书以为的绝情,这其中一定有什么隐情。

“你还留着公主给你的信么?”

洛书苦笑了笑:“看完之后,我就烧了,那样的信,我都不忍多看一眼,又怎么会留在身边?”

我想了想,从行囊地找出赵寻的自画像,那上面有她的题字:“半生浮沉半生缘,半阕相思度梦中,梦里寻他千百度,醒来一枕黄粱空。”

“当年你收到的书信,可是这样的字迹?”

洛书的脸“刷”地苍白如纸。

“你烧了她的信,却将她的字迹印入心底,七年的光阴也挥之不去。洛书,你爱上一个人,为何没有勇气亲自去证实?若是当年你抛却自尊多问上一问,或者找赵安再问上一问……唉,可惜世间没有如果。”

洛书死死地盯着我,苍白的脸没有一丝血色,良久,他哑着嗓子说道:“你又如何知道她不是那样的心思?即便那封书信不是她亲笔所写,她或许也当真有那番抱负。她要嫁的,不是当年一无所成的我,当年她才十一岁,捏的陶佣是两军挥戈,这样的女子,本不该是我该仰慕的女子。”

“是么?”我又将笛子放入唇边,赵寻的血蔓已然和洛书的交缠在一起,只要他肯倾听,他能听到赵寻的心,“那就看看赵寻是什么样的心思。”

吹奏赵寻的旋律,比洛书的内敛许多,赵寻对洛书的情愫全在画里,她在画里宣泄的情感太多,以致于不敢过分表达自己。赵寻爱上洛书七年,心中的情愫已如巍峨的高山,高到她无法仰望的高度,一旦倒塌,不会伤到别人,而是伤到自己,无法呼吸。

我吹得很慢,想把赵寻的心思一点一点地勾出来不是件很容易的事,我在赵寻的旋律里看见她不曾跟我说过的心思。

她亲自烧制陶偶,因为生怕烧坏了,一刻也不停地守在炉前,险些被火燃着;她急于看到成品,迫不及待地伸手触摸刚刚出窑的陶偶,不小心烫得两手的水泡,却只轻轻地放在嘴里吮了吮,满心的欢喜:“太好了,一个也没有坏,洛书如果看到,一定会很开心……”

她一笔一笔地画着记忆里的洛书,每画一笔,关于洛书的印象就加深一道,刻进骨血,她的画技在洛书的画像里日益精进,对洛书的情愫随着画技不断升华,整整四年,她的闺房里所望之处,都是关于洛书的回忆,洛书早已占据她的每一个角落,从环境到内心。

她亲自换上许久不穿的男儿装,洗去铅华,化做赵安旗下的一员小卒奔赴战场,翻山越岭,几次累得险些滚下山崖。满身泥垢,被荆棘划破的双手伤痕累累,她只轻轻地将袖子遮盖住伤痕,却从未想过放弃:“洛书,等我,我带你回家……”

她看见潮湿阴暗的牢房里躺着的那个浑身血污的男人,只消看一眼就知道他是洛书,四年的描摹,换任何一个角度她也认得出那就是她的心上人。她跌跌撞撞地冲上前去,颤抖地将他抱在怀里,口中心中涌着那个熟悉的名字,潸然泪下。

她细心地照顾他,就像尽心尽力的妻子,看见他日渐好转,含泪目送他离开周营,却勇敢地留下来,只为换取心爱的人平安回家。她用身心爱着这个男人,爱得义无返顾。

我放下笛子,手中的笛子血色蔓延,已是通体通红。

“洛书,这样的赵寻,是你口中那个一心只想嫁君王的赵寻么?”

洛书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我知道 已经奏效,爱上一个人便会为之心痛,其实洛书本来也爱过赵寻,只是刚刚萌芽就被扼杀了。知道真相后的爱比青春少年时冲动的爱更令人难以接受,他需要一个缓冲的时间。

他感应到赵寻的心意,我处于旁观者的位置,无法体会接受 的人在领悟到对方的心思时是怎样的感受,但是看情形,他并不好受。

“不,这些不是真的,救我的是几荷,赵安也证明了这一点,是几荷在悬崖底下发现的我,怎么可能是在周营?”

“几荷是一介婢女,又怎么可能只身前往前线?没有公主的允许,她甚至连宫门都无法离开半步。这些你又想过没有?公主爱了你七年,从来没有一个女子会像她那样爱你,爱得毫无保留,不求回报。洛书,你不敢承认赵寻对你的爱,就像当年你不敢证实赵寻对你不爱。我听说洛将军在战场上杀敌从来都是毫不犹豫,不给对手任何一点反击的余地,如何在儿女情长上,竟是这般优柔寡断?”

我放下骨笛,慢慢走近洛书,卫衍有些担心,试图上前阻止我。我摆了摆手,走到洛书面前,蹲下身子看着他的眼睛:“洛书,赵寻再过十来日就要嫁到周国,是她托我要偷你的真心,她以为三年的沉寂可以忘了你,但是忘记一个人并不容易,人到了绝境才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忘不了你,所以拼死一搏。如果你是一个男人,你应该知道怎么做。”

洛书白着一张脸,露出一丝无力的苦笑:“我该怎么做?舍弃现在的妻儿寻回公主么?那样的我,又是怎样的男人?”

我沉默了,如果洛书是在三年前,他可以抛却一切得到赵寻,如今物非人非,他想要的,赵寻想要的,都不再是三年前的彼此。

“那你忍心让公主嫁给五十多岁的周王,让她在后宫争斗中终老一生?你明明知道她不是个善于表达自己的人,她连几荷都斗不过,你将她推进那薄凉之地,不是等于送她去死么?”

洛书的脸色愈加苍白,突然一口鲜血从他嘴里吐出来,喷在赵寻的自画像上,鲜血迅速染红了赵寻的脸庞,那几个模糊的题字也呈现出班驳的晕影。

卫衍吓得赶紧拉我入怀,良久,洛书看着赵寻的画像,像是对她说,又像是对自己说:“你合该找个比我好上百倍的,公主,洛书……不是你的良人。”

这个道理我早就懂了,我想赵寻也早就懂了,如果情爱可以用道理说得通,那世间就没有这么多麻烦。

洛书,你还真配不上赵寻。

门被突然推开,门外躺着数个横在地上的士兵,站在正中,绝望地看着洛书的,是一身男儿装的赵寻。

“公主……”我竟不知道赵寻什么时候偷偷跟了来,显然她的方向感比我好得多,一下子就找到这里,当然,也或许她是公主,直接叫个兵带她来也说不定,这就叫权力优势。

洛书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几番努力未果,只得苍凉地叫了声:“……公主……”

“也就是说,即便你知道你事情的真相,即便你知道我对你的心意,你也不会带我走,对么?”赵寻一步一步走向洛书,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

22

我很担心,此前我向她暗示想要紫檀炉时,她不等我把话说完,便提出若是洛书爱上她,却还是要离开她,她便以命相抵。她存过这个心思,又使用过 , 的作用便会反噬到她的内心,到时候,我真怕她会丢下性命。

于是赶紧劝洛书:“洛将军,几荷是骗你的,她不值得你交付一生,公主对你情深意重,你不能负了公主……”

其实我打心底希望赵寻能舍弃洛书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但对于她而言,新生活兴许只剩下做周王的妃子,我说这些,不过是希望 不要蛊惑赵寻,要了她的命。

话还没说完,一抹紫色的身影突然从某个角落串出来,一记白刃闪过,我分明看见几荷狰狞着朝我扑来:“你这个妖女!你对将军说了什么……”

使用了 的人,可以通过心思勾勒出存在这个心思的场景,也就是说,我在吹奏笛曲的时候,关于赵寻和洛书的故事,我能看到,洛书能看到,赵寻也能看到。但旁人是无法感应到的,这就是卫衍在那喝了半日茶没有任何反应的原因,在他看来,我不过是站在那吹一首曲子而已,他能听懂的枝节不过是我和洛书的对话。

如此说来,几荷也应当无法感应到,可是她竟能及时地出现,竟能从洛书的表情猜到他看到什么,只能说明她对洛书真是费尽心思,还说明那些事情她比谁都清楚。

卫衍很轻易地打落几荷手中的刀,随着一声尖锐的声响,短刀应声落地,与之一同瘫在地上的,还有一脸灰败的行凶者。

卫衍拉着我上下地看,我连忙在他面前绕了一个圈,表示四肢健全,连头发都没有掉一根。倒是地上那位行凶者,伤人不成反伤了心,捂住脸“嘤嘤”哭泣,我真想取她手指几滴血,看看她到底为什么哭得这么悲切,哭得好似天下人都负了她。

洛书下意识地将她抱在怀里:“几荷……”

赵寻的嘴角抽了抽,别过脸去。

几荷像触了电一般挣脱开来,踉跄退后几步,一不小心碰到桌角,许是比较疼,登时满脸泪痕地看着洛书,好似从来没有见过他,又好象要看他一辈子:“将军,你都知道了?对吗?现在的我,在你眼里,是怎样一个阴险的女人?是,所有的一切都因为我,是我拆散了你和公主,是我卑鄙无耻,夺走公主的功劳。现在公主回来了,我还给你们,你们可以在一起,永远地在一起了……”

我还在感慨几荷的思想觉悟提高得如此之快,果然做了将军夫人不能和当初当丫鬟的时候同日而语,后一脚,几荷已经跌跌撞撞地冲出门去,屋外传来一声侍卫的惊呼:“夫人,您抱着世子要去哪?”

洛书的身子很明显地一震,突然想起什么似地随之而去,留下赵寻一脸怅然地站在那,我从她的眼底读懂她的茫然,此时此刻,她的脑子一定是一片空白。

四周是苍茫夜色,一轮半圆的月把夜色勾得愈加朦胧,几荷抱着不到两周岁的儿子站在高高的烽火台上,孩子“哇哇”的哭声响彻夜空,好似要撕裂人的心肠。

大晚上的,把一个这么小孩子从被窝里拉起来,换谁不哭啊。

“几荷,你要做什么?”烽火台下,洛书嘶哑地朝几荷唤去。

几荷低头看着洛书,顺势抱紧了怀中的孩子,她的声音带着几许悲凉在风中飘荡:“五岁那年,我娘到庙里给我求了副签,签上说,将来有一天,我会做将军夫人。我娘满心欢喜地带我回家,想像大户人家一样把我调教成大家闺秀。可惜,一场天灾,所有的希望都没有了,我的爹娘死在那场灾难里……”

“十岁那年,几荷遇见了将军,第一眼看见将军,几荷就喜欢上将军了。将军的眼里只有公主,几荷知道,自己不能与公主相比,几荷也曾经认命,这一辈子能偷偷地看着将军就好。但是上天一次一次地把将军送到几荷面前,几荷没法一再错过。”

“这三年来,将军对我情深意重,可是我心里无时无刻不在担心有一天将军会知道一切,会离我而去。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回想起当初的签文,当上将军夫人是要付出代价的‘三载繁华过,万事转头空’。几荷原本不属于将军,洛文也不属于将军,将军,一切因几荷而起,就让几荷结束一切,祝你和公主白头到老……”

几荷一只脚慢慢踏上烽火台的墙头,怀中的孩子似乎预感到什么,哭得更加凄厉,一声一声地打在洛书的心里。

洛书飞奔着跑上烽火台的台阶,慢慢地伸出手:“不要……几荷……你不要这么傻,我谁也不要,我只要你和孩子,你快下来,我答应你,过去的一切我都既往不咎,那些与你无关,都是因为我,是因为我你才会那么做。从今以后,我会对你和孩子比以前更好。求求你……别做傻事,你把洛文吓着了……”

“你真的可以原谅我?我曾经那么坏……”

“真的,真的,我什么都原谅你,快下来……快……”

烽火台上的两个人终于相拥在一起,我突然觉得一切都像个闹剧,赵寻努力这么久,我努力这么久,就像一个笑话,却谁也笑不出来。世间有多少真心抵挡得过时间和现实,赵寻输在她没有一个洛书的孩子,即便是洛书承认的养子也没有。

几荷被救下后,大夫说她受了惊吓,需要好好休息两天。洛书陪在她身边寸步不离,刻意不见赵寻。

作为赵寻,在如此难堪的境地下,首先想到的便是离开,她打点好行囊,强撑着问我要不要和她同行,我看她脸色不好,倒有这个心思,就是到现在还不知道穆童他们在哪,所以一时是没法走开了。

我与赵寻正准备挥手告别,几荷却捎人带话来,说要见见赵寻。

“公主,你还是不要去了……”我实在想不明白几荷在这个时候还有什么理由要见赵寻,我能想到的理由没有一个是对赵寻有利的,原谅我先入为主,即便几荷那夜泪雨纷飞,也依然改变不了我对她的成见。

赵寻却点头答应了。

我很好奇几荷会和赵寻说什么,拿着手中的骨笛犹豫半天,不知道当不当偷听,卫衍见我一脸踌躇的模样忍不住。

问怎么回事,待知道原因后,不以为然地笑道:“公主是你的客户,你关心一下她,算是售后服务,听听也无妨。”

卫衍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青年,我立刻掏出骨笛,骨笛的红色已渐渐褪去,只留下些须斑点需要一些时日消散,但还好存有赵寻的血,让我得以在吹奏偷听的旋律之后听得到她们的谈话。

“你赢了,几荷。叫我来,是想羞辱我一番么?”

几荷有气无力的声音我听得有些艰难:“公主,你知道几荷为何会赢么?”

赵寻没有说话,我能想象得到她的表情。

“那是因为几荷可以死,而公主不能,公主是王上的女儿,即将下嫁周国,公主死了,周国和赵国便会生嫌隙,甚至会引起两国争端。几荷不同,几荷可以死,还可以抱着儿子一起死,将军是个有担当的男人,他怎么会忍心让他的妻儿死呢?”几荷的声音充满胜利者的骄傲。

“公主,将军怎么可能会答应你呢,他若娶你,引起周赵不合,是为不忠;他若为你抛下妻儿,是为不义。洛家百年的声望,如何肯担当这个不忠不义的名声?”

我分明感觉到赵寻气血上涌:“几荷,你跟了我四年,从十岁到十四岁,我待你情同姐妹,你却这样对我……”

“怪只怪,几荷的眼里,公主的眼里只有将军。几荷虽是一介婢女,却和公主一样,容不得和别的女人分享自己的丈夫。”

“所以从一开始,从洛书的那封信开始,你就一直从中做梗,拆散我们……”

几荷顿了顿:“是。但是,公主以为,在这场三个人的爱情里,受伤的只有公主一人么?”往事涌上心头,几荷带着几分悲切说道,“公主在周营中,几次以死逼退统领,统领一怒之下,将几荷做了公主的替身……公主满心扑在将军身上,又怎会顾及几荷受的羞辱?我一个弱女子,跪在他面前苦苦哀求也换不来他丝毫的怜悯,没有人可以救我,公主怎会感受到那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无奈……”

赵寻惊得有些结巴:“你……”

几荷冷笑道:“公主现在心理是否平衡许多?公主自以为对将军付出所有,几荷又付出得少么?几荷为将军失了清白,甚至险些丧命,将军娶我也是天经地义。”

“几荷,倘若将军知道……”赵寻喃喃说道。

不容她说完,几荷就打断她:“他不会知道!除非是你告诉她,但是即便公主告诉将军,也只会被将军看低,为了得到他不惜编造这样荒唐的谎言。原本,我以为只要得到将军,一切都会重新开始。可是,我怀孕了,我要做母亲了,却不敢留下腹中的孩子,因为连我自己都不能敢保证肚子里的孩子不是孽种……你知道我喝下那碗药时心里的感受吗?你知道亲手杀掉自己的孩子是什么滋味吗?你在那里怨恨着别人,可曾想过我在背后默默舔舐自己的伤口!”

23

几荷越说越激动,到最后已经“嘤嘤”哭泣:“我想为将军生一个属于他的孩子,却再也没有机会了。几荷失去太多,惟剩下将军一人,几荷没了将军活着也没有意义。公主,几荷跟你说这些,是希望公主不要再纠缠将军,公主退一步繁花似锦,几荷退一步则是万丈深渊。”

赵寻沉默了许久,轻轻叹了口气:“我放手了,先前不过是我把头埋得太深,看不到头顶的锦绣春光,若是三年前我懂得放手,今时今日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公主是明白得晚些,所幸现在明白也不算太迟,若有机会,下次见到公主,几荷应当称公主为周国的娘娘了。”

赵寻再没了声音,依稀听到“吱呀”的开门声,想是她准备离开,偷听到这个份上,一切八卦也都告一段落了,正当我准备收了骨笛,事情却锋回路转,传来两个女人的惊呼:“将军!”

我热血沸腾地期待着后续的情节,门在这时候也被推开,大约这个时辰适宜大开门户,但一定不适合偷听,因为我手中的笛子拿不稳掉到地上了。

“谁啊!妨碍我偷听风月!”我火冒三丈地骂道,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吃饭吃不好,睡觉睡不着,听个八卦还要关键时刻被告知预知详情请听下回分解。

卫衍一脸喜悦的笑容僵在脸上:“你……还没听完啊?女人和女人说话就是罗嗦……”

我懊恼地踢了他一脚,这回他倒没躲开。

“关键时刻啊,你就来捣乱!”

卫衍无辜地指着门外:“捣乱的不是我,是他们!”

几个肇事者笑眯眯地探头进来,却不是那三只又是谁?

我暂时抛下心里的不痛快,一般来说,风月传闻只消一个晚上便可以人尽皆知,再说风月这种事向来大同小异,不是你抄袭他的人生,就是他抄袭你的人生。

还是见到亲人比较靠谱些,我抱着穆童,把一直往我怀里蹭的小斗拼命往外推,一推再推也推不开,那家伙力气很大,见我不待见他伸出粘忽忽的舌头舔我的脸,气得我大叫:“小斗,你都好几天没洗澡了……”

我问穆童这两天去哪逍遥了,穆童彼时在喂小斗吃馅饼,头也没抬随口说道:“也没去哪,就是到附近的青楼逛了逛……”

穆泽一口水喷在小斗头上,把它吃了一半的馅饼给喷湿了。

小斗幽怨地回头看了看穆泽,继续默默地把剩下的馅饼吃了。

“穆泽叔叔,你感冒了就不要喷到小斗这里来嘛!”穆童心疼地摸着小斗说道。

穆泽看风月小说看了那么多,今天总算开始实践了,这是件突破性的历史事件,要是被师父知道,他老人家一定会立刻打断他的腿,师父一辈子钟情一人,最看不惯会逛青楼的男人,见一个打一个。

鉴于他居然带穆童去,我决定先代师父收拾收拾这个家伙。

“穆泽,几天不见,长进不少么,懂得逛青楼了,还组团去逛了,还是儿童团。”我从角落里抄了把扫把慢悠悠地走近穆泽。

“小语,你别听童童胡说,我们逛的不是青楼,是青楼。”

我默然看着他,举了举扫把,表示听不懂。

“近日周赵结好,周国人在这里开了一家酒楼,餐饮娱乐一条龙,里头外头全是用绿色的藤条装饰的,远远一看,绿油油的一片,兵城的人都管他叫青楼,但此青楼非彼青楼……”穆泽急忙解释道。

原来如此,看把他给吓的,其实他只要不带穆童去,他爱去哪种青楼我都会保密的。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他:“放心,你要真去那种青楼,我也不会跟师父说出去的。再说了,像你们家那么有钱的公子,哪一个没上过青楼啊。”

穆泽气得铁青着脸:“我什么时候上过那种青楼,我对你……”

卫衍在一旁偷笑,我忽然想,他这么有钱,想必也去过不少,没来由地心里不舒服,后来我才知道,卫衍这厮不仅去过青楼,还开过青楼。

说笑间已是凌晨,关于赵寻洛书和几荷的八卦却没有从士兵中传出来,一切平静的好象昨天我听到的都是幻觉。我知道的只有赵寻已经离开,洛书和夫人似乎也没有吵架,只是洛书近日突然公事繁忙,每日留宿在兵营没有回家。

数日后,赵寻如期嫁往周国,公主出嫁,该显的尊贵毫不吝啬,但是公主嫁往周国,却没有成功到达周国,各种版本的说法不一,共同的说法是,赵国到周国的途中,要翻越几座大山,送亲队伍到达山顶的时候,公主突然冲出轿子,一头栽下山崖。

送亲的人刚刚爬上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哪里反应得过来,待反应过来,只剩赵寻随身带的丝帕挂在树梢迎风飘舞。

我听说这件事后,立刻明白怎么回事,那座山是当年洛书摔下去的山,赵寻说她放手了,却终究放不开心结,她在将血滴进骨笛时发的誓言终于还是兑现了。

自那以后,民间传说,公主都喜欢在成亲的时候玩自杀,以前吴国的公主如此,如今 也是如此,真是公主自杀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赵寻死后,周国以赵国无诚心结盟为由,向赵国开战,洛书奉命抵挡,这一战整整打了九天九夜,死伤无数,还顺带砍伐了山上树木一片,造成很大的环境破坏,终于艰难击退周国军队。但是,首战的骠骑大将军洛书却在战后神秘失踪。有人说,洛将军许是跌入某个山崖死掉了,也有人说,洛将军被周国人抓去当了俘虏,死在周国。

无论是什么原因,洛书从人们的视线里消失了,洛夫人被皇上赐为一品诰命夫人,守着洛书的牌子终日以泪洗面,自那以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据说,吴国那位写了一辈子也没写出一本象样小说的作家乐小昵还不远万里跑到将军府采访洛夫人,被她婉言谢绝了。乐小昵后来对人说是洛夫人伤心过度,不能见客,我私以为是乐小昵名声不够,若是换了畅销书作家陌晓鱼,说不定人家就答应了。

洛夫人天天关在家里,可能因为缺少运动,不出一年,病死榻上,此为后话。

我的第一笔生意算是失败得彻底,在赵国游山玩水虚度年华,过了一个月,收拾行囊,打算前往周国看看。

原以为周赵两国比邻,应该很快就到了,谁知赵国的山实在太多,爬了一座还有一座,简直是几重屏障护家园。爬完第二座的时候,看着眼前的大小几座山,我有些犯晕,不知该爬哪一座。穆童却突然蹿起来,拍拍屁股说道:“前面有对叔叔阿姨,我去问问他们怎么走。”

穆童看见漂亮姑娘就敏感,但一般人家身边有男人的,他都敬而远之,今天真是例外中的例外。我倒想看看究竟什么样的姑娘让穆童一看见就想凑上去,待我仔细看了那姑娘的模样,和站在她身边的男子,突然惊得说不出任何话。

所有的传说都是留给别人评价的,只有幸福在自己的手里,深谷幽山,只要有一个你,只要有一个我,一切都足够了。

卫衍过来握紧我冰凉的手轻轻说道:“看见了?”

“看见了……”

“他们过得很好。”说着,我的眼里突然就涌出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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