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场并不远。海先生终于跟上来的时候，已经快到了。旁边就是物美。乔素素迟疑着，是到菜场呢，还是到超市。怎么说呢，平日里，乔素素都是到菜场买菜。菜场里的菜又新鲜，又便宜。种类也丰富。鸡鸭鱼虾都是活的，现吃现宰。还有各种杂粮，超市里都不全。可是今天，有海先生跟着。去逛乱糟糟的菜场，乔素素总觉得有点不相宜。正犹豫间，迎面走过来一个人，远远地叫她。小乔，小乔。仔细一看，竟是当初的旧同事吴亚芳。
乔素素当年在中学里教书的时候，和吴亚芳都在英语组。都知道英语组的女老师活泼大方，时尚洋派，又会打扮，又会穿衣服。这个吴亚芳，就是一个例证。吴亚芳人生得丰满高大，一头卷发，性感迷人，人称大洋马。当年，吴亚芳亲眼见证了乔素素恋爱结婚离婚的全过程。后来，乔素素调动工作，几乎跟原来的旧同事失去了联系。而今，乔素素在街头偶遇吴亚芳，她心里不由地一跳，只有满脸惊喜地同她寒暄。
吴亚芳一叠声地哎呀呀，哎呀呀，一面抱怨乔素素的人间蒸发，一面把眼睛飞向旁边的海先生，左一眼又一眼地打量。乔素素也格格笑着，有些夸张。同吴亚芳说起了当年的一些故人旧事。轻轻叹着气，也不知道是感叹，还是惋惜。
海先生从旁看着，两个女人十指交握，互诉着离情别绪，心里笑了一下。女人真是麻烦的小东西。最是口是心非。这么多年了，也曾听乔素素提起当年的旧同事，都是置身事外的口吻。眼光也是客观公正的。无非是一些小知识分子，装腔作势，清高自许。势利起来，却是比谁都要入木三分的。还有眼前这个女人，也不知道，是不是乔素素口中的大洋马。关于她的那些风流韵事，他听的实在是太多了。
吴亚芳忽然把话头止住，向着乔素素说，怎么，也不介绍一下？眼睛却看着海先生。乔素素忙说，哎呀，光顾说话了。这是我先生。姓海。又指着吴亚芳，对海先生说，这是吴亚芳。我原来的同事。吴亚芳嘴里又是一叠声地哎呀呀，说，海先生你好。一面把手伸出来。海先生连忙握住那涂了丹蔻的指尖，只轻轻一下，便想抽出来。却已经不能了。吴亚芳握着海先生的手，直个劲儿地抒发感情，赞美乔素素贤惠，感叹海先生有福。海先生被她握着手，脸上虽则是微笑着的，心里却有些不自在。乔素素从旁看着，心里明镜似的。这个吴亚芳，她怎么不知道呢？当年，在学校的时候，就是一个著名人物。据说，校长都要让她三分。一说是因为她是市教育局长眼前的红人儿。一说是，校长大人本人，也和这大洋马有一些首尾。还有一说，这吴亚芳虽是那胖书记的干女儿，却比嫡亲的女儿都还要亲几分。总之，无论如何，吴亚芳在二中的位置有些特殊。而她天生又是那样一种女人，在这一方面，永远是孜孜不倦。最擅长在男人队伍里周旋。那些男同事们，连同校长大人书记老爷，少不得又要拈酸吃醋。为此，闹出了很多桃色故事。吴亚芳本人，倒是泰然自若，十分的从容。有一度，吴亚芳是把乔素素当作潜在的情敌的。仔细想来，在二中，怕是只有乔素素，才可以同吴亚芳一较短长。可是，乔素素怎么肯？
杨花乱飞。阳光落在地上，溅起一片金粒子。市声喧嚣，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有行人不断从身旁经过。乔素素冷眼看着旁边这两个人。海先生今天穿浅米色的风衣，同色皮鞋，卡其色西裤，戴一顶浅咖色软帽，恰好把秃顶掩盖起来。咖啡色眼镜，衬着白皙的肤色，一眼看上去，果真像一个学者的气派。乔素素不免暗暗有些得意。当初，也真是万幸。把海先生这样一个人抓到手里。虽则说，日常里也有许多的不如意，然而无论如何，还好。还好。
其实，当初，乔素素还是有一些犹豫的。按说，海先生先前那一个病逝，倒也简单了。省得牵牵绊绊的，藕断了，却还连着丝。而今想来，是自己太天真了。失去的，总是最好的。这个道理，她怎么就忽略了呢。每一年的清明，都是他们最难熬的日子。看着海先生那心神不宁的样子，乔素素心里就觉得委屈得不行。让自己同一个不在世的人较量，海先生他凭什么呢？还有小鸢。最初，乔素素是曾经下了决心的。决不找带孩子的。她和原先的那一位没有孩子。她可不愿意，一进门就做人家的后妈。况且，后妈难当。这是任谁都明白的道理。当初她母亲极力反对，也是因为心疼她。更要命的是，小鸢偏偏是女儿。是谁说的话，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这话真是对极。海先生和他的女儿，感情十分的好。电话，短信，是从来不曾厌烦过的。看那神态，听那口气，不知情的，不以为是父亲和女儿在说话，倒以为是恋爱中的小情人了。吵架，撒娇，耍赖皮，打嘴仗，种种情态，都是有的。乔素素偶尔从旁听见了，不免酸溜溜的，觉得电话那一端的，不该是小鸢，而应该是乔素素。海先生呢，就笑她，说瞧你，这么大个人了，还吃起女儿的醋了。海先生拿食指挑一下她的下巴颏，说傻不傻？啊，你傻不傻？
旁边一个孕妇慢慢走过，挺着高高的肚子，神色宁静，有些雍容的意思。一旁的男人小心地趋步随着，一只手围在身后，虚张声势地护着。一定是做丈夫的了。乔素素这辈子，从来没有机会享受这样的待遇。不是她不想。是海先生。海先生也不是不想。怎么说呢，究竟是年纪不饶人了。再者，做学问的人，镇日里在书斋里待着，也不得益。听医生说，且得吃几服药调理。这阵子，乔素素就十分积极地煎中药。海先生的态度，似乎是无可无不可。这让乔素素心里不痛快。他倒是有了那么大的女儿养老。海先生比她大那么多，万一有一个想不到，可叫她后半生指望何人呢？
吴亚芳犹自絮絮地说个不停。海先生只觉得那一只手，被她握得微微出了汗，湿漉漉的难受。有乔素素在一旁，又不好看着对方的眼睛。然而呢，又不好不看。海先生的一双眼睛就有些躲闪，做贼心虚的样子。吴亚芳的笑声很婉转，娇滴滴，脆生生，像一群黄莺，扑棱棱在耳边盘旋。乔素素心中暗暗骂了一句，没见过世面的东西！也不知道是在骂谁。看着海先生的窘样子，乔素素终于有些不忍。上前去一把挽起海先生，冲着吴亚芳甜甜一笑，说吴姐，一会家里来客人——我们去买点菜。回头聊？
