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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洗礼之后,人群从教堂两扇大门涌出,走进外面的阳光里,吉奥吉斯落在最后。他想走近看看他的外孙女,也想和她的妈妈说说话。直到现在,安娜还没想到父亲也在这里,可是当她转身准备离开教堂时,她看见了他。她越过吉奥吉斯身旁汹涌的人群,热情地朝他挥手。人们继续着仪式开始前的话题。她几乎用了一个世纪才走到他身边。

“爸爸!”她高兴地说,“您能来我很开心。”

安娜对吉奥吉斯说话的样子,仿佛他是位很久没有联系的老朋友或亲戚,现在她很高兴跟他重新又取得了联系。

“如果你真的这么高兴我来,为什么这一年多你也不来看看我呢?我哪里都没去,”他尖锐地补充道,“除了斯皮纳龙格。”

“我很抱歉,爸爸。可是我刚怀孕那会儿和要生的时候,身体都不太好,夏天这几个月天气太热,让人不舒服。”

批评安娜没有意义。从来如此。她总是有办法把对她的批评扭过来,让指责她的人感到内疚;他唯一可预料得到的,是她的不真诚。

“我能看看我的外孙女吗?”

马诺里在教堂前面徘徊,一群人围着他,恭喜他的教女。孩子仍然用那根白色缎带跟他捆在一起,看起来他似乎无意放她走。是爱,也是占有,让他把孩子抱得这么紧。最后,他走下走道,朝那个差一点成为他岳父大人的男人走去。他们彼此打了个招呼。吉奥吉斯端详着小外孙女,她被裹在层层叠叠的蕾丝里,又睡着了。

“她很美,对吗?”马诺里笑着说。

“在我看来,是的,她很美。”吉奥吉斯回答说。

“就像她母亲。”马诺里继续说,瞟了一眼安娜,眼里满是笑意。

他好长时间没有想过玛丽娅了,可是觉得应该礼节性地问候一下。

“玛丽娅怎么样?”他问,声音充满关心,足以愚弄那些可能无意中听到的人,他们还以为他还在关心她呢。这个问题本该由安娜问的,她现在安静地站在那里,听他回答,好奇地想马诺里是否还对她妹妹存有一丝热情。吉奥吉斯更乐意谈谈他的小女儿。

“她很好,她去那里后,病情并没有恶化。”他说,“她大部分时间在帮助那些不能照料自己的病人。如果他们需要帮手,要去买东西、煮饭,她就帮他们做,她还用她的药草给人治病。”

他没有提到现在岛上的人们都在接受治疗。说太多也无益,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明白他们接受的注射可以减轻症状,仅此而已。他肯定不相信麻风病能完全治愈。世界上最古老的疾病竟然可以根除,这简直是幻想,他不能让自己沉迷于这样的梦里。

他刚说完,安德烈斯走过来了。

“晚上好,吉奥吉斯。您好吗?”他很正式地问。双方得体地相互问候后,他们全该离开教堂了。亚力山特罗斯和艾列弗特瑞亚·范多拉基在后面踌躇着。艾列弗特瑞亚还在为他们与吉奥吉斯·佩特基斯之间的隔膜而惭愧,私底下,她很同情这个老人。然而,她没有勇气说出来,这会让她公然违抗自己的丈夫,他依然觉得自己竟然与麻风病隔离区有这样密切的联系,是一种奇耻大辱。

这家人最后离开教堂。满脸胡须的牧师,穿着镶红边的袍子,戴着高高的帽子,显得十分庄严,他站在阳光下,一群人笑着跟着。在他周围,女人们穿着花衣服唧唧喳喳,孩子们跑来跑去,躲开大人,钻着挤着,互相追逐。今天晚上还有个晚会,空气像带上了电荷一样弥漫着兴奋。

吉奥吉斯从圣吉奥吉斯教堂大理石的阴凉里走出来,热浪像一堵墙似的迎面扑来,让他有点头晕。他在强光中眯缝着眼,汗珠从脸颊上滑落,像冰冷的泪水,羊毛外套的领子不舒服地戳着他的后脖子。是留在这里跟人群一起通宵庆祝,还是回村里去?那里每一条蜿蜒的街道、每一扇破旧的大门,他都熟悉,让他自在。他正打算悄悄溜走时,安娜出现在身边。

“爸爸,您一定要来跟我们喝一杯。我一定要您来。”她说,“如果您不来,那会给孩子带来不幸的。”

吉奥吉斯十分信命,相信他以圣父圣徒的名义尽量挡开恶灵和他们邪恶力量的重要性,他不希望给这个无辜的孩子带来厄运,他无法拒绝女儿的邀请。

当他把车停在通往范多拉基家长长的车道边的一棵柠檬树下时,晚会已达高潮。在户外台阶上,乐师正在演奏。笛子、七弦琴、曼陀铃和克里特风笛的声音彼此交织,虽然跳舞还没开始,但可以感觉到那种热切的期待。一条长长的桌子上摆着成排的玻璃杯,人们自己从葡萄酒桶里倒酒,吃着盘子里的莫泽①、小块的菲达奶酪、圆鼓鼓的橄榄、刚刚出炉的多玛纳兹②。吉奥吉斯站了一会儿,然后去找点吃的。他认识一两个人,和他们礼貌地谈了会儿话。

跳舞开始了,那些想跳舞的人开始跳了,其他人站在旁边看着。吉奥吉斯端着玻璃酒杯,看马诺里跳舞。他自然优雅的身形,活泼有力的脚步使他成为舞会中心,他笑着,喊着指令,发出鼓舞的口号。跳第一支舞时,他把舞伴转啊转,直转到看的人都眼晕。有节奏的鼓点,激情澎湃的七弦琴有种迷人的力量,可是让观众最着迷的是一个人对音乐节奏欣喜若狂的模样,他们看着面前这个男子,他有着只为此刻而活的非凡才能,其狂热奔放说明他根本不在乎别人的想法。

吉奥吉斯发现安娜站到了他身边。他能感受到她体内散发的热度,甚至在她还没来他身边之前就感受到了。可是在音乐结束前,他们没法交谈。太吵了。安娜抱着胳膊,又放下,吉奥吉斯感觉得到她的兴奋。她是多么不顾一切地想要加入到舞蹈中去啊,当音乐停下,有些人加入跳舞圈子,有些人不急不忙地退出时,她飞快地滑进去,占了个位置,紧挨着马诺里。

又一支曲子响起来。这次的音乐要和缓、凝重些,跳舞的人们高高地抬起头,前后左右摇着。吉奥吉斯看了一会儿,从手臂、旋转的身体丛林中看到安娜,她很放松,笑着跟她的同伴在说话。

安娜沉浸在舞蹈中,吉奥吉斯趁这个机会离开了。他的小卡车突突突地顺着这条道开了好久,驶到公路上后,他还听得到远处的音乐。回到布拉卡后,他在酒馆里停了一会儿。在那里他很容易能找到老朋友的友情,找到安静的地方坐下来,想想今天的一切。

后来,吉奥吉斯倒没有向玛丽娅描述洗礼的情形,而是佛提妮和她哥哥安东尼斯跟她详细说了整个洗礼的过程。

“很明显,他一刻都不愿把孩子放下来!”佛提妮大声吼着,对这个家伙的厚颜无耻痛恨不已。

“你觉得这让安德烈斯生气吗?”

“为什么会?”佛提妮说,“他一点也没起疑心。再说了,他这才有时间应酬他的邻居和客人。你知道他对庄园事务有多关注—他最爱谈论的就是庄稼的产量和橄榄的吨数。”

“可是难道你不觉得安娜想抱抱她吗?”

“老实讲,我觉得她才没那么多母爱呢。马特奥斯刚出生那会儿,要是他离开我的怀抱,我一刻也受不了。可是人和人不同,孩子没在手上似乎一点也不影响她。”

“我猜马诺里有最好的借口独占她。人人都料到那是教父的举动。”玛丽娅说,“如果索菲娅是他的孩子,那么他一生中也只有那天,可以对孩子那样在乎和关切,而别人不会有什么怀疑。”

两个女人沉默了。她们小口小口地品着咖啡,最后玛丽娅说话了。

“你真的以为索菲娅是马诺里的孩子吗?”

“我真的不知道,”佛提妮回答说,“可是他肯定感受到了他与孩子之间的强烈关系。”

索菲娅的出生让安德烈斯很开心,可是接下来几个月他开始为妻子着急。她看起来好像生病了,没有力气,但只要马诺里来访,她便精神振奋。在洗礼上,安德烈斯并没注意到妻子与堂弟之间涌动的激流,可是随后几个月,他慢慢疑心堂弟在他家的时间太多了。他是这个家庭的一员,现在又是索菲娅的教父,但这只是一码事,可过分频繁地出入家中又是另一码事。安德烈斯开始观察马诺里离开那一刻时安娜的情绪,从轻佻到皱眉,从高兴到暴躁,发现她把最热情的笑容留给了堂弟。大部分时候,他尽量把这些想法抛到脑后,可是又有别的事情惹他生疑。一天晚上,他从庄园回家,发现床没有整理。这已经发生过好几次了,还有两次,他注意到床单只是随便抚平了事。

“女仆是怎么回事?”他问,“如果她不认真干活儿,就该解雇她。”

安娜保证她会跟仆人说。有一段时间里,安德烈斯找不到什么理由可抱怨的。

斯皮纳龙格岛上的生活还像以前一样在继续。拉帕基斯医生每天来来回回,克里提斯医生得到伊拉克里翁医院的批准,他来这里的次数从一周一次增加到三次。有个秋日傍晚,他从斯皮纳龙格回布拉卡的路上,受到了强烈的震撼。当时夜幕降临,太阳落山,夺去了整个海岸线的光亮,让它几乎沉入黑暗。然而仔细环顾四周,克里提斯看到斯皮纳龙格还沉浸在夕阳最后一抹金色的余晖里,在他看来,这景色真美。

布拉卡拥有很多只有岛屿才有的品质—超然物外,内敛,与外界隔绝,而斯皮纳龙格却充满生机与活力,忙忙碌碌。它的报纸《斯皮纳龙格星报》还是由伊安尼斯·苏罗门尼狄斯主编,刊载世界新闻摘要,并加上评论和观点。还有下个月将要上映的新片影评,尼古斯·卡赞特扎吉斯作品的选登。一周接一周,他们连载了他的理想主义作品《自由与死亡》。隔离区的居民如饥似渴地读着每一个字,每周都期待下一次转载,然后在小饭馆里讨论。是年六月,当这位克里特作家得到世界和平奖时,他们翻印了他的领奖词。“如果我们不想让世界陷入混乱,我们就要释放困于人类心灵中的爱。”卡赞特扎吉斯说。这些话语在斯皮纳龙格岛读者中引发了共鸣,他们太明白了,只有被永久流放到这座小岛上监禁起来,他们才不会受到在希腊大陆上的痛苦伤害,也会免遭战火之灾。有些人很珍惜这个锻炼他们智力的机会,一连几个小时坐在那里反复咀嚼着这位文学和政治歌利亚①的最新言论,以及其他作家的作品。有几个雅典人每月都送些书给规模本已不小的岛上图书馆,如今它的规模更大了,人人能用。也许是他们梦想着离开,他们不只关注现在生活的地方,而是一直关注外面世界。

小酒馆和小饭馆一到晚上就顾客爆满,现在甚至还有第二家小饭馆开始了竞争。那年夏天小岛后面的一块块土地看起来好像会大丰收,两周一次的集市上有大量东西可以买卖。小岛从来没有这样繁荣过,即使土耳其人在这里安家时也没有这样舒服。

有时,玛丽娅会向佛提妮发泄一下。

“现在我知道我们可能有机会痊愈,但我好像更烦了。”她说,两手紧紧绞在一起。“我们能梦想吗?还是安于现状就好了?”

“知足常乐并不是坏事。”佛提妮说。

玛丽娅知道佛提妮说得对。如果满足于现状,她不会失去什么。可是,有一件事咬啮着她的心,那便是她若痊愈,以后该怎么办。

“那会发生什么?”她问。

“你会跟我们回布拉卡,你不愿意吗?就像我们以前那样。”

佛提妮似乎没有领会。玛丽娅低头盯着她的手,然后又抬起头看着她的朋友,她们说话时,佛提妮正用钩针编织宝宝衣服的边。她又怀孕了。

“可是如果我离开斯皮纳龙格,我就再也看不到克里提斯医生了。”她说。

“你当然还可以看到。如果你不住在这里,他就不再是你的医生,情况就不同了。”

“我知道你是对的,可我很害怕。”玛丽娅说。她指着桌上摊开的报纸,打开的刚好是卡赞特扎吉斯书中节选的连载文字。“看这里,”她说,“《自由与死亡》。这就是我的处境最准确的总结。我可能得到自由,可是如果我得到自由,却再也看不到克里提斯医生,我还不如死掉。”

“他还没对你说什么吗?”

“没有,什么也没有说。”玛丽娅确认说。

“可是他每周来看你,难道那还不够吗?”

“不够。”玛丽娅直白地说,“虽然我明白他为什么什么也不说。可那样做不对。”

可当玛丽娅看见克里提斯时,她丝毫没有流露出焦虑,相反,她花时间请医生建议她如何护理那些“街区”的病人。这些人急需从他们每日遭受的痛苦中解脱出来。有些人的病情已无法逆转,可是另外一些人用正确的物理疗法是可以减轻痛苦的。玛丽娅想确保她建议他们锻炼身体没错,因为他们有些人很少去看医生。她比以前更加精力旺盛地投入工作。她不打算再纠缠于离开斯皮纳龙格的遥远可能上。遣返,不只对她,对大部分人都带来这般复杂的感情。斯皮纳龙格对他们来说是个安全的网络,离开这里的想法真是苦乐参半。即使他们不再会传染给别人,许多人身上还是会留下伤疤,皮肤上会留下奇怪的色素沉淀、扭曲的手、变形的脚。这些的复原只能寄希望于来世。

玛丽娅不知道,医生们正在检查、复查一年前第一批接受治疗的病人。他们中有五个人的杆状病菌看来完全消失了。这当中便有迪米特里·里莫尼亚斯;另一个是西奥多罗思·马基里达基斯。自从多年前帕帕蒂米特里奥击败他赢得领导人位置以来,马基里达基斯在政治立场上一直反对雅典人,而雅典人毫不费力地成了管理阶层。现在他发福了,头发也白了,还参加选举。可是每年,随着帕帕蒂米特里奥的支持者越来越多,马基里达基斯的选票越来越少。他也毫不以为意。为什么他还要介意呢?自从他来这个岛后,大家的生活条件成几何级地改善,他和大家一样 清楚,这主要得归功于他的雅典朋友们。他对他们的态度慢慢地缓和了,但他还是持反对意见,这样才能在小酒馆里跟雅典人一起滔滔雄辩。

经过漫长而劳累的一天后,克里提斯和拉帕基斯坐下来回顾检查结果。有些东西显而易见。

“你知道,要不了多久我们就完全有理由让这些病人离去,是不是?”克里提斯说着,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

“是的。”拉帕基斯回答说,“可是我们首先需要政府的批准,他们可能不愿意这么快就同意。”

“我会要求释放他们,只要在那之后他们继续接受几个月的治疗,然后一年内再体检几次。”

“同意。一旦我们得到政府授权,我们就可以告诉病人,不过这之前还不能告诉他们。”

几周后,他们收到了一封信,信上说病人们只有整整一年的检查都为阴性,才能允许离开斯皮纳龙格。克里提斯对这种拖延颇为失望,可尽管这样,他一直追求的目的终于曙光初现。又过了几个月,检查结果仍然为阴性,看来第一批病人在圣诞节前可以走了。

“我们可以告诉他们了吗?”一天清晨,拉帕基斯问,“有些病人一直在问什么时候可以离开,我很难再搪塞他们了。”

“是啊,我想时候到了。我相信这些病人现在不再会有复发的危险。”

几个第一批接受治疗的病人含着快乐的泪水,接到了他们康复的健康报告。虽然他们保证几天内不告诉别人,拉帕基斯和克里提斯对他们能做到片刻的保密都不抱幻想。

四点钟,迪米特里到了,坐在那里等着。他前面的病人,一个在面包店里工作的女人,出来了,满脸泪水,用一大块白手帕揩着她有伤疤的脸。一定跟她说了什么坏消息,迪米特里想。四点过两分时,克里提斯把头探出门外,叫他进去。

“坐下,迪米特里,”医生说,“我们有个消息告诉你。”

拉帕基斯身子往前倾,他的脸笑开了花。“我们获得批准,同意让你离开隔离区。”

迪米特里知道他应该有什么感觉,可是似乎折磨他的手的麻木又来了,只不过这次折磨的是他的舌头。他已不太记得来斯皮纳龙格之前的生活。这里就是他的家,隔离区上的人就是他的亲人。他真正的家早就与他断了联系,他不知道如何找到他们。他有一边脸已严重变形,在这里没人会觉得他有问题,可在外面的世界里,这副样子自会让他惹人注目。如果他离开这里,他能做什么?谁又会来管理这个学校呢?

一百个问题和疑问在他脑海里盘桓,几分钟过去,他才能开口说话。“我宁愿留在这里,在这里我还有用,”他对克里提斯说,“我不想抛下这里的一切,到一个未知的世界里去。”

他不是唯一一个不愿走的。其他人也害怕这个疾病留下的看得见的残迹会一直跟着他们,把他们从人群里区分出来,他们需要被保证能重新融入社会。那就像又当一次试验鼠。

尽管这些病人有这样的疑惧,可这还是这座岛历史上最重要的时刻。大约五十年了,麻风病人不断地来,却从无人离开!教堂里举行了感恩仪式,小酒馆里在庆祝。西奥多罗思·马基里达基斯和帕诺思·斯科拉沃尼斯—经营着欣欣向荣的电影院的那个雅典人,是第一批离去的人。一小群人聚集在地道入口处,和他们道别,他们俩都拼命忍住眼泪,但没有成功。他们和这里的男男女女握手,他们是这么多年来的朋友和伙伴,复杂的感情重重地压在他们心头。当他俩踏上吉奥吉斯等在那里的小船,从已知走向未知时,谁也不知道在这道水域的那边有什么样的生活在等着他们。他俩最远能同路到伊拉克里翁,在那里,马基里达基斯会试着重新开始以前的生活,而斯科拉沃尼斯会搭上去雅典的船,他早已知道不可能恢复以前的演员生涯了。更别说他现在的样子。两人都紧紧地攥着诊断报告,报告上宣布他们是“干净”的;今后几周内有些场合下,他们会被迫出示它们,以证明他们已被正式宣告康复。

几个月后,吉奥吉斯给斯皮纳龙格带来了这两个人写的信。他们信上都描述了试着重新投入社会的艰难,讲述他们一旦被人发觉曾在麻风病隔离区生活过,就受到驱逐。这不是让人振奋的故事,帕帕蒂米特里奥收到信后,没有告诉别人。第一批接受治疗的人中其他人现在也走了。他们全都是克里特人,会受到家人的欢迎,并找到新工作。

第二年,康复模式继续着。医生们保留着每个人从第一天开始接受新疗法的详细记录,有多少个月的检查显示为阴性。

“到今年年底,我们就要失业了。”拉帕基斯自嘲地说。

“我从没想过失业会是我人生的目标,”阿西娜·玛娜基斯回答说,“可现在成真的了。”

到晚春时节,除了几十个病人对新疗法反应严重而被迫中断治疗,以及一些根本没有任何反应的病人外,很明显,到夏天又会有一大批“干净”的健康单。到七月时,在斯皮纳龙格,医生们和尼可斯·帕帕蒂米特里奥讨论该如何管理这一切。

吉奥吉斯把第一批痊愈的男女从斯皮纳龙格渡到了对岸,现在数着日子,等着玛丽娅可以再坐上他的船。不可思议的事情居然成了现实,然而他害怕会有耽搁,会有某种直到现在都不曾预料到的问题。

他把兴奋与焦虑独自藏在心里,在酒吧里听到往常那种不得体的笑话时,他好几次忍住没说。

“好,拿我来说,我就不会插上彩条旗欢迎他们回来。”一个渔夫说。

“噢,算了吧。”另一个回答说,“对他们有点同情心吧。”

一直对麻风病隔离区公开怀有敌意的那些人,内疚地想起了那个晚上,他们计划袭击那座岛,局面差点失控。

一天晚上,在拉帕基斯的办公室里,岛主和三位医生讨论该如何庆祝此事。

“我想要全世界知道我们的离开,因为我们痊愈了。”帕帕蒂米特里奥说,“如果人们三三两两地离开,在晚上偷偷地溜走,等于给大陆上的人们发出了错误信息,他们为什么要开溜呢?他们会问。我想让人人都知道真相。”

“可是您想让我们怎么做?”克里提斯平静地问。

“我想我们该一起离开。我想举办一个庆祝仪式。我想在大陆上举办一个感恩盛宴。这要求应该不算太高。”

“我们还要考虑那些没有治愈的病人,”玛娜基斯说,“他们没什么好庆祝的。”

“他们面临着长期治疗。”克里提斯很老练地说,“我们希望,他们也将离开这座小岛。”

“什么意思?”帕帕蒂米特里奥问。

“我目前等着政府批准,让他们转到雅典的医院去。”他回答说,“他们在那里会受到更好的治疗。我担心这里患者太少,政府不会拨款给斯皮纳龙格。”

“那样的话,”拉帕基斯说,“我能建议允许病人在治愈前离开小岛吗?我想那样对他们来说好受些。”

全都同意。帕帕蒂米特里奥会去公布这个新的自由决定,那些还没有痊愈的病人将会巧妙地转到雅典的圣芭芭拉医院。留下来的人要作好相关安排。这要花上几周时间,可是日子最后定了下来:八月二十五日,圣提托斯节。圣提托斯是全克里特岛的守护圣徒。斯皮纳龙格作为麻风病隔离区的日子屈指可数了,人们中唯一对此害怕的人是克里提斯。

他可能永远也见不到玛丽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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